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女人与考古学

化装舞会,化妆舞会  作者:横沟正史

“秋山先生,听说槙先生……槙恭吾先生被杀了?”汽车刚行驶起来,一彦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呼吸急促。

“一彦,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老爷子只是吩咐我过来接一下金田一先生。”

“地点是哪儿?”一彦继续追问。

“好像是矢崎的工作室。金田一先生,”

“请说。”

“我得把您直接带到那边去,老爷子也赶去那边了。”

“飞鸟先生去现场了?”的场英明失望地皱起眉。

“是的。不过,老爷子说要我把的场先生带到万山庄……也就是我们的别墅。老爷子的意思好像是等金田一先生赶到后,就把一切委托给先生,然后返回别墅。”

“秋山先生,那凤千代子女士呢……”一彦对此似乎十分在意。

“好像凤女士也在现场。我只是把老爷子送到工作室门口就立刻赶来这边,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据金田一先生说,目前尚不清楚是自杀还是他杀,具体情形到底怎么样?”

“一彦。”手握方向盘的秋山仍眼盯前方,“我刚才都说过了,我到了门口就回来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连什么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我刚才都是第一次听到。”

“不会是自杀吧?从此前的情形看。”的场英明无意中咕哝了一句,忽然又后悔地闭上嘴巴。秋山对此也不愿多提,对话自然就此中止。

汽车正在离山下面的道上朝旧道方向奔驰。环顾四周,果然是凄惨至极。路两侧全是大片的红松和落叶松,树龄越大受灾越严重。有的地方,树龄都快到五十年的落叶松林全都被拦腰刮断,犹如被巨大的斧头砍倒一样。有一家平房的整个屋顶都被吹走,两三个貌似在小屋居住的人茫然地目送汽车离去。

早稻田大学棒球部的场地旁边有一块“狗窝”林立的空地。其中有三四处被风吹倒,看起来像经营者的人正在拼命将其支起来。

“金田一先生,这里就是白桦营。知道吗?”一彦指着车窗外提醒道。

“白桦营?”

“就是笛小路泰久跳水之前曾住过的地方。”

金田一耕助惊讶地扭头看看一彦,连忙从背后的车窗往外望。白桦营的“狗窝”群落已经飞到了十多米开外的后方。

“笛小路就住在那种地方?”

“听说是这样。”

“可我听说笛小路家在这边有别墅啊……”

“是的,不过……”

“不过……什么意思?”

一彦踌躇了一会儿,说道:“我就在这里提前说了吧,反正都是些道听途说。笛小路家的别墅在樱泽,那别墅是凤千代子女士专为女儿美沙建的,美沙每年都会跟祖母二人去那里避暑。可是……”一彦支吾了一下,“可不知怎么回事,听说泰久先生跟这祖孙二人,就算在东京时也都是各住各的。因此……”

看来,就算一彦知道更多,他也不能说了,光是说这些就够让他后悔了。

金田一耕助也刻意绕开了这个话题,说道:“泰久先生在那‘狗窝’里住了很长时间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一彦先是谨慎她做了下铺垫,然后才说道,“泰久先生被发现死去,好像是去年八月十六日早晨的事情,不过听人说就在两天前的十四日傍晚,泰久先生就去了那边,当天晚上就在‘狗窝’住了一晚。十五日晚上,他本打算还住那里,可八点左右却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听说还抱着一瓶威士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在第二天十六日早晨,他就被人发现死于非命。不过,这些全都是报纸上的信息,是我从当时的报纸上读到的。”一彦一面微笑,一面不忘添上这么一句。

笛小路泰久的尸体被发现是在去年八月十六日早晨,这一点金田一耕助也印象很深。

那天早晨,他听人说轻井泽的一处泳池中发现了一具横死的男尸。当时他并未把这条传闻放在心上,下午就去爬离山了,结果撞见了那对殉情的男女,他还救了其中一个。当天晚上,他离开轻井泽返回东京。那天早晨听闻的横死男尸竟发展成一起重大案件,是他在返回东京后才从报纸上获悉的。

“你刚才说笛小路家的别墅在樱泽,对吧?”

