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打开你的心结》

回家  作者:孙悦

为了摆脱噩梦缠身的日子,过上平静的生活,2010年我带着妻子和女儿搬离了白石洲。我们在宝安区找了一间小房子安顿下来,结果没多少天就被房东赶走了,接着我又赶紧另找了一个房子,也没能住多久。莫名其妙地,我们从此过上了漂泊不定的“搬迁生活”。

2011年春节,我第一次回老家过年。过去的3年里,我没有心情庆祝节日,总想着再努力一把,再拼命一些,一鼓作气把孙卓找到了再回老家。

后来我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我终于承认自己没有那么幸运,这条路比我想象中要漫长得多。

除夕夜,我们围坐在一起准备吃年夜饭。洪湖盛产莲藕,藕汤是我们过年必吃的一道菜,因为莲藕在监利话里叫作“an huo”,意思是团圆、和美。当时我们心照不宣地吃着“an huo”,都绝口不提内心深处那个被压抑的名字。或许我们都在心里划分了两个区域,把孙卓和当下的生活分隔开,并允许自己时时躲藏在没有他的这一边。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孙卓被拐走的前一晚,我曾做过一个怪梦,就是梦见一大家子人这样坐在一起吃饭,桌上却唯独少了孙卓。3年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过了人生的30年。

我正恍惚不已,手机屏幕亮了,是彭高峰发来的信息。

这不是拜年的时候,我打开手机,心却已经沉了下去。

彭高峰告诉我,一个网友向他提供线索,说在江苏邳州市的某个村子里看见过和彭文乐长得很像的孩子,并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我一看照片就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彭文乐。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坏了”。这份复杂的心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事实如此——坏了。或许人的第一反应是最自私的,我心想“这条路上又少了一个好兄弟”。片刻的沮丧后,我隐约感到羞惭,随之而来的才是激荡的喜悦。我为他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彭文乐都找到了,孙卓一定也快了。

其实彭高峰也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彭文乐,但是大过年的没办法请警方立刻出动。出于一种自我保护心理,他始终不敢说出“这个孩子就是彭文乐”,只敢说“太像了”。

正月初六,也就是2011年2月8日,深圳公安部门的人带着彭高峰、邓飞、陈杏兰等人赶到江苏邳州,在养母的娘家找到了正在玩耍的孩子。我没有跟去,我表面上说着“恭喜”,内心却五味杂陈,酸涩难当。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幸运。

一见到孩子,彭高峰就开始放声大哭,捂着脸涕泗横流。警察怕他吓到孩子,就先将孩子带到另一个房间,等待采血。在等待的过程中,警察问孩子:“那个哭脸的人是谁?”

那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很确信地说:“那是俺爹。”

他才7岁,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他能认出自己的爸爸,在场的人都感慨不已。虽然还没有采血,但这对分开了1050天的父子已经相认了。

经过警方调查,原来彭文乐的养父就是2008年从深圳抱走彭文乐的男子,他在2010年已经因癌症去世了。后来彭文乐说,那个“爸爸”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哭。问他为什么没有哭,他说:“他经常打我,又不是亲爸爸,就没有哭。”

彭文乐平静的讲述令他的亲生父母泪流不止,也让我揪心不已。我在心里恳求和祈祷,希望无论是谁把我的孙卓买回去了,千万不要打他。我甚至还暗自诅咒,谁要敢打他,一定也会像文乐的养父一样遭到报应……

彭文乐的养母高永侠是一位农村妇女,她也在解救现场哭得很伤心,她说她以为文乐是丈夫和情人在外面生的孩子才给抱回来的。警方什么也没有盘问出来,在她口中,是她死掉的丈夫害了所有人。

回深圳之前,警方问到彭文乐有没有什么不舍,他说:“舍不得妹妹。”

这句话竟然又牵出了另一个秘密。

原来高永侠家里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当被问到孩子是从哪里来的,高永侠支支吾吾,最后说:“是我老公在深圳的工地上……捡来的。”

警方于是带小女孩儿进行了采血入库,又将2008年深圳失踪小孩儿的信息全部找出来,甚至还给我打了电话,请我根据我所收集的名单资料一一仔细比对一遍。然而我们始终没有找到女孩的亲生父母。

通常来说,我们是不会把找不到亲生父母的孩子强行带走的,在河南原阳县、广西藤县,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去解救孩子,最终还是将他们留在了买家身边。在找不到亲生父母的情况下,我们不愿扩大对无辜孩子的伤害。但是彭文乐一案已经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很多媒体在跟踪报道。警方和社会各界打拐人士一致认为,坚决不能把小女孩儿留在养家,因为他们不是“收养者”,而是“偷盗者”。他们并不是抚养了无家可归的孩子,而是把孩子从原本幸福的家庭里夺走了。如果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偷孩子的人得偿所愿,也就是在助长拐卖儿童的歪风。最后,警方只得将孩子带回深圳,安置在福利院,并为她起名为“粤粤”。

