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飞蛾的花纹

化装舞会  作者:横沟正史

“这样合适吗?都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而且还都是死于非命。不,不是两个,是三个。算上死在东京的阿久津谦三,这已经是第三个了。你们却还在隐瞒,至少不坦率。照这样下去,案子永远都破不了,是不是?”

飞鸟忠熙刚才的态度强烈刺激了日比野警部补。这男人平时应该没有这么凶,现在却彻底失去了冷静,言辞不由得尖锐起来,而且在自己话语的刺激下,他越发激动。他毕竟还年轻,像这种大案子也是第一次碰到。并且无法否认,他的心底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感。

他出身贫寒,成长经历也很艰苦。他靠打工挣钱从地方上的国立大学毕业,立志要做警察。国家公务员三级职业考试过关后,他年纪轻轻就成了警部补。不久的将来,他可能就会把那些在现场摸爬滚打的众多前辈甩在身后,成为警部,然后再晋升为警视。作为一名警察,他前途无量,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堪称是精英意识的具体体现。

无奈他还年轻,经验少,尽管位居搜查股长,指挥着众多刑警,可他总觉得那些老练的刑警都在用批判的目光审视他,尤其在调查这种重大案件的时候。这种意识总是刺痛着他的内心。

这样的心理演变成一种自卑感,尤其当对方是名人的时候,总会令他心浮气躁。

“听您这么说,那些人的死好像责任全在于我了?”

日比野警部补越是激动,凤千代子便越是平静。她坐在典型的轻井泽式雕花椅子上,手搭在两边的扶手上,姿态端正地与日比野警部补对视。金田一耕助由衷地赞叹她的美貌。她的容貌固然美,可容貌背后的东西更美,由内而发的一种气质伴着淡淡的香气,洋溢着一种婀娜艳丽。这种美让日比野警部补愈发慌乱,愈发失去分寸,愈发煽起了他的激动情绪。

飞鸟忠熙正背对着这边,从大厅背后的窗户里望着外面。从那里可以看到后面的工作室,还可以看到歪倒的辛夷树。刚才跟救护车一起赶来的办案人员正用滑轮把树吊起来,看来是想把Hillman车从下面拖出。树已经被扶起了一大半,Hillman车眼看就能出来了。

金田一耕助坐在大厅一角的旧藤椅上,用打盹般的眼神静观着日比野警部补跟凤千代子的对决。这里似乎是槙恭吾的起居室、书房兼会客室,面积至少有十二叠,跟后面的工作室一样,也是一栋简陋的木建筑。忠熙现在所站的窗边,窗户之外的整面墙壁都被做成了书架,不过书却不怎么多。看来是当装饰架用的,上面还适度地配有一些陶壶或陶皿。书大概有二十册,胡乱地塞在最下面一层。

“不、不,我不是这种意思,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您能更坦率地跟我们谈一谈……”

遗憾的是,日比野警部补都无法正视凤千代子的脸。这一情形则让他越发焦虑。这名年轻的警部补在千代子面前火急火燎地转来转去,眼睛鼓得像金鱼的一样,简直让人同情。

“可我觉得所有事情都回答得很坦率啊……既然这样,那我就再回答一次吧。”说着,凤千代子朝金田一耕助飞快地瞥了一眼,然后说道,“我也很久没见槙了。去年发生那案子的时候,我也没跟他见面。因为我们在昭和三十一年春天就已经分手了,已经形同陌路,没必要见面。”

这话分明是说给金田一耕助听的。可是对于这名耿直的警部补来说,他实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提起前夫事情的女人的心情。在这名道德健康的警部补眼里,这个连换四任丈夫都照样心平气和的女人恐怕就是一个妖妇吧。连笔者都想来奉劝这警部补一句——请你稍微翻翻最近的杂志,尤其是娱乐杂志。

“虽然日比野先生对我此时来这里的行为并不欢迎,不过正如我刚才已经声明的那样,我一是因为工作,二也是想来休养一下。而要休养,您难道就不觉得轻井泽是最合适的地方吗?所以忠熙先生也来了。”

这台词也是说给耕助听的。此时,她刻意避开了飞鸟先生的称呼而是改称忠熙先生,这一措辞引起了耕助的注意。他朝飞鸟忠熙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忠熙正装模作样地站在书架前,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既然这样,那您为什么不去樱泽的别墅呢?您女儿也在樱泽,而且昨晚她还是只身一人,难道不是吗?”

