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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一九三二年,康沃尔湖边小屋的谎言 作者:凯特·莫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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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拥有着幸福的生活,而这让整件事显得更糟。他有一个深爱的妻子,还有三个纯真善良的女儿,让他的生活充满光亮,而且很快又会拥有一个新的孩子。他住在一幢美丽的房子里,枝叶蔓生的花园挨着茂密的森林边缘。鸟儿在他家的树上鸣唱,松鼠在树上储备食物,鳟鱼在他的河里变得肥美。这些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奢侈。几百万人失去了过上普通生活的机会,在淤泥和疯狂中死去;他们为了拥有他现在的生活付出了一切。他们经历死亡直至被世人遗忘,这一切都丝毫没有影响安东尼的好运。 他沿着湖畔走,船库映入眼帘,于是他停下脚步。这里一直是个特别的地方。回想战前那些单纯的日子,当小屋还在重建的时候,他和埃莉诺曾在河边野营。他现在并不确定自己今后是否会过上幸福的生活——而这曾经是多么肯定的事情。那时他初出茅庐,有目标、有能力、有信心,身心健全。他可以诚实地说那个时候他是个好人。生活看上去就像一条通往远方的康庄大道,等着他们走上去。 战争结束后,安东尼回到家里。他花了大把的时间在船库:有时候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河流,有时候重新看一遍旧的信件;有些日子他就这样睡过去了——他太累了。他有时会认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甚至有好几次他很开心自己不会醒来,但他还是醒了,一次又一次。于是在埃莉诺的帮助下,他在小屋的阁楼上做了一间书房,而船库就留给孩子们了。船库曾经是孩子们玩耍探险的地方,现在改作佣人宿舍。一想到这里他就很开心,安东尼想象着流逝的时间和曾经住过这里的人们,不禁感到,今日的人们正从昨日幽灵的身上走过。建筑比人的生命宏伟许多,这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吗?这就是他最喜欢洛恩内斯的森林和田野的原因。一代一代的人从那里走过,在那里工作,然后在那里埋葬。从永恒的自然中能够获取很多慰藉。就连濒临死亡的树木也会重新生长起来,虽然很难去想象这个场景,但一定会是这样。霍华德的坟头长出鲜花了吗? 他有时候会想到在法国遇见的人们。虽然他尽力不往那里想,但他们会自动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些家园变成战场的村民和农民。他不知道,杜兰德先生和福尼尔太太,还有在去战场的一路上,那些不计其数为他们买单的人(不管乐意还是不乐意),是否还在那里?当停战条约被签署、枪支武器被收起的时候,那些生活被扰乱的人,那些家园被破坏的人,是否开始了漫长而缓慢的战后修复工作?他想他们一定已经开始了。否则的话,他们还能去哪里呢。 安东尼绕着篱笆走着,然后走向森林。爱丽丝今天想和他一起出去,但是埃莉诺不允许,并且给她安排了一个任务,让她无暇兼顾别的事情。他的妻子在这些年来已经变成了读懂他情绪的专家,有的时候似乎她要比他本人还要了解他。不过,最近,事情开始有了变化。自从埃莉诺告诉他自己有了身孕以后,事情就变得糟糕起来,这让他担心。她本以为这个消息会让他觉得开心,在某些方面来讲确实如此。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思绪越来越频繁地被拽到福尼尔太太农场的谷仓里。他在夜里听见虚幻的哭声,那是一个孩子的哭闹声;而每次那只狗吠叫的时候,他都不得不安静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告诉自己一切都很好,这些景象只存在于他的脑子里,仿佛这样情况就会好一些。 一群鸟儿在天空中快速飞过,安东尼打了个冷战。