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柴图案

化装舞会,化妆舞会  作者:横沟正史

金田一耕助似乎比较喜欢看画,大型展览会他一般不会落下。并且,如果有空或者得便,他也会溜达到散布在银座后街的各家画廊去瞧瞧。

他也常常会去观赏属于白鸟会的槙恭吾的画。他对槙的画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大概是属于写实派。若是更新的流派,似乎就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金田一耕助对这个画家感兴趣,是因为他觉得对方在颜色的运用上很大程度受到了雷诺阿的影响。雷诺阿是耕助喜欢的画家之一,槙恭吾擅长的主色调暗红色和橘色的使用方法跟雷诺阿颇有相似之处。尽管时代不同,槙的用法更单纯、更淡化,可是那种点缀着红色的橘色耀眼的金色还有那绿色与黑色的华丽和谐之美,仍让他觉得槙是受了雷诺阿的影响。

“不过,”当金田一耕助站在槙恭吾的工作室前时,他仍不禁咧开嘴角,“这工作室跟我有一次在美术杂志的插图中看到的雷诺阿的卡涅工作室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啊……”

金田一耕助所乘的汽车溅着水花抵达槙恭吾那位于矢崎的朴素山庄时,已经快两点了。雾已散开,云也不觉间散去,暗淡的阳光开始闪耀,使得这一带遭受水淹的景色越发凄凉。

这一带跟旧轻井泽和樱泽附近不同,大树并不多见,只是零散地生着一些纤细的落叶松和红松。不过,这些落叶松和红松全都是从水中生出来的,散落的别墅也像浮岛一样各自独立,显出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道路和被杂草覆盖的空地也全都淹没在泛滥的水中,形成了一大片湖泊。

槙恭吾简朴的别墅就在这湖水一隅,周围的杂树较多,孤零零地伫立在水中。

“金田一先生,真是劳您大驾了。”

车子轧着沉在水底的石子路开进去,来到别墅门廊迎接的是飞鸟忠熙。他穿着高尔夫短裤和花哨的翻领衬衣,身板依然挺拔。鞋和长筒袜全被水浸湿了,看着都冷。跟在他身后的则是凤千代子,即使是金田一耕助也常在电影、报纸的娱乐版或者杂志的卷首插图中见到。千代子几乎没化妆,只穿了一件简单的连衣裙,也没有佩戴惹眼的饰物,不过,那大气的美貌已足以令四周生辉。

金田一耕助正要下车,忠熙却阻止道:“先生,别动,先别动。”

“嗯?”

“现场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后面的工作室。秋山,你也别动。”说着,忠熙从地基很高的木屐式别墅的木楼梯上走下来。

这时,千代子从他背后喊道:“亲爱的,我怎么办?”她俨然一副面对恋人的语气。

忠熙站在楼梯中间回过头。“你就先留在这里吧。那种东西,你就别再看了。”

“可是……”

“你害怕吗?”

“有点。”千代子侧过头,撒娇般向下瞧,言行举止跟忠熙那堂堂的仪表很是般配。

“这可不像是你啊。不是有警察吗?”

别墅里穿着便衣或制服的警察正在来回走动。

“所以我就更害怕了。”

“别闹了。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你待在这里就行了。”忠熙果断地说完,下了楼梯,脚踏在汽车的踏板上。

千代子无聊地摇晃着身子,接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弯下腰来,瞧了瞧车子里,说道:“金田一先生,拜托您了。”

“啊?您客气了。”

冷不丁被美女打了声招呼,金田一耕助吓了一跳,惶恐地低下头。可此时千代子已经立起身来,手搭在门廊的扶手上。在日光的映照下,她光彩照人的美艳给这萧条的别墅平添了一丝暖意。

忠熙在金田一耕助旁边坐下来后,秋山在驾驶席上问道:“老爷,去哪边?”