“看来日比野先生对我们母女的关系一点都不了解啊,美沙跟我完全是分开过的。美沙的事我全都交给了笛小路的母亲……虽然我也在远处温情地守候,有大事时母亲也会找我商量,不过,她日常的生活我全都交给母亲了。再者说,若是有我这样一个经常换男人的母亲在身边,对她的成长反倒不利,您不这么认为吗?”

说到这里,千代子瞥了一眼忠熙,脸颊微微有点泛红。日比野警部补正在心急火燎地转来转去,并未注意到她的表情。忠熙则十分淡然,又拿起另一本书。

“虽然日比野先生说美沙昨晚是一个人,可这种事我怎么能知道?从东京出发的时候,我又没跟笛小路那边联系过。”

这种行为让日比野警部补实在难以理解。母亲跟女儿的关系应该更亲密才是。

“那么,您刚才说,您昨晚一步也没离开宾馆,是吗?”

“对,既然这样,那我就把昨晚的事情再报告一遍吧。”

凤千代子仍把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稍微挺了挺胸,这大概也是为了说给金田一耕助听。

“我昨天从宾馆给忠熙先生打电话是五点十分前后。六点时忠熙先生就来到宾馆。不久,我们去餐厅吃了饭。吃饭大约用了一个半小时,然后我们就到前厅聊天,结果聊着聊着停电了,忠熙先生就回去了。就这些。”

“那飞鸟先生回去之后,您又做了什么?”

“睡觉了啊。要不还能干什么。”千代子嫣然一笑,说道,“当然,因为睡觉之前服务生端来了蜡烛,我就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看得眼睛发疼,就吹了蜡烛决定睡觉。可是外面的风越刮越猛,远处不知哪里似乎又在搞盂兰盆会舞,唱片的声音很吵,我怎么都睡不着。”

“在这期间,您就没想到要给女儿打个电话吗?”

“没想过。”千代子妩媚地一笑,“她的事我彻底忘了。不过在这边停留期间,我倒是想过要去见她一面……”

日比野警部补斜盯着千代子。可是,一看到千代子那淡然的神色,他又犹豫起来,在大厅里踱着步说道:“那么,请让我在这里把去年的事情再重新理一遍……”

“请便。”千代子仍然扶着椅子扶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金田一耕助有点紧张。

“您还记得吧,去年的事情?”

“我自信还是记得的。但如果没有那件事,说不定就忘了。”

日比野警部补又斜盯了千代子一眼,说道:“去年您来到高原宾馆的时候,时间是八月十三日傍晚,对吗?”

“没错。”

“就在第二天十四日的傍晚,笛小路泰久先生就到了这边,在我们看来,笛小路先生当时很可能是紧随您来的。”

“这一点当时我已经说过了,就算是他是紧追着来的,可目的究竟是什么,我至今还不清楚。”

“保释金是您出的吧?”

“是的。因为我受了笛小路母亲之托。”

“他会不会是想来致谢?”

“也许是吧。如果是这样,那完全就是多余,因为我是为了美沙才出钱的。”

千代子的话听起来是那样冷酷。

“总之,您最终都没见他吧?”

“对。”

“不过,他还是打电话说想跟您见面?”

“对,他打了两次。不,应该是打了好多次,我出门了,所以我接听到的就只有两次。”

“是在十四日晚上跟十五日,即他死亡的当天晚上八点前后吧?”

“是的,那天晚上宾馆里有聚会,忠熙先生也来了,八点刚过他就打来电话。对了,忠熙先生。”

“嗯?”