有半秒钟的时间,他仿佛身处法国那座牛奶棚后面的那块土地上,肩膀上曾经被霍华德击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他紧紧地闭上双眼,深呼吸五次,然后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让光亮流回来。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宽广辽阔的洛恩内斯田野、晃来晃去的爱丽丝和草地上通向森林的最后一扇门上。他坚定而缓慢地向那扇门走去。 幸好,今天他是一个人出来的。埃莉诺是对的。他开始变得无法预测,他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无意识的举动,会让孩子们看见或者听见。但绝不能让她们知道他做了什么,现在是什么样子。他不能忍受她们知道这些。更糟糕的是,如果她们看过一眼他几乎要做的事情,那他可能就要越过那条成为魔鬼的边线了。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他被黑暗中的某种嘈杂声惊醒。他从卧室的床上坐起身,发现窗帘边上的阴暗角落里有什么东西。那里有人。安东尼的心脏怦怦直跳。“什么东西?”他带着怒气低声嚷道,“你想干什么?” 那个男人慢慢走近他,当他来到月光下的时候,安东尼发现那是霍华德。 “我马上就要当爸爸了,”他说,“我马上就要当爸爸了,安东尼,和你一样。” 安东尼闭上双眼,捂住耳朵,太阳穴两边的双手颤抖着。接下去,他只记得埃莉诺醒了过来,抱住他,床边的灯亮了,而霍华德也不见了。 不过,他还是会回来的,他总是会回来的。现在,一个婴儿即将降临世上,安东尼却没有任何机会阻止他的出现。 两年半的时间里他们都在战场上。前方战火纷飞,而他们似乎顶着对方的敌意在没完没了的重复中辗转,然后原路返回。他们太了解瓦鲁瓦-巴永的城镇和人民;现在,他们已经逐渐适应了堑壕战的环境。不过,从上面传来消息说,他们要准备大动作了,安东尼很高兴,因为他们越早拿下这该死的战争,他们就能越早回家。 这是他在战场的最后一天,马上他就要成功离开战壕了。在杜兰德先生提供的住处里,他坐在厨房的橡木桌子边,从瓷器(而不是铁器)里倒了最后一杯茶,然后又读了一遍埃莉诺的最新一封信。她寄了一张德博拉和刚出生的婴儿在一起的照片。爱丽丝,一个可爱的胖嘟嘟的小东西,散发着惊人的凶狠而又坚定的气场。在看了最后一眼之后,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藏进夹克的口袋里。 那封在他给她的常春藤花边的信纸上写的信,正是他所要求的。生活中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让他感觉像活在小说里。这世上真的有个地方叫作洛恩内斯?那里有个有很多鸭子、中间有一座小岛的湖,还有一条河流蜿蜒在花园的尽头?那两个分别叫德博拉和爱丽丝的英格兰女孩有没有在她们父母精心栽培的花园里度过早晨的时光?她们会因为吃了太多的草莓而拉肚子吗?后来她们两个都不舒服了,埃莉诺这样写道,但是又能怎么办?她们就像是一对袭击了花园的小偷。德博拉的口袋里一直都装满了草莓,然后趁我不注意把它们喂给爱丽丝。我不知道是应该感到骄傲还是生气!而我即使发现了,也不忍心制止她们。还有比从藤蔓上摘下新鲜草莓更,大口地把它们吞咽下去,感受自己在甜美中融化美好的事情吗?哦,天哪。但是儿童房,安东尼——那些黏糊糊的小手指——闻起来就像是放了好几天的温热果酱! 安东尼抬头看见霍华德在厨房门口。安东尼没想到自己在这么脆弱的时刻,被别人逮了个正着。他迅速把信纸折起来,和照片一起藏好。“我准备好了,就等你了。”他说着,拿起帽子,把它拉好。 霍华德坐到桌子对面一张简朴的椅子上。 “你并没有准备好。”安东尼说。 “我不去啊。” “不去哪里?” “前线。” 安东尼皱起了眉头表示困惑:“你在开玩笑吗?你生病了?” “都不是。我要走了。你如果愿意,也可以认为这是潜逃。我要和苏菲一起离开。” 安东尼并不是时常沉默的人,但现在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知道霍华德对杜兰德先生的女管家很好。那个可怜的姑娘在战争爆发几个星期后失去了她的丈夫。