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师徒关系

化装舞会  作者:横沟正史

星野温泉位于中轻井泽稍稍往北的地方,即使在轻井泽也是颇有渊源的旅馆,近些年每到夏天都会举办音乐会。

金田一耕助跟日比野警部补赶到时,会场里正在进行热烈的讨论。时间已将近五点,但由于是夏天,四周依然很亮。

尽管只是把普通温泉旅馆的演艺场稍微升级改造成小剧场,舞台上还是摆着一架三角钢琴,很适合四重奏。舞台上坐着三名讲师,正在跟观众席上年轻的音乐爱好者们进行热烈的讨论。观众席上铺着榻榻米,上面摆放着金属折叠椅,客人有三四十人。

日比野警部补朝舞台上瞥了一眼,说道:“不在。”

“不在?津村真二先生不在?”金田一耕助小声问道。因为他跟津村真二尚未见过面。

“好像不在。”

会不会在观众席呢?日比野警部补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

“喂,请问,”日比野警部补还是比较有心的,他不想妨碍讨论会,便贴近最后一排一名学生的耳朵嘀咕道,“津村真二先生在哪儿?”

“哎?”学生扭过头来,奇怪地打量着日比野警部补和金田一耕助,说道,“听说津村真二老师今天缺席了。”

“缺席?”日比野警部补一愣,回头跟金田一耕助交换了一下眼色,又弯下腰贴近学生的耳朵问道,“有没有主办方的人?我们是警察……”

学生又打量了一下警部补和耕助,然后跟右邻的学生耳语了几句。那名学生又跟右边的年轻学生低语了几句后,那名青年便站了起来,一面奇怪地打量着二人的身影,一面绕过观众席,一溜小跑地朝前面跑去。周围的年轻男女都直盯盯地打量着警部补和耕助。

观众席的最前面横放着一张桌子,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正坐在桌前,刚才的那名学生凑上前去与他耳语起来。男人一面打量着这边一面听着学生说话,不一会儿便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猫着腰朝这边走来。

“我就是主办者之一,有事吗?”

虽然语气很傲慢,可他的脸上却明显带着一种不安与畏惧。大概是因为去年同期也发生过这种事。

“这是我的证件……”说着,日比野警部补向其出示了警察证,“我们想就津村真二先生的事情问你几个问题……”

“啊,是吗,那就请到咖啡室来吧。”

他刚要带路,似乎又忽然想起刚才的学生,于是回头对他说:“你,去跟立花说一声,要他到咖啡室来一下。”

咖啡室里有四五位客人,主办者把金田一耕助和日比野警部补领到最靠角落的一张桌前。

“这是我的名片……”

金田一耕助也收到了名片,于是他自己也慌忙从怀里取出名片来。对方递过来的名片上印着“新现代音乐协会理事筱原克巳”的字样。

“啊!”筱原克巳一看到金田一耕助的名片,便在口中咕哝了一声,“久仰大名……早就想一睹您的风采了。”说着便恭敬地点头致意,“这次又有什么……”

“那我们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日比野警部补从一旁接过话茬说道,“我们想打听一下津村先生的情况,听说津村先生今天缺席,是吗?”

“这……”筱原现出一副愁容道,“津村完全没跟我联系……有一个姓立花的年轻学生马上就过来了,到时候请问问他吧。说是津村把钥匙弄丢了,现在正不知在哪里不知所措呢。”

“丢了钥匙?”日比野警部补再次跟金田一耕助交换了眼神。又是钥匙的问题。“钥匙?什么钥匙?”

“他自己住的小屋的钥匙。”

“那小屋在哪里?”

“听说在浅间隐那边。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啊,过来了。立花,立花!”

来到桌旁的是一个颇有涵养的貌似富家子弟的青年,年纪跟日比野警部补相仿,当然,刚才那两名学生也一样。

筱原克巳介绍完二人后,立花也出示了名片。名片上印着“艺大音乐系作曲专业立花茂树”的字样。

“啊,你是艺大作曲专业的啊?”

“对。”

立花茂树拘束地坐下后,服务生来到一旁。

“金田一先生来点什么?”

“我来杯柠檬茶吧,要凉的。”

“日比野先生呢?”

“我也一样。”

“立花,你也来一杯?”