“对。”

“那别墅跟尸体被发现的神门泳池相距并不太远吧?”

“是的,不过起码也有四五百米。”

“当然,我也是从报纸上看到的,我记得报纸上曾说,那天晚上最后一个看到泰久先生的……最后一个看到生前的泰久先生的好像就是他的女儿美沙……因此,我还一直以为他是在自家的别墅呢……”

“是的,那天晚上泰久先生酩酊大醉地离开‘狗窝’之后,就造访了樱泽的别墅。可不巧的是,老太太去了东京并不在家。于是他就说明天再来,又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里。听说美沙还频频地挽留他,说外边危险要他住下来,可他根本不听,挣脱开就走了。美沙小姐还追了出去。那天晚上我也记得很清楚,雾非常大,美沙小姐立刻就跟丢了。泰久先生遭遇灾难似乎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漂着尸体的神门泳池则正好位于从樱泽别墅返回‘狗窝’的途中。”

心里明知道金田一耕助是在巧妙地诱导他,可一彦还是抵挡不住说出来的诱惑。说完之后,他才又后悔地直咬嘴唇。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大概也是出于一种想给耕助灌输一点有关本案的预备知识的好意,到了后来金田一耕助才恍然大悟。一彦便是这样的一个青年。

“金田一先生以为,”的场英明帮腔般从一旁插进话来,“去年的案子跟这次的案子果然是有关系的?”

“不,我现在还一无所知。其实,飞鸟先生委托我调查去年那案子也只是前天的事。我还没有明确答复他呢,刚才又接到了他的电话,这才匆匆赶了过来……接下来还有大量的情况需要调查。”

“金田一先生。”从刚才起似乎就在留意着身后对话的秋山卓造从驾驶席上招呼。

“嗯?”

“您马上就能看到笛小路家的别墅了。”

“什么意思?”

“一彦,你是要去探望美沙小姐吧?”

“秋山先生,你要把我送到樱泽吗?”

“我先把的场先生送到我们别墅,然后再绕到樱泽。金田一先生,矢崎现场是最后一站,还请谅解。”

“当然没问题。”

“的场先生。”

“请讲。”

“别墅里有个老女佣姓多岐,有事您尽管吩咐那老太婆。书房里塞满了先生从事的考古学专业书籍,老爷说了,您随便翻看就是。”

“那就多谢了。飞鸟先生的藏书我可是垂涎已久啊,正想抽空去拜读一下呢。”

的场英明把后背倚在靠垫上,心情不错。

车子从六本辻进入旧道的商业街,眼前的情形再次让人回想起今天早晨的台风灾害。所有店铺的招牌都被吹坏了,屋瓦被吹飞,还有一家的二楼出现了垮塌。有的地方柏油路两侧水沟泛滥,到处都耷拉着电线。

穿过旧道不久就是旧轻井泽。轿车来到一栋大别墅前。不,虽说是大别墅,由于里面树木很多,十分幽深,几乎看不见建筑物本身。门也只是三足鼎立地摆放着三个不高的木车挡而已,原木车挡本身也已被雨打得黑乎乎的。不过,并排在门内浅间石子路两侧的落叶松非常美观。大概是由于风向的缘故,这里的落叶松行道树并未受灾,下面像柔软毛毯一样的绿苔也很优美。秋山从刚才就在拼命地按喇叭,所以多岐早就到门前来迎接了。

“多岐,的场先生就拜托给你了。的场先生,回头见。”

车子又奔驰起来。离开飞鸟家的别墅两分钟左右,车子驶下一条幽曲的坡道。

“金田一先生,”秋山从驾驶席上招呼道,“左手边能看见的建筑就是高原宾馆。凤女士一来轻井泽就住在那里。三年前,那里就开始由神门土地经营。我家老爷虽然乍一看像绅士一样,长着一副仁慈的面孔,可在事业上却比鬼都可怕,完全是巧取豪夺。他简直就是个抢劫犯……”

“秋山先生!”一彦忍无可忍,大声地从后面责备他。

“哈哈,不用担心,一彦。这点破事金田一先生可是了如指掌。而且,正因为他是那种人,所以你我才都会打心眼里崇拜他,对吧,金田一先生?”

