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梦

回家  作者:孙悦

深圳的春节没什么年味儿,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没有回老家,因为过年这件事如今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难道要我们剩下的这几个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一起碰杯、放鞭炮吗?怎么会有过年这么残忍的事情?

2008年初,孙悦已经在监利读完了四年级上学期的课程。她对这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并不是刻意要瞒着她,只是我总以为再过1个星期或者1个月,孙卓就能找到了。没想到小半年就这样过去了。原本我打算在深圳把生意做稳定了,就把孙悦接过来,安排她上小学。而今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稳定”了。孙悦放寒假后,我还是决定把她带在身边。

在车站接到孙悦是在一个寂静的冬夜。我心事重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半年未见的女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我选择了逃避,我想她慢慢会知道的。

孙悦从车上跳下来,兴奋地喊道:“爸爸!”

接着,我发现她的手上、脸上全是红黑色的大块儿冻疮,几根手指都流脓结痂了。这些冻疮在她手指上留下的伤疤一生都不会褪去。

我如鲠在喉。我们丢了儿子,也没有照顾好女儿。我想,虽然我总是东奔西跑,不能经常在家,但至少这里能给予她温暖。事实证明,她的到来缓解了我们的痛苦,却并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快乐的回忆,而我也将陷入长达十多年的羞愧中。

我把她接到出租屋,开了灯,客厅赫然是一座简陋的寻子展览馆。我买下了所有报道拐卖儿童案件的报纸,买不到的我就自己打印出来,加上各种寻人启事、名单等纸质资料,密密麻麻地粘贴在四面墙上。对我来说,这些信息本质上意味着我的全部希望。

孙悦走进来,茫然地张望着,也没有发问。

出租屋里还有两个卧房。一间我和四英住,另一间母亲在暂住。那时,大哥、二哥和姐姐已经回到了老家,继续过他们的生活。母亲还在深圳,她不听我们的劝阻,总是自己偷偷地跑去找卓卓。孙卓从1岁到3岁都在母亲身边,是我硬要把他接来深圳的,一接过来就被我弄丢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本来是一个瘦小却精力旺盛的中年女人,那段时间她好像忽然就变成了一个老人。她一个人扛着一块“悬赏二十万寻孙子”的板子,每天在深圳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游走。一旦有人来围观,她就要在人群中下跪、哭喊。这给我添了很多麻烦。

母亲也多次独自跑到其他的城市。有时候她根本没有听到什么线索,就瞪大了眼睛在街头巷尾没有目的地到处走。有时候她会跑到每一个幼儿园门口,等小朋友放学了,就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一个个从幼儿园走出来的孩子。有路人见她背着一块板子到处寻找孙子,像是一个很可怜的老人,还给她丢下一些零钱。

她坚持不要,还抓着人家说:“我不是讨钱的,我是找孙子的。看看我的卓卓,你仔细看看。只要能告诉我孙子在哪里,我儿子就会送来20万块钱。”

她操着浓重的乡音,路人也根本听不懂。就这样整日四处折腾,她瘦小的身体又缩水了,眼睛也渐渐看不清了。《揭阳日报》曾经刊出过一篇报道《宝贝,奶奶在找你》,报道的就是母亲在潮汕地区寻找孙子的经历。

有一回,电视上播出一则新闻,报道了一个叫蓝树山的人贩子长期用玩具车拐卖儿童的案件。几年时间里,他参与拐卖的孩子,仅招供出来的竟然就有33名。母亲一声不吭地看完了新闻,第二天人就不见了。几天之后,我接到广西壮族自治区公安厅的来电,吓了一跳,还以为孩子找到了。结果他们向我求助,说我的母亲在他们那里下跪号哭,要求蓝树山再招供一个孩子出来,不把孙卓的下落说出来她就不起来。他们伤透了脑筋,请我快去把老人家接走。

把母亲接回来的那天,我才发现自己血液里流淌的这股“犟劲儿”原来是她给我的。她永远在路上,永远不认输。那个在雪夜里为孩子们偷菜薹的母亲,就是天塌下来了,她也会一手抵着天,一手撑着地,在极狭的缝隙中步履不停。我也一样。

或许是这极狭缝隙中的氧气已所剩无几了,那一年,我也开始过得恍恍惚惚。

住在这个“寻子展览馆”里,每分每秒浸泡在巨量的负面信息中,我开始频繁地做噩梦。由于现实也不甚美好,我常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走在现实的街道上,还是走在梦中的街道上。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嘴巴一张一合的,他究竟是在和我说话,还是在替我梦呓?

2008年5月8日是奥运火炬在深南大道进行传递的日子,全城轰动,万人空巷,所有的行道树上都是飘扬的旗帜。在这热闹非凡的时刻,我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挣扎在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里。我总是想不起来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每天早上8点,隔壁的幼儿园会准时播放做早操的音乐。

大公鸡,喔喔叫,

外面的世界多美妙!