“从别墅往左拐向里边走。水底有石子路呢,错不了。”

别墅背后是稍高一些的杂树林,中间有一块区域被开垦出来,刚才引起金田一耕助微笑的那工作室就坐落在这块土地上,水面上正映着它的倒影。铺满了浅褐色浅间石子的路曲曲折折地伸向工作室,不过车子却无法直接到达那里,有一棵巨大的辛夷树歪在路中。树没有完全横倒,因为繁茂的树梢下面正卧着一辆小小的Hillman车,已经被压扁。

“金田一先生,只能请您下车了……”

“好的。”

金田一耕助撩起裙裤的下摆。看到忠熙鞋都没脱就直接下了水,耕助也毫不在乎地穿着白布袜和草鞋下到水中。水十分清冽。他这样做并非只出于虚荣心。浅间石子的块头很大,而且这一带的杂草中还生有带刺的蔓草和荆棘般的灌木。尽管只没过脚踝,可浸透夏季布袜的水仍冰冷刺骨。仿佛附近有一口泉眼,水正不断地从工作室流向别墅。蝉在某处鸣叫。

听到汽车的声音,一个身穿警服的年轻办案人员从工作室里探出头来。看制服应该是一名警部补。这个青年有着附近少见的白皙皮肤,戴着一副高度眼镜。乍一看还带着书生气,不过好像是个急脾气,像一名斗士,年龄大概有二十七八岁。金田一耕助随后便得知,这一位就是曾坚持认为笛小路泰久之死是他杀的日比野警部补。看来他已经从忠熙那里听说了,高度近视镜后面的眼睛不停地观察着耕助,金鱼眼般的凸眼里多少带有敌意和轻蔑,毕竟个头矮小而寒酸的耕助就算是说恭维话也难称帅气。

“飞鸟先生,应您的要求,我们一直在保护现场……”

“多谢。这位是金田一耕助。金田一先生,这位是负责本案的日比野先生。”

因为在水中,介绍也极其简单。金田一耕助一面掩饰着他羞于示人的纤细的毛腿,一面低下头发蓬乱的头,跟对方打招呼。

金田一耕助感叹这间工作室跟雷诺阿在卡涅的工作室一模一样,便是在这之后。

这间工作室大约四米宽,纵深约三米,高约三米,是一栋十分雅致的建筑,倘若周围不镶玻璃,很容易被误以为是杂货间。屋顶虽然葺着别致的瓦片,不过从南向北却只有一面斜坡,这大概也是容易让人误会的原因之一。

建筑物的四角奠着基石,地板高出地面十五厘米左右,清冽的水抚触着下面,翻卷着冲洗地板。碎玻璃到处都是,屋里恐怕也进水了。

“金田一先生,请。”

“可以吗,穿着湿透的草鞋进去?”

“没关系。里面从一开始就湿透了。”

门在建筑物的北侧。里面已经有两名便衣警察,再进去三个人之后,狭窄的工作室顿时便被挤得满满的了。

这间面积只有三坪的狭小工作室十分简陋。除了镶玻璃的墙面外,其他墙面都用格子板包了起来,不过木板本身已相当陈旧,且被今天早晨的台风吹得稀烂。地板果然已经浸水,房角处甚至形成了水洼,格子板上也到处是大片水渍。

槙恭吾最近无疑没有正经地干过活,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画布散放了一地,既有已画完却不满意的,也有刚刚画了一半的,每一件作品的颜料看上去都相当旧了。格子板上用黄铜图钉钉着两三幅小作品,也都被水泡得湿漉漉的,有的水彩画连水彩都要溶解了。地板上也散落着两三件,大概是被风吹烂的。

金田一耕助还未靠近尸体便叹了一口气。如果说眼前这片狼藉全都是拜今早的台风所赐,那一定是在案发之后了。就算凶手曾在地板上留下过清晰的脚印,台风的威力也足以庇护他。

工作室西侧的格子板边有一张藤茶几,两侧分放着两把简陋的藤椅。槙恭吾的尸体背对北侧而坐,趴在茶几上。

金田一耕助在看到尸体头发的一刹那,简直不寒而栗。

槙恭吾的左臂斜向前伸出,右肘弯曲,额头贴在手背上,衬衫的右袖口被烧焦了,头部右半侧的头发也烧焦了两撮。金田一耕助连忙绕到茶几的对面一瞧,发现右脸到耳朵部分也留有全新的烧伤痕迹。

“金田一先生。”日比野警部补指着歪倒在被害人右臂前面的一支很粗的西洋蜡烛,喃喃地咕哝着,“假如昨晚台风的前锋并未把蜡烛吹灭,或许整栋小屋都会被点燃。若真是那样,尸体被发现时恐怕早已成焦炭。”他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说道。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