忠熙仍在书架前面拿着书。他扭过头,显出一副正专心读书之际被意外打扰的神色。

“幸亏金田一先生在这里,我觉得这事最好让金田一先生也听一听,你说是不是?”

“啊,是吗,既然你这么想那就随便吧。”大概是自己都觉得这种态度有点冷淡,忠熙随即用温和的语气又添上了一句,“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拜托金田一先生的。”

“金田一先生。”

“既然这样,那我也在这儿洗耳恭听一下吧。”

金田一耕助朝日比野警部补看了一眼,警部补也没说什么。他这么做与其说是无视耕助的存在,不如说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根本就无暇顾及他人。

千代子上翻着眼睛做出一副整理思路的样子,不久,她把目光均等地分向金田一耕助和日比野警部补。

“当时,也就是去年案发时,由于我没太在意,一直没能跟日比野先生讲。不过,这次又出了案子,我才觉得这里边也许会有重要信息,所以刚才也跟忠熙先生谈论过了。”

“就是说,您还是对我们隐瞒过什么?”

日比野警部补的脸颊上又开始血气上涌,连审视千代子的眼睛里都透着咄咄逼人的神色。

“隐瞒?没错。就权当是隐瞒了吧,就连忠熙先生都说不需要说这么多呢。”

“到底是什么事?”

“我这不是正要说嘛。当时我正在高原宾馆的餐厅里出席聚会陪大家呢,结果服务生来了,说是他……就是笛小路来了电话。我们之前已经通过一次电话了,于是我就拒绝了他,说我们没必要见面。可是当天傍晚我从外面回来时,才知道他又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

“啊,请稍等。”金田一耕助打断她问道,“那一天,您去了哪里?”

“跟忠熙先生一起在高尔夫球场打球,从上午十点前后开始。因为那一天有忠熙先生举办的高尔夫球大赛。在俱乐部会所吃了午饭后,下午又在球场打了球,所以忠熙先生送我回宾馆的时候,就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左右了。忠熙先生临时回了趟家,七点多又赶了过来,我们两人就去参加了宾馆的聚会,聚会是忠熙先生为宴请参加高尔夫球大赛的人而搞的。对了,我回去后不久,那人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当时正在洗澡,就拒绝了他。”

“那么,他在聚会进行时打来的那个电话您接了吗?”

“接了。”

“您刚才说是八点多一点的时候,对吗?”

“对。好像是八点半。”

“那好,请继续。”

“我接了电话后,发现他已经酩酊大醉。此前接电话的时候他还没有喝酒,所以我就说我们没必要见面,若只是为了保释金的事,我是为了美沙才交的,请不用在意,若是还有其他什么事情,请通过他的母亲代为转达。我说完这些,他当时就知趣地打了退堂鼓。”

“这件事发生在十四日晚上,即笛小路先生到了这边的晚上吧?”

“对。”

“可是,笛小路先生为什么想见您呢?难道只是单纯地想为保释金一事致谢吗?”

“不,大概是……”千代子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大概是想要钱吧。不过他那个人,不喝酒的时候胆子挺小的,恐怕没能说出口。”

“您刚才说,十五日晚八点半左右,他打来电话的时候就已经酩酊大醉了?”

“是的。”

“然后呢……”

“我就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拒绝跟他见面。结果他就发出恶毒的声音大笑起来,说你必须跟我见面,因为我今天见了津村真二,事情我都听说了。”

“他真这样说?”日比野警部补仍站在那里,俯视着千代子,高度近视镜后面的白眼球上似乎跳着一条条血丝,“事情是指什么事?”

“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

千代子的眼睛非常清澈,里面看不出有任何芥蒂。当然,纳闷的神情是很明显的。

“然后呢……然后他又是怎么做的?”

