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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起风了回家 作者:孙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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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0月9日,我独自回到曾经居住的白石洲。沙河街熙熙攘攘,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我的包子店已经转让很久了,上面依旧挂着“悬赏二十万寻儿子店”的招牌,黄底红字,日晒雨淋。 这条路上种着两排老榕树。我总是说“门口的行道树”,说到树我就会说上面挂满了孙卓的照片、人贩子的照片。其实这两排树在我的记忆中特别有韧性,极茂盛,油绿色,树冠宽大,树荫浓重,悬挂着无数条褐色树须,将小小的城中村遮蔽在怀中。榕树尤其爱雨,水涝不会烂根,树干非常强壮,常来造访的台风也伤不了它们。每当落雨,革质的树叶就会蒙上一层闪闪发亮的水膜,呈现出干净欲滴的深绿。榕树也叫“万年青”,有着“有容乃大,无欲则刚”的寓意。 有时,我在树荫底下走,从店铺走到幼儿园,又走到十字路口的超市,在监控摄像头底下的大石头上坐下来。我伸出手,摸了摸孙卓在监控录像里跑来跑去的那片水泥地。 时光潺潺,一晃4年过去了。每年的暴雨都似从天而降的巨大水柱,轰然倾泻在人们头顶。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伤痛是一种常态,因此也变得平静了。 人会被雨淹死吗?人能像榕树根那样吗?学会如何在深流下呼吸。 4年来,很多人劝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我没有理会。彭高峰的儿子彭文乐在2008年失踪后,彭高峰夫妇很快就有了彭文博。文乐回家后,他的弟弟都快2岁了。而我一直都在固执地寻找,总想着先拼了命把孙卓找回来。那一年,我终于松了口。 孙悦已经上初中了,成绩不错,是个懂事的孩子。在我心里,孙悦和孙卓都无可替代。我的父母眼看着都走不动路了,却还终日以泪洗面,到处要找他们的小孙子。身为人子,我愧疚极了,希望新的小生命能给老人们带来些许安慰,让他们的晚年多一些欢笑,少一些泪水。 那年夏天,我一个人回到湖北老家办理准生证。按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我们是不能再生第三个孩子的。但是我想孙卓已经被拐走快四年了,应该是有相应政策适用的,否则那么多丢失孩子的家长怎么继续过日子? 我拿着结婚证和身份证,跑到监利县计划生育委员会,跟工作人员解释我的特殊情况。他们刚听了两句就拍桌道:“噢!我们知道你的事!你是在深圳丢失孩子的——孙海洋!” 他们友好地跟我寒暄了几句,开始教我怎么处理这种情况:“这个没问题的,你去深圳弄一张孙卓的死亡证明来——” 这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立刻刺痛了我。我又惊又怒,反驳道:“什么死亡证明?他又没死!我有监控录像,能清清楚楚看到他是被人贩子拐走的,拐走了都是被卖到别人家里养着……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来死亡证明啊?” 我这一跳脚,他们也没有好脸色了:“我们是按规定办事。如果你要生第三个孩子,那你必须证明第二个孩子已经死亡。你没有死亡证明,我们就开不了准生证。” 我很不理解,努力平复下来,又趴在柜台上据理力争:“我一直在找孙卓,我们生了孩子也是要继续找,我肯定会找到的。我不可能开他的死亡证明——” “那你就去找啊。”他们见我顽固不化,也懒得帮我了。 走出了计划生育委员会,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我既愤怒又委屈,想着千千万万被拐儿童的家长都会为这条毫无人性的规定愤怒不已。