茶几上并没有烛台,尸体右前方有一大摊烛泪,看来蜡烛就放在那烛泪上面。从蜡烛的粗细来看,肯定站得不怎么稳。

蜡烛是被风弄倒的,却不是被风吹倒,而是整栋小屋因风剧烈摇晃的时候,蜡烛没能保持住平衡。而且,当蜡烛烧至衬衫的右袖,烧至头发,烧至右脸时,肯定是被吹进来的风刮灭了,才避免了一场大祸。

金田一耕助回过头,把视线投向工作室的南侧。被害人左前方的玻璃破了五六块,碎片就散落在耕助的脚下。昨晚到今早的风都从南面吹过来,很多树都是朝北倒的。亮丽的阳光现在正从损坏的窗户里射进来。

不过,金田一耕助望着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别致吊灯想,昨晚是从八点左右开始停电的,停电之后被害人要么是独自一人,要么还有其他客人,反正他正坐在藤椅上。由于停了电,他便点上蜡烛,因为没有烛台,他就在茶几上滴了几滴烛泪,直接把蜡烛放在茶几上。不过……

金田一耕助又把视线投向烛泪的位置,再次思考起来。

被害人大概是左撇子。一般人都是把蜡烛,不,不只是蜡烛,一般人在桌子上用台灯的时候,通常都是放在左前方……就算蜡烛是由情况跟被害人相似的客人所放,位置也过于偏向客人一边了……

“金田一先生。”一直追逐着金田一耕助视线的日比野一本正经地说道,“被害人不是左撇子。这个我们已经问过这里的女佣了,也跟凤千代子女士确认过。据说被害人是个右撇子。”

“啊,是、是吗?”

金田一耕助脸红了。他慌忙打量四周,目光立刻落到被害人正好背对的北侧格子板上凸出来的一个小装饰架上。上面有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长方形座钟,指针停在了八点四十三分的位置上。是今早才停的,还是更早以前就停了呢?

除了座钟,装饰架上面还放有一个扭曲成乙字形状的益子烧花瓶,里面插着红瞿麦和地榆,两者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经枯萎了。架子上面也被水打湿了,但干燥的地方积满了灰尘。

金田一耕助正要把视线从装饰架移向尸体,忽然又被拉了回来。有一件青黑色的东西正若隐若现,仿佛跟花瓶和影子重叠在了一起。耕助不由得探过身去,仔细一看。

是烛台。

原来是一个造型别致的青铜烛台藏在了花瓶后面。烛台上似乎也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金田一耕助瞥了一眼日比野警部补。警部补一言不发,脸像能乐的面具一样毫无表情。飞鸟忠熙也发现了它,他蹙起眉头,目光落到茶几的烛泪上。

金田一耕助从刚才起就很在意一件事,即趴在那里的槙恭吾胳膊下面散落着火柴。茶几上的东西似乎就只有被害人的上半身、燃烧得只剩三厘米的蜡烛头和巨大的烛泪痕迹,再有就是这散乱的火柴,有二十根左右。

“要把尸体扶起来吗?”

“不,先别动……”金田一耕助抬手阻止警部补道,“尸体是谁发现的?”

“是一个叫根本光子的不常住的老女佣。”

“不常住的老女佣?这么说,这座别墅里除了受害人之外就再没别人了?”

“呃,是的,毕竟槙先生是孤身一人……”说着,警部补飞快地朝忠熙瞥了一眼,“离异之后,他一直单身。”

“啊,是吗?那个不常住的老女佣从哪边过来?”

“盐泽。”

“若是盐泽,那在西边很远啊。”

“呃,是的。最近这三年,槙每年来轻井泽,根本光子都会做不常住的女佣。平时她都是八点就赶到这里,今天由于台风,她迟到了很久,听说她赶到这边时已经十一点了。不过我说的这边并不是指工作室,而是指那边的别墅。根本光子带着后门的钥匙,所以她是从那里进去的。她说她没看见主人的身影,觉得有点奇怪,但她还以为主人是去察看台风的受灾情况了,也就没太当回事,于是就转了一圈,打开家中所有的防雨窗。”

“那别墅有防雨窗吗?”

