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惊变

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  作者:周思成

一、卫绍王画像

大金王朝的第七位皇帝,卫绍王完颜永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里不得不多说几句。

首先他是金章宗完颜璟的继承人。在当时,甚至在金朝覆亡多年后,许多知识精英仍然觉得,章宗时代是一个令人缅怀的辉煌盛世。翰林赵秉文从金朝的国际威望来总结这个时代:“孽宋(南宋)增币以乞盟,阻卜(蒙古)革心而效顺。西服银夏(西夏),东抚辰韩(高丽),岁时相望,琛赆入贡,由是蒸为瑞气,散为祥风……”[赵秉文:《进呈〈章宗皇帝实录〉表》。]可是,这样一座国运巅峰,对继金章宗而坐上皇位的卫绍王来说,更多意味着浓重的阴影和沉重的负担。

金章宗在弥留之际选中自己的叔叔,金世宗第七子卫绍王永济,不是因为永济足够优秀,配得上这偌大一份遗产,而是另有缘故。

章宗风光一世,或许还能流芳千古。遗憾的是,在他咽气前,一个存活的子嗣都没有。雪上加霜的是,金章宗生前对和父亲(已故的金世宗太子允恭)同辈的几位叔叔十分猜忌,凡是显露些野心和才能的,如郑王永蹈、镐王永中,无不酿成大案被赐死。剩下两三人,不是耄耋昏聩,就是疲软懦弱。

史书中保存了不少对卫绍王性格的评骘。南宋那边,传闻他“为人仁厚,居兄弟中最贤”,这是最客气的[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14页。]。元人修的《金史·卫绍王本纪》,很可能杂糅了亡金文人和元朝史官的看法,一面说他仪表堂堂,“天资俭约,不好华饰”,一面又说他“柔弱,鲜智能”,虽是永蹈的同母弟,却看着人畜无害,才苟全性命,与疑心重重的章宗相安无事。当然,最为直截了当的评价,来自同时代人成吉思汗——听到永济即位的消息,成吉思汗出口便骂:“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

看完这些评价,一个老好人的形象呼之欲出。暂且不去深究这张脸谱,是大智若愚,是忍辱负重,还是本色当行。弥留之际的金章宗和他宠信的元妃李师儿等人,捧出这个老好人成为九五之尊,是有特殊考虑的——当时,金章宗的两个妃子贾氏和范氏已有身孕。金章宗虽然对外宣称,传位卫绍王,是本着太祖皇帝“传授至公”之意,却在遗诏中给新皇帝安排下了一道紧箍咒:“今朕之内人,见有娠者两位,已诏皇帝:如其中有男,当立为储贰,如皆是男子,择可立者立之。[《金史·完颜匡传》。]”这份政治遗嘱的两大执行人,李元妃,还有章宗幼年的老师兼重臣完颜匡,负责确保柔弱的卫绍王不负所托,将来章宗的遗腹子顺利继位。

虽然卫绍王才具平庸,权力的加持和诱惑,有时却能给人壮胆。很快,他就利用完颜匡和李元妃的矛盾,让范氏莫名其妙“胎气有损”“胎形已失”,只好落发为尼;又诬陷贾氏诈称怀孕,实与李元妃勾结,妄图偷梁换柱,让李家儿冒充皇嗣。李元妃势力遭到铲除没几个月,大安元年(1209年)十二月,完颜匡居然病死了,只留下卫绍王孤身一人,心惊胆战地看守着这个由盛转衰的王朝。

以金朝当时的状况,国内出点问题,比如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甚至天灾人祸,凭借传统社会的惯性、官僚体系和基层制度的缓冲,多少还能够架漏过时,牵补度日。然而,谁能料想,三十多年前“除影子外无伴当,尾子外无鞭子”的落魄青年铁木真[《元朝秘史》第78节。],不久前还四分五裂、自寻干戈的漠北草原,这两者的奇妙结合,竟然迸发出最终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能量?

