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14年又57天

回家  作者:孙悦

有段时间,我每晚都会重复做一个梦,却好像又都从来没能做完。

梦的开头晦暗不明,有时海啸似的乌云在天边翻滚,人们面目模糊,像潮水一样全部挤往与我相反的方向,有时许多绿皮火车在同一时间发车离开,传来遥远的、哀鸣似的汽笛声。

梦的最后我总是站在一幢摩天大楼的楼顶,我挨近建筑边缘试探地往下看,感觉至少有一千层楼那么高,一切都像在广角镜头下扭曲变形了,大楼像一根四棱锥形的金属棒倒立着扎在地上。我打了一个寒战,脚底有令人摇摇欲坠的风,稀薄的云层在我周身穿行。我张开嘴,云就被我吃进喉咙里,似一团湿凉的烟。

我高举着右手,却不是为了举起火把。抬头一看,原来我的头顶上方有一颗极小却极亮的星子,像河底的一粒沙金,那种沉静的闪光就像一种呼唤。我伸手去够它,太近了,一定很快就能将它摘下来。只有几厘米了,只要我用指尖一勾——我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高楼边缘,前脚掌也踩在空气里,我浑身紧绷,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

一阵风将我的衣袖吹得鼓胀,云环绕着我流动,似乎都想将我托起。而那颗星星在我的指尖变得柔软而温暖,像一个小小的胚胎。它离我的指尖只有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距离了,却怎么也无法企及,我因此深感不安。我心跳极快,口干舌燥,什么都忘光了。只要能抓到它——我已经忘了原因——但我必须抓住它。我走过漫漫长路才来到这里,哪怕为此我跌得粉身碎骨。

于是我奋力跃起,一脚踏空,接着安然坠下,落入深渊。

我从过于真实的失重感中惊醒过来。

照片里的少年、席地而坐的樊劲松、符建涛、循环播放的监控录像、卢保磊、牙关紧闭的吴飞龙……凌乱的线索涌入我的脑海,变成一团膨胀的乱麻,越缠越紧。

2021年的整个秋天,我就这样噩梦连连,头痛欲裂,却又不知疲倦,活得像一具异常兴奋的僵尸。

早在9月初,我就接到了一个特别的电话,是深圳公安局刑警队的卢保磊打来的。卢保磊参与打拐工作6年,解救了500多个孩子,我们都叫他“保哥”。

保哥听起来高兴极了:“你猜谁被找到了?海洋,涛涛找到了!”

他没有说全名,但我知道他说的“涛涛”一定就是符建涛。孙卓和符建涛很可能是被同一伙人拐卖走的,这是我们早已达成的共识。保哥激动极了,表示孙卓案终于有转机了。

当时的刑警队大队长钟勇辉是打拐工作的牵头人。钟勇辉曾告诉我:“有一次我在出差,坐在飞机上冥思苦想,想着怎么才能把这些旧案攻破。我们往往只有被拐孩子小时候的照片,可是10年、20年过去了,孩子的样貌已经完全改变了。我忽然想到,能不能依托高科技手段,根据孩子小时候的照片测算出他长大后的样貌,然后实现精准的跨年龄对比……没想到这个突发奇想真的起了作用,后来公安部的专家也多次来到深圳,跟我们讨论人脸识别技术的更新与应用。”

没过多久,公安机关的人脸识别专家就通过这项技术找到了符建涛,这对孙卓案来说也是一次非常关键的突破。保哥非常激动,也叮嘱我先不要声张,他们一定会深挖与孙卓相关的线索。

从那天起,我每天雷打不动地打电话给保哥:“挖得怎么样了?挖到没有?”

“还在挖,还在挖。海洋,我们已经跟涛涛做了笔录,涛涛对人贩子是有记忆的,他记得就是自己买家的三叔吴飞龙拐走了他。”

“啊?那这个吴飞龙在哪里呢?”我的心脏怦怦直跳。

深圳公安刑侦局雷厉风行,没过多久就抓到了吴飞龙。可是面对审问,吴飞龙什么也不承认,什么也不交代。我心急如焚,怎么会找到了符建涛还找不到孙卓呢?

很快,符建涛的妈妈彭冬英也得到了消息。她在寻子家长群里报喜,说:“涛涛给我打电话了!”

我眼看着聊天框里的消息快速滚动,愈加如坐针毡,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9月27日,我悄悄跑到重庆,只为见樊警官一面,也见到了照片上那个眼生的少年。回到深圳后,我越来越心慌意乱。我想樊劲松不会随便拿一个孩子的照片这样问我,既然问了,就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又后知后觉地给樊劲松打电话,问他:“照片上那个孩子在哪里?”

