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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谢尔佩镇的奇异偶像崇拜回到种子里去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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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耶稣的荒唐崇拜。 偶像工会。圣板和圣肾。 “帕恰·佩雷斯”。 偶像崇拜在拉谢尔佩镇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望,这事由来已久,最早是一个妇人以为她在一块松木板上发现了超自然的力量。那女人正搬着一箱肥皂,突然,箱子的一块板脱落下来,无论如何也没法再安回去:哪怕是在木头最软的地方,钉子钉上去都会打弯。最后,那妇人仔仔细细地观察了那根木条,在它粗糙不平的纹理中,用她的话说,发现了圣母像。完全不需要什么比喻解释或废话,片刻之后,祝圣仪式就得以完成,它直接被封了圣:“圣板”,一根创造奇迹的松木条,在冬天来临、收成遭到威胁的时候被带着四处巡游,以祈求上帝的恩泽。 这一发现引发了不少夸张的圣化荒唐事:人们对着牛蹄牛角顶礼膜拜,希望借此来驱走自家牲口的瘟疫;据说有专用葫芦能使行路人免受野兽袭击;几块小金属片或是什么家什就能给姑娘们招来如意郎君。各种花样里面,还有一个叫作“圣肾”的,将其封圣的是一个屠夫,深信自己在一只牛腰子上发现了和头戴荆冠的耶稣脸庞一模一样的东西,谁要是内脏发炎了,就会来乞求它的庇护。 小耶稣 在拉谢尔佩镇附近的小村庄里,每逢过年过节都不可或缺的一大要素是安放在广场一角的一个小祭坛。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会聚到这里,行些布施,乞求神迹。它其实是一座用棕榈树的叶子搭起的神龛,正中间有一个用鲜艳的彩纸包着的小盒子,盒子上安放着本地区人气最旺的偶像:一个用木头雕成的小黑人,高两英寸左右,固定在一个金环上。它有个非常简单通俗的名字:小耶稣。拉谢尔佩的居民们碰到急事时经常向它求助,并许下重愿,每一次发生奇迹就在它的脚下供奉上一件金器以示纪念。就这样,小耶稣的圣龛里今天已经积攒了一小堆金器,价值不菲:一位盲人在恢复视力后奉上了一双用黄金打造的眼睛;一个瘫痪的人又能走路之后献上了金质的腿;纯金老虎是摆脱了野兽危险的旅人放在那里的;还有不计其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黄金小孩,因为这个金环上的小黑人像是拉谢尔佩产妇们祈愿的首选。 小耶稣是个古老的圣物,起源不明。它代代相传,在许多年时间里一直是它先后不同的拥有者赖以生存的手段。小耶稣遵从着供求规律。作为一件物品,人人都对它垂涎三尺,只要通过光明正大的交易,根据买家出资合适与否,它也可以被据为私有。传统的做法是,你一旦成为小耶稣的所有人,也就同时成了那些布施钱财和还愿金器的拥有者,不过那些为了使它的家业更为丰盛而献上的牛羊不在此列。小耶稣的最后一次易手是在三年前,买家是个极有商业眼光的牧场主,他决定改弦更张,卖掉了自己的牛和土地,带着他那个创造奇迹的繁荣商店,在各个小村庄里、在一个又一个节日聚会之间转来转去。 小耶稣深夜被盗 八年前,小耶稣被人偷走了。这是它第一次、肯定也会是最后一次失窃,因为所有居住在拉瓜利帕沼泽那边的人都知道这事是谁干的,而且也对他深感同情。事情发生在一九四六年一月二十日这一天,在拉文图拉村,人们正在欢庆圣命名日之夜。凌晨时分,人们的热情正开始减退,一个失控的骑手闯进了村子里的小广场,打翻了乐队的台子,盆盆罐罐稀里哗啦,赌钱的轮盘碎了一地,跳舞的人也都东倒西歪。这骚动持续了有一分钟,可过去之后,小耶稣就从圣龛里消失了。