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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箱根手工艺化装舞会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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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力警部已经彻底跟这位老妇人混熟了。对方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眼前这位上穿洗熨笔挺的翻领纯白衬衫,下穿浅茶色的麻布裤子,脚上趿拉着一双同样颜色懒汉鞋的男人居然会是警察。不过,等等力警部却深知眼前的这位老妇人是谁。 在上野站台拥挤的人群中,等等力警部就盯上了这位老妇人。 老妇人身穿茶色上等麻布和服,后颈露得很多,腰系宽松的纱质筒带,手里拎着颜色发黑的手袋,年龄大概有七十岁。她身材虽小,却显得非常干练,京都女人那种特有的鹅蛋脸已有些干瘪,但皮肤依旧很水灵,连一块老年斑都找不到。虽然画了眉,施了淡妆,看上去依旧十分自然。 她就是笛小路笃子。 笃子生长在贵族之家,可她的心从年轻时就受尽了伤害。被继母带大的她小时候就十分不幸,嫁给笛小路泰为后,她也一直为丈夫的花心而苦恼。最终连一男半女都没能生下来,只得领养了丈夫情人的儿子泰久。 因此,她的心自然失去了天生的滋润。作为一个顽强而坚韧的女人,她一天天衰老下去。她总是把自己关闭在躯壳里,很少会向人吐露真心。 战后的境遇更是加剧了她的顽固。当她的一切都只能依靠曾经从心底里鄙视和排斥的儿媳时,由于屈辱,她的心变得像冰一样冷,愈发顽固不化。因而她的表情总是很阴郁,总是刻薄而又充满警惕。她很少会笑,即便是笑的时候,笑脸也像是装出来的一样。 昭和三十五年八月十四日上午十点半左右,在上野站的上越线站台等待急行列车“草津温泉”号的时候,她那可怕的表情变得愈发可怕。不,不只是可怕那么简单。那可怕的假面下还有一种东西在闪烁,那似乎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和焦躁。倘若是眼尖的观察者,甚至还可能从中捕捉到一种难以摆脱的恐怖感。 明天就是在轻井泽丧命的笛小路泰久的忌日了。笃子大概是想在轻井泽为泰久一周年的忌日做一场法事。那天晚上笃子并没有待在轻井泽,这让现在的笃子异常痛苦、烦恼,大概是当时的回忆让她的心产生了恐惧。 平时绝不会表露内心的笃子现在之所以如此明显地展露出心中的不安和焦躁,大概是因为周围全是陌生人的那种安心感让她一不留神放松下来。尽管她倚在铁柱子旁,做出一副在读报纸的样子,可是她做梦都不会想到竟有一个眼尖的人始终在观察她的脸色。 昭和三十三年年底,阿久津谦三意外死亡的时候,警方仅仅将其定性为单纯的交通事故。尽管也调查了肇事车辆,却不是搜查一科负责的。用转向灯把人害死,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这都只是一种可能性极低的杀人方法。自然,阿久津之死就被当作不幸的偶然车祸不了了之。 直至昭和三十四年八月,笛小路泰久在轻井泽的泳池里离奇死去时,阿久津谦三的案子才再次受到瞩目。当姓近藤的罗圈腿刑警从轻井泽警局进京时,负责案子的主任便是等等力警部。等等力警部跟近藤一起,把凤千代子曾经的丈夫们以及最近极可能会成为她第五任丈夫的人物一一进行了排查。当时等等力警部就见到了笛小路笃子,只不过是以对方看不到的方法。 急行列车“草津温泉”号进站,乘客们开始上车,等等力警部一直紧跟着笃子,并且还成功地占到了与笃子自然相对的座位。两个座位都靠窗。 “草津温泉”号处于满员状态。虽然也有一些乘客是到沿线的避暑地避暑的,不过由于信越线和国道十八号线都不通了,肯定也有很多像等等力警部与笛小路笃子这样经上越线去轻井泽的旅客。 列车离开了上野站的站台,等等力警部并未轻率地同坐在正对面的老妇人打招呼。他用冷漠的表情望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不久便从翻领衬衫的口袋里取出尚未读完的报纸,在面前展开。 笃子刚才那苦涩的神情已经从脸上消失,她大概知道这里已不再是纯粹的陌生人世界了。人一旦同车旅行,哪怕只是三个小时,陌生人也有可能变成熟人,这一点笃子本能地知道。她恢复了她天生的可怕表情,无意间观察起眼前的男人来。 不知道等等力警部在笃子的眼里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她一定做梦都不会想到对方竟是一名警察,而且还调查过连自己都被卷入的某个案子。等等力警部身高一米七四,气质不凡,一看就有一种绅士风度。最近白发陡增的头发整齐地往左分,仪表也很不错,一副大公司高层的派头。 列车离开大宫站的时候,笃子想从手袋里取东西,一样奇怪的东西却突然掉了出来,滚落在等等力警部脚下。