樊劲松没有正面回答我。

我不断追问:“你放心,我找孩子这么多年了,我很稳的,不会乱来的。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自己去他的老家偷偷调查一下,一定不会打草惊蛇的。”

最后樊劲松说:“他现在在日本。”

疫情防控时期,我对这个答案只有哑口无言。

早在8月12日,樊劲松就比对到了这一高度疑似对象,调查过该少年的背景后,也高度怀疑他就是孙卓。然而,由于孙卓案不是在辖区重庆发生的,疑似对象又远在黑龙江,涉及异地采血,在找到更确切的证据之前,重庆刑侦局在短期内很难调动人员开展采血检验DNA的工作。就在距离真相一步之遥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来得及轻举妄动。

可是自那以后,时间就像被加速了,命运的齿轮开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咔咔”转动。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说不清是喜是忧,就像是火山爆发前夕空气里悄悄蔓延的那种不安宁感,漫长、躁动而压抑。每当我坐在家里,就感觉自己好像被迫坐在火山脚下喝茶,观看岩浆从山坡上沸泄而下,留下蜿蜒发亮的红痕,火山灰卷着灼热的浪潮摧枯拉朽而来,身后有人在尖叫、逃窜,我却一动也不能动。

10月27日,彭冬英打电话给我,激动得声音都高了八度。

她告诉我:“涛涛看到了孙卓被拐的监控录像,说里面的人贩子就是他的三叔吴飞龙。”

虽然我们早已认定是同一伙人所为,但来自符建涛的明确指认还是让我吃了一惊。他们也立刻将这条线索报给了深圳警方。

10月28日,樊劲松忽然给我发来一条莫名其妙的信息,叫我耐心等待,导致我一夜未眠。我又联系了深圳警方,他们表示还在收集吴飞龙的犯罪证据,态度不同以往,让我感到很是古怪。在我看不见的某个地方,似乎有深流暗涌,我却怎么也无法触及。

10月29日,我跑到彭冬英家中,想感谢他们提供重要线索。如果没有符建涛的指认,吴飞龙不会这么快就落网。另一方面,我也想当面询问更多情况。彭冬英告诉我,涛涛非常确定,孙卓案监控录像中的作案人就是已经被捕的吴飞龙。

接着,彭冬英翻出了吴飞龙的照片给我看。那一瞬就像有人在我的脑子里猛敲一只巨钟,“当!”的一声巨响,某根绷紧的弦轻巧地断了,还留下嗡嗡不绝的余音。我发现自己无意识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照片上的男人完全就是监控录像里那个带走孙卓的人贩子!

14年了,我从来没能看清楚过这个人。我看了14年他的头顶、他的背影、他的面部轮廓、他的模拟画像。我对他一无所知,也对他熟悉到了极点。如果他在我面前,我想我能在14年里把他的脸活活看出一个洞来。

我们多年来的猜测没有出错——孙卓和符建涛确实是被同一个人贩子拐走的。

自从看到了吴飞龙的照片,我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我给保哥打电话,甚至急不可待地请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吴飞龙招认。我又给陈士渠打电话,我说监控录像里这个人百分之百就是吴飞龙,比我是孙海洋的可能性还大。

我不断给北京公安部、深圳专案组反映,一口咬定就是吴飞龙拐走了孙卓,请求他们深挖此案。然而,吴飞龙毫无悔改之意,始终矢口否认犯罪事实,更不可能坦白孙卓的去向。所有人都急得团团转,这个结却好像越缠越紧,我也越来越无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慌乱。

我想起人贩子张维平一伙人当年也被捉拿归案,可是直到被执行死刑,他们都没有真正交代出申聪的下落,线索就断在了“梅姨”身上。我想起人贩子陈广兴的死讯传来后,曹美玲也没能找回自己的儿子蒋铮,至今还在人贩子家中照顾两位老人,简直着了魔。许多找到了人贩子却始终找不到孩子的惨剧,历历在目。

我很害怕自己也会遭受同样非人的折磨,我害怕吴飞龙被捕就是我这一生中离孙卓最近的一次,却再也不敢更进一步。

我怕他活着却永远不开口,更怕他哪天忽然死了。

我怕和自己的亲生骨肉像两条遥远的平行线,失之交臂,永离永别。

我开始反复做摘星和坠楼的梦。可是这个梦从来没能做完,我跳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抓到那颗星星。每次我奋力一够,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抽离到梦境之外。醒来后我心急如焚,怎么也猜不到梦的结局。

直到11月中旬,保哥给我打来一个奇怪的电话。

保哥说:“海洋啊,你这个真的是难找啊,这个吴飞龙他死活不开口啊。我现在想到一个新办法帮你找。”

我问:“什么办法?”