“好的。”

“请来四杯冰柠檬茶。”

在得知对方中有一人就是金田一耕助后,筱原克巳顿时变得殷勤起来。点了四杯柠檬茶后,他又在立花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立花顿时大吃一惊,重新审视起金田一耕助。耕助的名片上并没有头衔,看来立花并不知道他的大名。

“立花,金田一先生跟日比野先生是来问津村的事情的。你们现在还没弄清津村的下落吗?”

“啊,他……”立花茂树奇怪地笑道,“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躲?”日比野警部补的高度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放出怀疑的光芒。

“是的。我刚才去了一趟浅间隐的小屋,结果前面的门上了锁,窗户也都拉着窗帘。我喊了好几次老师的名字,结果什么回应都没有。说不定老师已经从轻井泽溜了呢,反正他那个人那么怪。”

立花茂树满不在乎地笑着,可对日比野警部补来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溜了?津村先生难道有什么理由非要从轻井泽溜走不可吗?”

“啊,那倒没有……只不过老师这人变化无常。只要有不如意的事情,就算有约在先,他也会爽约。以前他也不这样啊。”

听立花这么一说,筱原理事困惑地说道:“是啊,最近这一年,津村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对了,立花,你刚才不是还说大烟斗如何如何吗?我看你干脆把这件事也给二位讲讲吧……”

“对、对。我看到窗帘的一边有点往上卷,就往里瞧了瞧,结果发现老师最喜欢的那个烟斗被丢在桌子上。那烟斗昨天还在这里抽过呢,所以我就想,他昨晚肯定回来过,于是我一面喊着老师一面绕到后门。可无论我怎么喊,里边都没有动静,我只好作罢返回。不过,还真是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

“前后门都锁着,可老师昨天还在这里抽过的烟斗却出现在屋里。所以,也不知道老师是怎么锁的。”

立花的话武断而又自以为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日比野警部补不禁着急起来,金田一耕助慌忙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

“对了,说到钥匙。立花,听说津村先生昨天把钥匙弄丢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对,所以我才说津村老师没法进屋,说不定正在哪里不知所措呢,所以我才去迎他,结果就发现大烟斗被扔在桌上。由此说来,大概是在哪里找到钥匙了吧。”

“津村先生丢失钥匙具体是怎么回事?日比野先生肯定也想听听……”

“这个啊……”立花茂树奇怪地笑笑,又说道,“昨天也是一样,这里白天是讨论会,晚上则是演奏会。由于是津村老师的作品发表会,所以老师就亲自指挥。可昨晚的天气越来越差,而且七点半左右还停过一次电。虽然当时立刻就恢复了,可由于担心会长时间停电,与其等停电后草草收场,还不如趁早收场呢,于是就临时中止了演奏会,毕竟客人也非常少。筱原先生,当时还是您决定的呢,对吧?”

“对。”筱原理事一面接过服务生端来的柠檬茶,一面说道,“因为我当时觉得若是停电后再中止,会给客人们带来麻烦的。”

说着,他就用探询的目光打量起金田一耕助和日比野警部补。立花茂树似乎仍未觉察,继续说道:

“那时候是七点四十分左右,我就把老师们……包括津村老师在内一共是五个人,我决定用车子把其中的三位依次送回去。那时,津村老师才发现小屋的钥匙不见了,就慌乱起来。”

“津村先生把钥匙放到哪里了?”

“说是上衣口袋里。”

“钥匙真的没有了吗?”

“对,当时真的没有了。老师把所有口袋都翻了个遍。老师是带着德拉库尔的乐谱夹来的,于是连乐谱夹里面都检查了一遍,也没有。可是……”

“什么?”

“从大烟斗就那样丢在桌子上的情形来看,老师大概是把钥匙插在锁眼里忘拔出来了吧。津村老师做事总是冒冒失失的。”

立花茂树面含微笑地朝筱原理事扭过头。筱原理事并未回答,依然在反复打量着耕助和警部补的脸。

“可是,如果津村先生并非插在锁眼里忘记拔出来,而真的是装在上衣口袋里弄丢了,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如果是这样,大概就是在白天了。”

“为什么?”

“因为晚上演奏会时老师是亲自指挥的,在第一次停电之前,他还好好地穿着上衣呢。”

“那他白天时把上衣脱了?”

