第三章 考古学者

化装舞会,化妆舞会  作者:横沟正史

金田一耕助站在南原入口处无人值守的铁道口,等着飞鸟忠熙派的车子来迎接。

台风已经彻底停了,天空仍黯淡地阴着,被风撕碎的云脚像箭一样飞逝。眼前突兀的离山虽然六合目以下还可以看见山的地表,可西北方向上本可以看到的浅间山却完全被笼罩在云雾里。

无人值守的道口旁竖着一根四方的粗立柱。那是一根把烧热的石头垒起来后又用水泥浇筑的柱子,是指示南原入口的标示柱。金田一耕助立在柱子旁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根Peace香烟点上火。

不时吹来的台风余韵搅动着金田一耕助那蓬乱的头发,呼啦啦地吹拂着白底蓝花的衣袖和裤裙。天上不时像会落下几颗大粒的雨点,可转瞬间却忽然停下来。

金田一耕助的眼前是东西走向的国道十八号线。沿着这条国道往西,经岔道北上可达直江津。如果往东去,则可由碓冰岭南下至高崎。

由于需要把高原的蔬菜运往市场,所以这条国道的交通一直十分繁忙,今天大概是有地方出现堵车,车流似乎没有往常大。尽管如此,公共汽车、出租车、私家车、摩托车、自行车等仍是相当多,大家仿佛都在努力挽回台风耽误的时间。看到金田一耕助悠闲地站在那里,有些行人甚至还用怀疑的眼神盯上他两眼。

国道对面耸立着一座宅院,恢宏庄重的日本式结构展示着它悠久的历史,周围绕着一条同样古老的长长土墙,覆盖在巨大屋顶上的瓦片几乎都被风刮飞,到处裸露出光秃秃的屋顶,惨不忍睹。屋顶中间还横倒着一棵粗大的树,叶子已变红,砸坏一部分土墙后,将繁茂的树梢伸到了国道上。

金田一耕助忽然回过神来,打量国道的四周,只见路上全是断瓦残片和残枝败叶,国道边上的电线杆也已一根根地倒下,垂下来的电线像蛇一样在地上蠕动。

所有一切都在向人展示着今早袭击这里的台风是多么猛烈,不过金田一耕助的眼里却几乎没有任何感慨,这大概是因为他怀有一颗旅人之心。

看看手表,差三分钟一点。

马上就到一点零一分到达中轻井泽的白山号通过道口的时刻了……金田一耕助往新轻井泽方向望了一眼,忽然想起列车已不通,不禁苦笑了一下。

接他的汽车还没来,金田一耕助又抽出一支Peace烟点上。天气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四周稍微明朗起来。覆盖在离山上的云雾一点点地被剥离,不久,奇形怪状的山顶便开始显露。这座山一名兜山,外国人都叫它头盔山。

金田一耕助一面悠然地抽着Peace烟,一面凝望着山顶,他想起了去年的事。

去年正巧也是在这个时候,金田一耕助也曾一度在南原的南条家别墅里逗留。

著名的国际级律师南条诚一郎是金田一耕助的同乡学长。他是个大忙人,几乎从不来这别墅,每年都是他的夫人和在学校做老师的儿子夫妇带着孩子过来住。别墅里还有一处漂亮的平房样式的厢房,耕助随时可以使用。

去年耕助在那里小住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一个人去爬了离山。他爬上山顶一看,风景十分优美,浅间山清晰可见。可不久雾气就突然袭来,他慌忙下山,途中与一对举止可疑的男女擦肩而过。

心里突感不安的耕助追赶着两人的足迹折回山顶。他的预感应验了,在山顶的洞穴里发现了服毒倒地的两名男女。由于他通报及时,男人挽回了一条性命,女人却没救过来,救助队赶来时,她早已经咽气了。

后天就是那个可怜女人的一周年忌日了。那个获救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只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叫田代信吉……

“咦!”一个惊奇的声音忽然从身旁传来,“这不是金田一先生……金田一耕助先生嘛。”

“哎?”金田一耕助扭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两个男人。看到那个年长一些的面孔,他的嘴角不禁绽开。“您是的场先生吧。”

“看您这反应,金田一先生,您在这种地方傻呆呆地想什么呢?幸亏是现在这种时候,否则您在这种地方绷着个脸,别人还会误以为您要卧轨自杀呢。”

“不至于吧。”金田一耕助挠挠蓬乱的头发,略显害羞地苦笑一下,“我、我、我的脸绷得有那么严肃吗?”

“严肃也是优点啊。哈哈,我来介绍一下。”说着,他朝站在一旁的青年扭过头。“村上,你知道金田一耕助先生吧?”

“早就久仰大名了。”青年微笑着郑重地答道。

“这就是那位金田一耕助先生。金田一先生。”

“嗯?”