他说:“我让中央电视台来帮你找,怎么样?让中央电视台来给你宣传,把孙卓的寻人启事扩散出去。”

我愣了一下,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挂断电话后,我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发短信给孙悦,她当时在新加坡上学。

我发短信说,我要做一些锦旗,送给深圳公安局刑侦局打拐办、北京公安部、宝贝回家寻子网、《楚天都市报》和深圳市南山分局等等,帮我想想在这些锦旗上都写点什么。我着实是把她吓了一跳。或许人在经历剧变时的真实反应常常是出人意料的,并不像在剧本里凡事都有逻辑。

过了几天,我跑到刑侦局,试探地问保哥:“有什么消息了没有?”

保哥说:“还在找,还在找,我们还在采血对比。”

他说还在对比,我就配合地应道:“噢,还在对比,辛苦你们了。”

保哥那天的神色和以前完全不同,走起路来甚至还有点儿蹦蹦跳跳的劲头。我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如果不是有了好消息,这个时候惊动各大媒体并没有任何意义,孙卓案所缺的早已不是社会的关注了。保哥什么都没告诉我,但我已经准备做锦旗了。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后,我看到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报道,才弄明白这个“死局”究竟是如何真正发生转机的。

公安部刑事侦查局打拐办副主任孟庆甜在报道中表示,公安部曾集结全国各地共172名DNA人像和信息研判专家,在山东济南、湖南常德先后两次组织“团圆”行动刑事技术集中比对会战,孙卓案则是会战的重点案件。报道称,10月25日,在湖南常德刑事技术集中比对现场,人脸识别专家比对到了几个高度疑似对象,其中一个是黑龙江北安市一名叫国滨的孩子。公安部当即下达指令,深圳公安也迅速开展采血检验DNA的工作。为了不惊动孩子们,采血人员穿着白大褂进入国滨所在的学校,伪装成体检医生采集DNA信息。国滨的DNA信息入库后,立刻就有了比对结果——国滨就是孙卓!这件折磨我们14年的旧案,至此才柳暗花明又一村。

11月底,一天晚上10点左右,保哥叫我赶紧到刑侦局去。

我还以为自己惹了什么麻烦,赶到刑侦局后一推开门,就见现场有几十台摄像机对着我。我一眼扫过去,看见了《人民日报》和新华社等媒体。没有人告诉我孙卓已经找到了,他们只是让我说说自己寻找孙卓的种种经历。于是我也继续配合,按照以前的话来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当时,多家媒体还跟到了家里,拍下家中的上万份寻人启事,拍下了我们保留至今的孙卓小时候的衣服、玩具,还有装在盒子里的一绺头发。

到了12月5日,火山爆发前夕的空气已经几近沸腾。保哥来电,像煞有介事地叮嘱我:“海洋啊,明天你不要去外面了,你就在家里待着。我们现在有两个孩子在比对,明天我派人把你们接过来,你们也来亲自认一下。”

我说:“好,我就不出去了。”

深圳警方还在做保密工作,孙卓被找到的消息已经渐渐私下传开了。我在9月28日离开重庆时,曾发过一条朋友圈:冥冥之中,重庆我又来了。12月5日晚,樊劲松忽然又在这条几个月前的动态下留下了一条评论:欢迎再来,一定是和以往不一样的心情。

杜小华在半夜4点发现了这条评论,再也没办法入睡。杜小华的儿子杜后琪在2011年失踪,失踪时只有6岁。寻子多年,我走到哪里都常常有他一起,如今他仍在苦苦寻找。

夜深人静,杜小华开始在寻亲群里发消息:孙卓找到了,你们还在睡?孙卓都找到了!

他就好像在喊“天都塌了,你们还在睡”。

杜小华后来告诉我,很多家长都吓得哭了,有的说两腿发软站也站不稳。可我又听其他家长说,杜小华也哭了,杜小华说:“坏了坏了……坏了!”