后来高永侠曾从邳州跑到深圳来找小粤粤,甚至试图从窗户爬进福利院。这件事让我难以忘怀,也无法评价。我对高永侠没有产生过一丁点儿同情,可是那种难以抑制的哀伤究竟从何而来?我不愿深入去想,我怕那种哀伤动摇我内心的坚定。

幸好在两年后,小粤粤就被深圳本地一对善良且富裕的夫妻收养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彭文乐回家后,我过上了一种有苦难言的生活。过去我和彭高峰经常在一起到处跑,媒体也经常把两个孩子放在一起报道。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都在关注那一头儿的喜讯,却鲜少有人去触碰这一头儿的伤痛。我忽然发现最可怕的不是黑夜,而是漫长的孤单。

彭高峰带文乐回家那天,从邳州飞到了武汉。我想毕竟是这么好的兄弟终于找到了孩子,我无论如何也还是要去接风。我和母亲一起赶到机场,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时的场面之大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机场里人山人海,每个人手里不是举着摄像机就是捧着鲜花。十几家媒体的记者跟踪报道。

我们跟着人潮一路走,没有人想起孙卓,也没有人提起还有很多没回家的孩子。我表面上跟着高兴,母亲却在旁边自顾自抹眼泪,没有一点掩饰的意思。到了彭高峰的老家,他家门口人头攒动,把至少一千米的路堵得水泄不通,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第二天,我受不了这过分热闹的场面,准备一个人回监利了。有几位记者提出要跟我一起回去。我就像被抽干了血一样精疲力竭,有气无力,连话都懒得说,心想跟就跟吧,怎么样都行。

回到家后,辽宁卫视的记者陈英姿在客厅里把设备都架好了,她说:“之前我做的就是孙卓和彭文乐的报道,现在我也一样要做孙卓和彭文乐的报道。”

我坐在沙发上,感到紧闭的心终于松动了一些。

她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我张开嘴,却失了声,没能说出一句话,反而感到心里、眼里都涨满了,苦苦压抑的东西就要决堤而出。我拼命呼唤自己的理智,可是我看见陈英姿蹙眉望着我,像是在痛苦地忍着什么。那种神情像一面镜子,将我连日来伪装之下的可怜面目照得清清楚楚。

我忍不住大哭起来。

陈英姿见状,也跟着掩面啜泣,缄口不言。

我们两个就这样面对面哭了好久好久。

等到我终于哭干了泪水,哭尽了力气,才用沙哑的声音告诉她:“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事实上,在彭文乐回家后的好几年里,彭高峰还多次跟我一起去找孩子,他说“下一个目标就是找到孙卓”。这份义气让我感动极了,可是很多时候我发现,我们已经再也无法理解彼此了。那年彭文乐过生日,沉浸在喜悦中的彭高峰还请我去给孩子庆生。他不知道当我一边鼓掌一边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看着又长大一岁的文乐,内心是多么苦涩。

出了他们家的门,我一个人走在街上,感到所有人都离我如此遥远,那些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却近得过分,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我,让我无法呼吸。我真想大声呼救。我真想跪下来给老天爷磕头,问他“什么时候才轮到我”。

寻找孩子已经成了我生活的常态,我就像一个职业寻亲者,永远在发寻人启事,在网络上发帖,在接受采访,在组织寻子活动或者在到处落实线索。原本生意兴隆的包子铺几乎是在倒贴房租,我根本没心思做生意,最终还是把店铺转让了。我转让店铺的唯一要求就是保留“悬赏二十万寻儿子店”的招牌。后来的白石洲风云变幻,拆迁的拆迁,改造的改造,完全变了一个地方,只有那块黄底红字的大招牌,数十年如一日地挂在人们头顶。

很快,我把老家的房子也卖掉了。

四英一边心疼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一边又怪我把这个家弄得一无所有、债台高筑。我只觉得唯一能和我彼此同情的人也不再懂我了。那些日子里,我郁郁寡欢,也变得越来越偏激。我对社会充满了愤怒,对家人也疏于关心,对朋友的劝告更是充耳不闻。母亲则要求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我也不同意。我知道这对老人来说会是一个安慰,可我们明明还有孙悦,多生一个孩子只会让我负担更重,还会占用我找孙卓的时间和精力。我很少着家,一回家就和母亲、妻子争吵不休。

