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二〇〇三年,康沃尔

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我们回来啦!”萨迪回到外祖父的住所,在门厅里踢掉了沾满泥巴的跑鞋,用脚趾把它们赶到墙边的踢脚线处。悬崖顶上的小屋充斥着温热、咸湿的气味,她的胃渴望着早餐,大声地发出诉求。

“嘿,波尔第,你肯定想不到我们发现了什么。”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帽架下的盆里拿出一份狗饼干,“外公?”

“我在厨房。”他回应道。

萨迪轻轻拍了拍饥肠辘辘的狗,走了进去。

她的外祖父坐在木制的圆餐桌边,不过不止他一个人。一个身材矮小、灰白短发、戴着眼镜,看上去精力充沛的女人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只马克杯,愉快地微笑着向她招呼示意。

“噢,”萨迪说道,“抱歉,我没有注意到——”

她的外祖父挥挥手表示不在意:“水还开着,亲爱的萨迪。自己倒杯茶,和我们坐一起聊聊吧?这位是医院的路易丝·克拉克,来这里为夏至庆典收集些玩具。”萨迪微笑着打了声招呼,他继续说道:“她为我们的晚饭带来了一道炖菜。”

“我能做的只有这个。”路易丝说,半站起身来同萨迪握手。她穿着一条很旧的牛仔裤和一件同她镜框差不多绿的T恤,上面印着:奇迹发生!她的脸上散发出光彩照人的神情,像是比全世界大部人都要睡眠充足;相比之下萨迪显得脏兮兮、憔悴,且愁眉苦脸。“你的外祖父真是好手艺,能做出这么精美的雕刻。医院今年一定会因此添彩,有他的帮助我们真是幸运。”

萨迪非常认同这一点,不过,鉴于外祖父并不喜欢在人前受到称赞,她并没有搭话。取而代之的是,她从身后抱住他,并在他光秃的脑袋上亲了一下。“这么说来我得鞭策他加油干活儿了,”她坐到凳子上说,“这炖菜闻起来真香。”

路易丝开心地笑起来:“这是我的独家配方——小扁豆和爱心。”

有许许多多的应答可以选择,但在萨迪开口之前,波尔第突然插了话:“萨迪会和我待上一段时间,她刚从伦敦过来。”

“一个假期,真好啊。那么,两星期后节日的时候你还在这里吗?”

“也许吧。”萨迪说着,尽量避开外祖父的目光。当他问及她的打算时,她含糊其词地应付:“我可以随机应变。”

“那就看缘分吧。”路易丝赞同地说。

“就是这样。”

波尔第抬了抬眉头,不过显然认真地想过了。他朝她满是泥巴的衣服扬了扬下巴:“你是去打仗了吧。”

“你应该看看另一个家伙。”

路易丝睁大了眼睛。

“我的孙女是个跑步爱好者,”波尔第解释说,“就像那些充满好奇、喜欢吃苦的人。过去的一个星期,这里的气候让她有点患上幽闭症,现在似乎终于习惯了。”

路易丝笑了起来:“刚来这里的人几乎都这样。对于那些不是土生土长的人来说,这里的大雾天的确有些压迫感。”

“我很乐意报告,今天没有雾,”萨迪一边说着,一边厚厚地切了片波尔第每天都吃的酵母面包,“外面的天空像水晶般清亮。”

“那正好。”路易丝喝干最后一口茶,“我有三十二个兴奋甚至危险的孩子在医院里等着他们的海边野餐。如果这次再迟到的话,我恐怕要众叛亲离了。”

“来,我来帮你,”波尔第说,“我可不想让这些小囚徒有任何暴动的机会。”

在他和路易丝用纸巾包裹这些雕刻玩具,并且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纸板箱的时候,萨迪正往她的面包上抹黄油和果酱。她懒得告诉波尔第她在树林里发现那幢小屋的事情。它那异样、孤独的气氛一直跟着她回到家,对于他们的谈话,她也只是粗略地听了一下。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他们提到了委员会中一个叫杰克的人。“我会去拜访他,”波尔第说,“带上他喜欢的梨子蛋糕,看看能不能说服他。”