过了一会儿,我觉得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会是这样呢?我连夜查询了计划生育政策相关的文件,发现有一条规定说孩子已认定失踪,但在没有迹象证明孩子死亡时,可由公安或计生部门另出证明。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打电话给深圳市公安局南山分局,跟他们说明了情况,请求“另出证明”。他们告诉我不要着急,马上就派出两名负责孙卓案的警官来到监利。我知道他们也很希望我再要一个孩子,以冲淡失子之痛,以后能更理智地寻找孙卓。 两位警官在湖北奔波了一个星期,其间还去了荆州和武汉,估计走了不少程序,最后告诉我,终于把证明办下来了。 我满心欢喜地到计划生育委员会领取准生证,以为他们办下来的就是针对特殊情况的证明。可当时我面前摆放着一沓纸质材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就有一张死亡证明,上面赫然写着孙卓的姓名。 我活像被人用尽全力狠狠甩了一巴掌,耳鸣眼昏,太阳穴刺痛,从头到脚都烧起来了。有一会儿,我怒火中烧,几欲跳起来当场发难。可是这股怒气就像被刺破的气球,一下子就瘪了。我深知,如果能有更好的办法,谁也不会特地花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耍我。我半天没有说话,带着一种麻木的愤怒,默默签了名。 我写下那三个字,像认罪,像挨刀,像将一张写了我一生的纸投进火里,付之一炬,又将纸烧尽后的灰扬进海里,再无可能捞回。我这辈子都没有觉得这么窝囊过。 等到准生证终于拿在手里,轻飘飘的,让我想骂人,想放火,还很想哭。从前我贴寻人启事的时候,偶尔会遇上嘴碎的围观者,说什么“几年都找不到,肯定凶多吉少了”。我听了总是怒气冲冲地掉头就走,懒得跟他们计较。 如果我有时间和精力,我会一个个教育他们:“听好了,我的小儿子只是一溜烟从家里跑出去玩了。他很调皮,脾气特别大,但他会收拾自己的衣服、鞋子——你们的小孩会吗?他喜欢上幼儿园,还会到菜市场买他妈妈喜欢吃的鱼。他的身体结实得很,生下来就有八斤多,3岁就能单手把他的小摩托车拎起来甩,肯定能活100岁……他只是出去玩了,一不小心跑得有点儿远而已。别胡说八道了,知不知道?” 可是最后我捏着那张准生证出了计划生育委员会,视网膜上久久印着“死亡证明”四个黑色的大字。我感到自己不像一个人,要我说自己的儿子死了,我就得说自己的儿子死了。哪天孙卓知道了也不会原谅我这个爸爸的。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和妻子。连我自己都承受不了,我知道她们会心碎的,肯定要哭得死去活来。我只希望她们都健健康康的,多活几年。 当时四英35岁,是高龄产妇了。她情绪不好,身体又特别差。七八月盛夏时节,我们各个都热得要命,她还浑身发冷要盖被子。生产前,医生说她的血小板数据比正常人低很多,担心会大出血,准备了很多血浆。除此之外,我们还一直担心孩子出生后会有什么缺陷。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就此做过调查统计,但是仅仅据我粗略的观察,寻亲群体中新生儿先天患自闭症的概率明显偏高。我猜测这和母亲怀孕时的身体及情绪状况不无关联。 2012年3月12日,在深圳市西丽医院,四英生下了我们的第3个孩子。这是一个男孩儿,虽然只有六斤多,但各方面都很健康。医生说我们很幸运,孩子骨架小,所以没有引起大出血。我当时想,这个孩子刚出生就在保护他妈妈。 半夜,我给母亲打电话报喜,母亲高兴得哭起来。孙悦也没有睡觉,一直在电话旁等着消息。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得知了这个喜讯也赶来医院给新生儿做报道。负责孙卓案的警官则问我给新生儿起名字了没有,我说想请陈士渠主任来起名。 他们马上就联系了陈士渠,当时他正在珠海出差,给我来电说:“取名叫‘孙越’怎么样?——‘卓越’。” 我哭笑不得,告诉他:“我女儿就叫孙悦,只是没有对外公开。已经有‘卓越’了。” 陈士渠于是又想了一天,第二天告诉我:“叫孙辉吧。” 我想“辉”一定是“光辉灿烂”的意思,但还是追着问他:“这怎么解释呢?” 