“您知道神门产业的飞鸟忠熙先生吧?”

“啊……”金田一耕助眨眨眼,“当然知道。”

“这位是去年秋天之前担任飞鸟先生秘书的村上一彦。飞鸟先生从神门产业退居二线后,他就重返学校,目前正专攻美学,现在差不多算是我的学生吧。”

考古学者的场英明摘下登山用的头盔,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他的头发分得很整齐。台风离去的同时,气温也开始回升。

“你做过飞鸟先生的秘书?”金田一耕助略带口吃,打量了一下站在的场身边的青年。

“对。”一彦依然挂着微笑,“不过只是做了半年而已。从学校毕业后,我就做了叔叔的秘书,可叔叔到了秋天就从第一线上退了下来,所以我也就被解雇了。”

“你叫他叔叔?”

“啊,对、对。”的场一面留意着国道的中轻井泽方向,一面说道,“飞鸟忠熙先生的父亲飞鸟元忠公爵于昭和十五年五月被暗杀的事情,金田一先生肯定知道吧?”

“当然知道。”

“当时有个叫村上达哉的寄宿生为救元忠公爵挺身而出,结果与公爵一起被叛军射杀,这事您还有印象吧?”

“啊,如此说来是有那么一个人,名字倒是不记得了。”

“您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元忠公爵的忠义家臣村上达哉的遗孤,在飞鸟家出生并长大,所以他一直管忠熙先生叫叔叔。”

如此说来,他果然是个很有涵养的青年,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微笑,令人倍感亲切。二人全都轻装上阵,上身穿着粉浆笔挺的纯白翻领衬衣,下身配着白麻短裤,肩背背囊,另外还带着登山用的头盔,每人手里都拿着冰镐。

“你们一直都在南原吗?”

金田一耕助把视线从二人的身上岔开,回过头来朝被覆盖在红松和落叶松中的南原别墅群望去。二人刚才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不是,我们是从北阿尔卑斯回来的,昨晚在这里的朋友家暂住了一晚上。金田一先生呢?”

“我两三天前就在南条……南条诚一郎的别墅里借住了……”

“啊,是吗?哈哈,那我们就是邻居了,因为我们暂住的是北川晴久的房子。他是我上学时的学长。”

“太巧了……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正打算去飞鸟先生的别墅呢,可不巧包租汽车和出租车都开出去了。”

的场英明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留意中轻井泽方面,原来是在等公共汽车。

“是吗?”金田一耕助故作轻松地说道,“那我们就一道去吧。其实,我正在等飞鸟先生的车呢。”

“飞鸟先生的车?”的场英明惊奇地重新打量一下耕助的脸。

一彦一愣。

“金田一先生,”他不由得呼吸加速,“难道又出事了……”

“没错。村上,又出事了。不过,”金田一耕助严厉地盯着一彦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为什么会说又出事了?”

“这……这……”一彦的脸上现出焦躁的神色,结巴起来。

的场英明立刻帮他接过了话茬:

“金田一先生,理由很简单啊。”他用探询的目光审视着金田一耕助说道,“我们昨晚遇见凤千代子女士了。不,不是遇见,是看到她开车经过旧道附近,大概是昨天傍晚五点。我们昨晚之所以没有去飞鸟家拜访,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并且……”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说道:

“各处的电线杆上都贴着津村真二的演奏会海报呢。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再听到飞鸟先生请你的消息,就算不是村上,换谁都会胡思乱想的。村上,我说得对吧?”

“对,毕竟去年就出过事。还有,金田一先生,”一彦注视着耕助的脸继续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这里不能说吗?”

“啊,”金田一耕助立刻打断了他,“反正你早晚都会知道的,在这里告诉你也无妨。只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我也是刚刚从飞鸟先生的电话中得知的。就连飞鸟先生自己都还不大清楚呢,因为他只说是凤女士刚刚打电话告诉他的。”

“到底是什么事?”

“槙恭吾先生……就是凤千代子女士的第三任丈夫,所说他死了,今天早晨才被发现的。”

“是被人杀死的吗?”一彦的声音沙哑起来。

“目前尚不清楚。不过,警方已经基本上认定是他杀,于是就去调查了正在高原宾馆的凤女士。凤女士就给飞鸟先生打去了求救电话,飞鸟先生才委托我对该案进行调查,其实……”

“什么?”