人们在洒落一地的物件和打翻在地的食物里找了半天,一切都是徒劳。圣龛也拆开看过了,每一块破布片也都被抖过了,拉文图拉村目瞪口呆的村民也都被仔仔细细地搜了个遍,还是没有踪影。小耶稣不见了,这不光引起了人们普遍的不安,还表示偶像对圣命名日这一天的贡品很不满意。 三天后,来了一个骑马的人,两只手肿得不成样子,他穿过拉文图拉村唯一的那条长长的街道,在警察局门前下了马,把一个固定在金环上的小人交到了警察手中。他已经没有气力再翻身上马,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涌到门口的愤怒人群。他唯一需要的、也大声请求了大家的,就是找一个金匠过来,赶紧用黄金打造一双小手。 丢失的圣像 以前小耶稣也丢过一回,有一年时间不见踪影。为了找到它,整个地区的居民忙活了整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那一回它丢失的情景和这一回拉文图拉村圣命名日之夜的非常相似。当地一个平日里专爱惹是生非的家伙,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原因,不合时宜地把偶像偷走,扔在了隔壁的一块菜地里。这一回,虔诚的人们没有慌乱,没有犹豫,立即开始一厘米一厘米地清理那块菜地。十二个小时过去了,菜地里连一棵草也看不见了,可小耶稣还是无影无踪。于是人们又开始翻地。翻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还是徒劳无功。末了,在找了十五天之后,有人开始说,参加这件事情可以等同于忏悔赎罪,谁要是找到小耶稣,就可以抵赎罪符用。从那时起,这块菜地就变成了一处朝圣之地,后来更是变成了一个大众市场。它的四周纷纷盖起了小客栈,拉谢尔佩镇最边远地方的男女老少都接连不断地赶来,耙地的耙地,挖土的挖土,一次次翻起已经被翻过无数遍的土地,为的就是要找到小耶稣。有第一手的消息说,消失了的小耶稣除了不再现身以外,仍然还在创造奇迹。这一年对拉谢尔佩镇来说糟糕透顶。庄稼的收成下降了不少,谷物的质量也不行了,地区的收入根本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更不待说在这一年里,需求远远超过了往年。 小耶稣成倍增加 小耶稣失踪的这一年,真可以编出一本内容丰富、精彩纷呈的故事集来。在拉谢尔佩镇某个人家里出现过一个假冒的小耶稣,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安蒂奥基亚人雕出来的,他想用这种办法挑战公众的愤怒底线,差点儿为自己的冒险吃了大亏。这件事引发了一连串的造假事件,以及一场大规模的小耶稣造假运动,它们从各处冒出来,搅乱了大家的心绪,最后甚至发展到有人提出疑问,说在那一大堆假冒的偶像里,真的会不会也混在其中。一开始,拥有者识别偶像真假唯一可依靠的标准就是拉谢尔佩镇居民们的直觉。人们会打量一番小人像,然后简单说上一句:“这个不是的。”拥有者就会说不是,因为只要它的信徒们都说是假的,那就算是真的也没有什么用处。可有一回,围绕偶像的真假发起了一场争论。丢失了八个月之后,小耶稣的威望开始受到质疑。它的信徒们对它的信仰开始动摇,一大堆难辨真假的偶像被付之一炬,因为有人说真的小耶稣是不怕火烧的。 偶像工会 不计其数的假冒小耶稣的问题解决了,狂热分子们又想出了新的花样来确认偶像的隐身之处。“圣板”“圣肾”,外加一屋子的牛角牛蹄、拴牛的铁环,还有各种厨房用具,丰富了拉谢尔佩镇神迹清单的物件现在都被轮番拿到菜园子里,象征着工会的紧密团结,支持令人精疲力竭的寻找小耶稣事业。可这些也都没什么用处。 在丢失的那一夜过去整整一年之后,一位在追寻小耶稣踪迹方面堪称专家的人得到神的启示,他说,小耶稣所要的无非是一场盛大的斗牛节日狂欢。 本地区的牧场主们又是出钱又是出牛,还给工人们放了五天的带薪假。在拉谢尔佩镇人们的记忆中,要论人数之多、活动安排之紧凑、场面之热闹,从前的节庆没有能超过这一次的,然而五天时间过去了,小耶稣还是没有露面。