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但悲不见小剑峰

回家  作者:孙悦

“到此愿知万事空,但悲不见小剑峰。杨素慧风餐露宿,历经坎坷,泣血寻子,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多达20多个省市,她痛断肝肠,思子成病,长眠于此,心愿未了,含悲九泉……”

徐剑峰读到这段碑文时,杨素慧已经离世5年了。他跪在母亲墓前,就着泪水反复擦拭墓碑上看不见的灰尘,一遍又一遍,擦得那块黑色碑石明净放亮,倒映着郁暗若滴的天空。

徐剑峰生于1987年,浙江台州人,1991年在广州市南方大厦百货商场被拐走。他的母亲杨素慧不久后便和丈夫离婚,独自踏上了漫长的寻子之路。

2014年电影《亲爱的》宣传期间,杨素慧大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她已独自寻子23年。我们随剧组到深圳大学做宣传时,她也在现场。可她不太会做“抢镜头”和“蹭热度”的事情,也不懂得怎么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总是举着一个寻子招牌,老老实实地蹲在某个角落。她沉默得像一个影子。

电影上映前曾有一场试映活动,我也邀请了杨素慧。那天,到了电影院所在的商场,我发现她正独自坐在门口,无声地抹眼泪。

我赶紧前去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支吾道:“我的寻子招牌被保安没收了。”

她并没有生气,好像还生怕给我们添麻烦。如果是其他家长遇到了这样的事,一定会当场跟保安据理力争,闹得路人都来围观。如果有人把这状况传到网上去,引起公众对被拐儿童的注意,那就再好不过了。但是杨素慧只有一声不吭地独自流泪,不知道该怎么维护自己的权利,这让我心里一酸。

寻子14年来,除了2008年至2009年有了晕车的毛病以外,我的身体状况一直保持良好。我总是在找机会发出声音,我写寻子日记,把故事讲给记者、网友和路人,拿着喇叭在广场上喊话,这都是我释放压力的方式。只有将自己的经历和情绪不断分享出去,我才不至于被它们压垮。可是在寻亲群体里,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都异常高发。我所认识的许多家长都已经早早病逝了,我一直认为这和他们的情绪压力有莫大关联。当时,杨素慧大姐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使用手机都非常吃力,让我有些担心。

2015年,杨素慧患了癌症,时日无多。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只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决定去看望她。那天,宝贝回家网站的志愿者“燕子”一口气请来了十几位记者,希望作为电影《亲爱的》原型之一的我能够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给她带来一些帮助。

杨素慧独自一人居住,家里静悄悄的,桌子上摆满了病历本和各种医疗单据。

见到我来,她笑了:“海洋真来了。”

我问她:“你现在都吃什么药?”

她说:“好心人给我寄来了一些药材,我在煲汤喝。”

我们到厨房揭开锅,只见里面煮着状似南瓜藤的一锅菜,泡在黑乎乎的汤汁里。我们面面相觑,都清楚这肯定不是能治疗癌症的药,不过是喝一个“安慰”。

记者们对这位癌症妈妈的状况做了报道,第二天,广州某医院的院长便联系我们将她送过去接受治疗。虽然病已经治不好了,但我们都希望她不要一个人躺在家里,那么凄凉。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希望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够感受到一些温暖。

杨素慧病重时,很多好心人看到了新闻,都纷纷联系我们。其中有一个小伙子曾联系我,说他在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杨素慧可能是他的母亲。他将自己的照片发给了当时在照顾杨素慧的宝贝回家网站的志愿者“燕子”。杨素慧躺在病床上,看过照片后,又询问了他身高、胎记等相关问题,信息似乎并不相符。

这个小伙子继续给我发消息说:我想去看一下她,不是的话我也愿意喊她一声“妈妈”,她太可怜了。当时,我每天都会收到大量繁杂的消息,来自记者、志愿者、网友、寻子家长,以及寻亲的孩子们,我只当他是一个好心人,一个还没有找到父母的可怜孩子,并没有在意。

2017年1月23日,半夜3点30分,杨素慧的大女儿,即徐剑峰的姐姐用杨素慧的微信账号在朋友圈发布了一条动态:谢谢各位志愿者对我妈妈的帮助,她在今天三点十二分已经走了,谢谢大家一直关注我的妈妈,帮她寻找孩子。

