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二次“生离”

回家  作者:孙悦

“不记得我了吗?”

“不记得了。”

“不记得妈妈了吗?”

“不记得了。”

“也不记得姐姐了吗?你还有一个姐姐。”

“不记得了。”

他坐在沙发上,戴着口罩,低着头,垂着眼沉默不语。他身形清瘦,弓着背撑起宽松的衣服,弓着背,很沉默。他这样的样子对我来说非常陌生,让我有些不敢相信。我记忆中的孩子肉嘟嘟的,身体结实,精力旺盛,还是个“孩子王”。我又伸手去揭他脸上的口罩,想看看他的脸。

四英拉着他的手哭泣不止,说:“你轻点儿,别吓到他了。别吓到孩子。”

可我只顾着观察孙卓的脸蛋儿。几个月前我曾在樊劲松拿出来的照片上见过这张脸,当时我完全没有认出来。等到他坐在我面前,我才发现他明明就跟小时候长得一样。单眼皮,水滴鼻,嘴唇和孙悦、孙辉的一样饱满而微微噘起。他脸上的婴儿肥甚至都没有消失,脸颊的肉感和小时候也一模一样。他没有变,只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长大了。

一时间,我有好多故事想讲,有好多话想告诉他,却没能张口。

我想说上一次见面,你还只有一丁点儿大,跑起来一颠一颠的。那个时候我才33岁,走起路来都带风。

可是一种岩石般的陌生感挡在我们中间,即冷又硬。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

“……你到底在哪里啊?”

“在阳谷。”

山东省聊城市阳谷县——我曾几度去过聊城,那是一步之遥。

“在农村里啊?”

他点了点头。

我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我失败了。

“你的爸爸、妈妈,有没有打你啊?”我很自然地说出了“你的爸爸、妈妈”。

“没有,他们对我很好。”

我不放心,又把他的袖子撸起来,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伤痕。他可能觉得我的举动很奇怪,但他不知道14年来我都是枕着许多恐怖的想象入睡的。

到这个时候,我才感到一切都放下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伤害到我了。至少我的孩子是健康、快乐地成长起来的。他什么也不记得,一直把买家当作亲生父母,没有与拐卖相关的创伤记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年龄,由于买家登记户口信息时将他的年龄改小了2岁,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只有16岁。或许他的单纯就是一种幸运。

认亲仪式结束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打电话,让孙卓跟奶奶说话。我对父母和妻子终于有了一个交代。我再也不是自己人生的罪人了。

孙悦也从新加坡打来视频电视。她说“孙卓,我是姐姐……”,然后就张口结舌,痴痴怔愣着,豆大的眼泪就一颗一颗滚下来。

孙卓安慰她说:“别哭啊。”他脸上带着一点羞赧的、无奈的笑容。那种笑容会让任何见过他的人相信,这个寡言的孩子内心非常善良。

那一幕让我感到莫大的幸福。每一刻都比上一刻让我感到幸福,我开始渐渐相信这一切确实是真的,不是一个过于逼真的梦。

短暂的相处之后,认亲现场安排了一顿团圆饭。由于我是做包子生意的,桌上还端了几笼包子上来,非常贴心。我听见四英问孙卓:“你们那边吃不吃包子?”

他说:“吃啊,但是跟这种不太一样。”

这种差异让我忽然意识到,我完全不知道认亲结束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我能依稀感觉到,他对养父母家是有感情的,没有什么其他想法。但我明白,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只要知道他过得好,我就没有遗憾了。只是父母年事已高,还没能见到自己的小孙子。尤其是母亲,14年来一直在哭天抢地,到处找孙子,身体也每况愈下。我必须让母亲见他一面。这一点,我想任何有父母的人都能理解。

然而,团圆饭结束后,我发现山东公安厅、聊城公安、阳谷公安和当地派出所的公安人员都开始收拾东西,似乎就准备带孩子回山东。

从始至终,没有人跟我坐下来谈一谈,告诉我是什么安排,也没有人问过我们的诉求。面对这一幕,我忽然怒火中烧,平静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就马上要把他带走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孙卓也看着我。

“今天就把他带走,网络上的声音,你们顶不住的。”我说。

一个山东的警员开口解释道:“孩子在读高中,不要影响他学习。”

我强忍着愤怒,坚定说道:“我必须带他回湖北看他的爷爷、奶奶。我们坐高铁,只需要两天,然后就会送回山东,你们都可以派人跟着我。”

他们似乎是怕我太疯狂,带走孩子就不会再还回去了。

什么叫“还回去”?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他们不敢答应,也自知理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现得很是难办。这时,深圳公安机关与我熟悉的警官劝和说:“孙海洋不会乱来的,这样吧,我们征求孙卓的意见,好不好?”