2011年3月,我们参加了山东卫视的情感心理援助节目《打开你的心结》。节目介绍中说我走上了寻子的“不归路”,指我抛妻弃母。这从来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找到孩子。

在节目录制现场,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吵着完全是我们三天两头就在家里吵的东西。四英责怪我不顾身体,我说:“我要身体有什么用,我倒是愿意跳楼。”

其实母亲和妻子的身体比我的差多了,只不过这个家还要依靠我,我知道,但我已经有心无力。我逃避了这一头儿,就会亏欠那一头儿;逃避了那一头儿,又会亏欠这一头儿。

四英哭道:“你跳啊,你跳下去我就解脱了。我也跳下去。”

母亲又要我再生一个孩子,主持人也劝我,说新生儿可以转移注意力、缓解心理的伤痛,她劝我一边好好生活,一边慢慢去找。可是我知道即使再生3个甚至是5个孩子,我也不可能放下孙卓。至于“好好生活”,当时的我认为自己根本没有资格。

上节目之前,我就听说会有心理专家在现场给我做心理治疗,我没有当回事。如果不是为了让更多人关注拐卖儿童问题,我其实就不会去参加节目。可那天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有一会儿,我确实被引导着进入了一种非常玄乎的状态,就像在做一个非常清醒的梦,用他们的话来说,即我已经脱离了“理智的自我”,进入了“情感的自我”。

心理专家先是找了一个男子,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人贩子”,要我背着他在现场绕圈走。我就听他的,把这个人背了起来。

我走动的时候,心理专家在旁边像煞有介事地问我:“你一直背着这个沉重的烦恼,能够坚持多久?”

我不听他的,埋头继续走。

“那么多人要帮你,你不愿意,你不接受,你一定要自己一个人承担……你能坚持多久?”

我也说不清是当时的环境使然,还是现场背景音乐的效果,或是心理专家的暗示勾出了我那股子犟劲儿。我毫无意义地走啊、走啊,一步又一步,感到自己的神智好像渐渐离开了这具沉重的躯体,置身事外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周边的声音都变得模模糊糊,世界像被一层半透明的油布隔开了,显得那么不真实。我如陷梦寐。

背上的人越来越重,我的脚步也越来越沉。我开始喘不过气来,却因此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平衡感。我甚至巴不得这个重担将我压倒在地,让我动弹不得。我似乎对这份重压上瘾了,就像自残的人对痛觉上瘾一样。

也不知道这样一圈一圈走了多久,我浑身是汗,两腿不住颤抖,终于被压得趴在了地上。

我正头晕眼花,又听见有人问我:“你能撑多久?你能撑多久?放下吧……放下吧……”

那声音就在耳边,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又背着“人贩子”勉强爬了几步,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也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心里只剩下一个异常清晰的念头——不能放下,放下就完了。

治疗结束后,我还久久不能回神。节目最后呈现的效果很治愈,观众们也都感动极了。但实际上,这从来就不是一个“心结”,又谈何打开?我依然以同样的方式寻找孩子,依然固执地背着那座无形的大山埋头走个不停。

这期节目在山东卫视播出后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仅来自山东的网友就向我提供了十多条线索,其中有3条都在一个叫阳谷的县城——可见命运是多么傲慢。

好在我虽惨遭命运玩弄,却浑然不觉,不至于被烧成不胜折磨的死灰。我继续彷徨着、痛苦着,年华空掷,苦寻无果,却从来没有被真正击溃过。我始终相信,总会有一道闪电伴着滚滚惊雷而来,划破眼前这万斛黑暗。

2008年3月5日,湖北潜江人彭高峰在深圳光明新区公明镇开的一家电话超市里操持生意,晚上七时多,一名黑夹克男子趁彭高峰和妻子不注意,强行抱走3岁多的彭文乐,消失得无影无踪……

漫漫寻子路,彭高峰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绝望,再由绝望到重燃希望,炼狱般的痛苦轮回直到2011年2月8日才终结,这一天,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儿子彭文乐!

……

据孩子的养母介绍,2008年从深圳抱走彭文乐的那个男人,正是自己的丈夫。他们家只有一个女儿,需要一个男孩儿养老。但这个养父,却在2010年因癌症去世。

……

大年初一那天,彭高峰在微博上写了这样一首诗“丢子如丢魂,失子如失命,想子如想疯,盼子如盼明……愿骨肉父子,祥兔喜相逢。”

他终于如愿以偿。

——《中国青年报》,2011年2月9日,记者 叶铁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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