萨迪从厨房的窗户向外张望,通过外祖父的花园可以看到港口,那里有好几排渔船浮动在丝绒般的海面上。波尔第迅速地在这个地方为自己找到了容身之地,这一点十分不同寻常。他来这里只有一年多一点,却似乎已经对这里的环境和人们都十分熟悉了,好像他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一样。萨迪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叫得出生活了七年的小区里每个邻居的名字。

她坐在餐桌边,试着回忆住在她楼上的那个男人的名字,是叫鲍勃、陶德,还是罗德,还没来得及想起来,波尔第便开口对她说:“继续说说,亲爱的萨迪——告诉我们你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你看上去像摔进了一个老矿井。”他停下了手里的包装活儿,问道,“并不是这样吧?”

她深情又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波尔第是个急性子,起码对于发生在萨迪身上的事情是这样的。露丝死后他就一直这样。

“埋藏的宝藏?我们发财了吗?”

“很可惜,没有。”

“也许你会在这里交上好运,”路易丝说,“走私贩们沿岸挖了许多地道。你去海岬附近了吗?”

“我去了树林。”萨迪回答。她粗略地解释了拉姆齐的事情,它是如何走失,然后她和阿什不得不离开道路去找它。

“萨迪——”

“我知道,外公,树林很茂密,而我是个城里人,但是有阿什陪着我,而且幸好我们去看了一下才终于找到了拉姆齐,它在一个老旧的栈桥上被一个洞困住了。”

“一座栈桥?在树林里?”

“不是在树林里,是在一个空地上,一个庄园。栈桥在一个湖边,在一个长势失控的花园当中。你要是见了肯定会喜欢。那里有杨柳树和大片的篱笆,我想那里曾经一定非常壮观。还有一幢房子,被遗弃着。”

“埃德温家的地盘,”路易丝淡定地说道,“洛恩内斯。”

这个名字听上去似乎带着魔力,拥有众多康沃尔郡词汇中低沉的音色,萨迪不禁想起了那些昆虫带来的异样感受,仿佛房子本身是有生命的一样。“洛恩内斯。”她重复道。

“它的意思是‘湖边小屋’。”

“是的……”萨迪脑海里浮现出泥泞的湖,以及栖居其中的怪异鸟类,“是的,就是那样。那里发生了什么?”

“一件骇人的事情,”路易丝悲伤地摇着头,“要追溯到三十年代,在我出生之前。我的母亲过去时常说起,不过——通常是在她想阻止我们几个孩子走得太远的情况下。一个孩子在一个派对的夜晚丢失了。这在当时是个大新闻;那家人非常有钱,国家报刊都给予了极大关注。他们动用了大量的警力来调查,甚至调来了伦敦的高级官员,但大家都束手无策。”她装好最后一个玩具,然后把盒子盖上,“可怜的小家伙,他还是个婴儿。”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起案件。”

“萨迪在警局干活儿,”波尔第解释道,“她是个警探。”他带着一丝自豪补充道,这让她略有些尴尬。

“好吧,我想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路易丝说,“每过十年左右所有的事情就会再次浮现。有人报警提供线索,但仍然一无所获;有人突然从天而降,声称自己就是那个失踪的男孩,但都没能给当地的媒体提供更多的信息。”

萨迪想象了一下遍布尘土的书房,书桌上翻开的书籍,墙上挂着的素描和肖像画,那曾经一定是对某人有某种意义的个人物品。“那幢房子怎么会被遗弃呢?”

