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悬赏二十万寻儿子店

回家  作者:孙悦

接下来的72小时是凝固的梦魇。

成千上万张寻人启事不断地流向城市的各个角落,却没有一个电话响起。在我的记忆里,日与夜之间、今天与明天之间都失去了明晰的界限。

我低下头,手中是一沓寻人启事,每一张都印着儿子的面孔。

我抬起头,面前是电线杆、斑驳的墙面、公告栏、凹凸不平的树皮、广告牌、商场的玻璃门……上面也都是一张张儿子的脸。有一会儿我想到这可能只是个噩梦,就抑制不住地在街上笑起来,笑得弯了腰,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完之后,悲从中来,又赶紧贴了一张寻人启事。

10月10日一早,母亲、大哥、二哥和姐姐都赶到了深圳。

我和大哥到派出所请求出警,派出所将我的案子分配给一位何警官负责,可是这位警官工作非常繁重,表示分身乏术。

母亲也没帮上什么忙,倒是摔坏了屋子里不少东西。她整日冲我号哭喊叫、寻死觅活,不是责怪我,就是责怪四英,甚至责怪鞋匠,责怪城市,责怪包子。二哥话不多,贴的寻人启事却是最多的,跑的地方也最远。他早出晚归,跑遍了深圳各区,几天下来,脚上的鞋都快被磨破了。

从10号到13号,连续4天里,我和大哥雷打不动地跑去找何警官。他见到我们,总是第一时间拍着胸脯保证:“明天一定出动!”

大哥给我出主意,提出在寻人启事里加入“悬赏五万”的信息。可是直到后来,寻人启事从“悬赏五万”改到了“悬赏十万”,贴了上万份出去,竟没有丝毫回音。我向这个城市发出的求救声如同焦灼的雨滴落入夜海,顷刻间就尽数消失。

直到第4天,我的手机第一次响了,来电显示“广东深圳”。我吃了一惊,赶紧接通。

“你是不是在寻找孙卓?我在沙河小学背面的电线杆上看到了寻人启事。我是宝贝回家网站的志愿者,我叫小席。”对方听起来是位年轻女士。

我对她说的“宝贝回家网站”没有任何概念,更不知道志愿者是做什么的。

我告诉她我在沙河街。她马上就找到了我。

“你要怎么帮助我?”我问她。

“我们通过网络寻人,我可以帮你把寻人信息登记到网站上。”

当时的我还不懂得如何使用网络通信,拿着手机也只会打电话、发短信。我带她回家去取资料时,母亲很是警惕,悄悄问我“她要多少钱”。我说:“她不要钱。”

母亲将信将疑,说:“还有这么好的事?”

小席带我进入一家网吧,将这些资料都拍照上传到网站上,并教我学习用电脑。那个时候宝贝回家的网站还很新,在上面登记的人没几个。我心事重重,当时并没有把网站当回事,只是对第一个帮助我的人很感激。这是我失子4天后,从这个陌生的城市得到的唯一回应。

告别了小席,我还是到处贴寻人启事,但它们常常会被城管撕掉。有一回我正在贴,几个城管忽然从远处走来,他们手里各自拿着一根至少一米长的棍子。我赶紧拔腿就跑,他们在后面挥舞着长棍拼命地追。最后我跑到一个桥洞下面,终于被团团围住了。他们拿着棍子朝我逼近,我穷途末路,只好举起手里的寻人启事不断求饶,说“我是寻找自己的孩子,不是做坏事”。

他们或许是有些同情我,最后并没有把我怎么样,只是勒令我把贴过的寻人启事全部铲掉。于是,我带着他们回到原地,将寻人启事一张一张铲得干干净净,他们就在旁边抄着棍子守着我。

我一边铲一边想,其实我们都在尽各自的职责做各自的事情,仿佛谁也没有错。

有时候我贴寻人启事,也会引人过来围观。人们议论纷纷,有的当着我的面讨论起来,说:“这人肯定是个骗子。”我很不理解,悬赏20万是我给别人钱,我骗什么呢?还有人不解道:“再生一个不就行了吗?”还有人猜疑说:“一个孩子能值20万吗?”

我没有和任何人争论过,却因此夜不能寐。我知道这个世界很大,无所不有,也知道人心很深,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可是这种不能被理解的孤独还是让我沮丧,也让我深感不安。

所幸还有一回,我在沙河街的出口贴了一些寻人启事,临走时眼看着其中一张从电线杆上掉了下来。但当时我赶着要去另一个地方,就没有把它捡起来。晚上回到沙河街,我却发现那张掉下来的寻人启事,竟然被人牢牢地贴了回去。我吃了一惊,在那个电线杆旁边查看了好一会儿。在小席之后,这是我第二次从陌生人那里感受到善意。

很多年后,我意识到,也正是这些点滴的善意在冥冥中守卫着我内心的火苗。只有对人性之善依然抱有纯粹的信念,我才有理由相信自己脚下的这条路一定会有终点。

……

每天等夜深了,我都会重新走到美宜佳超市门口。那里是小贩子逃跑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无论他们最终去往何处,都一定在某个时刻经过了这个地点。我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沉默不语,看着眼前车水马龙、霓虹变换,人们匆匆来、匆匆去,脸上都带着一样的神情。

事发后的第6天,晚上9点。我在石头上坐着,忽然注意到美宜佳门外的拐角处有一个监控摄像头。我没有抱太大希望,惴惴不安地走进超市,请店员帮我把监控录像放出来看看。

店员很热心地问我:“要看什么时候的?”