对当时东亚世界的一切政权,尤其对金朝而言,蒙古的崛起,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要应付这样复杂微妙的国际政治形势,中材之主都不行,非雄才大略不办。不过,正如卢梭《社会契约论》所言,世袭君主制的弊端,总是只顾表面的宁静,而不要贤明的政治,为此不惮于把小孩、恶魔或者白痴捧上皇位。卫绍王无非证明了,时代急需的英主,恰在此时此刻出现于金朝皇室的概率,实在是微乎其微。

南宋传言,卫绍王颇有先见之明,屡屡谋划在成吉思汗羽翼丰满之前消除隐患。金章宗在世时,卫绍王奉命前往净州接受蒙古入贡,目睹当时的铁木真“桀骜不逊”,就想禀告章宗除掉他,因章宗病逝而未果。不久,蒙古又来入贡,卫绍王埋伏下重兵,打算袭杀成吉思汗,再率大军深入沙漠,又因内部有人告密而失败。[李心传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第842页。]

这些记载显然不大靠得住。

因为,就在成吉思汗为消除南下的牵掣,屡屡攻打西夏,西夏主向宗主国金朝紧急求援之际,卫绍王还毫不在意唇亡齿寒的危险,扬言:“敌人相攻,吾国之福,何患焉?”[吴广成撰,龚世俊等校证:《西夏书事校证》卷四十。]结果,西夏转投蒙古,与金朝反目成仇,打了十余年的边境战争,弄得“一胜一负,精锐皆尽,而两国俱弊”,替蒙古人省了不少力气[《金史·西夏传》。]。蒙古大举南下之初,宰相徒单镒劝说卫绍王收缩防线,将桓、昌、抚三州军民迁入内地,卫绍王舍不得,觉得是平白无故“自蹙境土”,不听。徒单镒又劝说他外派中央大臣,在东京设置行省,防备蒙古进攻,卫绍王又觉得这是小题大做,“徒摇人心”,不听。这些判断无异于掩耳盗铃,后果严重[《金史·徒单镒传》。]。还有记载表明,战事最吃紧的时候,卫绍王只知道成天斋戒吃素,“焚香告天”,哀叹为何偏偏到自己当皇帝的时候,就遇上蒙古南侵这样的倒霉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14页。]

可见,卫绍王倒是颇为忠实于别人给他设定的角色,最在乎的,莫过于守住继承来的那几分田几间屋,唯求做一世太平天子。这么一个毫无战略眼光和政治魄力的君主,竭力推动金世宗祖孙如臂使指的国家暴力机器,应对蒙古南下这样的剧变,别人说他是“力不逮心”,确实没错。

马基雅维利一再警告,一个君主,如果不能受人爱戴和畏惧,至少必须避免受人轻蔑和憎恨。卫绍王不仅遭到外敌成吉思汗的轻蔑,还遭到自己臣民的轻蔑。他就好比一个懵懂孩童,想要嗾使一群桀骜难驯的看家犬对付草原来的饿狼,怎能不遭受反噬?

这群“看家犬”当中最危险的一头,就是前面多次提到的西京留守纥石烈胡沙虎,时人贬称其“虎贼”。

二、通玄门之变

纥石烈胡沙虎,又名纥石烈执中,属于家世悠久的女真贵族,先祖是完颜部称雄前的纥石烈部的首领。胡沙虎的政治资历,最重要的一笔,就是出身于金世宗的太子、金章宗之父允恭(显宗)的护卫。他的汉名“执中”,大概也是精通汉文化的允恭赐给他的,因为“胡沙虎”(hušahu),女真语的意思是鸱鸮,俗称猫头鹰,在汉文化中是一种不祥的恶鸟。“执中”则出自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在宋明儒学传统中,这十六字被尊为尧舜的道统心传。“允执厥中”,大概是想提醒胡沙虎,遇事切勿过激,循中道而行。

这个名字,确实非常对症胡沙虎的一贯作风,那就是“凶悍鸷横”。[刘祁:《归潜志》,第114页。]

金章宗即位不久,胡沙虎的狠傲本性就暴露无遗。明昌四年(1193年),胡沙虎出京公干,因为迎候的官员迟到片刻,给他准备的酒味道又不够醇,他便大打出手,被罚杖打五十。后来,他在知大兴府事任上也是劣迹斑斑。御史中丞孟铸历数其罪状:“雄州诈认马”、“平州冒支俸”、“破魏廷实家”(还掘人祖坟)、“拜表不赴”、“祈雨聚妓”、“殴詈同僚”,等等。