“这户人家离开了。他们锁上大门回到了伦敦。时间一久,人们就忘记了它的存在。它成了我们心中睡美人的城堡,同样也在树林的深处,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一般不会有人去那种地方的附近转悠。人们说它曾经很迷人,美丽的花园,一个很大的湖,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但是这些全部都随着那个小家伙的失踪一并无影无踪了。”

波尔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合拢双手。“是的,”他说道,“是的,我在康沃尔的发现也让我对此深信不疑。”

萨迪皱了皱眉头,向来讲究实际的外祖父使她感到惊讶。尽管可以肯定,这一定是个浪漫的故事,但警察的直觉还是让她有些颤抖。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消失、蒸发、无影无踪。萨迪先把波尔第的话搁在一旁,转身面向路易丝。“警方的调查……”她问道,“当时有没有嫌疑对象?”

“我猜肯定是有的,但是没有人被兴师问罪。从我记事起,它就是一桩真正的谜案。没有任何清晰的线索。那时对这个男孩有大规模的搜索,最初认为他可能只是迷路,然而没有发现他留下的丝毫踪迹。”

“那户人家再也没有回来过?”

“再也没有。”

“他们没有把房子卖了?”

“据我所知,并没有。”

“奇怪了,”波尔第说,“难道就让它这样一天到晚紧锁大门,孤零零地待在那里?”

“我想这对他们来说过于悲伤,”路易丝说道,“太多的回忆。想想失去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悲痛欲绝却又无能为力。我能够理解他们为什么逃离这里,在其他地方从头开始新的生活。”

萨迪喃喃地应和。她的经验告诉她并不是这样,无论一个人生活多么艰辛,无论他们的生活如何焕然一新,往事总会在之后的岁月里想方设法纠缠他们。

那天傍晚,在波尔第为她准备的二楼房间里,萨迪拿出了信封,就像她前一个晚上,以及前前个晚上做的那样。尽管她并没有从里面取出信件。没有这个必要。她在几个星期前就把里面的内容背了出来。她的拇指滑过信封,在地址上方有一行大写的文字:内附照片,请勿折叠。当然,她也记得那张照片。证据。她得到的真正的证据。

两条狗在她的床脚轮流值班,拉姆齐在睡梦中抽泣着。萨迪一只手放到它温暖的侧腹上安慰它:“好了好了,老伙计,一切都会好的。”有一瞬间她觉得,这话似乎也是对自己说的。她花了过去的十五年才找到自我。十五年来她一心向前,坚决不回头。难以置信的是,她所有努力的结果,就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造了个壁垒,而现在一封信就把它给击垮了。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看到十六岁的自己,站在父母干净整洁的半独立式洋房的砖墙外等待着。她看见自己穿着廉价的棉质裙子,嘴上涂着唇彩,眼睛上有一圈眼影粉。她仍然记得,她用一小截脏兮兮的眼线笔对着镜子化妆的样子,她极力想把眼圈画得又黑又深,以此来隐藏自己真实的样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过来把她接走,萨迪并不认识他们,她只被告知他们是外祖父母的熟人。那个男人待在驾驶座上,用块布擦拭着黑色的方向盘;而那个女人,涂着醒目的珊瑚色珠光唇膏,动作迅速地从后排座位爬出来,一溜小跑来到路边。“早上好,”她叫喊道,尖锐的欢呼声让人觉得好像大家都知道她是来好心帮助的,并且她自己乐在其中,“你一定就是萨迪。”

萨迪一整个早上都坐在那儿,她觉得待在空空的房子里头没什么意义,也不确定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当棕红色头发的社区工作者第一次告诉她具体在何时何地等着的时候,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去了,但是这个念头只维持了一分钟,萨迪知道这是她最好的出路。她曾经也许是挺傻的——她的父母不厌其烦地这么说她——但她并不蠢。

“萨迪·斯帕罗?”那个女人一再确认,一条细细的汗水从她脸颊边的金发中流淌下来。

萨迪没有作答,她的屈从是有限度的。她紧闭双唇,假装饶有兴致地望着天空中飞过的一群八哥。

而那个女人,在她看来,丝毫没有在意。“我是加德纳太太,那边的是加德纳先生。你的外婆露丝让我们来接你,因为你的外公外婆都不会开车,所以我们很高兴能帮上忙。我们是邻居。真不巧,这一路上花了不少时间。”萨迪一声不吭,于是她就朝着一个英国航空的包扬了扬喷满发胶的脑袋——这个包是萨迪的父亲上一年去法兰克福出差时带回来的。“全部的东西都在这儿?”