“我不是说他喝得酩酊大醉吗?他那个人一喝醉就胡来,一直都是这样,他被赶出电影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生活潦倒、自暴自弃后,他就变本加厉了,这事我也听他母亲说起过。我不想跟他闹,于是就想挂电话。他只是说他见了津村,事情都听说了,都听说了,用那种醉汉特有的絮叨语气颠三倒四地啰唆个不停。我就火了,断然告诉他我要挂电话,结果他就说那你就不怕我去见飞鸟忠熙吗,我说随你的便,于是就挂断了电话。”

“啊,然后他就给飞鸟先生打了电话?”日比野警部补用气愤的语气说道。

“嗯,对。”

“飞鸟先生接了电话吗?”金田一耕助问道。

“没有,金田一先生,我没有接电话,因为觉得没必要接。可是现在想来,当时如果我接了那电话,说不定还能听到更多的事情,挽回这一切呢。”

“那件事……就是笛小路先生说他从津村先生那里听到了什么、一定要见面的事,凤女士并未告诉警察,对吧?”

“对。”

“不过,是我阻止的,因为津村当时也正在接受调查。她一点都不知道津村告诉笛小路的是什么事情,并且如果有必要,津村也会讲,于是我就劝她,没必要连这些也告诉警察。”

“关于这一点,津村先生什么都没说吗?”金田一耕助朝日比野警部补扭过头来。

“不知道。这件事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一来,警部补的情绪恐怕就越发激动了。

“可是,那一天,笛小路先生跟津村先生见面的事情是真的吧?”

“是的,听说下午一点左右,他到浅间隐的别墅去见了津村。”

“津村先生的别墅是在浅间隐吗?”

浅间隐就在樱泽附近,金田一耕助刚才已听秋山卓造介绍过。

“虽说是别墅,却是租来的。津村去年也是住这一家。”

“关于那次的拜访,津村先生是怎么说的?”

“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笛小路只是絮絮叨叨地发了些牢骚,说自己的命运如何如何不幸。正好学生们从星野温泉的音乐节来迎接他,于是二人就分手了,不过津村抱怨说自己被笛小路抢去了一瓶尚未开瓶的尊尼获加黑瓶威士忌。正好在去年同一时期,他们也曾在星野温泉办过音乐节。”

“就是那一瓶威士忌吗,笛小路先生那天晚上抱着走的那一瓶?”

“对,没错。”

“那么笛小路先生在津村先生的别墅究竟待了多长时间?”

“听说只有二三十分钟。他说正好学生来迎接,于是二人就分手了。”

“如果是二三十分钟,倒是能正儿八经地谈一件事……”金田一耕助喃喃地说完,朝凤千代子转过身来。“也就是说,笛小路先生电话的意思是这样的:他当天见了津村先生,并听到了有关您的一些事情,而这些事一旦传到飞鸟先生的耳朵里,后果将非常严重,所以您必须见他,多少给他意思一下……是这个意思吗?”

“事后想想,恐怕只能这样理解了。可是……”

“可是?”

“我根本就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情怕忠熙先生听到啊。当时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不是我故意夸口,其实像我这样的人,始终都处在媒体关注的风口浪尖上,根本就无秘密可言。”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听,这句话倒也可以理解为是对忠熙的哭诉。忠熙仍用一只胳膊支在书架上,温情脉脉地注视着千代子。

“关于这件事,您就没想过去问问津村先生?”

“没有。”千代子断然否认,然后又说道,“津村这个人……算了,我就不对人家说三道四了。津村今年似乎也来了轻井泽,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问问呢?”

“我们当然会去核实。正因为你们隐瞒了细节,才致使调查拖了一年。”

警部补抽动着脸上的肌肉,语带讽刺地说着,忠熙和千代子都未搭理他。

“笛小路先生打电话的地方查清楚了吗?”金田一耕助朝日比野警部补扭过头。

“查清楚了。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白桦营待到快八点。听说他一直独自喝威士忌,等他晃晃悠悠地拿着威士忌酒瓶出去,来到旧道附近一家名叫含羞草的咖啡厅时,时间是八点多一点。电话就是从那里往宾馆打的,因为提到了大明星凤千代子的大名,所以当时在含羞草的人都记住了他。他从被这二人拒绝到九点左右,据说一直都赖在含羞草里,又是骗红茶喝,又是骗威士忌。九点多的时候,他就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那里,据说人们当时还七嘴八舌地议论,猜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然后,笛小路先生就去了樱泽的别墅?”