这一带的别墅一般都没有。

“听说以前没有,可有一年冬天进了小偷,把里面祸害得不轻,后来就安上了。对了对了,这话是听凤千代子女士说的,因为受害人当时还跟她在一起,所以时间差不多就是昭和二十九年或昭和三十年。她是在昭和二十九年五月结婚,昭和三十一年春天离婚,所以安防雨窗的时间大概是昭和三十年。”日比野警部补故意把视线从忠熙身上岔开,一口气说到这里,又添上一句,“锁倒是很严实,只不过外观不大好看。”

“锁有异常吗?”

“据说没有。哪里都没异常。若是没有防雨窗,肯定会被台风糟蹋坏了。”

“然后呢?”

“根本光子说她查看了一圈房子的受灾情况,便来看了看工作室。看到那边有汽车,她就觉得很奇怪。”

“那辆车是槙先生的吗?”

“是的。”

“平时都是停在哪里的?”

“别墅门廊前面。平时都是任雨淋的。根本光子一般都提前做好晚饭,六点前后就回去。据说槙先生昨天白天外出,快六点钟时回来,根本光子便在那时离开,当时据说那辆Hillman车还停在老地方。”

“这么说,槙先生在昨晚六点以后再次外出了?”

“对,没错。然后又带了某人回来。”

日比野警部补分明在努力避免正视忠熙。忠熙大概也有所察觉,他紧绷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警部补表情的变化。他的冷酷无情与秋山所谓的在事业上比鬼还可怕的一面由此可窥豹一斑。

“那么,请谈谈根本光子发现这尸体的来龙去脉。”

“好的。”日比野警部补使劲咽下一口唾沫,说,“于是她就想,既然车子是在那里,那么老爷就肯定在工作室了,可门是锁着的,她就纳闷起来。”

“门是锁着的吗?”

“是的,锁得很严。大概是凶手离开这里的时候锁上的。”

“然后呢?”

“据说根本光子喊了两三声,没有回应。于是她绕到了南侧,从那些破损的玻璃中间往里一瞧,就发现了这具尸体。”

“原来是这样。那么法医的尸检呢?”

“刚才已经结束。”

“死因是什么?”

“可能是氰化钾中毒……”

金田一耕助轻轻地把鼻子挨近被害人的嘴。已经没有了氰化钾的气味。

服了氰化钾。不,就算是被灌了氰化钾,那又是借助的何种手段呢?环顾四周,这工作室里根本就找不到一个瓶子或是杯子。

“大概是被凶手带走了。”日比野警部补面无表情地说道。

金田一耕助的脸又红了,这名书生气十足的警部补难道擅长读心术?

“那么,死亡的推定时间是……”

“大致是在昨晚的九点到九点半之间。当然,详细时间还要看解剖结果。”

昨晚的停电好像是从八点前后开始的。若是九点到九点半之间,就难怪要使用蜡烛了。也许不同地区的停电时间会存在差异,不过具体情况只须问问这一带的人就会清楚。

“日比野警部补,就算槙先生在六点以后又外出了,又从外面带来了人,那他为什么不去别墅那边呢?这工作室……”

说着,金田一耕助摸了摸眼前藤椅的各个部位,然后把手伸到警部补眼前。他的指尖上沾满了黑乎乎的灰尘。

年轻警部补的眼睛这才从高度近视镜的后面露出笑意,但他并未现出得意的神色。

“金田一先生,这一点我们也注意到了。而且,理由也大致猜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

“我们已经对被害人进行了初步的身体检查,没有发现钥匙串。”

“你的意思是说,被害人应该是带着钥匙串的,是吗?”

“根据根本光子的证言是这样的。被害人目前是单身,在东京的公寓里生活。听说公寓的钥匙和别墅的钥匙全都挂在一个银色的钥匙环上。他经常拿那几把甚至更多的钥匙跟根本光子开玩笑,有一次还说那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就是说被害人并没有带那串钥匙?”