不过,金章宗一贯包庇显宗旧臣,胡沙虎又善于讨好皇帝身边的亲信。皇帝屡屡接到弹章,颇不耐烦地说:汝辈难道无他事可做,为何专盯住胡沙虎一个人?这厮是个粗人,“止是跋扈耳!”孟铸反驳:“明君在上,怎么能纵容跋扈之臣!”金章宗只好把他调到武卫军任职,暂避风头。[《金史·纥石烈执中传》;刘祁:《归潜志》,第114页。]

蒙古南下之后,胡沙虎因有些戎马功劳,得到卫绍王的重用。前面说过,大安三年(1211年)秋,他作为西京留守,先率军弃城,大败于翠屏口,后逃到蔚州,一路强征官私马匹,私入紫荆关,杖杀涞水县令,终于逃回中都。崇庆元年(1212年)春,胡沙虎率军屯驻妫川,敌人还未现身,他就请求移驻关内,暂避锋芒。尽管如此,胡沙虎仍然屡得起用,愈加桀骜难制。至宁元年(1213年)春夏之交,卫绍王又任命胡沙虎为权右副元帅[金前中期,元帅府为中央最高军事机构,成员有都元帅,左右副元帅,元帅左右监军,元帅左右都监等。海陵王改元帅府为枢密院,此后枢密院一直是中央最高军事机构,元帅府则在战时设立。金后期又多设行元帅府、行枢密院、行尚书省作为临时性的派出军事机构,元帅头衔也出现滥授。参见王曾瑜:《金朝军制》。],悬带金牌,率领五千武卫军,在中都城北面驻防。

手里又有了军队,胡沙虎居然萌生了废立君主的念头,与党羽完颜丑奴(文绣局直长)、蒲察六斤(提控宿直将军)、乌古论夺剌(武卫军钤辖)密谋作乱。

就在这年秋天,蒙古军第三度大举南下,完颜纲、术虎高琪兵败妫川,蒙古军直抵居庸,迂回紫荆。卫绍王急得五内俱焚,连夜派特使前往胡沙虎军中,敦促他收敛起纨绔子弟那一套,并斥责他“专务驰猎,不恤军事”。特使口传圣旨的时候,胡沙虎居然背过身,漫不经心地逗弄他驯养的鹞鹰。

当年金章宗猜忌卫绍王等人,特地指派了王傅、府尉之类的官,监督钳制,“苛问严密,门户出入皆有籍”,实在可怜,怎能比得上当时就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胡沙虎?如今,这么一个庸夫却敢在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当面让自己下不来台。一念及此,胡沙虎怒火中烧,双目圆睁,大吼一声,抓起鹞鹰狠狠摔在地上,羽血飞溅,吓得特使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金史·纥石烈执中传》。]

此事过后,君臣不共戴天之势已无可挽回。[以下关于胡沙虎兵变的描述,以《金史·纥石烈执中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中的相关记载为主,以《金史·卫绍王本纪》《归潜志》及《金史》其他列传的记载为辅助参考。关于这几种史料的史源关系,参见曾震宇:《论南宋史籍有关金卫绍王“遇害”诸记载》。]

胡沙虎脾气火爆,却不是愚鲁之辈,心知皇帝不比他家里养的鹞鹰,能轻松玩弄于股掌之上。要谋反,至少得有个足以耸动人心的旗号,还得有恰当的时机。当时,卫绍王的心腹徒单南平(知大兴府事)和其子徒单没烈(驸马都尉、刑部侍郎)把持朝政。中都危急,卫绍王不得不大行赏赉,激励军前将士效命[《金史·卫绍王本纪》。]。南平父子迎合卫绍王的悭吝心理,对该发的赏赐随便打折扣,军中怨声载道[李心传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第843页。]。胡沙虎趁机编造了一个南平父子谋反,自己要“清君侧”的借口。

八月二十日(戊子),胡沙虎的五千武卫军接到调令,准备从中都开拔,迎击来犯的蒙古军。胡沙虎心里雪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到了。

此时,尚书左丞完颜纲已率数万大军先行北上,京城守备空虚。或许是天意,从二十日拂晓开始,一场大雾自中都城的上空降下,雾气的颜色呈妖异的“苍黑”色,浓郁得一两步开外就看不清东西(“跂步无所见”)。

这场莫名其妙的大雾,锁住京城足足四五天,二十四日至二十五日夜间(辰、巳)才渐渐消散。[《金史·五行志》,又见《金史·卫绍王本纪》。]

