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的事其实我根本不愿记起，我宁愿喝下一种药，能够让我把那个狂奔着的夜晚彻底忘记。然而我不得不在14年里不断回忆，反复讲述，就像用刀尖划开疤痕一样，每次都把它刻得更深，以至于那天晚上的每一个时刻至今都纤毫毕见。

而我讲述了上千遍，唯独这一次讲得最清楚，也最冷静。

10月9日晚上八点多，我被惊醒。

“海洋！快点！孙卓被人家用一辆玩具车拐走了！”

我一下子就从睡中坐了起来，说：“谁啊！”

四英急得跺脚：“修鞋匠看见了，是一个提皮包的人。”

我几步冲到巷子口找鞋匠，大声问道：“孩子弄到哪儿去了？”

他还没有意识到有问题，应道：“不是和你的亲戚往那边去了吗？还给了一辆玩具车让他玩。”

他指的是店铺的左边，通向幼儿园和居民区的方向。

亲戚？我在这个地方哪里来的亲戚？我的脑子一阵发蒙。

我在地上蹦了两下，又原地转了两圈，拔腿就往他指的方向拼命追去。

那个时候，我对“拐卖”根本没有概念，还以为是别人家里缺小孩儿，看孩子很可爱就把他骗回家养了。我也根本不知道有“人贩子”存在。

“人贩子”这个词本身就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在这个高速发展、应有尽有的一线城市，竟然还有一门“贩人”的生意？你可以偷一只猪、一头牛去卖，可是卖掉一个孩子，谁还能心安理得地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买下孩子的又是谁？那个人会不会在某一天忽然想，是哪个倒了八辈子霉的人丢失了这个宝贝？

我一边往鞋匠手指的方向狂奔，一边打110报警电话。

嘟嘟嘟……在接线声里，我忽然又想起昨晚做的怪梦，梦里大家都在吃饭，唯独没有孙卓，却没人觉得奇怪。

我开始疯狂冒汗，手心一下子就被冷汗浸湿了。

110报警电话拨通了，我赶紧对着电话那头儿说：“我的儿子不见了，被人用一辆玩具车弄走了！”

对方说，儿童失踪的情况要24小时后才能立案。

24小时？我吃了一惊，立刻停下脚步，赶紧解释道：“我是做包子的，来深圳后，我的店铺刚开业几天，谁都不认识……我的孩子真的是被人成心骗走的，是我旁边修皮鞋的人亲眼看到的！一个四十几岁的人提一个皮包，用玩具车把孩子骗走了！”

对方又告诉我先在附近的超市或者同学的家里找一找，再问一下老师。

“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孩子3岁半，才上了两天学，跟谁都不熟悉。这个情况很特殊，而且有目击证人，肯定不是走失或者去哪里玩了！您行行好，能不能先出警帮忙找一下……”

我在街上对着电话喊得很大声，满头的冷汗往脖子里窜。

而电话那头很简短地应道：“24小时后才立案，这个是规定。”

接着就挂断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又给大哥打了电话，告诉他孙卓被人拐走了。大哥当即就告诉我：“你赶紧找！赶紧找！不要落到讨饭的手上！不然手脚都要被打断的！”

我听了这话，吓得腿都发抖。但这还不是我被吓趴下的时候。我甩了甩头，咬紧牙关，又往前跑了一段，面前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在路口僵住了。

他到底是往左、往右，还是往前了？

我愣了可能有一两分钟，在这一两分钟里，每一秒我都感觉到孙卓离我更远了一些。我咬咬牙，选择了左边的巷子，因为左边的路上人最少。我推测，孩子反应过来肯定会哭闹，偷孩子的人也会慌张，他会尽量往人少且偏僻的地方去。

就这样狂追了五百米左右，我又面临着一个十字路口。我呼吸急促地在原地思考。如果继续往左，就通往繁华的深南路了。于是，我又选择了向更偏僻的右边跑去。

我对我的猜测其实很笃定，可是我一边没命地奔跑，一边遏制不住地想象孙卓在我身后的反方向，被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抓在手里，一边哭闹，一边离我越来越远。

我的手心全都是汗。这双手原本被期待着要创造光明的未来，此时我却感到自己就像在空气中抓握一粒尘埃。我越是拼尽全力去抓，那粒微之又微的尘埃越是飞远。

曾经我觉得人靠意志力能够办成很多不可能的事，只要意志足够坚强，人就能用河里的泥巴烧出两万块砖头盖房子，能够孤身跑到很远的地方找到饭吃，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改变自己的命运……

原来只是老天爷一直都对我很好，从来没有认真打击过我。

我又跑了几公里，觉得自己像油锅上的蚂蚁，在到处浪费最宝贵的时间。又冒出一个念头，我想我应该跑到派出所去，当面向警察说明情况，让他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许电话沟通是很无力的。