所有人都望向那个沉默的少年。

孙卓没怎么犹豫,慢慢说道:“爷爷、奶奶也找了我很多年,我确实应该回去给爷爷、奶奶一个交代。”

这下所有人都没话说了。

当晚,我带孙卓到深圳的饭店和亲戚们吃饭。他的姑妈、表姐、三姨都激动得直掉眼泪,拉着他左看右看,唠唠叨叨地讲起他小时候的故事。孙卓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对大家的喜爱,很是不好意思。

我们正说着话,孙辉来了。孙辉刚9岁,在我眼里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平时也是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当时他手里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脸上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异常严肃地走到孙卓面前,把他给抱住了。

在场的大人们都感慨不已,被一种奇异的柔软击中了。

孙辉抱了很久很久,我们说:“好了,好了。”他不肯放开。

我们轻轻拽他的衣袖,他还不肯放开。

他牙关紧闭,一声不吭,你很难在孩子脸上见到这样沉重的神色。

前几年,我经常在家里低头捣鼓寻子资料,有时候是拿着手机在查询信息,孙辉要我陪他玩,我就说“我有事”。

孙辉不知道大人的事要在手机上办,认为我在玩,气呼呼地问我:“你有什么事啊?”

我说:“我要找你的哥哥啊。”

他就不说话了,自己和自己玩。

我都担忧孙辉会不会在内心深处悄悄讨厌这个未曾谋面的哥哥。哥哥占据了他的名字,又占据了他的爸爸和妈妈。可是那天晚上,孙辉抱着初次见面的哥哥好久好久,久得有人又开始哭了,他才放开了一点儿,接着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孙卓,意思是给他的礼物。

他还是不说话,绷着一张小脸。袋子里装着饮料和零食,都是他平时爱吃的。

夜里,孙卓和孙辉睡在一个房间里,我睡在隔壁。那是我一生中最踏实的一个晚上。

……

12月7日一早,我们乘高铁去往岳阳,岳阳站是距离监利县最近的高铁站。彭高峰也与我们同行。在路上,我看到孙卓认亲前接受采访时表示:亲生父母和养父母没有谁轻谁重,对亲生父母有点惭愧,因为将来会回到养父母身边生活。

这番话引起了网友的热烈讨论,记者追着问,我便回应说:“我们会尊重孩子的决定。”

回乡途中,彭高峰一直在跟孙卓讲我寻找他的故事。孙卓沉默着,头也越埋越低。我知道高峰是希望孙卓能够改变主意,但是任谁也没办法一下子想清楚。在我们的视角,我们是受害者。可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这些变故太沉重了。

就像他说的,他在山东生活了14年,可是他也以为自己只有16岁。那里有他的全部记忆,是他所认识的整个世界。

我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已经很好了。快点回去让爷爷、奶奶看看就好了。”

这太沉重了,我不想看到他弯着背、垂着眼,很为难和愧疚的样子。孩子什么都没有做错,又何必让他来承担这些压力?这颗苦果,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咀嚼。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在路上,大哥和村书记都打来电话,急着问我:“怎么迎接你们啊?弄一些什么横幅?鞭炮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我说:“不用迎接,低调就好了。我就是想给爷爷、奶奶看一下他。”

结果出了岳阳火车站,门口已经停了好多辆监利的车,有亲朋好友的车、宣传部的车,还有警车,都是来接我们的。到了监利县,大福路两侧摆放着足有几千米长的鞭炮,路上甚至有四条舞龙的队伍在艰难穿行。一路人山人海,挤满了乡邻和记者,热闹极了。我们走在里面就像逆水行舟,难以动弹。这个小县城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场面了。

我把孙卓护在身后,好不容易挤进了家门前的小路,只见两个老人远远地站在门口,正掩面哭泣。母亲极清瘦,父亲驼着背,不知道已经站在那里伸长脖子望了多久。

我带孙卓走到老人面前,说:“这是爷爷奶奶。”

孙卓本就比我高一些,又比他们高出好多。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母亲大哭着抱在怀里。父亲则是默默流泪。

鞭炮声登时震耳欲聋,混杂着人群的喧哗、舞龙队伍的敲锣打鼓声和母亲不加压抑的哭声。这些声音让我恍然想起《亲爱的》电影宣传期间,我在深圳大学的演播室里拿着话筒说:亲爱的孙卓,我一定会找到你。当时的掌声也是这样震耳欲聋、经久不息。

次日早晨,我们带孙卓带到街上吃早餐,吃的是监利当地特色的面条。我拒绝了所有人的同行邀请,不想再有人在孩子耳边念叨我是怎么找他的。

我带他在监利转了一圈,又带他去看那幢已经被卖掉了的房子。那是我1999年在湖南永顺县做包子赚了一笔钱后,在街上盖的四层楼房,窗明几净。

我告诉他:“你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你那个时候很喜欢看《葫芦娃》,看到葫芦娃的爷爷被蛇精抓走那一集,还伤心得流泪。”

房子周围的许多邻居发现了我们,纷纷跑出来,七嘴八舌地跟孙卓说话。

“你和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那个时候好结实。”

“你还来我家吃饭了的,每次我都给你喝旺仔牛奶,记不记得?”