她才十八岁,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路易需要照顾,举目无亲,村子里也没有朋友。他并没有意识到事情已经发展到那个地步了。 “我们相爱了,”霍华德说,“我知道在这种时候这听上去有点可笑,但事情就是这样。” 这里的枪声没有停息过,总是此起彼伏。他们变得习惯了地面的震动,茶杯和茶碟在桌面上颤动碰撞。每一次颤动就意味着有更多的死亡,而他们现在已经擅长无视这个事实。 安东尼稳住茶杯,看着茶水表面微微抖动。“爱情。”他重复道。这个词听上去有点古怪,而他们平时经常挂在嘴边的是老鼠、淤泥,还有沾满血迹的四肢。 “我不是一个战士,安东尼。” “我们现在都是战士了。” “我不是。我一直很幸运,但是我的好运快用完了。” “我们需要把眼前的事情了结掉。一个男人如果不能对他的国家有用的话,还不如死了算了。” “胡说八道。我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信这个。我对英格兰有什么好处?比起英格兰,我对苏菲和路易更加有用。” 他含糊地指了指窗外,安东尼看见苏菲和她的小婴儿坐在天井对面的花园椅子上。她正轻声对小男婴说着话——他是个可爱的孩子,有着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脸颊两边各有一个小酒窝——他正笑着,伸出他那胖乎乎的小手去抓他母亲的脸蛋。 安东尼压低了嗓音说道:“听着,我可以安排一些假期。你可以回英格兰住几个星期,先缓一缓。” 霍华德摇了摇头:“我不会回去的。” “你没有别的办法。” “总会有办法的。我今晚就动身出发。我们很快就走。” “你现在和我一起回去——这是命令。” “我想和她在一起。我想过普通的生活——成为一个父亲,成为一个丈夫。” “你都可以做到,你会的;但是你必须正当地去做这些,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我不应该告诉你的,但是我和你的关系比朋友更亲近。你就像我的哥哥。”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你必须得这么做。” “我们都知道逃兵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们得先抓到我才行。” “他们会的。” 霍华德笑得有点悲伤:“安东尼,我的老朋友,我已经死在那里了。我的灵魂已逝去,很快我的身体就会随之而去。”他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慢慢放回去。他离开了这个农家厨房,哼着安东尼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的小曲,那是他们读大学时的某首舞曲。 那个小曲,那个音调,他的朋友死时轻松的样子……他们一起看到的和做过的可怕的事情,还有整个任务的无情与残酷,安东尼压抑着一切以让它们走得如此远——伴随着极度的痛苦,他思念着埃莉诺和他的女儿们,还有他尚未见过的小爱丽丝——而现在这些就要将他吞噬。 他的思绪逐渐模糊,突然他站起身来。他匆忙地跑出厨房,穿过草地,沿着农民房之间的道路跑去。在隔壁一家牛奶棚后面的小巷里,他逮到了霍华德。他的朋友正站在小巷尽头,安东尼大声叫道:“嗨!给我停下。” 霍华德没有停下,他回过头叫道:“你不再是我的司令官了。” 安东尼感到害怕和无助,胸中燃起了愤怒,像是不愿停留在港湾的一股暗流。他不能让这事发生,他必须去阻止他。 他开始奔跑。他向来不喜欢暴力——他接受的是成为医生,成为一个治疗者的训练——但是现在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血液在血管里汹涌,皮肤下沸腾着过去几年来感受到的每一寸怒火、每一丝悲伤和每一次挫败。当靠近霍华德的时候,他一跃而起,把霍华德推倒在地。 两个男人滚来滚去,搏击着,扭打着。他俩都试图向对方挥出决定性的一击,但是都没能做到。霍华德是第一个占到对方便宜的,他让自己往后退了一点,腾出足够的距离,然后使出一记左勾拳。安东尼感到胸部和肩膀一阵剧痛。 霍华德是对的,他不是一个战士;安东尼也不是。这场打闹意想不到地令人精疲力竭。这两个男人放开了彼此,分别倒在地上,背贴着地面,伴随着喘气声,胸膛也跟着一起一伏,短暂的发疯结束了。 “哦,天哪,”霍华德终于开口说道,“真是对不起。伤到你了吗?” 