3点38分,有人第一个评论道:一路走好杨阿姨。

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杨素慧去世后,志愿者们还在帮她继续寻找徐剑峰,我们的寻子墙上也一直保留着徐剑峰的寻人启事。我联系上了重庆刑侦局的樊劲松后,也请樊警官帮忙留意徐剑峰的消息。宝贝回家的志愿者“燕子”还将徐剑峰的照片资料传给了樊警官。

直到2022年2月,樊劲松忽然打来电话告诉我:“徐剑峰找到了。”

我大吃一惊。杨素慧已经去世多年,徐剑峰竟然还能被找到。我对樊警官的敬意一时间难以言表。我心想,杨大姐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我计划着要带徐剑峰前往浙江台州,到杨素慧的墓前,让他见一下妈妈的坟墓。

一天晚上,我正翻看自己的手机相册,冷不防地翻到一张非常眼熟的照片,我打开一看——这不是刚联系上我的徐剑峰吗?

我如遭雷击,抓耳挠腮,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多年前的相册里怎么会有徐剑峰的照片。我立刻将这张照片发给徐剑峰,问他:“这不是你吗?这照片怎么会在我的手机里?”

“你忘记了?好多年前我找过你们,但是你们没有理我。”

“啊?还有这回事?”

“我妈妈当时在医院,我跟你们说我可能是杨大姐的儿子,我要去看看她,即使不是,我也愿意喊她一声‘妈妈’。”

我猛然间回想起当年的种种细节,冥冥中,我们早已触碰过命运埋藏的秘密,却毫无察觉。震惊之余,我又愧疚极了。

“我们没有理你,你为什么不直接过来看她呢?”我忍不住问道。

他长叹一声,说:“……其实我过得很辛苦,我以打鱼为生,每天就休息三四个小时。妈妈走的时候,我才刚出海回来,很忙碌,也很疲惫。当时我并不是很确定,你们也没有回应我,我就没有去了。”

徐剑峰又告诉我,原来杨素慧去世后,在宣布死讯的动态下第一个留下评论的,就是他本人。杨素慧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加上了儿子的微信,徐剑峰也没能见到妈妈最后一面,就这样生生错过,从此阴阳相隔。

我夜不能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反复琢磨这前因后果,啼笑皆非,心酸不已。

3月13日,我们一帮寻亲家长在天色蒙蒙亮时出发,准备将徐剑峰送到浙江台州杨素慧墓前进行认亲。消息传出去,不少寻亲者、志愿者和媒体人都跟着赶来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来到杨素慧墓前。她的墓碑是中央电视台栏目组立的,上面的碑文让我读来几欲落泪。这些字句刻在坚硬的石头表面,活像刻在人心里,一刀一刀凿下去,叫人痛不欲生。

徐剑峰跪在母亲墓前号啕大哭,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他一边哭,一边伸手擦拭自己落在墓碑上的眼泪,擦了眼泪又擦灰尘,从这个角落擦到那个角落。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哀恸,没有人说话,墓地里回响着徐剑峰断断续续的号哭悲鸣,显得静极了。

毫无预兆地,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大吼:“杨大姐——!我们把徐剑峰带回来了——!”

那嗓音之洪亮,把所有人都吓得一抖。陈杏兰当时站在我旁边,惊得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声大吼来自何定涛的爸爸。过去,他经常在寻子广场上唱一首《宝贝回家》,那时我也年轻,会为了愤怒而愤怒,只知道一意前行。后来我变得越来越沉默,他也不再唱歌了。几年前他曾到深圳来见我,身上竟穿着袈裟,告诉我他一心向佛,准备出家了。母亲见到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悄悄警告我,叫我不要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别人也总跟我说他精神失常了,说他总是忽然对着人群下跪,大喊大叫:“人贩子偷走了几千个孩子!”