“嗯。”

“你可得小心点一彦,他是我们家老爷子的盲目崇拜者。若是一不留神,当着一彦的面说了老爷子的坏话,小心让他给咬一口。哈哈。”

“听说,一彦的父亲是在昭和十年五月的叛军事件时为元忠公爵殉死的,是吗?”

“这种事金田一先生是听谁说的?”

“的场先生啊,刚才。”

“是吗?的场先生、我和一彦的父亲,我们仨当时一起在飞鸟家做寄宿生,都怪我不中用,被叛军的残暴吓坏了,第一个躲到了壁橱里,吓得浑身发抖,这事您大概不知道吧?哈哈。”

“他撒谎,金田一先生。”一彦从一旁小声提醒,“秋山先生太过自责了。”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秋山那一晚喝得酩酊大醉,就在寄宿生的房间里睡着了。等到他醒酒时已是黎明时分,事件早已经结束。

次年他便进了千叶船桥的陆军骑兵学校。二战结束时他做到了大尉,而就在那时,他的腹部被子弹打穿,于是被送回日本退了伍。战后不久,由于无法忍受旧伤的剧痛,他吸上了毒品,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瘾君子。尽管在忠熙的当头棒喝下他重新做人,可是自从那个叛乱之夜后,他就再也无法从自我厌恶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金田一耕助虽然尚不了解具体情况,不过他仍兴致盎然地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粗短的脖子,起露的肩部肌肉,还有那圆木般粗壮的胳膊。这个男人身为飞鸟忠熙保镖一事是尽人皆知的。

“金田一先生,右手边看到的就是神门泳池。”

金田一耕助从右手的车窗往外看。不过,眼前的树木似乎都比高原一带的树龄长,一棵棵又粗又高,尤其巨大的冷杉行道树更是好看。车子仿佛穿行在由两侧伸过来的冷杉树枝形成的隧道中,加之天空原本就忽阴忽晴,十分昏暗,所以就感觉越发阴沉。其他像栎树、柞树、辛夷等也格外高大,大概是这一带偏离台风路径的缘故,被刮倒的树木也很少。在杂树林对面有一汪墨绿的池水,由于车子立刻就越过桥钻入了峡谷,所以池水转瞬间就从视野中消失了。

过了桥之后,道路就分成了两股,秋山介绍说往左是浅间隐,往右就是樱泽。这里不愧名为樱泽,跟前面刚经过的河不同,到处都流淌着小溪,所有地方都涨了水,将路面淹没。笛小路家的别墅大致就在穿过溪谷后的右边第一家。

这一带的别墅都没有像样的门。既没有篱笆,也没有与相邻别墅区分的界线。所有的别墅都一样,只是在从公路到私家道路的入口处竖着一块写有名字和房号的白漆门牌。笛小路家的别墅地势比路面还低,路上流进来的水和小溪里溢出来的水已把别墅围了起来。这一带大树也很多,笛小路家的别墅被栎树和柞树覆盖着,漂浮在水上十分雅致。有一棵栎树倒在了通往别墅的私家道路入口处,汽车无法进去。车子停下来的时候,金田一耕助的眼睛忽然透过树林捕捉到了美沙的身影。事后想来,印象仍十分深刻。美沙一定是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后从里面跑了出来,只见她正倚在由天然的白桦木搭成的门廊柱子上朝着这边张望。

汽车离她还有十多米远,中间又有树的遮挡,所以看不清楚她的脸。不过,那穿着粗印花裙子和绿毛衣的身体却透出一种尚未发育成熟的柔软纤细,显得那么无依无靠。

看到她的一瞬间,金田一耕助不禁联想到漂流到无人岛的少女。从路到门廊下面的这一段全被水淹了,而且,水仍不断地从路上流进来。栎树、柞树和辛夷树则把那歪斜的树影映在水面上。