“是的。”

“可是,假如钥匙串是被凶手拿走了,那也是因为被害人把它们带在身上的缘故,对吗?可如此说来,那别墅也应该会打开啊……”

“啊,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

“我想会不会是被害人在外面把钥匙串弄丢了。”

金田一耕助蹙起眉,说道:“如果是这样,这间工作室也不可能打开啊。就算是被害人带人返回这里的时候,工作室的门碰巧是开着的,可凶手离去的时候,也无法再把门锁上啊……”他忽然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朝门这边扭过头,“那么你们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有配好的备用钥匙……”

“不,金田一先生,我们用的是那把钥匙。”

金田一耕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而在接下来的一瞬,他便用五指胡乱地挠起蓬乱的头发。这是这个男人激动时的习惯性动作,他的脸色非常兴奋,笑容都要绽放出来了。

这名警部补分明是想测试一下金田一耕助。茶几下面,被害人右脚尖旁就掉着一把钥匙。

“原、原、原来如此,原、原来如此。”金田一耕助结结巴巴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竟连这个都没能注意到,我真的是有眼无珠啊。哈哈。”

警部补眼中的嘲弄神色消失了,警惕的神色却不断加深。

“失礼了。”他咬着嘴唇说道,“因为飞鸟先生说希望能尽量保持发现时的现场。我们从玻璃的破损处往里瞧了瞧,就发现那把钥匙在那儿。于是我们就用钓鱼竿把钥匙钓了出来,往锁眼里一插,结果毫厘不差,这才发现正是工作室的钥匙。”

“这么说,只有这工作室的钥匙并没有串在那钥匙串上了?”

“可以这么说。至于理由,我们问了根本光子也没有弄明白……”

“这么说,那就应该是这样的了。”金田一耕助一面习惯性地挠着蓬乱的头发,一面说道,“被害人是在外面遗失了钥匙串……不,我们凭什么就认定钥匙串是在外面弄丢了呢?”

“因为别墅的正门锁得好好的啊。我们是把管理员叫来当面让他开门的。根本光子只带着后门的钥匙。”

这一带的别墅主人在避暑旺季结束后关门离开时,从被褥到各种生活用品,全都是扔在那里就抬腿走人,剩下的事情全都交给管理员。因此管理员便保管着两把钥匙中的一把,不时过来转转。一般来说都是数十户雇主雇用一名管理员。这管理员当然是本地人了。

“是这样啊。”金田一耕助表示认同,“这么说,钥匙串的丢失分明就是在昨晚六点以后,而且还是在离开别墅之后了,对吗?”

“是这样的。”日比野警部补依然一副郑重其事的口吻。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只有工作室的这把钥匙是槙先生单独带着的。于是,昨晚从外头回来时,由于无法进入别墅,他无奈之下就来到了工作室。”

“可是,金田一先生,这究竟是不是无奈之举,目前尚不清楚。说不定是出于某种理由,他必须要到这工作室来一趟呢。只不过,被害人没带钥匙串一事是确定的,我们在搜遍了工作室的所有角落后也没能找到钥匙串,这也是确定的。”

“那汽车里面有没有找过呢?”

“还没有。您都看到了,因为车门打不开。”日比野警部补微笑着说道,“不过,就算汽车里有,结果还不是一样?如果有,被害人早该进入别墅了。”

“有道理。”这下轮到金田一耕助微笑起来,“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被害人会到这里来,究竟是因为没了钥匙串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说就算他有钥匙串,也是由于某种特殊理由才来,这一点目前尚不清楚,对吗?”

“对,没错。我一直是这个意思。”

“你说得很对。我只不过是想再确认一下而已……那么,”金田一耕助依然挠着他蓬乱的头发,“被害人出于两个理由之一,把某人带到了工作室。然后,便被这人……即被X下了氰化钾毒死了。X之后便夺取了工作室的钥匙锁门离去。可是,那把钥匙出现在那里又如何解释呢?”

“当然是打破玻璃从外面丢进来的吧。”

“为什么?”

“为了装成自杀的样子。”

金田一耕助惊讶地重新打量警部补。“既然这样,那你不觉得把杯子之类带走的行为很奇怪吗?如果想制造自杀假象,那应该把现场做得更逼真啊。”

“凶手大概是在最后关头忽然意识到,如果留下杯子就会露出马脚吧。”

“疑似盛氰化钾的容器发现了没有?”

“没有,目前还……”

“若是想制造自杀的假象,就应该让容器滚落到某一角落,你说呢?”