警部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用箱根工艺制作的匣子,做工精致,有八个火柴盒组合起来那么大,表面搭配着白、黄、茶、褐、黑五种颜色的几何花纹,十分精美。这是一个魔术般的匣子,拉开这头的嵌木,推入另一头的嵌木,然后再把各个嵌木拉扯一番,忙活半天后才能打开。 等等力警部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匣子,不久便微笑着将它递给笃子,笃子默默地点头致谢后,接过匣子放进手袋,然后又取出一本小册子。等等力警部也像对匣子已失去兴趣一样在面前重新展开报纸。不过,笃子脸上瞬间浮出的狼狈神色却没有逃过等等力警部的眼睛。当然,接过匣子的时候,笃子的脸上又恢复了她天生顽固的冷漠。 笃子取出的是一本由某著名女诗人主编的短歌杂志。笃子也是该杂志的作者之一,她的诗稿每月都会在杂志上刊登。笃子翻开第一页,细心地研读起来。然后,她又从手袋里取出一支圆珠笔,在她看好的和歌上做标记。 不过,老辣的观察者等等力警部却是心知肚明。笃子的心其实并不在这短歌杂志上面。接过匣子的时候,笃子的表情并未显示出任何变化。而是跟往常一样,依然透着一种严厉、可怕、镇定与从容。她对等等力警部的友善微笑所做的回应,也只是礼节性的点头致意。 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已彻底忘记刚才匣子的事,只见她不时把握着圆珠笔的手放在杂志上,抬起头来凝望虚空,不过她这么做却未必是在吟咏刚才所读的和歌,而是在掩饰萦绕在心底的不安和恐惧,这一点等等力警部非常清楚。 这个老太太到底在害怕什么,又在彷徨什么呢? 可是,等等力警部依然一副冷漠的神情,他把从口袋里取出来的三种报纸轮番在面前展开。 上越线跟信越线是在高崎分开的。等等力警部在高崎买了盒饭吃了起来。笃子大概是想在抵达轻井泽之后再吃,她默默地望着等等力警部在对面狼吞虎咽。等等力警部满足了自己的食欲后,把空盒子塞到座位下面,又悠然地喝了一杯茶,然后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台风的灾害从这一带开始变得明显,一幕幕有如走马灯般在窗外铺展。 等等力警部忽然心血来潮地站起来,从网架上取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拉链皮包。他从包里取出一本名为《轻井泽旅行指南》的小册子,若无其事地翻看。 “抱歉,打扰一下……”笃子竟主动跟他打起招呼。鱼终于上钩了。 “啊?”抬眼正视笃子的等等力警部一脸真诚。 “您,是要去轻井泽吗?” “嗯。” “其实,我……” 话刚说了一半,笃子的眼睛里忽然又现出她天生的警惕。她一面用探询的眼神观察着眼前的男人,一面说道:“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去轻井泽的哪一带?” “南原。”等等力警部的眼睛里依然满含真诚的微笑。那是一双能让对方感受到温暖的眼睛。 “南原?听说是一个好地方啊。那里有很多大学者吧?” “对,因为那里本来就是学者们开辟的一处避暑地。” 等等力警部当即就向她列举了两三个知名学者的名字。这全是他跟金田一耕助现学现卖的,不过他孩子般单纯的自豪感却让这位高傲的女人微笑起来,似乎跟她平常那假笑有点不一样。但她仍未彻底解除警惕。 “那么,您在南原拥有别墅?” “怎么会呢。”等等力警部微笑着答道,“我还没资格在轻井泽拥有别墅呢。南条诚一郎的别墅就在南原,南条诚一郎……您知道吗?” “就是跟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有关的那个人吗?”女人都仰慕名人,看来她也是名人拥趸之一。 “对、对,我就是想到南条的别墅去休息个两三天。正好比较闲。” “不过,那位南条先生,我听说他目前好像在瑞士……” “所以我才给他来一个大人不在孩子翻天呢。” “哎呀,那可真好啊。您也是从事跟法律相关的工作?” “是的。”等等力警部微笑着挺起胸。这并不是撒谎,虽不知笃子会如何理解,但等等力警部一直以一名法律守护者自居。 笃子似乎解除了警惕心,说道:“我现在也正要去轻井泽呢。” “夫人是去哪边?” “樱泽。不过听说台风挺厉害的……” “樱泽好像首当其冲。” “是啊。早晨我给孙女打了个电话,她好像也吓坏了。” “还有其他人吗?” “有一名女佣,我孙女还小。” “那,您一定很担心吧?” “是啊,我真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呢,可信越线又不行。” “好像国道十八号线也乱了套。” “是啊,所以我就走了这条线。毕竟是第一回走,总有点不放心……” “啊,那倒是。” 等等力警部终于弄清了对方的真实意图,他一面微笑,一面尽量保持着克制,说道:“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去轻井泽。听说,长野原那边好像有公共汽车去轻井泽。” “以前从草津到轻井泽还有草轻电铁呢,像火柴盒一样的小电车。