“美沙小姐,吓坏了吧。”

大概连秋山都同情起来,他从车子里大声地喊着。美沙一听到他的声音,顿时做出一副逃跑的架势,可接下来,当她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一彦后,却又改变主意停了下来。当时美沙的脸上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由于还隔着一段距离,金田一耕助也没能看清楚。

一彦似乎也犹豫了一下,然后立刻就把心一横,脱掉鞋和袜子,拄着冰镐哗啦啦地径直下了水。见此情景,美沙立刻就折了回去,大概是去拿抹布了。

“一彦,拜托了。”

“好的。”一彦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

汽车丢下他后,调转方向再次驶出。终于要赶赴矢崎现场了。车子发动的时候,金田一耕助无意间回头一看,只见一彦背着背包摸到门廊的台阶下,美沙已从里面拿着抹布桶和毛巾走了出来。并无其他人影。

“那个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美沙小姐吗?听说虚岁十七。”

“她一个人住在那别墅里吗?”

“不,跟她奶奶在一起。就是去年在这边离奇死去的泰久先生的母亲。不过,她奶奶去了东京没在家,她感到害怕,便给我家老爷发出了求救信号。我家老爷心地善良,就派一彦去看看。一彦也是个好脾气的孩子。”

“没有用人吗?”

“应该有,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如此说来,刚才是没有看到那女佣的身影啊。”不过,秋山对此似乎并不在意,“金田一先生。”他笑呵呵地招呼。

“嗯?”

“那姑娘,方才我打招呼时,她顿时就做出了一副要逃跑的样子,对吧?也不知为什么,那姑娘好像有点怕我。”

“为什么?”

“为什么?大概是以为我在妨碍我家老爷子跟她妈妈的婚事吧。岂有此理!”

“怎么了?”

“我哪儿有那种本事。我家老爷可向来是我行我素的。再者说……”

“什么?”

“事业方面虽然厉害,可还是过不了美人关啊!你瞧我这张嘴!”

金田一耕助的眼睛里越发流露出兴趣来,他从背后打量着这个男人黝黑而健壮的粗脖子。

“你好像是反对二人结婚啊。”

“我?”秋山分明是岂有此理的语气,沉默了一会儿后,竟扑哧地笑了出来。“我说,金田一先生。”

“呃?”

“我们家老爷啊,除了女人之外还有一个弱点。”

“什么?”

“考古学。”秋山顿了顿,又说道,“我家老爷一旦迷起考古学来,连女人和事业都顾不上。毕竟年轻时他也曾在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搞过发掘。因此已故的宁子夫人吃了很多苦头,如今则是凤女士在尝这种苦头了。”

“什么意思?”

“还不是因为出现了一彦这么一个优秀的继承人,在频频地怂恿老爷呗。不过,一彦那孩子人品那么好,再加上老爷以前的那些经历,所以老爷对一彦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我可不是眼红啊。我家老爷究竟会拜倒在凤女士的石榴裙下,还是会抛下女人等一切魔障,把余生全都奉献给考古学?眼下他正烦恼呢。到底哪一方会取得胜利,现在正难解难分。哈哈。”

金田一耕助事后才知道,秋山卓造这种说话方式也是源自昭和十年的那次打击。自那以来一种根深蒂固的自我厌恶情绪让他形成了这样的一种说话方式。

即使在秋山耍嘴皮子的过程中,车子也仍溅起水花继续行驶。狭窄的路面上经常会有歪倒的树木,所以车子不时需要倒回来,再绕个大弯。

樱泽的右侧南下便是矢崎,不过离樱泽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听说前面便是矢崎后,金田一耕助不由得从车窗里睁大了眼睛。

看来是矢崎河发洪水了,四周全被淹没。点点散落的别墅都浮在湖水上,像浮岛一样。

凶手……假如这起案子是他杀……这凶手选择的时间是多么绝妙啊。如此一来,就算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恐怕也早被台风冲洗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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