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烈火

回家  作者:孙悦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被愤怒支配着,时时感到自己正在遭受烈火炙烤。

为了排解这种淬火之痛,我将自己的愤怒不加控制地诉诸周边的世界,我质问、呐喊,甚至是咆哮,只恨不能凭空点燃脚下的这片土地。

2008年至2011年,几乎每个月我都会发起寻子活动。我在各省组织了寻子联盟,每次活动前先通知几位寻子家长代表,再由他们将情况转达给其他家长。每年的“六一”国际儿童节、中秋节和国庆节,当家家户户都在欢庆节日时,我们就会从全国各地汇聚到一起,痛饮彼此内心的苦闷。

2009年5月中旬,我联系了深圳的彭高峰、陕西余严俊的家长和江西何定涛的家长等人。当时我已经无法购买飞机票,只能坐火车先到河北省石家庄市,在那里和几个家长碰头。那个时候没有“微信”,我拿出一份经过筛选的名单,请所有人坐下来,挨个打电话给名单上的人。我们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各自“喂喂喂”,机械又充满感情地传达着同样的内容,沉默又嘈杂地发出相似的声音。

6月1日,我们一行六七十人到了北京。我们选择在四环外的一个公园落脚,很快又转移到五环外的一个广场。我们希冀从阴影中走到太阳下,又担心自己会化为灰烬,只好游走在强光的边缘。我们纷纷从背包里掏出各种资料,A4纸大小的寻人启事、发黄的胶印照片、摇扇状的寻人牌、等身长的寻子挂布,全都摆摊似的一一摆开。接着我们拉起一张巨大的寻子海报,实长300米,印着共计2 700名失踪儿童的信息,至少需要30名家长才能完全把它扶起来。这种巨型海报我们做了好多,有长100米的,也有长200米的,最长的一条有380米。为了展开这张海报,我们总是需要找到一个大型广场。一时间,许多稚嫩的面孔漂浮起来,许多双被定格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远方。

初夏的北京,街道笼罩在刺眼的、令人发昏的白光中。人们经过时会眯起眼睛打量,他们带着惊疑、同情或是厌烦的表情,无论何种情绪,都像一副副苦苦忍耐的面具。

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就会举起话筒向人们喊话:“今天是儿童节,所有的小朋友都在过节。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开心,也都很开心。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个痛苦的日子。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那段时间,在家里我总是长久地保持沉默,生怕一不小心泄露了身体内部随时要爆裂的火焰,生怕自己会忽然不顾一切地挣扎和喊叫起来。但是在“寻子广场”上,我是一个滔滔不绝、青筋暴起的质问者,将全部感情都投注在这些愤怒的声音里。或许正是因为深感微小和无力,我才无比渴望自己的声音能被放大和听见。回过头来,那时我的发言总是充斥着廉价的、毫无方向的愤怒。

“为什么人贩子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走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孩子被买回去都可以在当地‘上户口’?公理在哪里?正义在哪里?法治在哪里?”

等我说得差不多了,我就会把话筒递给何定涛的家长何治生。我刚认识何治生时,他是个内向的人,经常跑到深圳来找我商量办法。他很怯场,人一多就不敢讲话。可是几次活动之后他也完全变了,总在一旁等着要发言。

他从我手中接过话筒,一张嘴就中气十足地怒吼:“他们是天上掉下来的瘟神——!地下钻出来的魔鬼——!他们偷走了几十万个孩子!他们毁灭了几十万个家庭!”

他的声音能把十几米外的路人都吓得频频回头,仿佛行道树也听得簌簌震动。

后来他还会在活动现场唱歌,总喜欢唱一首《宝贝回家》。

宝贝,我把你的照片放在这里,

放在那片明亮的月光下面,

放在星星们都能看到的地方,

放在每一个被泪水洗过的早晨。

宝贝,我把你的照片放在这里,

放在那些模糊的灯光下面,

放在我们找寻你的路途中,

放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

宝贝,我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你。

宝贝,我要让全世界都认识你。

宝贝,我要让全世界都记住你。

宝贝,我要让全世界都呼唤你,呼唤你……

他的歌声嘹亮,里面总夹杂着母亲们的啜泣和哭喊,像一种深情的和声。许多人会皱着眉头快步走远,并不是因为他们对此无法共情,而是因为他们内心起了波澜,又深知无法提供帮助,便只能选择无视。