安东尼摇了摇头。他凝视着天空,因为缺氧而有些晕眩。“你这该死的霍华德。” “我说了呀,对不起。” “你会没有食物,没有补给……你在想什么?” “我和苏菲——我们这样就足够了。我们彼此拥有对方。” 安东尼闭上眼睛,一只手放在胸前。太阳炙烤着他的脸颊,这让他感到快乐,他闭着的眼睛里一片橙色。“你知道我必须得阻止你。” “那你就不得不朝我开枪了。” 安东尼在光亮里眨了眨眼睛。一群排成箭头状的鸟儿朝着湛蓝色的天空飞去。他就这样看着它们。与此同时,他确信的事情似乎粉碎了。这一天,这片阳光,这些鸟儿,一切都是战争之外的世界。这就好像一个不同于他们所处世界的地方就在上面存在着,他们如果可以跃得足够高,就能逃离这个被他们叫作世界的地方。 霍华德现在坐了起来,背靠着一面砖墙,审视着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手。安东尼也起来坐在他的旁边。他的肋骨受伤了。 “你决定要这么做了。” “我们都决定好了。” “那么把计划告诉我。你肯定打算好了。我无法相信你会蠢到毫无计划地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横穿这个国家。” 霍华德说出了他的计划,安东尼默默听着。他努力不去思考那些军队和那些规矩,以及如果他朋友被抓了会发生什么。他只是听着,点点头,强迫自己去相信也许这个计划行得通。 “苏菲的这个阿姨——她住在南方?” “几乎快到西班牙边界了。” “她会接纳你吗?” “她就像苏菲的母亲一样。” “那你一路上怎么办?食物怎么解决?” “我一直存着发放的食物,还有埃莉诺寄来的包裹,苏菲也可以弄到一些面包和水。” “从杜兰德先生的厨房里?” 霍华德点点头:“我打算给他留一些钱作为交换。我不是个小偷。” “你把这些储备存放在哪里呢?” “福尼尔太太的农场边上有一个谷仓,已经没有人用了。炮弹在屋顶上留下了很多洞,它漏起水来就像个筛子。” “一点点分配的食物、一个蛋糕、一条面包——这不够的。你会有几天需要躲藏起来,而且在去南方的路上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 “我们不会有事的。” 安东尼想着军队厨房的储备,那里还有牛肉罐头、炼乳、面粉、奶酪和果酱。“你需要更多,”他说,“等到天黑,大家都在忙着明天的进攻的时候。我去谷仓找你。” “不,你不用这样。我不想连累你。” “我已经被连累了。你是我的兄弟。” 那天晚上安东尼背了个背包,里面塞满了他能拿的所有东西。他十分谨慎地确保身后没有人跟着。尽管作为一个长官他比大多数人都拥有更大的特权,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在这种地方被抓到,然后身上还背着个装满偷来的补给品的包。 他抵达谷仓的时候,在门上敲击了一连串声音,然后再重敲一击。这是他们说好的信号。霍华德立马把门打开了,他准是在里面等了很久。他们拥抱了一下。安东尼记不清他们是否以前也这么拥抱过。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怀疑他们是否早已对接下来的事情有了不祥的预感。 月光闪耀的银白色光芒穿过屋顶的破洞,他可以看见苏菲坐在谷仓角落的一堆干草上,胸前用一根帆布带子绑着婴儿。那个孩子正在睡觉,噘着玫瑰花蕾般的嘴唇,脸上呈现出极度专注的表情。安东尼嫉妒这个平和安静的孩子。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像那样安稳地沉睡了。他点头问候,苏菲害羞地朝他笑笑。在这里,她再也不是杜兰德先生的女管家,而是安东尼最好朋友的爱人。这改变了一切。 霍华德走到她身边,然后悄悄地说了些什么。苏菲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快速点点头。说到某件事情的时候,她把自己纤细的手放到了他的胸前。霍华德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她的手上。安东尼感觉自己有点碍事,但他又不能移开视线。他被他朋友的表情触动了。他看起来有些苍老,并不是因为他疲惫,而是因为自从安东尼认识他以来,他一直戴着伪装幽默的假面具,那个在世人嘲笑他之前先嘲笑世人的保护性笑容消失了。 那对恋人结束了他们亲密的谈话,霍华德走过来迅速地同他道别。