“话是没错……”

一名便衣警察终于对这莫名其妙的问答忍无可忍,不由得从旁边插上了一句:“金田一先生。”

“请说。”

“我们现在也只是刚开始调查。若是一下子全都弄明白了,犯罪调查岂不是变成了小菜一碟?难道您从中想到了什么?”

事后得知,这个刑警姓近藤,是轻井泽警局的头号老狐狸。他的脸几乎被晒成了涩纸[涂有柿漆的黏合纸。]的颜色,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头发理得很短,连头皮都被太阳晒黑了。矮个子、粗脖子、体型胖墩墩,从他匆匆地转来转去的样子看,他还是个很严重的罗圈腿。这个常年在现场摸爬滚打的刑警自然对金田一耕助这别扭的问答感到愤怒。

“没有,怎么可能,我也是才开始啊。哈哈。”后面的这一声“哈哈”似乎有些多余。

“既然这样,这些无聊的事就先放一放,我看还是抓紧看一下该看的东西吧。救护车来后,尸体就必须运走。”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远处就传来了救护车忙乱的警报声。

“您看,来了。”

“啊,失礼了。那就请帮忙把尸体扶起来吧。”

“好的。喂,古川。”

被唤作古川的刑警年纪并不大,有二十五六岁,圆脸蛋,两颊上还明显带着青春的气息。不过奇怪的是,他从刚才起就用审视奇怪生物般的眼神注意着金田一耕助。

近藤刑警和古川刑警像是在弄一件易碎品似的,从左右两侧轻轻架起槙的尸体。他们之所以如此,是为了尽量让尸体下面火柴的排列保持原样,但火柴还是移动了不少。

据说昭和二十九年槙跟千代子结婚时是三十三岁。照此计算,今年是昭和三十五年,那他就该是三十九岁了。也不知他从前就是这种体质,还是年届中年开始发福了,总之他一身赘肉,脸也胖嘟嘟的,肤质细腻,富有光泽,生前一定是一个富有魅力的讨人喜欢的男人。

不过,槙的个子不高,顶多也就有一米六五。刚才碰到的凤千代子身为女人都有一米六三左右,如果再穿上高跟鞋,槙大概都没有千代子高。

槙的脸扭曲得非常厉害。如果夺走他性命的是氰化钾,那无疑是瞬间毙命。他瞪大的眼珠和扭曲的嘴唇令人毛骨悚然,从唇角垂下来的血又黏又黑,样子非常吓人。他的右脸也被烧得惨不忍睹,愈发增加了凄惨的感觉。除了右半边的头发有两撮烧得卷曲,右眉毛的外侧也被烧焦。

槙穿着一件短袖的开襟衬衫,套着背心,外面又加了一件齐腰的罩衫。假如槙曾外出过,这罩衫恐怕是当雨衣穿出去的。罩衫的右袖口有点烧焦,这一点前面也已经提过。

裤子则是裤线松弛的毛咔叽裤,似乎已洗过好多次了。鞋也严重走形。就算槙昨夜是外出见人了,对方恐怕也是一个让他无须打扮的人。抑或这男人生性就是不修边幅之人?

罩衫、裤子和鞋都是湿的,不过该是被从玻璃的损坏处漏进来的雨水浸湿的,而不是在暴雨中被打湿的。因为虽然从昨晚起风就很大,但当时雨仍未下。

金田一耕助把视线从槙的脸上移到茶几上。茶几上散乱地摆着一些火柴,从刚才在尸体下面发现这些火柴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就已经注意到,火柴并非偶然从火柴盒里掉出来,而是出于某种目的被特意摆在那里的。

火柴共有二十一根。红头火柴有七根,绿头火柴则是十四根。红头火柴中有四根中间是折断的,剩下的三根则完好无损。绿头火柴则有七根被折断,完好的是七根。

也就是说,这里一共使用了四种符号:完好的红头火柴和折断的红头火柴,完好的绿头火柴和折断的绿头火柴。

恐怕是凶手或者被害人企图用这四种符号说明什么,那么,它究竟说明了什么呢?