胡沙虎动手的时间,是二十三日夜幕降临、雾色深沉之时。

距离胡沙虎的武卫军大营不远,有另一支驻防城北的军队,由治中福海掌握。福海是徒单南平的亲家,于是,这支军队就成了胡沙虎的肘腋之患。二十三日夜,胡沙虎派一名得力亲信,前往福海的营地,神神秘秘,欲言又止,表示虎将军在营中设宴,有军情大事要同他商议。福海浑然不知大难将至,只身赴宴,刚入牙门就遭到拘禁。

二十三日午夜刚过,胡沙虎下令武卫军和福海军在城北操场紧急集合,当众宣读了一份伪造的圣旨,扬言圣主要诛杀南平父子,随后调发两军,兵分三路,在夜雾掩护下,直扑中都外城。

胡沙虎害怕拱卫皇城的侍卫亲军察觉城外有大军调动的响动,派兵出城查探。于是,他先派了一名骑兵,伪装成从居庸关前线回来的通信兵,跑到东华门大喊:“鞑军(蒙古军)至北关,已接战矣!”这名骑兵才绝尘而去,另一名骑兵拍马继至,喊了同一番话。宫城内外军民尚睡意蒙眬,慌乱间,没人分辨得清究竟是敌袭还是内乱。

二十四日凌晨三点左右,胡沙虎率叛军主力部队,从通玄门(外城北门)斩关冲入中都,其他叛军从彰义门(外城西北门)陆续闯入。顺利拿下外城和皇城,胡沙虎愈加得意。他驻马东华门外,传唤徒单南平和徒单没烈。

南平带了几名随从,冒着雾气匆匆赶来,影影绰绰瞥见对面的胡沙虎甲士环绕,兵刃皆外露,心知不妙,还没来得及搭话,胡沙虎便跃马挺枪,径直将南平刺落马下。胡沙虎的帮凶、侍卫亲军大将徒单金寿上前割下南平的首级。接着,胡沙虎又指使自己的武卫军部下乌古论夺剌砍死了徒单没烈。[《金史·纥石烈执中传》记载胡沙虎手刃南平之处,在“广阳门西富义坊”。不过,此地在中都南城,与胡沙虎的活动路线似乎有些龃龉,暂不取。]

这时,卫绍王才得知外面发生了兵变,下令护卫火速紧闭宫城各门。东华门是进出宫城的主要通道。屯驻在宫城外的侍卫亲军纷纷赶来东华门护驾。徒单金寿利用自己在军中的威信,晓谕来者:“吾等只为诛杀乱臣贼子,并无叛乱之意!”

侍卫亲军得悉南平父子惨死,又忌惮胡沙虎的疯狂,噤若寒蝉,“无敢动者”。见势不妙,卫绍王草草写就一封悬赏诏书,让人从东华门城楼上掷下:凡能杀胡沙虎者,可从一介草民,直升大兴府尹,世袭千户。然而,满城军民,无一人敢应募。

卫绍王的重臣,右丞相徒单镒在家养病,听见宅外乱成一团,都说北城的武卫军暴动了。他唤来马夫,有心去宰相衙门坐镇。还没有走到巷子口,有人一把扯住他说:“省府相幕(皇城南,宣阳门内),皆以军士守之,不可入矣!”很快,叛军开始在各处坊巷搜捕政敌。徒单镒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躲在家里,观望形势。[《金史·徒单镒传》。]

后来,有人回忆当天的情形,感叹:胡沙虎发难的时候,中都城内的“百僚、将士,无敢谁何!”[《金史·完颜从坦传》。]

三、巨人卫队死战

此时此刻,居然还有人敢站出来,当真不可思议。

符宝祗侯完颜鄯阳,加上护卫十人长完颜石古乃,带着手下五百余士兵(番号“大汉军”,屯驻天王寺)匆匆赶到,于众军皆作壁上观之际,与叛军大战于东华门前,无一人生还,“流血满地”。

在这个戏剧性时刻,忽然冒出来的“大汉军”,究竟是什么军队?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至今都是一个动人的谜团。