安东尼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整个下午他都在纠结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该说些什么,他想遍了一生的美好祝愿和遗憾,还有一些看似随机的事情,一些他平时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去表达的事情。但现在一切都消失蒸发了。有太多的东西要表达,而留下的时间又太少。 “照顾好自己。”他说。 “你也是。” “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 “嗯,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 外面传来一阵喧嚣,他俩都惊呆了。 “霍华德,”苏菲害怕地小声叫道,“你快一点!我们走吧。” “好的。”霍华德点点头,却依旧看着安东尼,“我们得走了。” 他快速跑到苏菲一边,把军用背包扛到肩上,拿起她脚边的另一个包裹。 狗还在吠叫。 “住嘴,”安东尼低声说,“求你了,别叫了。” 但是那只狗并没有停下。它开始怒吼,狂吠,渐渐走近,它几乎快把婴儿吵醒,而现在,门外开始有人说话的声音。 安东尼在屋内向四周望了一眼。屋子有一个窗洞,但是太高了,他们没办法把婴儿弄出去。远处墙上有扇开着的门通往一个小休息室。他示意大家到那里去。 他们一拥而入。由于没有月光,里面显得更加昏暗,他们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渐渐地,他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安东尼可以在苏菲的脸上看到明显的惊恐。而霍华德,一只手臂搂着她,表情不怎么好理解。 谷仓大门的铰链在震动,咔嗒一下,被摇开了。 婴儿现在醒了过来,开始轻声咿咿呀呀。这个情况真是一点都不有趣,但是那个孩子并不知道。他对生存充满了单纯的欢乐,这让他笑了起来。 安东尼把一根手指放到自己的嘴唇上,急切地示意他们必须让孩子安静下来。 苏菲轻声在婴儿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但他被逗乐,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一个游戏,他乌黑、活泼的眼睛仿佛在说,多有趣啊! 安东尼感到自己怒火中烧。脚步声已经非常近了,喃喃的说话声响亮又清晰。再一次,他把手指压到了嘴唇上,苏菲推搡了一下婴儿,她的细声细语里透露着惊慌失措。 但是小路易厌倦了玩乐,也许是饿了,他一心想从母亲的身上爬下去,疑惑着为什么她不让他这么做。他的咯咯笑声转变成了哭声,而且越来越大。眨眼之间安东尼来到了苏菲的身边,他双手伸向婴儿,推着这个小家伙,试图把他的手伸进小孩的嘴里,让噪声停下来,只有安静下来,他们才会安全。 但是狗现在已经来到了第二扇门边,挠着木头。而霍华德在安东尼身后,想把他拖走,并且用了很大的力气把他往后推,这个孩子还在哭闹,狗吠叫着,霍华德的一只手臂抱着同样在呜咽的苏菲。门颤动了。 安东尼拔了枪,屏住呼吸。 门打开了,火把的亮光让人眼前一片晕眩。安东尼眨着眼睛,本能地举起了他的手。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但还能够看得出前方黑暗中有两个魁梧的男人。其中一个,在开始用超快的法语讲话的时候他意识到,是杜兰德先生;另一个则穿着英国军队的制服。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官员问道。 安东尼几乎能听见这个男人脑中思绪的齿轮转动的声音,并且能够料到他接下去要说的话:“放下那个背包,走到旁边去。” 霍华德听到后就照做了。 安东尼发现,小婴儿路易现在安静了下来,正伸出手去触碰苏菲苍白的脸颊。他继续看着那个孩子,着迷于他的纯真无知,这和他们现在的恐怖处境相比真是个极大的反差。 寂静中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差点要干的事情,和在这个可怕时刻之前他内心的堕落。 安东尼摇了摇脑袋。但这真的太可怕了!这是不可能的。