我比任何人都理解这些家长的心情,因为14年来,我一直都是那个说着“坏了”的人。

12月6日早上7点,两辆车早早停在了我家楼下。警员们要求暂时保管我和四英的手机,并指引我们上车。他们还以为我们被蒙在鼓里,生怕我们会跑到其他地方去。其实我们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在那天掉链子。

我们也没有询问什么,两个人紧闭双唇坐在车里,严肃得脸色发青。

本来半个小时就能开到刑侦局,但是司机载着我们到处绕圈,一直开到十点多,又把我们带到警务室喝茶,让我们先等一下。我没有手机,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心神不宁,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

拖到中午,我们终于到了刑侦局的认亲现场。现场还有其他被拐儿童家长,场内坐了一半人都是警官,连公安局长都在。屋子里挤满了记者,各个都架着摄像机,看得出来是在直播。

到这个时候,我和四英还是脸色铁青,拿出了最强的意志力来对抗这场漫长的折磨。领导们轮番上台发言,好半天才宣布道:“……黑龙江北安市一名叫国滨的孩子就是孙海洋和彭四英14年前在深圳市白石洲失踪的儿子孙卓。”听到这话,我的心情依然处于一种异常紧绷的麻木当中。甚至当有人把一份DNA鉴定书交给我,我拿在手上,心里也没有产生任何波澜,我甚至想说“你把这张纸给我有什么用”。万一采血人员搞错了怎么办?万一全国打拐DNA资料库出故障了怎么办?我不要看这些东西,我要看到孩子。

并不是我不激动、不高兴,只是我不得不严防死守,全部感情压抑到临界点。只要我的内心稍有松动,泄露出一丝缝隙,海啸般的惊涛骇浪就会以摧枯拉朽之势使我由内而外地决堤。我深深感到自己已经不能承受一丁点儿差错了。我在14年又57天里修炼出来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最后最后的关头。如果再给我一丁点儿失望,我一定会疯掉、坏掉、四分五裂。

在岩石一样无懈可击的外表下,我的内心极深处有一个小人儿在咆哮,向屋子里所有人怒吼、尖叫和呐喊。现场的摄像机转啊转,人们的嘴巴张了又合,我开始头晕了,我开始担心:万一我现在在做梦怎么办?万一就像我做了一遍又一遍的梦,当一切近在指端,我就会狠狠跌落,然后醒来,那该怎么办?

这时,有人告诉我,孙卓要从另外一扇门进来了。

一瞬间,我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感到面前的一切太不真实了。我想我一定会马上从一个梦里醒过来,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发一会儿呆,想明白了,然后继续度过我的第14年又58天。一定是这样。

我无法呼吸,心脏剧烈跳动。只见一个少年冲进来,朝我小跑而来。

我往前跨了两步,把他抱进怀里,勒住他。我没来得及把他看清楚,只模糊地意识到他比我高一些,可我还是感到他很幼小,像一个小小的脆弱的胚胎一样在我怀里。我必须捧着他、攥紧他、吞下他,把他放回我的骨头里、血液里。

我听见一种遥远的、野兽般的号哭声,它来自我的胸腔。哭声奔涌而出,连带着呕出了许多黑血似的东西,那些沉重的、茫然的、绝望的、苦涩的,那些为人知的和不为人知的,还有我的五脏六腑和遭尽折磨的灵魂都从喉咙里逃窜出去,源源不绝。我这一生从来没有感到自己的身体那么轻过,里面什么都没有了,随时可以飘起来,再也不会坠落。再也没有第14年又58天了。

6日中午,山东聊城阳谷县公安局民警叶争在认亲现场宣读了孙卓的被拐儿童身份确认书,并将其交给了孙海洋夫妇,孙海洋夫妇及孙卓现场见面认亲。孙海洋夫妇紧抱儿子痛哭,情绪一度失控。

孙卓说,自己目前在阳谷县生活。几个星期前,孙卓正在学校上课时,突然被老师叫了出来。得知自己系14年前深圳被拐案孙海洋之子时,“脑子一片空白,感觉不相信这个事情”。但当看到警方提供的儿时照片,“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这个人是我”。

……

深圳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局一大队副大队长朱江介绍案件侦办情况时称,2021年10月,该局获得重要线索,山东阳谷籍男子吴某某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与此同时,公安部“团圆行动”也通过人像比对,发现山东聊城阳谷县某男孩与孙某飞(别名孙海洋)被拐儿子高度相似,后经DNA确认,确与孙某飞、彭某英符合亲缘关系,证实被拐人员确系2007年10月在深圳市南山区发生的拐骗儿童案件中被拐儿童。

——《新京报》,2021年12月6日,记者 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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