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他说:“‘辉’谐音‘回’,孙卓一定会回家的。” 孙辉,孙辉,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名字,充满希望。 我摆了酒席,除了亲人、朋友,我还请了不少跟我熟悉的家长,以及一桌民警。民警们都很高兴,以为我从此就会少给他们“添乱”了。家长们表面上也很开心,其实我知道这是一种掩饰,在内心深处,他们都担心我从此就不会带着他们到处找孩子了。 实际上,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过几天我就“重出江湖”了。对于四英来说,我可能不是一个很体贴的丈夫;对于孙悦和孙辉来说,或许我也不是一个那么负责任的父亲。但是就像我说的,我顾了这一头儿,就会亏欠那一头儿;顾了那一头儿,就会亏欠这一头儿。那个时候我总是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孙卓“已经不在了”。气得我半夜睡不着觉。我知道我的孙卓就是好好的。我能从我的血液里感应到,从我的脉搏里感应到,我知道我一定会把他找回来。 2012年5月26日,湖北卫视邀请社会各界打拐人士做一期节目,陈士渠也借此机会召集寻子家长们听取建议。见到陈士渠,平时怒气冲冲的家长们没有一个无理取闹的,都很认真地向他汇报线索。陈士渠一边听,一边将相关资料都收集到自己的小包里,还不时追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节目录完后,我们留了几人和陈士渠一起吃饭。他询问了小孙辉的情况,又很欣慰地叮嘱我:“以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孙卓就交给我们来找。”我不置可否。 2012年的六一国际儿童节,我又带着大批家长跑到了北京,这让深圳公安部门有些为难,也让陈士渠很难理解。他们觉得我这样做没什么用。要是知道怎么做有用,我能不做吗?我曾经炖了1只半熟的鸡,拎着它绕房子小跑7圈,又把它放在监控摄像头底下,一边磕头一边念念有词:孙卓回来,孙卓回来…… 我必须不停地做无用之事,并发自内心地相信它一定会有用,否则我该如何度过这些落空的日子?我又凭什么宣称总有一个日子不会落空? 好在孙辉出生之后,家里的气氛改变了许多。我没有感觉担子更重,反而觉得轻松了。从前每次找寻回到家中,父母和妻子总是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希望我能带回一些好消息。我总是固执地沉默以对,这让他们很难过,我们一碰面就是吵架。不过,这之后,两位老人忙着照顾婴儿,脸上也有了笑容。 有一回,父亲推着婴儿车带小孙辉到公园去散步,母亲跟在后面高声骂道:“老死鬼,去了公园不要打瞌睡,给我精神点儿!” 我哭笑不得,既惭愧又欣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母亲这么高兴了。 寻子路上的第5个年头和前4个是一样的,却也不一样。我依然像只困兽,高举着火把四处乱走,可当我抬头,只见天空湛蓝如洗,微暗的火光飘飘荡荡,左摇右摆,像金灿灿的小人儿在向我招手。 原来是起风了。 这是一位特殊但又平凡的父亲。13年前,孙海洋4岁大的儿子孙卓,在自家包子铺前被人贩子拐走,至今寻找未果,妻子因此大受打击,病痛缠身多年,曾经热闹的小家庭不再。2012年,孙海洋与妻子决定重新要一个小孩,生下第二个儿子孙辉,“辉”谐音“回”。十余年来,孙海洋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寻找孙卓,而孙辉也在慢慢长大。这个夏天,孙卓17岁,孙辉9岁,在父亲节前,我们去到深圳,记录下这位父亲在这个夏天与孩子的相处掠影,在灿烂的夏日里,细看“父亲”的模样。 ——《南方都市报》,2020年6月21日 视频:张静、实习生 陈姗姗,编辑:陈蓓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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