这肯定不是他;安东尼,应该是那个总是能够相信自己的人,源于他的能力、准确和审慎,还有他想要帮助别人的欲望。 他困惑了,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而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小婴儿路易身上。突然,在安东尼看来,在一个所有美好事物都消失殆尽的世界里,他们全都应该看着这个宝贵的孩子,赞叹他的纯洁。不要说话了,他想说,看看这个小家伙。 当然,他正在失去理智。这发生在一个人面临死亡的时候。因为,显然他们都会去死。帮人潜逃就意味着自我放弃。奇怪的是,这并没有安东尼想象中的那样糟糕。至少,这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发现自己累了,非常非常累,现在他可以停止为了回家而做的努力。埃莉诺会为他哀悼,但他想,当她适应他的离开后,在知道他是为了帮助霍华德开始新生活而死后,她会感到高兴的。安东尼几乎要笑了出来。开始新的生活,在现在这种时刻,在世界开始毁灭的时候。 一阵碰撞的响声,安东尼眨了眨眼睛。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还在法国的谷仓里。那个官员已经打开了背包,把里面偷来的军用物资抖落了出来。牛肉罐头、炖菜罐头、炼乳罐头撒了一地——安东尼生怕霍华德和苏菲万一需要躲藏几个星期,便帮他们带了足够多的食物。 官员轻轻吹了下口哨:“看起来有人准备度假了。” “我本来就快逃走了,”霍华德突然说道,“要不是埃德温抓到我的话。” 安东尼看着他的朋友,十分困惑。霍华德无视了他的目光。“这个狗杂种跟着我,努力说服我。” 别再说了,安东尼心想,不要再说了。一切都太晚了。 官员看着安东尼手里的枪。“是这样吗?”他的目光在这两个人身上游移着,“你在设法把他带回来吗?” 但是安东尼无法快速地组织语句,每一个词都像是飞散的纸屑,他无法把它们连在一起。 “我对他说他必须得在这里给我一枪。”霍华德马上说道。 “埃德温?” 安东尼听到了官员在问他,但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不再处于法国那个被上帝遗弃的谷仓里了;他回到了洛恩内斯,在花园边的厨房里,看着他的孩子们玩耍。他正在照看花园,照看那些他和埃莉诺在上辈子一起种下的植物;他可以闻到沐浴在太阳下的草莓,感觉到洒在他脸上的阳光,听见孩子们在歌唱。“要回来见我。”这是埃莉诺那天在小河边说的话。他承诺过他会的。如果他只能做最后一件事情的话,他会回去,回到她们身边。他发过誓,但他准备回家不单单是因为要遵守诺言。安东尼准备回家,也是因为他自己想回去。 “我试着阻止他,”他听到自己说,“我叫他不要跑。” 当他们抓住了霍华德,向着营帐走回去的时候,苏菲用结结巴巴的法语哭诉着。安东尼对自己说,他已经为他的朋友争取了更多的时间。事情不该就这样结束。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会找办法去解释这件事情,去拯救霍华德,让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离前线还有几英里的距离,有大把的时间去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但是,到了离营地还有半英里的地方,他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闻不到草莓的芳香了,只有战争腐化的恶臭,淤泥、排泄物,还有嘴唇上火药的辛辣味。他能听到一只狗在什么地方吠叫,还有——他很肯定——一个婴儿在遥远的黑夜里哭泣。一个想法向他袭来,来不及阻止,带着冷酷、模糊和空洞的情感,就是如果他能够回到那里完成他开始想做的事情——让那个婴儿安静下来,就好了。那是个生命才刚刚开始的可爱小孩,安东尼本可以快速地了结他,他根本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那样的话霍华德就会得救了。那是他唯一拯救他兄弟的机会,而他却没有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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