我在街上抓着人就问沙河派出所在哪里，很快就冲了过去。

到了派出所，我告诉警察我在20分钟之前报过警，我的孩子被一个四十几岁的人用玩具车骗走了，有目击证人看得清清楚楚。

当时我已经要崩溃了，万分焦急，慌乱不已，浑身湿透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把几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我的普通话从来没发挥得这么好过。

他们还是没什么反应，说：“你先到周围找一下，和他的老师、同学都联系一下。”

和电话里说的一模一样。

我放弃了解释，开始恳求。我说求你们帮帮我，我们两口子在这里没有其他亲戚和朋友，真的要找不到了。

接着他告诉我一个很惊人的数字，这个数字就像这个大城市里的很多事情一样，再次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说：“你知道吗，深圳每天接警有2万人次，但是我们的警察总共也只有2万个。”

在我原来的想象中，每天只会有几个人拨打110报警电话。

他又说：“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吵着要求立刻出警，我们所有人都要忙不过来。”

他这么一说，我才开始明白，他们实在是做不到每接一个报案都立刻出警。但是在当时，我也没有力气去理解更多了。

我只能再次回到店铺门口，重新朝鞋匠指的方向出发，追、追、追。

那些年，我不断地在十字路口做出选择，每一次都往人少的、偏僻的方向去。我希望我能变成几十个人，每个我都往不同的方向去；我希望我能变成几百个人，让深圳所有的大街小巷都能同时遍布我的身影。这样总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我能遇到他们。可现实是，我只有一个人，一次只能在一个地方。

最后，我追出了十几公里，追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那是一个建筑工地，一幢建了一半的楼房伫立在黑暗中。工地上没有灯，一片寂静，黑暗中似乎藏着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我忽然想：他会不会抱着我的孩子藏在工地里了？这个时候我已经穷途末路了。

我一边想，不可能的，怎么可能藏在这里；一边又想，万一被我碰到了呢。绕过这根柱子，走到那个水泥堆后面，扒开货车车底……万一再往前走两步，把头埋得低一些，我就像和他玩捉迷藏一样，会忽然间对上孙卓的两只眼睛——好啊！你就被藏在这里！

万一呢？

我被自己的各种想象撕裂着、折磨着，一会儿紧张得心脏咚咚狂跳，一会儿失落得两腿发软。

我把建筑工地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如果有人经过的话，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一惊一乍地在黑暗里蹦来蹦去。

到了12点，我终于允许自己稍微绝望了几秒。

我想孙卓大概已经被带走很远了，靠我的双脚已经追不上了。

我开始往家的方向走。每遇到一个漆黑的角落，我就会神经兮兮地跑过去查看一眼。总怕万一哪一个地方我没有看到，我就和他擦肩而过了。

回到沙河街，夜已经很深了，这正是我该起床做包子的时候。可是想到包子也让我感到迷茫，忽然之间，我的真实生活变得如梦幻泡影，面粉、顾客，还有5毛钱或1块钱的硬币，全都离我很遥远。

我在店铺门口站了一会儿，有点想不起来前因后果了——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到深圳来的？

在包子店不远处，一家印刷店还开着门。我这才想到，我应该印一些寻人启事的广告。

寻人启事上面的图文在后来被改了无数个版本，而最初的那个版本上写着：

小孩孙卓，3岁半，九十厘米高，被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子提着皮包，十月九号晚上七点半，在门口用一辆玩具车拐走。

上面还放了一张孙卓的照片，他穿着以前就读的幼儿园的旧校服。被拐走的时候他穿上了新校服，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给他拍张照。

我向印刷店老板交代好了，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取寻人启事的广告，随后就又往附近的巷子去找。我跑到老远的地方去追的时候，四英也在分头找。这个时候我走进附近的巷子里，远远就听见四英在哭喊：“卓卓——卓卓……”

她可能已经这样哭喊了几个小时，声音完全变了，像被粗糙的砂纸磨坏了一样，听起来歇斯底里又脆弱。

城市依然灯火通明，我循着声音找到了她。她一见到我，就崩溃地问我：“找到了没有？”

我没有回答。

她也没有继续问，只是忽然失去力气一样蹲下来，低着头呜呜地哭。

最后，我们精疲力竭，茫然无措地回到家。

我告诉四英：“明天我们再去派出所，他们说24小时后一定会立案。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跟他们说好话，再求求他们。”

当时，警方的介入依然是我最大的希望。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还要在那么多年以后，在我已经准备好了要用自己的一生去追赶那个小小的背影的时候，我崩塌的世界才终于在警方的不懈努力下得以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