萨迪拽起包的拎手在水泥地上拖着,直到撞到了她的大腿。

“轻装上阵。加德纳先生会非常赞赏这一点的。”那个女人猛地拍了一下飞到她鼻尖的苍蝇,萨迪想到了彼得兔。在她永远离开家的那一刻,在所有涌入脑海的许多事情当中,只有一个小人书的角色。这个场景本来非常有趣,只不过彼时彼刻萨迪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有趣的事情了。

她本不想一边抽泣着一边不停地回头看着她住了很久的房子,但是当加德纳先生驾着他的大车起步的时候,她的目光诚实地向一侧移过去。那个家里已经没有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看,以前她也没有多看过几眼。隔壁的一个窗户上悬着一副轻薄的窗帘,被风刮了几下,掉了下去,萨迪的告别正式结束,千篇一律的郊区生活随即展开。加德纳先生的车在这条路的尽头打了个弯,朝着西边伦敦的方向驶去,而萨迪并不清楚自己将要在外祖父母家开始什么样的新生活,他们在她无处可去的时候接纳了她。

头顶上一阵沉闷的声响把萨迪从回忆中唤醒,把她带回光线昏暗、洁白的卧室中,卧室里有倾斜的天花板,还有能够俯瞰到一望无际的深色海洋的老虎窗。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着暴风雨中的大海,巨浪眼看就要吞噬三条小渔船,和露丝在萨迪伦敦家里的床头上挂的一样。“我们在度蜜月的时候买的,”有一天晚上她这样告诉萨迪,“当时我一眼就看中了,巨大的海浪即将摧毁一切的紧张感。勇敢又经验丰富的渔夫们低下头,奋力地支撑着宝贵的生命。”萨迪已经感觉到了它的意味,露丝并不需要把它讲解清楚。

又一记闷响。波尔第又来到了阁楼。

萨迪在来到海景小屋的第一个星期里,察觉到了一个规律。白天她的外祖父忙忙碌碌,新的生活、新的朋友、花园工作,还有为即将到来的节日而进行的没完没了的准备工作。夜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每天晚饭后的一段时间,波尔第总会爬上摇摇晃晃的楼梯,假装去找某个突然急需的锅碗瓢盆。开始先是一阵碰撞声,仿佛他是在移动的箱子里翻找东西,接着箱子之间的空间似乎变大了,然后烟斗那种甜得发腻的气味从地板的缝隙里渗了下来。

她知道他在干吗。他已经把露丝的一部分衣物捐给了乐施会,但还是有许许多多装满东西的箱子不忍心舍弃。这些都是一生的收藏品,而他则是它们的保管员。“别动它们,以后再说。”当萨迪要帮助他一起整理的时候,他赶忙说。然后似乎感到刚才的口气有些尖锐,他补充道:“它们放在那里也无害。我很乐意想到她还有那么多东西在这里,在这片屋檐下。”

当她外祖父对她说他已经把一切都卖掉,准备搬去康沃尔的时候,她着实吃了一惊。他和露丝结婚后就一直生活在这里,这儿是萨迪深爱的家,是她依靠的港湾。她本以为他会永远住在那里,仿佛有一部老旧的幻灯机在布满灰尘的角落里放映着快乐的回忆,他舍不得离开。萨迪从未挚爱过其他人,也没有被像波尔第和露丝那样的人疼爱过,又一次,她不知该何去何从。原来,搬家这件事他们已经一起商量了好多年。当波尔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个客人把这个想法灌输进了他的脑袋,还对他说了许多故事,西边的天气如何怡人,到处都是美丽绚烂的花园,盐,大海,还有丰富的民俗文化。“时机总是未到,”葬礼后的几个星期,他悲伤地对萨迪说,“我们总是觉得还有的是时间,直到有一天你发现并不是这样。”萨迪问他是不是想念伦敦的时候,他耸了耸肩,表示他当然会想,那是他的家,是他出生、长大、遇见妻子、成家立业的地方。“但这些都是过去了,亲爱的萨迪;无论去哪里我都会带着这些回忆。但我要去做一些新的事情,一些曾经和露丝一起谈论过的事情——在某些方面,这就好像我也赋予了她未来一样。”