孙卓并不记得,只是默默听着。我只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曾经生活的痕迹,感觉到他曾经真实地属于这个地方。

或许是这里的气氛太过热情,孙卓有些沉不住气了,问我:“爸爸,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说:“吃完午饭就走。”

他喊我们“爸爸”“妈妈”。这让我心里发酸。14年前,有两个陌生人让他喊爸爸、妈妈,他喊了。14年后,又有两个陌生人是他的爸爸、妈妈,他又喊了。

他的人生无疑是被割裂的。他消化了上一次,趁着年纪小,把那些事儿全都忘光了,可他又该怎么消化这一次?

……

从湖北监利县到山东阳谷县约860千米。这是我时隔14年,第一次送自己的孩子去上学的距离。

平日在家,我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这一路,我一直在跟他聊天。他晕车,迷迷糊糊地听着,很少应答。见他一点儿活力也没有,身体素质似乎也不好,我难受极了。

途中,他接了一个电话,是他的一位小学老师打来的。他乖巧地应着,挂了电话后告诉我们,这位老师一直对他很好。老师建议他回到深圳。

我清楚当时外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我决定亲自开车送孙卓回山东,这一反常举动引起了舆论哗然。很多人都是看着我一路走来的,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公众出离愤怒,要么责骂人贩子,要么责骂买家,甚至还有不少人责怪孩子不懂事。

可对于第二次“生离”,我的心异常平静。在这场悲剧的送行中,我没错,公众没有错,孙卓也没有错,错的只有酿成这一切的犯罪分子。我不敢触动其他,只有抓紧时间和他说话。

“你有一辆玩具摩托车,你3岁的时候开着摩托车在村子里到处跑,特别拉风!

……

“有一次我们走在路上,你看到街边摆摊的人在卖玩具恐龙,就要我买。爸爸那个时候没钱啊,不给你买。你上去拎起一只恐龙就把它给砸烂了。最后爸爸只好掏钱把那只摔坏了的恐龙买下来。好大的脾气哦。

……

“有一段时间,我们在深圳开水果店,店里面摆着各种水果,西瓜、葡萄、荔枝……什么都有。你在店里偷了几个山竹,塞在衣服里跑出去分给小朋友吃。把山竹发给大家之后,其中一个小朋友开玩笑说:‘你妈妈好傻哦,山竹少了都不知道。’你一听,当场就飞起一脚,把你的小伙伴踹翻在地上,瞪着眼睛骂他:‘你才傻!’

……

“你的姐姐在新加坡读研究生。她也很想你,等她毕业回国了,肯定也要去看你。到时候我再把她也送来山东找你,好不好?”

……

他眼睛半睁半闭,始终没有应答,只静静望着窗外。

夕阳低垂天际,路在他的瞳仁里匀速飞驰,一寸一寸,无穷无尽地倒退。落日余晖越来越暗淡,极不情愿地慢慢坠到地平线之下,直到最后一线光亮隐去,远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透明感。最后,整个天幕都在他的眼睛里黑透了。

这860千米的距离太短太短,只说了几句话的功夫,竟然就走完了。车停在学校门口时,已是半夜2点。夜深人静,整个学校都在沉睡之中。

他正准备下车,我终于开口问道:“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深圳和阳谷……”

好一会儿,他默不作声地思索、犹豫。四英紧张地望着他,两手攥得暗暗发颤。

直到问出这句话,我才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那种打碎了的东西永远也无法复原的遗憾袭击了我。我以为只要不承认自己有什么愿望,它就没有机会落空。只要我不说出来,我就不会感到如此狼狈,如此无能为力。

可是我必须揭穿自己,那是我仅剩的力量所能做的唯一的事。那是我心里仍然在燃烧的最后一簇火焰。

和母亲分别的时刻,在他们相遇后的第4天到来。

……

从监利到聊城860千米,这是孙海洋夫妇时隔14年后,第一次送儿子上学。

……

孙卓被拐后在阳谷县长大。他对媒体说,小时候养父母家的大姐曾说他是捡来的,他误以为是玩笑话;家里也找不到一张他的童年照,养父母骗他“弄丢了”,他也相信。在去深圳认亲前,他曾对媒体说,计划认亲后,再回到山东养父母身边。

他的发言引发许多关注。许多网友评论,孙卓应该回到孙海洋夫妇身边。相处几天后,面对同样的问题,孙卓会陷入沉默,这是个艰难的抉择,一时很难说谁轻谁重。他在学习消化信息,慢慢考虑。

……

他们到达阳谷时,已是深夜2点,孙卓甚至没来得及和父母介绍他熟悉的阳谷,就匆匆在夜色里返回校园。

——《中国青年报》,2021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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