近侍和护卫能调动“大汉军”,说明它似乎隶属侍卫亲军体系,但在金军编制记载中,这支部队又无史可征。南宋人记得,当年海陵王完颜亮的南侵大军中,有一支“大汉军”[脱脱等撰:《宋史·李宝传》,中华书局点校本。]。辛弃疾认为,这是从中原强行征发来的军队[辛弃疾:《美芹十论·审势》。原文为:“如中原所签,谓之大汉军者……怨愤所积,其心不一。”这似乎是一支被迫从军、不满女真统治的军队,可能只是辛弃疾的推测。]。番号如此,因为成员多是汉人。然而,“大金”王朝治下,“大汉”“大契丹”,都涉嫌违碍。区别于女真人的汉人军队,应称“汉儿军”,并非“大汉军”。[范成大:《揽辔录》,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第403页。书中提到右副点检耶律执中,兼管“汉儿军”或“汉卫军”。]

倒是《南村辍耕录》提到,元朝有一种镇殿将军,专门招募“身躯长大异常者”充任,配上量身定制的衣甲兵器,光凭气势就能唬住一大拨人,也称“大汉”[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第19页。]。这个说法有待证实,但至少显示,“大汉”当时有另一种解释,同今天一样,指身材魁伟异常的人。记载胡沙虎政变的南宋史料,称“大汉军”的完整番号为“关西大汉军”[李心传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第843页。]。如非讹传,“大汉”的称谓或许与关西人身材颇为高大不无关系。[宋元时期最著名的相关记载,是俞文豹《吹剑录》戏说苏轼豪放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

这样一来,“大汉军”很可能是完颜亮异想天开的遗作,类似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一世(Friedrich Wilhelm I)精心打造的波茨坦近卫军团。该军团士兵平均身高一米九以上,俗称“长人队”(Lange Kerls)、“巨人卫队”(Riesengarde)。[参见Rolf Fuhrmann:Die Langen Kerls-Die preussische Riesengarde 1675/1713-1806.“巨人卫队”的军服、装备和薪水,是普鲁士常规部队的四倍以上,极其昂贵。《南村辍耕录》也记载,朝廷为镇殿将军专门调拨装备和月给,称为“大汉衣粮”。]

事实或许就是如此。

这五百余名人高马大、长相凶悍的巨人,人数虽少,在东华门前排开,仿佛一堵铜墙铁壁,不怒自威,依然给叛军造成了相当的心理压力。《金史》记载,眼看手下的武卫军有些畏畏缩缩,胡沙虎扯开嗓子喊:“大汉军反矣!杀一人者,赏银一锭(五十两)!”人数众多的叛军一窝蜂扑上去,“杀五百人殆尽”。[《金史·忠义传》。]

大汉军的统帅完颜鄯阳,正是胡沙虎兵变前首先拿下的福海的儿子。胡沙虎见鄯阳在东华门前骁勇无比,己方人数虽多,一时却占不了上风,便将福海推到阵前,命他劝降。鄯阳听见远处传来父亲苍老的声音,却望不到父亲的身影,于是大喊了一声,更像是在鼓励周围浴血奋战的同袍:“胡沙虎老贼,欲反朝廷,何谓降之!”此后,他便义无反顾,继续苦战,“自旦至午,手杀数十人,身中数矢而死。”[李心传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第843页。]

正午过后,宫城外面喊杀声渐息,叛军好不容易消灭了最后一支抵抗力量,冲到了东华门下。

胡沙虎不打算与宫中执勤的护卫正面冲突,他自己就是护卫出身,深知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势力集团。所以,一开始,他希望劝降当天轮值的侍卫亲军军官百户冬儿、五十户蒲察六斤。可是,派人喊话半天,却不见回应。胡沙虎又向二人开出了世袭千户、三品职官的价码,依然毫无动静。看来,对于在这场兵变中如何选边站队,侍卫亲军内部意见并不统一。

无奈,胡沙虎只好接着朝徒单渭河喊话。徒单渭河任职殿前都点检,是侍卫亲军和御前护卫两支卫队的总长。不一会儿,徒单渭河从墙头垂下绳索,爬了下来,投靠了叛军。接着,胡沙虎命人将柴火堆积在东华门下,威胁要纵火,又推出云梯,准备强行登城。