最后一夜也过去了,第二天早晨,工人们已经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本地区的那些狂热分子则编出新的花样和各种荒唐的悔罪手段,一个妇女在离菜园子六里路的地方找见了那个小黑人,就扔在大路中央。离那里最近的一户人家在院子里点起一堆火,小人像被扔进火堆里。火灭了以后,偶像还在那里,完全是真的小耶稣无疑。 小耶稣的私家庄园 从此小耶稣就有了自己的私家财产。菜园子的主人把产权转让给了小耶稣,条件是这块地的产权只能属于偶像本身,而不能属于偶像的拥有者。从那时起,小耶稣就从信徒那里收到许多牲畜和水草肥美的土地。偶像的拥有者当然就成了这些财产的管理人。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还说不出这庄园在操作上有什么不规范的地方。就这样,小耶稣的名下有一处菜园子、两座房子,还有一处照料得很不错的牧场,放牧着奶牛、肉牛、马和骡子,身上都烙有专门的烙印。这和圣贝尼托村基督像的情况有点儿相似,几年前那里曾经速审过一个偷窃牲畜的案子,因为有一些别人家的牛身上被烙上了它的烙印。 拉谢尔佩镇的一次守灵 每当谁家死了人,拉谢尔佩镇的家庭主妇们便会出门买东西。在这样一个地区,守灵是商业和社交活动的中心,人们平日里没有机会相聚相会穷开心,只有等待偶尔有个认识的人死了的时机。所以,守灵就成了一种五光十色、热闹非凡的集市,在那里最不重要、最可有可无、最无所谓的就是那具遗体。 每当拉谢尔佩镇上死了个人,就会有两个人出去转一圈,出行的方向相反:一个人到拉瓜利帕去买棺材,另一个人到沼泽深处去把消息传给大家。准备工作一般都是从打扫家里的院落开始,要把这天晚上和接下来的八个晚上一切妨碍人们自由活动的东西全都收起来。尸体被安放在最偏僻的一个角落,也就是最不碍事的地方,就停在地下,直挺挺地躺在两块木板上。人们下午就开始陆陆续续地过来了。他们直接走到院子里,靠着篱笆墙摆出瓶瓶罐罐,支起小铺,无非都是卖些油炸馃子呀,廉价的洗涤液呀,油呀,再就是火柴什么的。到天黑的时候,院子就成了一个公共集市,中间有一个大盆,里面装满了本地蒸馏的烈酒,酒面上漂浮着许多小小的加拉巴木果,其实都是用青南瓜做的。这最后一样,再加上死了人这个借口,这家人的贡献就算是齐活了。 爱情学校 在院子的一边,一群姑娘挤在最大的一张桌子旁边包卷烟。也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在那里——只有急于找个丈夫把自己嫁出去的那些。那些暂且情愿参加风险小一点儿的活计的姑娘们可以在守灵期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实,一般情况下,那些还不想嫁人的姑娘是不会到这样的集市上来的。 急着娶老婆的男人们也有自己的去处,他们都待在磨咖啡的机子跟前。拉谢尔佩镇的女人有一个非常平常却很有象征意义的偏好:对能飞快磨出大量咖啡的男人毫无抵抗力。参加这种能把人累得半死的竞赛的男人们排着队走到咖啡台前,他们的任务是双料的,在努力把咖啡豆磨碎的同时,也想把包卷烟的姑娘们的心磨得粉碎。炒好的咖啡由姑娘们包成一大包一大包的,专门有一位既公正无私又很有眼色的裁判把咖啡磨上的容器装得满满的。比起那些眼疾手快大献殷勤的男子,更精明的还要数咖啡的主人,他们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好多天了,就等着有个死人,加上一个生性乐观的人帮他们解开生意上的死结。 剩下的男人们会各自扎堆聊聊生意,争论一番,完善并达成某笔交易,不时往装酒的大盆那里跑上一趟,庆祝达成的协议,或者至少使争论变得心平气和一点儿。那些闲来无事,既不想买什么又没什么可卖的人,也有自己的去处。他们几个一组围坐在灯下,玩玩多米诺,或是用西班牙扑克玩玩“猜九”游戏。 帕恰·佩雷斯 哭丧——这项活动在大西洋沿岸地区又派生出许多有趣而又荒唐的细小区别——在拉谢尔佩镇土生土长的居民心目中,是一种职业,它不应当由死者的家人从事,而是要交给一个女人,一位无论从素质上还是从经验上都堪称专业的哭丧妇。