小朋友们排好队,

大家快快来做操!

这个时间点我不应该在家里,我想。循着幼儿园的歌声打开家门,我发现门外的一切都显得颠三倒四。太阳正不幸地掉进两棵行道树中间,被纵横交错的枝丫截碎,变得四分五裂。黏稠的红黑色液体顺着树干往下坠,把我挂在上面的寻人启事都涂成了猩红色。

城市的清晨人声鼎沸,然而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一种巨大的嗡嗡声之外,什么也听不真切。我忽然想起来我是要去找孩子的,不管这是什么日子,对我来说都是“找孩子的一天”。我于是抬脚要走,一个穿警服的人忽然站出来,把我拦住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我哪儿也不能去。幼儿园的音响还在唱:“大公鸡,喔喔叫,外面的世界多美妙!”

我急得跺脚,赶紧拿出一张寻人启事,想告诉这位警官,我不是去外面做坏事,我只是想去找我的孩子。可我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我越是努力,嘴唇越是像被缝住了一般完全张不开。我抬手一摸,发现我的两片嘴唇竟然真的被密密地缝起来了!我惊骇地瞪大眼睛,冷汗直流,只能在喉咙里酝酿恐惧的喊叫。

这时,面前又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警察,他们的面目都一样模糊而可怖。很快,三十多个黑衣人陆续到齐,乌泱泱地把这条羊肠小道堵得水泄不通。我急得要命,不知怎的回到家中找出了一把水果刀,想把自己被缝住的嘴划开,好向他们解释一番。

镜子中自己的面孔也像被包裹在迷雾中,我来不及细想,锋利的刀尖刺下去,寒光一闪而过——我从床上惊醒,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冷汗浸湿了枕头。

这样的怪梦越来越多,填满了我的无数昼与夜。

有一回,我梦见自己从出租屋逃了出去。那是一个深夜,我打开门,发现看守者们都睡着了,小巷寂静如野岭。我一路打车,走一段路换一辆车,车子在夜晚的霓虹中流动。

一切都在流动,只有黑夜在我的头顶纹丝不动,平静、漠然地俯视着我。在我出生之前,黑夜就这样存在着。当我在大街小巷里狂奔,而我的孩子正在离我而去时,黑夜也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到有一天我死去了,黑夜依旧岿然不动,人类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对它来说毫无意义。在黑夜的看守下,世间万物有序地流动和更替。

我也不知道被一辆又一辆车带到了哪里,直到我忽然遇见一个寻子同伴。他告诉我,他一直在等我,我们要从这里乘火车去北京。

他的面孔像是刚从潮湿的大雾里捞出来,并不清晰。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听说他要带我去北京,就茫然地跟着他走了。我们走到一家小店,点了两份饭。这时我心里又犹如火烧: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还吃什么饭?可是一到梦里我就说不出话来,我的嘴再一次越闭越紧。

果不其然,一碗盒饭刚拿到手,两辆警车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开过来,正停在我们面前。车胎扬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土,远处似乎失了火,又好像有送葬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走过,隐约传来女人的啼哭声。我抬头看着极暗的黎明天空,在心底问道: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们怎么会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天没有回答我,它沉静地注视着这悲喜人间,始终不动声色。我再次从睡梦中醒来,以和梦中同样的姿态望着空白的天花板,泪水沾湿了鬓角。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的精神似乎也不太正常了。

我甚至还找了很多算命的人,有的告诉我孩子找得回来,有的告诉我找不回来了。其中有一个算命先生听了我的经历,马上像个专家一样拍拍胸脯,他说:“你这事儿要听我的。”

“我什么都听你的。”我赶紧说。

“你到菜市场去买1只鸡,煮到半熟,拎着鸡绕着案子发生的房子跑7圈。记住,是7圈。一定要小跑,不要太快。一边跑,一边喊‘孙卓回来,孙卓回来’。然后你把这只鸡放在监控录像底下,跪下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喊‘孙卓回来,孙卓回来’。1个星期之后你再看,孙卓就在你家门口。”他说得像煞有介事,头头是道。

我也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但在那个时候,鬼和我说话我都会信。于是我买了1只鸡,照他说的小跑7圈,然后在监控底下磕头。没想到这件事竟给我带来了长达几年的影响,每天早上,我都要带着一点儿期待打开门,看看门外有没有孙卓。如果没有,我就会想:是不是门开迟了?是不是我煮的鸡不够熟?是不是我喊得太小声了?