那几年,我们这一群人总是这样浩浩荡荡地跑到全国各地,恨不能闹得鸡飞狗跳,让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我怒气冲冲,睁眼、闭眼就是要和整个世界作对。当我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里带着深深的恐惧四处逃窜时,我会一边奔跑一边频频回头,每一次回头都觉得会迎上某张狰狞恐怖的大脸,却往往只能看见未知的黑暗。那种黑暗像一个小匣子,将我闭锁其中,让我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我在匣子里徘徊、游荡时,总是会想起母亲,想起她讲过的故事。

小时候我们住在风一吹就倒的茅草屋里,天一黑村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母亲做完了白天的活儿,见我瞪着眼睛无法入睡,就会给我讲故事。

这些故事总是发生在一个神秘的村庄里。

村子里的人们并不富裕,却都怡然自乐,因为他们共同拥有着一件美丽的宝物——月亮石。月亮石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有人说它是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里从天上落到人间的一块碎片,有人说它是嫦娥思念故土时流下来的一滴眼泪,有人说它是外来者从古代王侯将相的墓中盗出的陪葬品,还有人说它是这个村庄千百年来孕育出的灵物……村子里有一条铁规矩,每个新生儿都要在满月前来见一见这块不凡的宝石。只有见过它比太阳还要夺目、比月亮还要皎洁的光芒,婴儿才能真正来到人间,否则就只能活在一个灰蒙蒙的、阴冷而混沌的世界,那里四处飘荡着死去之人的鬼魂,日夜响彻着鬼魂们尖厉的号哭,只有乌鸦们能在两个世界之间往来。

村子里有一位深受人们爱戴的村长,他为村子做了许多好事,人们都叫他好村长。村子里还有一名特殊的守护者,他负责日夜守护月亮石。这位守护者的年纪,村里的人也都说不准,有人说他是20岁的青年,有人说他明明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还有人说守卫者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已经在守卫月亮石了。总之,守卫者存在于每一个活着的人最初的记忆里。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人敢打月亮石的主意。

然而在某个夜里,一阵阴森诡异的秋风席卷了这个世外桃源。村庄在狂风的摧残下摇摇欲坠,窗外的天空乌黑、阴沉,被这阵怪风拧成了扭曲的麻绳。阴风所到之处无不响彻着呜呜的咆哮,越来越快,越来越凶,所有的建筑都颤抖在土崩瓦解的边缘,直到某一个瞬间,一切都在失控的摇动中静止了。村庄像被定格住了似的悄无声息,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亡般的昏睡,包括那名月亮石的守卫者。

第二天清晨,鸟儿啁啾,秋风徐徐,拂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人们在酣眠中陆续醒来,发现飓风就像一场梦,一切似乎都安然无恙——除了月亮石。

月亮石被盗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可惜好村长对这次神秘的失窃事件一筹莫展,最后他宣布:月亮石有灵,它会一直留在我们每个人心中!

人们虽然伤心难过,但也接受了好村长的劝告,除了守卫者。守卫者认为,宝石虽然被盗走了,却不会被人扔进河里,也不会被人毁掉,宝石一定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于是守卫者向全村辞行,决定去告诉国王,他们深爱的宝石不见了。

好村长担心极了:“这一路凶险,外面的森林里,成群结队的野兽都饥肠辘辘,你会命丧途中。”

守卫者不听。

夜里,他带着火把一个人出发了。火把的烈焰赶走了黑夜。他只身穿过充满威胁的茂密丛林,蹚过埋伏着凶猛水兽的溪流,攀过恶狼成群出没的高山,向黑压压的天际线不断行进。

守卫者不知疲倦地走着,走到鞋子破了,脚底流血了,也没有停止。直到他手中的火把终于烧尽了,黑夜饥渴地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才终于稍事休息。他寻到了一片空地点起篝火,精疲力竭地坐了下来。忽然,幽暗的远处传来一声乌鸦的叫声,就像一种呼唤,成百上千只乌鸦争先恐后地回应起来,叫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守卫者下意识朝自己的篝火堆靠近了两步,却猛然间发现身后立着一块墓碑。他定睛一看,原来他在一大片墓地的中央,无数只乌鸦站在墓碑上望着他,黑溜溜的眼睛闪烁着怪异的灵光。它们此起彼伏地尖叫着、呼唤着……