“您看今天的讨论会应该也能看出来,老师们全都轻装上阵。即使在晚上的演奏会上,有的老师也穿这种随便的服装来指挥呢。可是津村老师不同,虽然说他最近性情大变,但在这一点上还是有点神经质和死脑筋,黑色上衣和领结一样都不能少。”

“关于津村先生的性格最近是如何变化的,待会儿还要请你详细解释一下。这么说,白天讨论会的时候,就连津村先生也只是穿了一件衬衫,是吗?”金田一耕助追问道。

“对,没错。讨论会之后,老师还在这里见了人。当时也只是一件衬衫。”

“见人……什么人?”一针见血地插进来的是日比野警部补。

“是我向老师通报的,我知道那人是谁。是一位叫槙恭吾的先生。”立花茂树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才又说道,“听说那个人是凤千代子女士的第三任丈夫?”到底还是年轻,他嘴角挂着微笑,眼睛里却充满了好奇。

“啊,对、对于凤女士来说,他确是在津村先生之前的丈夫。对了,当时槙先生是一个人吗?”

“不,他跟一个可爱的姑娘在一起,好像叫美沙,才十六七……反正就是差不多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

日比野警部补跟金田一耕助使了个眼色。二人果然去见了津村真二。

“当时,津村先生是怎么弄的上衣?”

“这个嘛……”

立花茂树刚歪过头,理事筱原克巳就已经插进话来:

“这件事我记得,我当时也在咖啡室。我在那边,津村则正好在这张桌子边。他当时把上衣展开挂在椅子背上。要说我为什么记住了这些,因为他当时一面跟客人说话,一面欠着身把手绕到身后,慌慌张张地找着什么。他到底要干什么呢,姿势这么奇怪,我正纳闷的时候,没想到他竟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我忍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津村就是这么神奇的一个人,既然背着手拿,那就干脆连烟盒都拿出来算了,要么稍微站起来一些也更容易,可他偏偏搞得那么奇怪,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津村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本人是十分严肃的,可是在旁人看,常常令旁人忍俊不禁。”

“啊,请等一下。”日比野警部补忽然打断他,“你刚才曾说津村先生喜欢用大烟斗……”

“啊,抱歉。”立花茂树轻轻一低头,“烟斗和纸烟老师都抽。纸烟他喜欢抽HOPE牌的。尤其是昨天,他一直在嘟嘟囔囔地说什么烟斗塞住了不透气。他是个大烟鬼,烟一刻都不离手。”

“津村先生会不会有两支烟斗呢?”金田一耕助平静地从一旁插进一句。

“他不是那种人。他会把一支烟斗一直用到底,只要还能用,他就绝不会换新的。他倒也不是抠门,大概是有点偏执狂的倾向吧。”

“津村先生在这里见槙恭吾先生和美沙小姐大约是在几点?”

“是在白天的讨论会结束之后,大概是五点多吧。白天的讨论会是从三点到五点,晚上的演奏会则是从七点到九点。”回答者是筱原理事。

“我五点半左右告诉老师有电话的时候,他还跟客人在一起呢。”

“电话?”警部补立刻追问道,“谁的电话?”

立花茂树似乎也终于注意到警部补的脸色很不寻常,说道:“筱原先生,津村老师出事了吗?”

筱原理事并不回答,而是默默地注视着耕助和警部补的脸。立花茂树的脸色有些苍白。

“理由待会儿再说,你先继续说吧。五点半左右时给津村打来电话的是什么人?男的还是女的?”

“是一名女子。津村老师有很多女拥趸。”

“名字呢?对方当然报出了姓名吧?”

“不,她并没有说出姓名。只是说我一转告老师就会明白的……”

“那你就盲从了对方的意思?连名字都没问就……”

警部补失望之极,语气不由得严厉起来。富家子弟类型的立花茂树似乎也很上火,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

“我有什么办法?我只是传达。毕竟接不接电话是津村老师的自由。”

“津村先生接电话了吧?”

“当然。”这当然二字立花说得很用力,大概是对方强加于人的语气让他无法接受。

“请等一下。”警部补刚要继续开口,金田一耕助立刻打断了他,“当你告诉他有电话的时候,津村先生仍跟槙先生和那个美沙姑娘一起待在这里,是吗?”

“对,就坐在旁边的那张桌子。”

“当时津村先生反应如何?看起来像是不问名字也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吗?”

“是的,如此说来,津村老师当时看上去的确有点为难。大概是顾及槙先生和美沙小姐,不便起身吧。于是我就说干脆回绝她,说到处都找不到老师,结果却被老师拒绝了。老师说了句‘那我去一下’,然后就站起身来走了。”

“那就是说,津村先生猜出对方是谁了?”日比野警部补单刀直入。

“不单是猜出,依我看他更像是一直在等这电话。因为当我告诉他有位女士给他打电话时,他当场就要起身,然后才忽然意识到面前还有两位客人,结果就扭捏起来。”

“这么说,那个打电话的人应该是槙先生和美沙小姐,至少是其中之一认识的女人?”