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是一记敲门声,萨迪惊醒了。她迅速地将信封藏到枕头下面:“进来。”

门开了,是波尔第,手里拿着蛋糕罐。

她夸张地咧开嘴笑笑,心脏怦怦直跳,好像泄露了什么秘密一样感到些许不安:“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就是这个。我的标志之一,梨子蛋糕,我打算明天烤。”他轻轻地皱了下眉头,“不过我发现没有梨子。”

“虽然这方面我不在行,但我猜这大概是个麻烦。”

“我想你明天早上会去村里帮我带一些回来吧?”

“好吧,我得先看看日程……”

波尔第笑了笑:“谢谢,亲爱的萨迪。”

看他转来转去的样子,萨迪知道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果然。“我刚才在那上面的时候还发现了别的东西。”他的手伸到罐子里,拿出一本边角已经卷起来了的书,递到她面前,以便她能看清封面,“像新的一样,对吗?”

萨迪立即把它认了出来。就像突然意外地打开了一扇门通往旧时光的友人,一个曾经一直陪伴在身边的老朋友,尤其是在自己艰难顿挫的时期。她简直不能相信波尔第和露丝居然还保存着它。现在已经很难去想象,这本解谜书当时对于她的生活是如此重要,在她刚开始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在外祖父母的房子里,她把自己关在一个空置的卧室里,这是露丝特地为她准备的,位于上方的一个小房间,她在那里钻研着整本书,一页一页,从封面到封底,已经近乎信仰的程度。

“你把它们都解开了,是吗?”波尔第问道,“每一个谜题?”

萨迪被他语气中的自豪感所触动:“是的。”

“都没看过答案吗?”

“当然没有。”她盯着书背部粗糙的毛边,她把答案页撕掉了,这样她就不会,也不能受到诱惑。这一点,当时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她的答案必须由她自己解出,她的成绩正当独立,不容置疑。当然,她也曾试图去证明自己。她并不笨,并不是无药可救,更不是个“坏蛋”,无论父母会怎么说她。那些问题,不管多大,都能被解决;巨浪可以瓦解,渔夫们也会获救。“露丝给我的。”

“是啊。”

在那个非常时期,这真是件恰当的礼物,尽管萨迪觉得当时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及时表达感激。她不记得外祖母把书给她的时候自己说了些什么。很可能什么都没有说,那个时候她还不怎么爱与人交流。十六岁的叛逆期,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无礼冷淡、惜字如金,包括(尤其是)那些根本不认识就被卷进来拯救她的亲戚。“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人很好,心地善良又聪明。她能看到人们的心思,哪怕他们尽力去隐藏。”波尔第微笑着,他们都假装他并没有因为谈到露丝而眼眶湿润。他把解谜书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你来的时候我就在想大概要再给你弄一本,哪怕一本小书读读也行。大多数人在放假的时候都这么做。”

“真的吗?”

“据我所知是的。”

“那要么我以后试试。”

他抬了抬一边的眉毛。他对她的到来感到好奇,不过就对她的了解,他知道最好对此不要多问。“好吧,”他只是说,“我该去睡觉了。没有什么能比海边的空气更宜人了,不是吗?”