每日如此,日复一日,直到2010年我们搬离白石洲。

那时候,我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一旦在家,屋子里的几个人总要爆发争吵。我和四英吵,我和母亲吵,四英和母亲吵。饭桌被掀翻,碗被砸碎,菜糊在地板上,汤汁无声地洇开。

有一段时间,四英每天都在宝贝回家网站上浏览到半夜。网站上的信息越来越多,她一直在比对全国各地网友们上传的街边乞讨儿童的照片,希望里面有孙卓,又害怕里面真的有孙卓。她每天查看到深夜,还要躺在床上哭很久,第二天半夜4点要去店里,根本起不来。店里的生意被我们两个彻底做没了。她怪我,我也怪她。

“叫你看孩子你不看,叫你做事你又不做。”我说。

“我怎么不看孩子?卓卓明明是交给你带回去的。”她一说起卓卓就哭哭啼啼。

“我都睡着了,怎么晓得他跑到哪里去?”我经常说这句话。

“卓卓是我一个人搞丢的吗?我在店里做事,你在干什么?你怎么不来做事?”她无理取闹道。

母亲在旁边也绝无可能劝架,我们俩只有被轮番咒骂的份儿。

“你们把卓卓还给我。”母亲怒道,她好像恨我们恨得要命。

我只能继续跟四英吵:“你当妈的连自己的儿子往哪里跑都不晓得?你怎么可能交给我就不管了?你明明晓得我是回去睡觉的。”

我也知道这些争吵没有意义,但或许用语言伤害最亲近的人在当时就是一种发泄。

四英越哭越大声,哽咽着说了一连串话,我根本听不清。她说着又开始用头撞墙,说一句话撞一下。长头发粘了泪水,把那张扭曲的哭容掩盖在阴影中。

她撞墙是经常的事情,我没有在意,随口回应着:“行啊,都怪我,我又要做包子又要24小时睁眼看着。我对不起你们好吧,我来给你们磕头好吧?”

四英忽然跳起来跑进厨房,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拿了一把菜刀跪在我面前,给我磕头,说:“你把我杀了吧!”光裸的额头磕在瓷砖地面上,砰砰砰几声巨响,那是没有想着要活下来的声音。她再抬起头的时候,额头已经破了,立刻开始冒血,看起来恐怖极了。

我一把抢过菜刀,赶紧丢了老远出去。

孙悦就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没有什么反应。

我想起最早在武汉时,我一个人在餐馆搭了个小角落做包子。有一天彭四英走进店里,问餐馆的老板:“你们这里要不要人做事啊?”

那个时候她18岁,顶着一张白净、天真的面孔。后来的很多年里,我做生意亏多赚少,四处辗转,生活困顿,她总是全然信任地跟着我。生下孙悦的当天,她还光着脚和我在河边捉鱼,没有一点产妇的样子。跑来永顺的时候,她一个人带着3个月大的孙悦,抱着七八个蒸笼和各种用具,一见到我,满脸的汗水都在太阳底下闪光。

我曾经以为她会一直这么生猛、欢快,什么也锤不垮她。

那天我猛然间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跪坐在地上,还张着嘴哇哇地哭。那哭声像一个濒死之人发出的呼救,像生不如死的人在病榻上告饶,那种无意识的呻吟从她的身体里无力地涌出来、溢出来。那张连日浮肿的面孔浸满了泪水,因为过于用力而扭曲变形。两道鲜血蜿蜒着从额头流下来,把她的脸割裂了。

从那以后我的性格也变了。我变得很沉默,不怎么说话。后来还有一次,我们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小事争吵起来,最终还是绕回到孙卓身上。四英又拿了把菜刀要剁自己的手,被我一把抢偏了,刀背砍在手上,肿了好几天。所幸手还在。

渐渐地,我们不再轻易提起孙卓。在很多年后,偶然或不可避免地提起孙卓只会引发集体沉默,不会再引起疯狂。我们停止了伤害彼此,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们像同情自己一样对彼此怀有最深切的同情。

依照刑法有关规定,以拐卖妇女、儿童罪判处被告人蓝树山死刑……罪犯蓝树山已于近日被执行死刑。对于拐卖妇女、儿童犯罪,我国司法机关历来坚持从严惩治的方针。其中,偷盗、强抢、拐骗儿童予以出卖,造成许多家庭骨肉分离,对被拐儿童及其家庭造成巨大精神伤害与痛苦,在社会上易引发恐慌情绪,危害极大,更是从严惩治的重点。本案中,被告人蓝树山拐卖妇女1人,拐骗儿童34人予以出卖,不少儿童被拐十多年后才得以解救,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众多家长为寻找被拐儿童耗费大量时间、金钱和精力,其中有1名被拐儿童亲属因伤心过度去世。综合考虑,蓝树山所犯罪行已属极其严重,尽管有坦白部分拐卖事实的从轻处罚情节,法院对其亦不予从轻处罚。

——《最高人民法院发布惩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典型案例》

2015年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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