“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

“是年轻女人吗?”

“反正不是个老太太。听那语气好像还怕被人听见似的。”

“你刚才说当时是五点半左右对吧?”

如果是五点半,凤千代子已经来到轻井泽了。不过,比起这个,金田一耕助似乎对钥匙更感兴趣。

“当时,津村先生的上衣……”

“啊,我倒没记得是不是像筱原先生说的那样挂到了椅子背上。但去接电话的时候,他只穿了一件打着领结的衬衫,并没把上衣带走。对了,衬衫口袋里还露着大烟斗的脑袋呢。”

“筱原先生,有关津村先生上衣的事情,您还记得什么吗?”

“啊,可是,我在那之前就离开咖啡室了。”

“这么说,后来就只有槙先生跟美沙姑娘留在那里了?”

“对。”

“二人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不清楚。我比津村老师先一步离开这里,后来就再没看到二人。”

“筱原先生也一样吧?”

“对,我也是……”筱原理事也惶恐地点点头。

日比野警部补不耐烦地说道:“金田一先生,这件事问一问美沙小姐就能弄清楚。还有,关于那个无名女士的电话,你知道是什么内容吗?”

“真不巧,我可没有偷听别人电话的嗜好。”

血气涌上警部补的脸,金田一耕助却若无其事地说道:“立花是艺大作曲专业的学生对吧?”

“对,这个我刚才也说过了。”

“那你认识田代信吉吗?”

“他跟我是一起的,昨天还在这里见过面呢。”

“啊,是吗?那,田代被开除了吗?”

“不,不是被开除,是他自动退学的。他啊,虽然去年做出那么愚蠢的举动,不过那家伙还是挺优秀的。他灵感敏锐,连我都有点忌妒呢。可不知什么原因,他怀有一种自卑感。鉴于这种情况,他就逐渐被我们孤立了,终于在去年做出那种愚蠢的举动来。从那之后,他就愈发消极、自闭,干脆就不来学校了。我昨天见到他也是很不容易的,就问他回不回学校,结果他好像相当排斥……难道人有过那么一次后真的就无可救药了?”

一谈到田代信吉的事情,立花茂树就滔滔不绝。对于这个养尊处优的青年来说,像田代信吉那种男人的苦恼他恐怕是无法理解的。他倒也没用蔑视的语气,反倒是带着更多的同情。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的二人之间,也许就只能培育出这种水火不容的友情吧。

“田代信吉那小痞子跟津村真二也说过话吧?”日比野警部补问道。

一听到小痞子几个字,立花茂树脸上有些不快。

“他们毕竟是师生关系。在讨论会开始之前,他们还在那边的前厅一角深谈了一阵子。我后来才听津村老师说,他对老师最近搞的一些创作狠狠地作了批判。他本来就是那种很极端的人,自从那件事以来就越发带刺了。”

“他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好像是待到了讨论会开始,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人了。我本来也想好好跟他聊聊呢。”立花茂树面露遗憾。

“他没说过住在哪里吗?”

“没有,我没有问。大概是去年的露营地吧。”

“穿着呢?”

“这个嘛,我记得是黄色的半袖衬衫和米黄色夹克,灰裤子有点脏,白色篮球鞋。他肩背绿色的双肩背包,站着跟津村老师说话,头发乱蓬蓬的,总之就是个颓废的、厌倦了一切的青年,想都能想象出来。”

涵养不错的立花茂树的表情中带着一种恻隐之色。

“他身高多少?”

“跟我差不多,大概有一米六七吧。自从去年那件事以来我就再没见过他,反正他脸颊消瘦、两眼放光,感觉挺瘆人的。可是,他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事、没事。那,你把昨晚的事情再给我们讲讲吧。你正要用车送三位老师时……”

日比野警部补话还未说完,金田一耕助就打断了他。

“日比野先生,我看还是先让他说说津村真二先生最近的变化吧。津村先生最近是如何不一样的……”

由于话题突然被打断,日比野警部补有点不服气,但他还是说道:“啊,是吗。那关于这一点就交给金田一先生吧,请。”

他之所以如此轻易就让出了提问的权利,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想问。

“立花,你来讲一讲?要不还是先听听筱原先生的说法吧。津村先生究竟是如何大变样的?”