“没错。他出现在樱泽的别墅时据说大约在九点半。不巧的是那老夫人回东京了,没在家。于是美沙小姐就挽留他,说他醉成那样挺危险的,干脆就住下来,结果他根本不听劝,甩开女儿,晃晃悠悠地跑了出去,不久就遭遇了那场横祸。”

日比野警部补一面用激动的语气说着,一面用探询的眼神反复打量着凤千代子和飞鸟忠熙。他的眼珠子都快要跳出来了,白眼球上的血丝也越发明显。千代子和忠熙二人则默默地交换视线,像活人画似的一动不动。

金田一耕助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那么,聚会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啊,那个……”千代子猛然惊醒般说,“九点多结束的。”

“然后你们又做了些什么?”

“忠熙先生回去时是九点半左右。我把他送到了大门口,记得当时雾很大。然后我就洗澡上了床。对了,那一晚似乎也有盂兰盆会舞,我记得扩音器的声音很大,吵得我一直没能入睡。”

大概凤千代子也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她耸着肩膀,身子微微发抖,苍白的脸像蜡一样。

“飞鸟先生之后就直接回别墅了吗?”

“对。”

“坐车回去的?”

“不,是步行,因为很近。”

“那有没有人记得您回别墅时的时间?”

“这个嘛……”忠熙把目光落到地板上,说道,“我要是早知道会发生那种事,回到别墅的时候肯定就叫人了,可是我不知道啊。我走进大门后一个人都没有,就直接进了书房,看了一会儿自己痴迷的考古学书,后来就困了,正想睡觉的时候,多岐,就是我们家的一个老女佣……多岐就来了,她还一惊一乍地说,哟,是您回来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十点半吧。”

“那就是说,没有一个人能知道您回到别墅的时刻了?”

“差不多吧。”

忠熙直视着金田一耕助。当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一点时,忠熙的眼睛就像陶皿一样带着一种璀璨的光泽射向对方。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感到战栗。

这时,日比野警部补不失时机地从一旁插了进来。“也就是说,你们二人根本就没有九点半之后的不在场证明。因为笛小路先生的溺水是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所以你们二人都没法证明自己不在场。而且,笛小路先生在溺水前的数小时之内,还跟某个女人……”说到这里,这名年轻警部补的脸终于红了,他略显支吾地说道,“明显有过性交的痕迹。我很想知道那女人是谁。”他的声音十分激昂,眼看就要爆发,眼镜后面的金鱼眼差点就要从眼窝里跳出来。

“那可就奇怪了。真是难以置信。”

“当时您也是这么说的。难道您不相信现代医学吗?”

“啊,抱歉。”千代子巧妙地岔开话题,“日比野先生,如果我回答说那女人就是我,您大概就会满意了吧?可真是不巧,我跟已分手的人是不会做那种下流事的……并且我……”说着,千代子露出令人着迷的酒窝,“我又不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请不要误以为我会屈服于他的暴力。”

“可是,假如笛小路先生以从津村先生那儿听来的秘密为把柄胁迫您……”

“所以我刚才都已经说了啊,请你们直接去问津村啊。”

千代子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警部补也紧咬着嘴唇沉默下来。事情非同小可,如果继续逼问,难免会招致精神折磨的责难。

“我们当然会去见津村先生,见面后会帮您问的。这次我们一定会让他坦白交代。”尽管语气很强硬,警部补的脸上却没有自信。事到如今,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吐露如此重要的事情呢?

“日比野先生,”金田一耕助从一旁插进话,“关于那个女人还有其他线索吗?”