她表示同意并道了晚安,但当门从他身后关上的时候,她注意到他的脚步声又回到了阁楼,而不是去向他的卧室。

烟斗里的烟透过地板的缝隙漏下来,狗儿们睡在她的身边频频被梦惊动,外祖父在楼上回忆过去,萨迪迅速地翻了一下那本书。只是一些简单的脑筋急转弯之类的题目,没什么特别的,而就是这些当时拯救了她。在外祖母给她这本书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多聪明。她不知道自己擅长解谜,也不知道解开谜题所带来的快乐,就像其他孩子逃学一样。然而事实证明她的确聪明,的确适合解谜,一扇门被打开了,她的人生从此走向了从未想象过的路。她逐渐长大,摆脱了小时候的困惑,然后找到了一份真正可以解谜推理的工作,如果失败了,后果也将远超出她的承受范围。

她在想,为什么波尔第偏偏在今晚,在这么明显的时机,而不是别的时候把这本书给她,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巧合?还是他觉得她这次的到访和十五年前她刚被带到他们家那次有联系?

萨迪又拿出了信封,再次仔细地研究起上面的笔迹来,她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像长篇大论一样写在信封上。里面的信件则是一个定时炸弹,嘀嗒嘀嗒作响,而她正想方设法把它解除。这封信已经把所有事情搞得一团糟了,而这种状态还会持续下去,直到她把它搞定为止。她真希望自己从没有收到过这该死的东西。它当初应该从那个邮递员的包里掉落出来,接着被一阵风卷起吹跑,再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一条狗把它叼走,嚼一嚼,直到整个信封都化作一团湿乎乎的烂泥。萨迪郁闷地叹了口气,然后把信夹进解谜书里。她并不天真,她知道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公平”。尽管如此,当她把书合上放好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到有点惋惜。多多少少,这似乎有些不正确,一个人的人生竟然会在同一个错误上翻两次车。

当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解决方法浮现了出来。她一直潜入那个梦中,如今已经习以为常:门廊里一个背光的小女孩,伸出双手叫喊着她的母亲,她一睁开眼睛,便立即清醒了。答案(这个在萨迪看起来清澈的夜晚,她所有的问题)变得如此简单,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为此花了六个星期。她,一个自豪于自己解谜能力的人。她曾希望自己从没拿到过这封信,谁说她拿到了?萨迪甩开羽绒被,再次把信封从解谜书中取出来,然后在床头柜上翻找笔。“查无此地址,”她在信封面上匆匆写下这句话,努力让她的字迹比平时写得更潦草,“退回发件人。”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笔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她克制自己不再去看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把信件重新封好,以免别人看出来。

第二天一清早,趁着波尔第和狗儿们都在睡觉,萨迪换上一身跑步装备,沿着幽暗的街道慢跑,手里拿着那封信。她把它投进了村子里唯一的一个邮筒里,它即将被带回伦敦。

她在峭壁附近继续跑着,一路上展现着收不住的笑容。她的脚步仿佛注入了新的能量,金色的太阳在粉红色的天空中升起,她尽情享受其中,一切不开心的事情都结束了。这简直就好像这封信从来没被她捡到过一样。波尔第永远都不需要知道她这次突然到访康沃尔背后的真相,而萨迪也可以回去工作了。没有了信件内容对她判断力的阻挠,她就能够让贝利的案子了结,然后从一直笼罩在她身上的各种疯狂中挣脱出来。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告诉唐纳德,她已经休息好了。

萨迪后来再次出门帮波尔第买梨子的时候,绕了个远路进村,她越过悬崖,来到瞭望塔,然后从西边陡峭的小径朝草场走去。不可否认,这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之一。萨迪能够理解波尔第爱上这里的原因。“我立刻就知道了,”他曾带着猝不及防的、重新燃起的热情对她说,“那个地方就好像在召唤我一样。”他曾如此热情,以至于相信某种神秘的外来力量的存在,搬家就像是“注定的”,萨迪当时只能笑笑,点点头,忍住没告诉他,几乎没有人不觉得这里的生活在召唤他们。

她事先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拿在手里晃动着。村庄里的手机接收信号不稳定,不过公园里有个公共电话亭,她打算趁波尔第不在,好好用一下电话亭。她把硬币扔进投币口,一边站着等待,一边用大拇指不停地敲击着自己的嘴唇。

“你好,雷恩斯。”他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唐纳德,我是萨迪。”

“斯帕罗?我听不大清楚你的声音。休假过得怎么样?”