相比那边兴高采烈的磨咖啡比赛,从事这一行当女人之间的相互敌视有着更鲜明惊人的特色,也会带来更糟糕的后果。 要论起拉谢尔佩镇哭丧妇中的天才,那还得数哭丧妇帕恰·佩雷斯,她是个瘦瘦的霸道女人,有人说她在活到一百八十五岁的时候被魔鬼变成了一条蛇。就像那位侯爵夫人[加西亚·马尔克斯于1954年3月发表题为《拉谢尔佩的侯爵夫人》的文章,提到了当地盛行的“侯爵夫人”传说,是一个与魔鬼签过契约、通晓咒语的白皮肤金发西班牙女人形象。]一样,帕恰·佩雷斯也成了传奇人物。没有任何人能拥有她那样的嗓音,跑遍拉谢尔佩镇附近的沼泽地也找不到任何一个拥有她那种撒旦般的梦幻本领的女人,能把死者的一生浓缩在一声号叫之中。帕恰·佩雷斯从不参与竞争。直到现在的哭丧妇们谈起她来,总还会这样说她,其实也是在为自己辩白:“帕恰·佩雷斯是和魔鬼签过契约的。” 哭丧妇们的表演秀 哭丧妇们不是来哭死人的,而是来向来宾当中的显贵人物致敬的。当人们发现某个因为富甲一方而被当成有特殊贡献的重要人物将要登场,便会有人通知值班的哭丧妇。接下来的情节就非常有戏剧性了:生意经暂停,姑娘们也不包卷烟了,她们的追求者们也不磨咖啡了,玩“猜九”的男人们还有照应炉子和小铺的女人们全都静了下来,脸都朝着院子中央,在那里,哭丧妇双臂高举,脸戏剧性地抽搐着准备放声大哭。随着一声长长的呼啸,刚刚到来的人听到了整个故事——听到了死者的走运时光,也听到了他的倒霉岁月,听到了他的优点,也听到了他的缺点,还有他的快乐他的痛苦;而故事的主人公此时正仰面朝天躺在一个角落里渐渐腐烂,身边不是猪就是鸡,身下垫着两块木板。 下午欢乐美好的集市时光到了凌晨时分便开始向悲剧转化。酒盆一次又一次被加满,里面的劣质酒一次又一次被喝干。聊天也好,玩牌也好,恋爱也好,都好像打上了结,难以进行下去。还都是些解不开的死结,本会把这群如痴如醉的人之间的关系磨得粉碎,除非在这个当口人们又想起那扫兴功力一流的重要死者。天亮前,总算有人提醒一句,说人家家里还躺着个死人呢。人们仿佛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因为这时一切活动才都停了下来,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们和累得筋疲力尽的女人们赶开了猪,吆走了鸡,把两块木板连同上面的死人一起拖到房子中间,好让潘菲洛来念祈祷经。 潘菲洛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长得像一棵树一样结实,只是有点儿女里女气的,应该有五十来岁了。在三十年的时间里他一次不落地参加了拉谢尔佩镇所有的守灵活动,负责为所有死者念祈祷经。相比此地其他念经人,潘菲洛的长处是他念的经文和祷告词都是自己独创的,而且把天主教的文本和拉谢尔佩镇的迷信融合得天衣无缝。潘菲洛给自己的全套祈祷词起了个名字,叫“对万能的主的祷告”。没人知道潘菲洛住在哪里。他一般就住在最后一个死者的家里,直到得到消息说又有人死了。他站立在死者前面,右手高举,计算着已经念了多少经段。念经者与人群还有进行对话交流的瞬间,每次潘菲洛念出一个多半是他自己瞎编出来的圣徒的名字,人群便发出和声:“把他从这里带走吧。”“对万能的主的祷告”进行到最后,念经的人向天上望去,说道:“守护天使啊,请你把他从这里带走吧。”同时竖起一根食指,指向房顶。 潘菲洛五十岁上下年纪,身体壮实得像棵吉贝树,不过——就像过去发生过的侯爵夫人还有帕恰·佩雷斯的事情一样——他已经被传说埋到脖子了。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八日 ---《观察者报》,周日刊,波哥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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