“没有。当时轻井泽没有一个女人跟笛小路先生有瓜葛,也没有迹象显示有女人追随他而来,除了凤千代子女士。”警部补的声音高亢激动,金属般的质感在整个房间里回响。

满座全都冷下场来。凤千代子抓着轻井泽式雕花椅子的扶手,一脸严肃,俨然一个不怒自威的女王。飞鸟忠熙则依然站在书架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那么……”金田一耕助忽然冒出一句,“飞鸟先生,昨晚怎么样?跟凤女士分手离开宾馆后……您是乘车回去的,还是步行?”

“我是步行回去的,不过从昨晚的情况来看,我是失策的。”

“什么意思?”

“因为我从宾馆走到外面一看,发现所有地方都因停电变得漆黑一片。结果我迷了路,到家时已经九点半了。”

“九点半……”日比野警部补的眼睛里顿时露出杀气般的疑示。因为槙恭吾的推定死亡时间也是在九点到九点半之间。

“那就是说,您迷路的时间长达一小时了?”

“对,是这样的。”忠熙的脸上浮出苦涩的微笑,“可是,这里面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当时非常兴奋。”

“兴奋?为什么兴奋?您能在停电后的轻井泽转了一个多小时……而且,当时的风应该刮得很厉害吧。”

“啊,是这么回事。我在宾馆的前厅正跟她闲聊,突然就停电了,黑漆漆的一片。一瞬间,我就不由得……”

“不由得……”

“就不由得拥抱着她亲吻起来。”

“啊!”千代子的脸颊顿时像着火般滚烫,羞红的肌肤下面透着一种难说是鲜艳还是美丽的东西。

忠熙一面温情地守望着千代子的侧脸一面说:“抱歉,抱歉,没想到说走嘴了。哈哈。”他扯开喉咙爽朗地笑道,“我跟她虽然交往了一年多,可那种事还是第一次,所以就情不自禁……像小伙子一样兴奋起来。哈哈!”

忠熙再次放开喉咙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声比刚才更洪亮、嗓门更高,染红千代子肌肤的血色越发艳丽。

“然后呢……”日比野警部补把充满猜疑的目光钉在忠熙的脸上,说道,“您就那样转了一个多小时,难道途中就没有遇到过别人吗?”

“大概遇到过吧,但我没有印象。毕竟我的身心都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就算这是事实,可忠熙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不可呢,金田一耕助深感奇怪,千代子也同样惊讶地盯着忠熙。而忠熙则只顾幸福地微笑,千代子肌肤下面的血液也越发美艳。

“对了,在迷路后乱走期间,我只记得一件事。”

“什么事?”

“途中我想吸烟,便摸出打火机。由于风很大,打火机打不着,就放弃了。”

“那然后呢……”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想吸烟了,于是又摸口袋找打火机,结果没找到。之前我明明装进口袋了啊,看来是掉了。那是一个表面带有金字塔浮雕的打火机,一眼就能认出来。如果你们能帮我找到,那就能知道我到底都在哪儿走过了。”

正当警部补注视着忠熙的目光中疑惑越来越深时,年轻的古川匆匆走了进来。“对不起,主任。”

“什么事?”

“我们从被害人的夹克口袋里发现了这个。据那个不常住的老女佣说,是他昨天白天外出时穿的那件夹克……”

在轻井泽这地方,即使男人一天也要换好几次衣服,因为中午跟早晚的温差太大。

从夹克口袋里发现的是一件皱巴巴的印刷品。日比野警部补展开一看,不禁皱起眉头。原来是正在轻井泽举行的现代音乐节节目单。今年是津村真二的作品发表会,由津村真二亲自指挥。

“那就是说,他昨天去了津村真二的音乐会?”

“所以,有可能是在会场见的津村真二。”

“好。”

日比野警部补又朝凤千代子转过身,正要开口时,近藤却晃着罗圈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似乎有点亢奋。“主任……”

“什么事?”

“汽车从树底下拖出来了,我们从车里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还是过来看看吧。”

日比野警部补与古川跟在近藤的身后匆匆走了出去,望着他们的背影,金田一耕助也慢腾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凤千代子转过身来,说道:“我有点事想问一问凤女士。”

“什么事?”