守卫者吓出了一身冷汗,正欲拔腿逃跑,忽然被人拦腰抱住了——竟然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好村长!好村长发疯似的捉住他,反反复复地劝说他回到村里去。他青筋暴起的面孔离守卫者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他如此绝望,以至于喃喃恳求听起来就像某种恶毒的诅咒,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倒映着只剩死灰的篝火。那篝火却一片死气,没有闪烁,也不会跳动。守卫者如梦初醒,原来好村长是盲人——他从未见过月亮石。他独活在鬼魂的世界里。

好村长知道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他的喉咙里响起非人类的嘶嘶声。他的头颅开始像齿轮一样咔咔转动,他躯体直立,脸却活活倒了过来,嘴在上方一张一合,额头则装在脖颈儿上,那双眼珠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守卫者发出一声极度恐惧的喊叫,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守卫者发现自己身在牢狱中,由黑色的鸦群看守。

后来人们都说,守卫者在牢狱中不吃不喝,每天注视着太阳和月亮,经年累月,一眼不眨,他也渐渐失明了。但他没有跟着乌鸦去往鬼魂的世界,在那之前,他把自己献给了太阳。

火焰是从守卫者的身体内部生长出来的,首先是五脏六腑陷入炽热和剧痛之中,守卫者竭力忍耐着,没有挣扎,他早已料到了自己的命运。接着,他的眼球、喉咙和鼻腔里冒出了细弱的火苗,头顶的发丝也顷刻间燃烧起来,最后他的整具躯体都化为一团明亮的火焰。很快,他身上的火也点燃了好村长的牢狱,黑色的烟雾极速膨胀,高高腾起,巨大的火花在监狱上空狂乱地扭动和舞蹈,无数乌鸦在欲飞之时被蹿起的火舌擒住。

一时间,鸟类呼啦啦的振翅声、被灼烧的凄切惨叫,以及大火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使这片天地都摇摇欲坠。而守卫者始终在烈焰炙烤中温柔地注视太阳,思念着月亮石的光芒,直到一切都被焚毁,化为无声的灰烬。

时间久远,我已经分不清这些故事究竟全是母亲讲的,还是被我用许多噩梦填补过,变得怪异而可怖。15岁那年,我离开了自己生长的村庄,或许让我逃离的也有一份对村庄夜晚的恐惧。我没有料到的是,这份恐惧并没有被我抛在身后,我依然像守卫者一样,魂飞魄散地走在一条幽暗的寻找之路上,时常感到被鬼魂尾随、被鸦群包围。

我只有想象太阳照耀着我、篝火保护着我,想象自己手中举着能够驱散鬼怪的火把,而自己身体里也有烧不尽的熊熊烈焰……是这些无形的火焰驱使我奔跑着、奔跑着,帮我不断摆脱身后那些并不存在的鬼影。

“一定要找到孩子。”昨日,30多名中年家长拉开手中的“寻子墙”海报,坚定地说。这些家长来自江西、河北、湖北、广东、内蒙古、广西、福建、贵州等地,近日,他们陆续抵达北京,组团寻找各自失踪的子女。此前,他们曾经到全国多个地方走访孩子下落。

……

这次“组团”来京的家长,还随身携带着一张巨型海报,这是他们的“寻子墙”。海报上,一张张孩子的面孔天真稚嫩,和这些家长疲倦的神情形成鲜明反差。

据一位家长介绍,这幅“寻子墙”长100多米,宽1米左右,上面都是失踪孩子的照片、样貌特征以及相关信息。“这些都是寻子联盟和宝贝回家寻子网上的,我们在寻子过程中,跟这些家长都取得了联系,大家互相帮忙,谁有时间,就组团到各地寻找孩子。”

——《新京报》,2010年9月29日,记者 吴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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