我略一思索,说道:“10月9日晚上……7点30分。”

监控摄像头正对着门口的小道。我趴在屏幕前仅看了一分钟,就在7点31分,镜头中出现了一个穿衬衫、提皮包的男子,带着穿黄色校服的小孙卓快速走过。监控恰好拍到了他们离开的背影。

我难以压抑激动的心情,立刻跑到了派出所。

这样一来,我不仅有目击证人,还铁证如山——孩子不是走失的,他就是被拐走的。

负责我们案子的何警官不在派出所,另一位警员跟着我来到美宜佳超市,用手机将监控录像中两人离开的背影拍了下来。我想这下有救了,警察要把这个被监控录像拍到的家伙抓到,一定是小事一桩。我和大哥两个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次日,我带着一大家子人去了派出所。母亲、大哥、二哥、姐姐和四英全部都去了。母亲一进派出所就跪在地上开始号哭,姐姐和四英也开始大哭。哭声引起了一些注意,来了一位看起来像领导的人。他说他是林所长。

在当时,林所长对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简直是一个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人物。他把我们带到办公室,问我们是什么情况,请我们不要着急。

“我会把你们这个案子当作命案来侦破。”

林所长立刻打电话到南山分局,请求派人来,说这里发生了一个很严重的案件。

不到半小时,南山分局就来了一辆警车。

于是在案发的第7天,一大批警官来到了案发现场。他们在美宜佳超市附近的十字路口认真观察、讨论了两三个小时。我的内心十分激动。

第8天一早,我又跑到派出所。林所长拿出一张画像,上面画着一个陌生男子,看起来很魁梧,手上还提着一个皮包。

“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我如实回答道。

原来他们在一夜之间便把犯罪嫌疑人的正面像都画出来了,竟然是根据监控录像的背影模拟出来的,还画得非常清楚。这张神奇的画像让我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但还是给了我极大的希望。因为这说明警方确实费了不少功夫,在非常严肃地对待我的案子。

当我在第9天找到林所长时,他终于面露难色。

“监控录像虽然拍到了,但是只有背影。我们请专家模拟画像,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长这样……要是能有正脸就好了。”

我很失望,却也只能表示理解。从派出所回家的路上,我拼命思考着各种各样的办法。我想:这个犯罪嫌疑人会不会有同伙?也许监控录像不只拍到他带走孙卓,还拍到他的同伙经过。我只从7点30分开始看了1分钟录像,万一在那之前和之后还有线索呢?

于是我又跑到美宜佳超市。超市的监控录像保存期其实只有一周,但是那位热心聪明的店员早已提前帮我把那天的录像保存下来了。我又从7点30分开始看。

7点31分,提皮包的男子带着孙卓离开,背影一闪而过。

7点32分,孙卓竟然又跑回来了!男子紧接着也跟了回来——他的正面容貌出现了!

再往后看,还有孙卓在花台上跑来跑去以及犯罪嫌疑人给他买食物、玩具的画面。而我的脑海里响彻着林所长说的一句“要是能有正脸就好了”。

这下竟然真有了。我心想,连犯罪嫌疑人的脸都拍到了,不可能抓不到这个人了。

第10天和第11天,我每天都要往林所长的办公室跑很多趟,早上找,中午找,晚上也找。林所长深表同情,他从来没有嫌我打扰他的工作,只是认真倾听我的烦恼,他的确是一位体恤民情的好所长,然而,他也有心无力。

第12天,林所长说:“有了正面像,也不知道他是谁。要是你能找到他姓什么、叫什么就好了。”

我一直以来压抑的心终于被这句话点燃了。

“我要是找到他姓什么、叫什么,我爬都已经爬到他家里去了!”

这是我跟林所长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我把门一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很难说我是对他的话感到失望,还是对自己的无计可施感到愤怒。之后的近10年里,我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地方半步。我也终于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找孩子了。当时的我满心愤怒,觉得自己把最宝贵的时间和太多的希望放到了别人身上。

回到家后,我把“天津包子店”的招牌拆下来,找印刷店定做了一个长3米、宽1米的广告灯箱,上面印着大大的红字:悬赏二十万寻儿子店。

变卖家产也好,借钱也好,我要重金悬赏20万,告诉整个白石洲的人,这里有一个叫孙卓的孩子被人拐走了。那是案发后的第13天,我挂上这个醒目的招牌,并把人贩子的照片、孩子的照片密密麻麻地贴在门口和店内,满满地挂在门前的一排行道树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在我的店门口议论纷纷,有的人一边往地铁的方向走,一边还在频频回头看。

我的店算是小有名气了。

那些日子,母亲也经常跑到地铁站去。她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坐在地铁口,仿佛变成了那里的一座老人雕塑。上下班时间,庞大的人流一股股从地铁口涌入和涌出。她等待着、守望着,期盼着有一天能看到自己的小孙子像变魔术一样,忽然就从人海里冒出来。

2007年10月22日,孙海洋将“天津包子店”招牌更换为“悬赏二十万寻儿子店”。2008年,彭高峰也将自己的电话超市更名为“悬赏十万寻儿子店”。同年,广西藤县街头也出现了“悬赏二十万寻儿子店”,店主黄佩云的儿子莫鸿涛至今还未找到。武汉张学红将奶茶店招牌改为“悬赏十万寻子店”,其女张紫轩至今未找到。西安余辉也开了“悬赏十万寻子店”,其子余严俊至今未找到。2009年,深圳闫智勇将店铺招牌更名为“草埔·寻子店”,其子闫乙人于2002年丢失,至今未找到。此后,高额悬赏寻子店成为一根根隐痛的针,扎遍无人注意的角落。

本书作者孙悦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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