“啊,金田一先生,”筱原理事一面抚弄着光秃的额头,一面有些为难地说道,“若是我乱说一通,事后恐怕会被津村怪罪。不过,他这人的本质也并不是如此善变。他现在和从前一样,一直都为人老实,常常较真,有时简直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只不过,最近,他也开始厌恶自己太老实、太实在、太较真、太认死理的性格,因此才故意爽约或故意缺席。可每当这种时候,他事后肯定又后悔不迭。所以有一次我就对他说,你就别再装模作样了,你就算装恶棍也装不出来,因为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津村先生喝酒吗?”

“对了,这也是津村的变化之一,虽然以前也喝,可最近一年却突然嗜酒如命。关于这个我也经常说他……”

笛小路离奇死亡的那一晚,他怀抱的那瓶尊尼获加黑瓶威士忌也是津村真二给的。

“津村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筱原克巳犹豫了一下,说道:“是在那件事,就是跟凤女士离婚以后。”

跟凤千代子离婚后的槙恭吾变成了一个火柴游戏迷,津村真二则借酒浇愁,若真是这样,里面似乎是有难言之隐。

“对了,说到离婚,有什么具体的动机吗?”

“这……虽然我不想介入别人的隐私,如果非要让我来说不可,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具体的动机。两个人都是个性极强的艺术家,又各自有自己的工作,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这样一来,就很难过上满意的夫妻生活了,尤其对方又是一个有着多次离婚经历的女人。像立花的父母一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少了。”

“真不敢当。不过筱原先生,我父母也经常剑拔弩张。”

“对、对,你可是纽带儿子啊。”

“什么意思?纽带儿子是什么?”

看到金田一耕助显示出旺盛的求知欲,二人大声笑了起来。

“金田一先生不知道吗,立花梧郎先生……”

“啊!”金田一耕助惊叫一声,不由得重新打量立花茂树,“那么这位是立花梧郎先生的……”

“宝贝独生子。”

“那就是钢琴家泽村文子女士的……”

“当然也是她的宝贝儿子。所以说儿子是纽带,纽带儿子,哈哈。”

金田一耕助这才终于理解其意。

若提到立花梧郎,他既是樱花交响乐团的组织者,也是培养者。立花梧郎培养起来的樱花交响乐团被誉为当今日本实至名归的最优秀管弦乐团,无论作为指挥家还是作曲家,立花梧郎都是当代第一人,许多优秀的音乐家都出自他的门下。而泽村文子则是当代第一女钢琴家。

“怪不得呢。”

金田一耕助深有感慨地叹息一声,不由得挠起蓬乱的头发,因为他突然想拿立花茂树跟田代信吉对比。那个破灭型的青年跟眼前这位出身优越的富家子弟果真是水火不容吗?想到这里,他再次打量立花茂树,虽然看上去多少有点神经质,但柔弱纤细,五指并拢伸出来后还往上翘,给人一种温箱里养育出来的感觉。

“这么好的孩子,他父母当然非常喜爱。因此我们就老说他‘孩子是纽带,纽带孩子’。”

“原来是这样。”金田一耕助重新打量脸已变红的立花茂树,说道,“也就是说,津村先生跟凤女士之间就没有这种纽带喽?”

“有的夫妇即使有纽带,也照样会散伙。”

日比野警部补不快地咕哝了一句,他大概是在说美沙吧。看来其他三人也明白了这话的含义,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不过筱原理事终究还是处事老练,说道:

“立花先生从一开始就反对二人结婚。他说反正二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啊,这么说,津村先生是立花先生的……”

“学生。而这立花茂树则又成了津村的得意门生。”

而且田代信吉也是津村真二的学生。

“听说二人是协议离婚,还比较顺利。但津村先生还是受到打击了吧,以至于连人都变了。”

“看来这里面还是有蹊跷啊。总之自那以后,津村就突然变得疑神疑鬼,不再相信人了。”

“不相信人?”金田一耕助立刻追问,“难道凤女士背叛或欺骗了津村先生?”

“啊,不是这样的,我是说,他就对恋爱啦婚姻啦,对这种事怀疑起来。”

“金田一先生,”立花茂树从一旁平静地插上一句,“关于津村老师性情大变的事情,请不要做过多的解读。老师他就算性情变了,那也是非常次要的。虽然老师似乎在努力展露自己的缺点,夸大自己的毛病,可这些终归都是表象,说到底他仍是一个热心而善良的人。而且,老师那出丑的样子也很奇怪,常常让我们忍俊不禁呢。”

“样子很奇怪?”