“很不错。”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加了句,“很清闲。”因为这似乎像是人们提起假日时常说的话。

“很好,很好。”

电话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他俩都不喜欢寒暄,于是她直接切入正题:“听着,我已经想了很多,现在我准备好回来了。”

沉默。

“回来工作。”她补充道。

“这才过了一个星期。”

“但是一切都很澄明。海边的空气以及所有的事情。”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斯帕罗。四个星期,没有但是。”

“我知道,唐[唐是唐纳德的昵称。],但是你看……”萨迪回头扫了一眼,看到一个女人正推着坐在秋千上的孩子,她压低了嗓音,“我知道我没有照章办事。我彻头彻尾地错了,我反应过度,处理得一塌糊涂。你是对的,确实有些其他的因素,一些个人因素,但现在都结束了,解决掉了,而且——”

“等下先别挂。”

萨迪听见电话的另一头有人在叽咕些什么。

唐纳德嘟哝地回复了一下,然后回到电话中来:“听着,斯帕罗,”他说,“这里发生了些事情。”

“是吗?有新的案子?”

“我得挂了。”

“呃,好吧,当然。我只是想说,我准备——”

“信号不是很清楚。过几天再给我们打电话,好吗?下个星期,我们好好地谈一谈。”

“但是我……”

电话挂断后,萨迪对着话筒咒骂了几句,接着又在口袋里翻找起硬币。她重新拨了号码,但这次直接转到了唐纳德的语音信箱。她等了几秒后,又尝试拨打,结果还是如此。萨迪没有留言。

她在草场边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两只海鸥正在争抢一片从报纸包裹中漏出来的薯片。那个秋千上的孩子在哭泣,秋千的绳索同情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萨迪不知道是不是唐纳德故意不接她后面的几个电话。她觉得有可能。她坐在电话旁,兜里揣着硬币,思索着还有什么其他人可以联系。她意识到没有其他人了。萨迪做起了屈蹲,一个接一个。她需要回伦敦,在那里她才有价值,比起买梨,那里有更多的事情能做。想到这里,她几乎伤心欲绝。沮丧、无力、突然被压制的激动在她的心里挤作一团。那个秋千上的孩子正脾气发作大吵大闹,拱起小小的身板不让他母亲擦拭他那脏兮兮的脸蛋。萨迪真想和他一起哭闹。

“便宜卖了。”萨迪走过去的时候,那个女人对她说,带着所有的父母在开玩笑说丢掉自己的孩子时都会有的翻白眼表情。

萨迪挤出一丝微笑,继续向村子走去,到了那里,她毫不怠慢地挑起了梨子,她把梨子排成一排,像对待嫌疑犯一样仔细审查了每一个梨,再做出选择,然后付钱回家。

之前她路过图书馆——位于高街的石头建筑,她外祖父家到村子的必经地标——但她从未想过要进去看看。她不是喜欢待在图书馆的那类人。图书馆里有太多的书,太过安静。不过现在,橱窗的展示让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许许多多悬疑小说堆成了一个金字塔形,黑色的封面上银色的粗体字大大地印着“A.C.埃德温”。当然,萨迪对这个作者很熟悉。A.C.埃德温是警察还有国家机构真正在读的为数不多的罪案作者之一。曾经路易丝提起埃德温家族和他们的湖边小屋的时候,萨迪并没有联想到什么。然而,现在,看着高高挂起的宣传海报——“发行第五十本书的本地作者”——她感到莫名兴奋,似乎两件毫无关联的事情凑到了一起。

萨迪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图书馆。一个长着地精身材的男人看上去能为她提供帮助,别在他衬衫上的名牌印证了这一点——是的,他们的确有当地历史分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可以帮忙的吗?“是的,”萨迪放下手里的一袋梨,说道,“事实上,我需要搜寻关于一幢房子的全部信息。这是个很久以前的案子,现在被我接手。我要你推荐一下你最喜欢的A.C.埃德温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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