“想必您从飞鸟先生那里也有所耳闻吧,就是槙先生尸体旁边所摆的火柴,关于这个您有没有什么线索?”

“我刚才也略微瞧了一眼,确实摆了些奇怪的东西……”千代子害怕地抖了一下。

“您的意思是说什么线索都没有?”

“没有,一点没有……”

“火柴的排列方式您仔细看过吗?”

“没有,我根本就没那勇气……”

“这样啊,飞鸟先生已经仔细地记下来了,待会儿请您再看一下,如果有什么发现请告诉我。”

“这么说,金田一先生认为那火柴的排列图案中隐藏着某种意思?”

“只能这么认为,当然,排列顺序已经被打乱了……”

“知道了。亲爱的……”

“待会儿我再把抄下的图拿给你看。”忠熙也不由得换上郑重的神情。千代子朝金田一耕助转过身来说道:“金田一先生。”

“嗯?”

“我向您发誓,假如那火柴的排列中真藏有某种意思,并且我还能看出来,我一定会向您报告。”

“多谢。”金田一耕助微微点头致谢,“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

“当然,这是听这边的老女佣根本光子说的,她说去世的槙先生空闲的时候,也就是闲得发慌或无聊至极时,经常会摆火柴玩,也就是把火柴拼图游戏或智力游戏当成消遣,这种习惯他以前就有吗?”

千代子微微蹙起眉来,说道:“不,这事我是第一次听说。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没有这种小孩过家家般的习惯。”

金田一耕助露出苦恼的眼神,问道:“从性格方面来讲,他是属于哪一种人呢?是坦率直爽型,还是很难伺候的……”

“如果这样划分,他应该属于很坦率的那种类型吧。他经常开玩笑,有时也会说一些无聊的俏皮话,因为他本质上还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啊,抱歉,也许我问得过于深入了。外面好像发现什么了,我得去看一下。想必不久后您就可以回去了。”

金田一耕助行了一礼,然后走出别墅绕到后面,只见那棵巨大的辛夷树已经被移开,压扁的Hillman车刚刚被解放出来。

日比野警部补露出奇怪的眼神,不过金田一耕助没有理他。

“车子里发现什么了吗?”

“瞧,就是那个……”

顺着近藤的手指一看,副驾驶座的旧靠垫被甩了出来,靠垫下面似乎露出一串钥匙。大概是起吊大树时震落了靠垫,之前藏在下面的钥匙才露了出来。

“是钥匙吗?”

经过一番努力,压扁的车门终于被撬开。车门并没有上锁,车钥匙仍插在发动机的钥匙孔里。

日比野警部补费了好大劲才钻进压扁的车门里,从靠垫下面取出那串钥匙。金属环上挂着好几把钥匙,看来这就是管理槙恭吾全部财产的东西。日比野警部补拿起来的时候,钥匙还发出喀啦喀啦的重金属声。

近藤一把夺过钥匙串,朝别墅方向跑去。那一双罗圈腿愈发暴露无遗。

不久他就返了回来,将其中一把示意给警部补。

“这是外面大门的钥匙。”

连老狐狸都十分兴奋,但一身书生气的年轻警部补反倒更困惑。

“别墅的钥匙明明在这里,槙恭吾为什么要去那间工作室呢?”

金田一耕助绕到车子的后部,无意间打开后备厢盖。后备厢并没有上锁,里面放着备胎和工具之类。突然,金田一耕助眯起了眼睛。

“日比野先生,请过来一下。”

“什么事?”

“请过来看看这个。这里可有一样好玩的东西。”

年轻的警部补、老狐狸刑警和娃娃脸刑警古川都挤过来,往后备厢里一瞧,三人顿时皱起了眉头。只见备胎坚硬的黑色表面上沾着一只茶褐色的大飞蛾尸体,仿佛镶嵌着螺钿的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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