金田一耕助再次把视线转回被抱起来的槙的脸上。槙那扭曲的嘴角似乎浮着一丝讥讽的微笑……

遗憾的是,被害人倒在茶几上的一瞬间,火柴的排列已被打乱,也许已经无法从中得到任何信息。不过金田一耕助还是从兜里掏出记事本,抄下了火柴的排列顺序。

顺序大致如图所示。

化装舞会

“听说,这男人是一个火柴拼图游戏迷。他有一个习惯,就是任何事情都会用火柴来说明。”

“火柴拼图游戏迷?”

金田一耕助把散在桌子上的火柴排列顺序详细记在本子上后,朝日比野警部补扭过头。

“这当然是听根本光子说的。人们用火柴可以玩各种游戏,对吧?比如说事先摆好十二根火柴,每两根为一组,共分成六组,或者用火柴棍搭建房子之类,这种游戏孩子们不是经常玩吗?这个男人,据说只要有空就玩这种游戏。”

拼图游戏和智力竞赛在战后十分流行,大概也是受到了收音机和电视的影响。无论把电视换到哪一个频道,都会有一两个智力竞赛节目。有一家电视台的智力竞赛节目甚至还宣称这种游戏会有助于大脑的训练,但实际上只是大脑的休息而已。

社会一旦在物质方面丰富起来,人在精神方面就会变得痛苦并孤独。社会物质丰富等同于机械文明的发达,同时,支撑这种文明的人在智慧方面就会更加进步。机械文明越发达,人在精神方面就会越发孤独和痛苦。智慧的人类逃避的方便手段便是智力游戏或拼图游戏。所以,与其说这是大脑的休息,倒不如说是逃避。

槙恭吾痴迷火柴拼图游戏,这说明他在精神上是多么孤独。难道在跟凤千代子婚姻生活美满的时期,他也仍是一个火柴拼图游戏迷?

“那你的意思是槙恭吾是在玩火柴拼图游戏的时候被人下了氰化钾?”

“不,不是这样的……”日比野警部补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说道,“嗯,这当然也是听根本光子说的。当一个人向他的对象说明什么的时候,或者试图说服对方接受什么的时候,有些人经常会使用一些小道具。比如火柴盒,或者随手摸过身边的东西来摆一摆……”

“我也经常摆弄这些玩意儿啊,抱歉,那然后……”

年轻的警部补有点怯场,不过他立刻重新调整好状态,说道:“可是,这一次的被害人,据说他在这种时候就会使用火柴。”

“是这样啊。那么,昨晚究竟是属于哪一种情况呢?他只是在单纯地玩火柴拼图游戏呢,还是试图跟某个人说明某种情况呢……”

“当然是后者。”日比野警部补生硬地说道,“因为他昨晚并非一个人,而是还有一个凶手为对象。”

金田一耕助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说道:“可是,日比野先生,这恐怕是你先入为主,认定被害人是跟凶手一起回来的,才做出如此推断吧?说不定,被害人昨晚虽然外出了,回来时也照样还是一个人呢。而且他也很可能是在悠然地玩拼火柴游戏,然后凶手就来了……难道我们不可以这样推测吗?”

这名年轻的警部补明显深感意外。看来他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被害人是跟凶手一起返回这里的。在突然遇到这种新的可能性后,他金鱼眼般的眼睛不知所措地在高度镜片的后面快速地眨了起来。

“哼哼。”一旁的罗圈腿近藤不屑地哼了下鼻子说道,“那我倒是想请教了。您的意思是说这男人在停电摸黑的时候还不忘点上蜡烛,悠然地玩他的火柴游戏?金田一先生,我虽然不知道您到底是名侦探还是迷糊侦探,总之,还请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瞎捣乱了。”

其实,有钱有势的飞鸟忠熙早就跟县警本部交涉过,金田一耕助已经拿到了介入这起案子的许可。不过,眼前的金田一耕助是这么一个又矮小又寒酸的人物,让人觉得似乎一无是处,这个刑警老狐狸自然会对他嗤之以鼻。

“哈哈。”金田一耕助爽快地一笑,说道,“可不是,近藤先生,你说奇不奇怪,我一插手,那些案子就离奇地全变成了谜案,于是我就得到了迷糊侦探金田一耕助这么一个美称。啊,开玩笑而已。近藤先生,你说得一点没错。其实我所说的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会有,我只是想提醒一下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就连被害人究竟是跟凶手一起回来的还是各自分开来的,都还没有搞清楚,并且……”

“并且什么?您还有什么高见?”

