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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的恐怖故事回到种子里去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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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中午的时候,我们到达了阿雷佐,花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能找到作家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在托斯卡纳田园诗般的乡间买下的那座中世纪城堡。这是八月初的一个星期日,烈日炎炎,人声嘈杂,街上到处都挤满了游客,想找到个能打听点儿事的人太难了。在屡试无果之后,我们回到车上,沿着一条没有路标的小路出了城,一位牧鹅的老妇人清楚地告诉了我们城堡在什么地方。分手前,她问我们是不是要在那儿过夜,我们回答说——这也是我们事先就计划好的——我们只在那里吃顿中午饭。“那还差不多,”她说,“因为那座房子里尽闹些吓人事。”我和太太对这种大白天闹鬼的事情本来就不相信,对老妇人轻信鬼神的说法一笑置之。可是孩子们全都因为能认识一个实打实的幽灵而兴奋不已。 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除了是一位好作家外,也是一个出色的东道主和严格的美食家,为我们准备了一顿终生难忘的午餐。因为时间不早了,我们也没来得及在吃饭前参观城堡的内部,不过从外面来看它没有任何恐怖的地方,等到我们在夏日露台上坐下来吃午饭顺便鸟瞰城市全貌的时候,那一点点不安也都烟消云散了。真难以想象,在这些一座接一座盖着房屋的小丘上,总共住了不到九万人,却出了多少名垂青史的人物,比如发明了一种记录歌声的字符的圭多·阿雷佐,再比如了不起的瓦萨里和满嘴脏话的阿雷蒂诺,还有儒略二世和梅塞纳斯本尊,各自时代艺术和文学的两位伟大教父。可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却带着他那一贯的幽默感对我们说,历史上那些高高的统计数字根本不足以表现阿雷佐最出色的一面。“最最重要的人物——”他说,“要数路德维可。”他就这么说到了他,连姓都省略了:路德维可,艺术和战争方面的大人物,一手建成了这座给自己带来不幸的城堡。 整个午餐时间,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都在给我们讲路德维可的事情。他给我们讲了他无穷的力量,不幸的爱情,还有他可怕的死亡。他告诉我们,路德维可上一刻还和他的女人在床上缠绵,突然就一时心智迷乱,用匕首杀死了她,接着又放出家养的一群恶犬把自己撕咬成碎片。他还很严肃地向我们保证,一到半夜,路德维可的幽灵就会在黑暗的城堡里游荡,想要逃离他爱的炼狱,以获得片刻的安宁。不过,现在是大白天,我们肚子吃得饱饱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快乐,只当作这些话是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说的又一个逗客人开心的玩笑。 实际上,这座城堡很大,阴森森的,这一点在午觉之后我们便有所领教。它的上面两层和其中的八十二间房间,经过历代房主之手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重新装修了一层,又让人造了一间现代化的卧室,带有大理石地面,桑拿房、健身房各种设施一应俱全,还有种满鲜花的露台,就是我们刚才吃饭的地方。“这都是从加拉加斯运来的,为的是让路德维可找不着路。”他这样告诉我们。我倒是听说过,世上唯一能让幽灵迷失方向的只有时间的迷宫。 第二层几乎没怎么动过。这曾是使用得最多的一层,然而现在只是一间接一间毫无特色的屋子,里面堆放着各个时代弃置不用的家具。最顶层也是最荒凉的一层,不过这里却原模原样地保存了一个房间,仿佛时间忘了从这里经过。这是路德维可的卧室。那真是神奇的一刻。这里有一张带帷幔的大床,帘幔上用金丝刺绣着图案,装饰着金银绦带的床罩上还留有溅落的被害情人的鲜血。壁炉里炉灰冰冷,剩下的最后一根木柴也已经石化,立柜里武器都挂得牢牢的,还有一幅沉思的骑士的油画画像,应该是当年佛罗伦萨某些大师的作品,只不过他们都没有运气超越自己的时代。不过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不知为什么,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新鲜草莓的气味。 托斯卡纳夏日的白天很长,不慌不忙的,一直到晚上九点钟还能看见远处的地平线。参观完城堡内部,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又带我们去圣弗朗西斯科教堂参观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的壁画;然后我们又坐在广场的葡萄架下喝着咖啡相谈甚欢,入夜后有微风吹来的广场更美了,等我们回到城堡想取行李的时候,发现晚餐已经摆上了桌子。于是我们又留下来吃了晚饭。吃晚饭的时候,孩子们在厨房里点了几支火把,到上面黑黢黢的楼层探险。从餐桌这里能听见他们在楼梯上沉重的脚步声,活像一群脱缰的野马,加上一扇扇房门被打开的阴森的吱嘎声,还有他们在废弃房间里快活地大声呼唤路德维可的声音。孩子们突发奇想,提出了留下来过夜的坏主意。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愉快地站在孩子们一边,搞得我们也没有勇气对他们说不。 和我担心的正好相反,我们这一觉睡得还不错;我和我太太睡在一层的一间卧房里,孩子们就在隔壁房间。就在我快要入睡时,我听见客厅那边的座钟敲了十二下,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牧鹅的老妇人。可那天我们都太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多钟,窗外阳光灿烂。梅塞德斯在我身旁睡得无忧无虑。“真是蠢透了,”我对自己说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相信幽灵什么的。”说完我才发现——恐惧猛地袭来——我们并不是在头天晚上睡下的房间里,而是在路德维可的房间里,就在他那张沾满鲜血的大床上。在我们睡着的时候,有人给我们换了房间。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三十日 ---《国家报》,马德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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