可后来连那个也废弃了……因为长野原有了车站……” “您对旅行不大习惯吧?” “毕竟是老古董了。” “您每年都去轻井泽然后再出远门吗?” “基本上不出去。顶多也就到碓冰岭一带……我去过鬼押出一次,那大概是我去的最远的地方了。” “哈哈,从长野原发车的公共汽车,好像就是从上州三原经过鬼押出通往轻井泽的。” “哟,那还挺远的啊。” 笃子发出担心的声音。看来她是旧式日本女人中常见的类型,在自己熟悉的铁路上活动时还挺安心,一旦稍稍偏离了熟悉的铁路,就会深感不安……笃子似乎也是这种类型之一。 “那,您看这么办行不行?我打算在长野原搭出租车过去,如果合适,您就跟我合搭一辆车吧。我在南原的入口下车就行,夫人您就直接到樱泽去,您看这样如何?从中轻那边算的话,南原更靠近新轻井泽一些,到了那一带您就会放心了。” “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您不嫌麻烦吗?” “怎么会呢?反正一个人坐两个人坐都是一样。” “真不好意思,你我素未谋面就给您添这样的麻烦……不过,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一个人实在有点不放心……” 笃子把目光投向窗外。这一带应该只是被台风的尾巴扫了一下而已,可仍有房子的屋顶被吹走,到处都有歪斜的电线杆。 “果然,真够惨的。不过没事,不是有句老话叫出外靠朋友嘛,我一定会把您送到轻井泽的。” 事后想来,笃子都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很少向人吐露心扉的自己,为什么单单对那个男人产生一种想依靠一下的感觉呢?等等力警部也同样心存怀疑:刚才这个老女人在上野站台上流露出的不安和焦虑,难道真的是来自一个不习惯旅行的女人的彷徨吗?若真是这样,倒有点小题大做了。 本应在下午一点三十五分抵达长野原的列车晚点了几分钟,当等等力警部跟笛小路笃子在带着乡土气息的站台下车时,已经是一点四十分了。发现在这里下车的旅客远超自己的预想,等等力警部有点慌乱。 “夫人,这些客人大部分都是去轻井泽的。我们要是不快走几步,说不定就搭不上出租车了。” “哎呀,那可怎么办?” 笃子毕竟上了年纪,快不了多少。二人走出检票口时,站前广场上倒是停着一辆公共汽车,出租车却几乎全走了,唯一剩下的那辆也正在跟先到的客人交涉。 “夫人,看来是没办法了,只好乘坐公共汽车了。这趟车似乎是去轻井泽站的。如果需要,我也可以陪您坐到那里……” 可是,就连那辆车上都挤满了人。无计可施的笃子环顾四周,当她的视线落在正要搭乘唯一一台出租车的男人的侧脸上时—— “啊,樱井先生,樱井先生!”她低喊了几声,三步并作两步就要跑过去。 “您认识?” “啊,那个,喂……” “我来帮您喊吧。” 樱井这一姓氏引起了等等力警部的兴趣。根据警部的调查,焦点人物飞鸟忠熙的女婿就叫樱井铁雄。 听到喊声,男人惊讶地从车里探出头来。原来是这个人啊,等等力警部不禁失笑。若是这个人,刚才还跟等等力警部和笃子坐在同一节车厢呢。 “有事吗?” 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喊住,樱井铁雄惊讶地皱起眉。他的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圆圆的脸,眉毛又粗又黑,有如达摩大师一样,虽然称不上是标准的美男子,倒也深富魅力,显得精力充沛,结实的肩膀和胸膛从夏威夷衫下面凸显出来。 “那边一位老夫人找您有事。” “老夫人?” 铁雄从车窗里探出头。看到正赶过来的笃子,他立刻就打开车门跳了下来。他肌肉发达,身材匀称,身手也很敏捷,不愧是神门产业的精英。 “这不是笛小路家的老奶奶吗?啊,快请,快请。” “真不好意思把你叫住。我本打算让这位先生把我带到轻井泽,可不巧的是出租车都没有了……” “没事。那就由我来送您吧。快,请上车。”看来铁雄是个爽快之人。 “那老夫人就拜托您了。我去坐公共汽车就行。”等等力警部谦让道。 “您这样可就太见外了……” “不用客气。您也一起上来吧。您是到轻井泽的哪里?” “南原。” “他要去南条诚一郎先生的别墅呢。” 对于等等力警部来说,南条诚一郎的名字似乎是一个极好用的身份证。虽不知铁雄是否知道南条诚一郎,但他还是展露出天生的豪爽性格,说道:“反正南原是顺路。快,快请。” “是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坐副驾驶座就可以。对了,我姓等等力,请多关照。” 坐进副驾驶座后,等等力警部忽然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个箱根工艺的嵌木匣子。无意间乘上同一辆车去轻井泽的三个人不就是三块嵌木吗?在把这三块嵌木推拉一番,究竟能从里面找出什么东西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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