“上次我跟他见面的时候,他就提到能不能让我调查一下去年那个案子。”

“明白了。”的场英明爽快地说道,“村上,那就是说,你刚才打了电话之后,他才接到凤女士的报告。”

“一定是这样的。我打电话的时候,叔叔的心情还很不错呢。”

“可如此一来……”的场为难地低下头,“你看我办的这都叫什么事。在这种场合下登门,反倒会给他平添麻烦。”

“老师,我们还是先去打个照面再说吧。若是添了麻烦,我们立刻开溜也不迟。反正火车又不通,就算是想回东京也回不去啊。”

“对了,飞鸟先生不是还有事托你帮忙吗?”

“啊,既然发生了这种事,那我就更得去帮他看看了……那姑娘肯定吓坏了。”

“其实,金田一先生,哈哈。”

“怎么了?”

“没什么。其实,我正盯着一彦这个所谓叔叔的腰包呢。”

“盯着飞鸟先生的腰包?”

“摩罕吉达罗或者哈拉帕之类的名字,金田一先生大概也知道吧?”

“您说的是印度的古代文明吧?”这种程度的考古学知识金田一耕助还是有的。

“没错。其实,我们是想到那边去看看,我跟村上想组织一支探险队。这当然需要一笔巨额的费用,而飞鸟先生现在正表现出相当大的兴趣。他们有个神门奉公会,专门从事对教育事业的投资。我正想去找他谈谈能不能把一部分基金挪到我这边来呢,可既然发生了这种事……哎,你看我,光顾着说自己的事了,真不好意思,哈哈。”

尽管豪爽地大笑,的场英明仍难掩为难的神色。

考古学者也有两种人。不,严格来说,或许有三种人。

第一类是具有冒险家精神的考古学者,能够亲自赶赴现场并从事考古发掘。在距今约一世纪前,这些人中更多的其实不是学者,而是冒险家。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因发掘了特洛伊而闻名于世的海因里希·施里曼等人大概就具有这种特点。不只是施里曼,上个世纪动手发掘埃及金字塔的那些人大都是这种人。后来又涌现出福林德斯·皮特里、伦纳德·伍利等伟大的考古学者,那些现场的发掘者们也被要求具备学术方面的素养。总之,这种类型的考古学者需要具备强大的体力,无论是发掘了乌尔的伍利,还是再现了克里特岛米诺斯宫殿的亚瑟·埃文斯,据说他们年逾九十仍很健朗。

第二类考古学者则是纯粹搞学问的人,他们又分成两种。第一种是结合埃及的阿玛纳文献和苏美尔的黏土板,试图解读书写在上面的古代文字的语言学者。第二种则是将这些东西加以整理,重新构建体系,意图再现过去的历史文化学者。

的场英明坚信并宣称自己兼具了以上三种类型的所有特点。他的专业是古代东方文明,在日本国内,这方面的学者本就不太多,而且在语言素养方面,现在更是没有一个人能与他匹敌。这男人大概是一个语言天才,据说他不满四十岁却精通数国语言。当然,这里所谓的精通数国语言自然跟语言学不是一回事,不过在对古代东方的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的解读方面,据说现在日本国内尚无出其右者。古代印度文明的图形文字至今仍无法解读,不过的场英明却宣称他最近已经找到了解读的线索,在全世界的考古学者中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这件事金田一耕助也知道,尽管多少有点投机冒险之处,不过金田一耕助仍不得不承认,这男人仍是一名年富力强的少壮派考古学者。他身高有一米七五左右,体型匀称利落,略显黝黑的肌肤像婴幼儿一样透着光泽,这是做冒险家也很理想的体型。

“金田一先生。”

“嗯?”

“是叔叔说要派车到这里接您的吗?”

“不,是我说要在这里等的。因为要找我住的房子太麻烦了,接我的人对南原并不熟悉。”

“那么,的场老师。”

“什么事?”

“肯定会是秋山先生来接。等他来了,我们就跟他商量一下,问问他现在去拜访合不合适。啊,开到那边的凯迪拉克不就是吗?”

只见十八号国道上果然有一辆大轿车正从新轻井泽方向驶来,看到三人后,一度开过头的车子又掉了个头,然后才来到三人面前。从驾驶席上跳下来的是秋山卓造,鲜红的毛衣已换成了普通的翻领衬衫。

“您是金田一先生吧?”

秋山先用眼神跟的场英明和一彦打了个招呼,然后向金田一耕助扭过头来。

“很抱歉来迟了。到处都是歪倒在地的树,堵得厉害,耽误了不少时间。快请,的场先生也请上车。”

“我们也可以去吗?”

“老爷子刚才还后悔说忘了问一彦在哪儿呢。他还说反正都是在南原,若是能找到,就让我一起带回来。原来您跟金田一先生认识啊?”

“啊,我以前曾遇到过一个案子,需要考古学知识,当时曾向的场先生请教过。的场先生,我就先不客气了。”

“快请。”

的场英明和一彦跟着金田一耕助上车后,车子立刻发动。的场英明看上去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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