在杨素慧墓前,他又是这样“不合时宜”地发出声音。后来我跟陈杏兰讲起他的故事,其实内心无比心酸。大喊大叫也好,不合时宜也好,一心向佛也好,只要能找到宣泄的出口,或许就是一件好事。

我反而不愿在某一天听说,他那叫人难忘的声音从此杳无声息了。一年到头,我最不愿听到的消息,就是又有哪位“难友”猝然长逝,遗恨九泉。

在杨素慧墓前,我想起好多年前,陈建军的妈妈也总是跟着我到处跑。直到我偶然间了解了陈建军父母的生活状况,又渐渐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行踪。因为在这些小小旅途上花的钱,可能会让他们回家后揭不开锅。他们两口子在东莞,为工厂做电子产品的手工配件,领着极微薄的薪资,住着一个月150元的单间,只能上公共厕所。

后来我告诉她:“不要来了,我这次不是去找孩子,我是去瞎弄着玩的。”

我不愿意让一趟趟“白跑”拖垮了他们摇摇欲坠的生活,我也想不清楚这样做到底算不算为他们好。但是很多事我都不愿再往深处想,因为想也无解。

我想起自己最“怕”的一个人,残疾人陈升宽,他的妻子也是残疾人,而他们唯一的孩子在2岁多时被拐走了。每次跟着我出去找孩子,陈升宽只能靠双手在地上爬。我去到哪里,他一旦得知了消息,总是很固执地要跟着爬过去。我能做的只有找志愿者努力给他筹到一些路费和补贴。

孙卓回家后,许多热心人士想方设法地要给我转钱。我反复强调我们一分钱都不要,但有人非要转。我也很感激,最后我只告诉一些固执的好心人,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帮助我们,我推荐给你一个人,你愿意的话可以帮助他。我说的这个人就是陈升宽。

犹记得2017年,我在广东紫金县找“梅姨”,一找就是二十多天,陈升宽也跟着爬了二十多天。他两手着地,手上穿一双破旧不堪的拖鞋,身后一脚悬空,随着他的移动左摇右晃。他极少言语,脖颈总是爬得青筋泛起。他一边爬,一边汗水疯流。我眼看着豆大的汗珠子在他的皮肤上滚动,感到如鲠在喉。我可以接受陈升宽抱着希望一步一掌印地爬到某个地方来,但是我很害怕看到他一步一掌印地又爬回去。因为连我自己在失望的归途里都会常常感到浑身无力,像被掏空了一样站也站不住。我想不明白,陈升宽是哪里来的力气,还能支撑他一次次从失望之地爬回绝望之中。

这个寻亲家长群体里有太多非常穷苦的人,也有不少什么也不缺的人。但是这些人没有哪一个会说自己过着困顿的生活,或是过着优裕的生活。因为他们的人生都已经变得别无二致,唯有“寻找”,唯有为找到孩子而活。或许人们会觉得这种活法过于惨淡了,其实能为什么而活总归是件好事。

我终于走到头了,无数个“我”却还在路上。在这里,有的人病了,有的人疯了,也有不少像杨素慧一样倒在路上的,都心愿未了,含悲九泉。有许多看似活蹦乱跳的,也在内心深处偷偷期许死亡,就像绷得太紧的绳子渴望被一了百了地剪断。

从人间找到“天上”,癌症妈妈杨素慧寻找徐剑锋的故事让人唏嘘。2022年的清明节,对徐剑锋来说意义非凡。带着寻到亲人的喜悦、与亡母失之交臂的遗憾交集在一起,他在这个节日前夕祭奠了亡母。

……

杨素慧的碑文让徐剑锋心酸。墓碑记录了杨素慧的生平,刻着无尽的遗憾——“寻子杨素慧:到此愿知万事空,但悲不见小剑锋。”

3月31日这天,他和家人落实了重新铭刻母亲墓碑的事,把墓碑上的“寻子杨素慧之墓”换成“慈母杨素慧之墓”,并将“子剑锋印”铭刻在母亲的墓碑上,还加上了爱人和孩子的名字。“在我眼中,妈妈很普通,但又很伟大。扫墓的时候,我对她承诺了,我会慢慢从悲伤中走出来,和姐姐好好过日子,但愿来生,我还能继续做她的孩子。”

——《新快报》,2022年4月4日,记者 李斯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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