“比如说服装。老师最近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鸭舌帽,但不是普通的那种,而是像夏洛克·福尔摩斯戴的一样,十分夸张,而且还是乌黑的。不清楚老师是否由此获得了灵感,反正他从上到下一身黑。脖子上围着黑围巾,连手套都是乌黑的,还有蜻蜓墨镜。因此我曾提醒过他。我说老师啊,您快别折腾了,太可笑了。您这么一弄,活脱脱就是暴力影片中出场的职业杀手啊。听我这么一说,他反倒很满意,还做出一副吓人的样子说,对,没错,我是杀手,我就是杀手。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把我笑喷了。津村老师虽然变了,可顶多也就是如此,像个懵懂的孩子一样。”

“对了,如此说来,他昨晚回去的时候不也是一身杀手装扮吗?”

“没错。老师还大惊小怪地说丢了钥匙,对吧?于是我就拼命寻找,结果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又换上了杀手的装扮,装模作样起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哈哈。”立花茂树由衷地发出深感有趣的笑声。

话题终于来到了回去的事情上,日比野警部补不耐烦地探出身子,说道:“那我问问昨晚的事情。你七点四十分左右正要用车一个个去送三位讲师时,津村先生就大惊小怪地说钥匙没有了,是吗?”

“没错。可能最终还是掉到哪里了吧,后来他就一起上了车,穿着我刚才所说的那身杀手打扮的衣服……哈哈。”

立花茂树又笑了起来,日比野警部补却毫无顾忌地问道:

“既然钥匙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进小屋呢?”

“这个问题只要您亲自去一趟浅间隐就明白了,那是租赁的别墅,非常简陋,连防雨窗都没有,玻璃窗上只挂着窗帘,只要敲破一块玻璃把手伸进去,就可以从里边拔开插销。可是……”说着,立花茂树又纳闷起来,“我刚才去的时候,把所有玻璃全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一处破损。所以,老师估计还是把钥匙插在锁眼里忘拔了,老师就是这么一个冒失鬼。或者是房东就住在隔壁,于是老师又借了一把钥匙。”

“然后,你就依次送了讲师们?”日比野警部补看上去十分不快。

“对,我就依次送走了其他两位老师……”

“是你开的车吗?”

“对,因为是我的车。”

“立花你在这边有别墅吗?”金田一耕助问道。

“有。我的别墅是在南丘。”

“怪不得。因此你就把他们依次送走……”

“津村老师是最后一个。可是到了旧道入口时,津村老师忽然说想下车。当时风已经挺大了,我也感到奇怪,可是他说要买点东西。当我返回六本辻时就停电了,我想老师这下子恐怕麻烦了,不过旧道那边倒是有卖手电筒的商店,于是我就直接回来了。这里还有一堆麻烦事需要我收拾呢。”

“可是你刚才去时,发现桌子上明明有大烟斗,却没能见到津村先生,是吗?”金田一耕助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严肃。

“对。”

“而且,所有的窗玻璃都没有毁坏的迹象吗?而且门还……”

“前后门都锁着,所以钥匙肯定在某个地方。”

“那他会不会是在里面午睡呢?”警部补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这无非是他的宽慰话而已。

“不,不太像……”

“为什么?”

立花茂树又绽开嘴角,说道:“津村老师这个人很讨厌飞蛾。”

“飞蛾?飞蛾怎么了?”

“像老师那种情况也许是病态吧。哪怕有一只飞蛾闯进来,他也会像小孩一样大惊小怪。所以,每当老师要执棒指挥的晚上,我们都必须十分留意所有窗户的纱窗。”

“为什么?飞蛾到底怎么了?”日比野警部补穷追不舍。

“刚才我去浅间隐一看,发现窗玻璃的内侧粘满了飞蛾。好像被印上去的花纹一样。”

日比野警部补和金田一耕助几乎同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立花,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带我们去那小屋一趟?”

“金田一先生,出事了吗?”

筱原理事仍哈腰欠身,反复打量着耕助跟警部补。立花茂树那苍白的脸也僵硬起来。

“日比野先生,您不妨告诉他们吧……”金田一耕助提醒道。

“啊,是吗。”警部补眼镜后面的金鱼眼盯着二人,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筱原先生和立花,你们俩都听好了,请你们协助调查。昨天还在这里跟津村先生谈过话的槙恭吾先生,昨晚……不,是今天早晨,已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工作室里。立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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