金田一耕助犹如教训学生般的语气又让这个老练的实干派刑警反感起来,他也不由得开始顶撞。

“假如这火柴的排列图案真有某种意思,并且这还跟凶手有关,那么凶手为什么还要将这些火柴原封不动地留下来呢?就算是排列顺序多少被打乱了,可如果就此离去,对凶手来说是不是相当危险呢?”

言之有理。听他这么一说,老狐狸近藤也哑口无言了。他懊恼地转动着眼珠子,说道:“有道理,的确是这样,那么,关于这个问题,金田一先生有什么高见?如果有,可否让在下开开眼界?”

“哪儿有这便宜事。我这个人生性就讨厌别人抢我的功劳,呵呵。”这金田一耕助还真有点惹人厌,“……我就是想说,其实我也是一头雾水啊。我只是想提醒一下,这个案子没那么简单,只要随便看上一眼,就能发现种种疑问。”

说完,金田一耕助低了下头发蓬乱的头,再次巡视四周,说道:“火柴盒好像并未找到吧?”

“这件事我们早就注意到了。恐怕是让那个莫名其妙的凶手带走了吧。”

近藤一肚子火。眼前这位说不清是迷糊还是聪明的对手让他吃尽了苦头。他再也不敢招惹他,便气呼呼地在工作室内转悠起来。可他越是急躁,那罗圈腿就越是醒目,真是可怜极了。

日比野警部补似乎彻底丧失了自信,嘴里嘀嘀咕咕的。他一面嘀咕,一面注意着忠熙的举动。

忠熙也死死地盯着散在茶几上的二十一根火柴,脸上分明挂着一种疑惑和不安。他慌忙环顾四周,视线落到被害人背后的架子上,于是弯下腰,瞧瞧茶几下面。茶几下面有个网架,上面杂乱地塞着略微变色的旧报纸和两三本美术杂志。

“飞鸟先生,您在找东西吗?”

忠熙并未理会日比野警部补的询问。他再次死盯着散在茶几上的火柴,手则下意识地在摸着翻领衬衫的口袋。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自动铅笔,自动铅笔是红蓝双色的,为了记录高尔夫的比分,他的口袋里总是装着这两样东西。他不断把视线投向茶几,用双色笔仔细地记录起火柴的排列顺序来。

“飞鸟先生,您从这火柴的排列方式中发现了线索?”

可是,警部补又一次同样吃了闭门羹。他的脸红了起来。

“飞鸟先生,如果您从这火柴的排列方式中发现了什么,请告诉我们,隐瞒只会延迟破案。您从这火柴的排列中……”

可是,忠熙依旧把警部补的话当作耳旁风。他仔细地记录完火柴的排列之后,又把笔记本和双色铅笔装进口袋,然后默默地退到了工作室的一角。救护车上的三名工作人员已经进入了工作室。

“这尸体……”

“可以运走了。”

日比野警部补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老狐狸近藤便替他答道。

可怜的日比野警部补连耳根都红了。年轻的古川则明显流露出警惕的神色,毫不避讳地盯着忠熙的脸,可忠熙仍置之不理,泰然自若。

当救护车上的工作人员把槙的尸体从藤椅上抬起来时,金田一耕助冲了上去。“啊,请稍等……”

原来槙的浅咔叽色罩衫贴近臀部的地方粘着茶褐色的东西。耕助仔细一看,好像是飞蛾的翅瓣而且还沾着疑似体液的东西。

“日比野先生,请看这个。”

日比野警部补也仔细观察。他的动作十分生硬,身体还没有从愤怒中解放出来。

“是……飞蛾吧。”他声音沙哑,大概因为愤怒,连声带都变了调,“大概是一屁股坐在飞蛾的尸体上了吧,从这翅瓣和体液的黏着情形来看……”

日比野警部补本能地把视线移向藤椅上面,可是那里没有飞蛾的尸体。不只那里,整个工作室里似乎都没有。

“好吧,先把罩衫脱下来。小心别把翅瓣弄掉了,然后送到鉴定科去。”

就这样,槙恭吾的尸体因为要被送去解剖,由救护车运离了浸水的矢崎。

上一章:第四章 下一章:第六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