在徒单渭河的劝诱下,少数摇摆不定的亲军和护卫终于抽刀斩关,大开宫门[《金史·纥石烈执中传》记载,开门投降的有“护卫斜烈、乞儿,亲军春山”等人。《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记载,开门者是“守门将军合住”。]。胡沙虎率军冲入大内,卫绍王身边剩下的护卫见大势已去,顷刻之间散得一干二净。胡沙虎留下部分党羽,将卫绍王软禁在大安殿中,自己占据了大兴府尹的官邸,宣布自己为“监国都元帅”,等于“武装部队总司令兼临时政府首脑”,大肆赏赐兵变中立功的金寿、夺剌等人。当夜,叛党在府中摆酒席,召乐妓,欢歌宴舞,通宵达旦。

翌日(二十五日),胡沙虎带人气势汹汹直奔大安殿而来。卫绍王远远望见胡沙虎,就迫不及待喊道:“圣主令臣何往?”看来,叛军到底有没有拥立新“圣主”,“圣主”又是哪位,卫绍王显然已经不在乎了。三年来,头上这顶沉重的皇冠,早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连身体衰老的速度都明显加快:这便宜天子,不当也罢,能苟全性命于乱世,足矣。

胡沙虎轻蔑一笑:“送你回原来的王府!”

卫绍王心下大宽,连忙跑入后宫,拉着皇后一起走。皇后不肯,告诉他:“出宫必死!”双方正争执,胡沙虎等得不耐烦了,干脆命令手下将帝、后二人绑至卫王府,加派武卫军二百人,将王府团团围住。

眼看动乱和流血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徒单镒出来劝胡沙虎:大位不可虚悬,翼王完颜珣(本名吾睹补),乃金章宗皇帝的兄长、金世宗太子允恭的长子,众望所归,“元帅决策立之,万世之功也!”其实,徒单镒还有一句潜台词:你就凭少数嫡系,虽然逞凶一时,挟制宫城,终难完全服众,见好就收吧!胡沙虎当下大悟,点头允诺。

当时,完颜珣正在彰德府(今河南安阳)任职,只有他的长子完颜守忠(后谥庄献太子)留在中都。于是,胡沙虎暂用皇太子的仪仗,将守忠送入东宫,表示大位已有所归,又命令奉御完颜忽失来等三人,护卫蒲鲜班底、完颜丑奴等十人,前往彰德府迎接宣宗。

八月二十六日夜间,卫绍王死在了胡沙虎派遣的宦官李思忠手下。

九月七日,完颜珣进入中都,在大安殿即位,这就是金宣宗。

翻开《金史·五行志》,从卫绍王大安元年(1209年)开始,对地震、巨响、火灾、大旱、狂风、妖人的记载,连篇累牍,几乎未曾断过。据说,卫绍王被害当日,渤海湾的海水忽然就不再每日涨潮了。设在宝坻县(今天津宝坻)负责煎煮海盐的盐司急了,担心规定的盐课完不成,千方百计祈祷海神,就是不见半点成效。不过,就在完颜珣即位那天,海水居然又恢复了涨潮。对于卫绍王时期“亡征已见”的大金王朝[《金史·哀宗本纪》。],这或许算得上一丝曙光。

正是在完颜珣大约十年的统治期(1213—1223年)内,金朝的国运遇到了最后的两次决定生死的转折机会。

四、从彰德来的人

八月底,完颜珣的马车从相州(彰德府治)城北的朝京门驶出。由此去中都,路上大概要花十天左右的时间。

完颜珣在彰德府待了近二十年,对这个地方多少有些眷恋之情。不久前,他在城内一处故园里的竹子,竟然结出了白色小花,史书记载,形似“鹭鸶藤”,也就是忍冬,似乎是个吉兆[《金史·五行志》。]。完颜珣绝不会想到,没过多久,他就要匆匆南下,途经此地。不过,那次是要将避难的朝廷,迁到更靠南的南京开封府。

相州城,是黄河以北的一个交通要会,人烟稠密,市井繁华。往来商旅都记得,城里有两处售卖佳酿的大酒楼,一座名为“康乐楼”,一座名为“月白风清”,还有一条叫作秦楼街的商业街。此处地近古代的邺城,先后是曹魏、后赵、前燕、东魏、北齐的都城。所以,从相州北行,渡过漳河,便可看到众多遗迹。其中一座绵延十几里、气象雄壮的废墟,相传是魏武帝曹操的讲武城。讲武城的南边有一片起伏的丘陵,相传是曹操畏惧后人盗墓而布下的七十二座疑冢[关于彰德府风貌和北上行程的描述,见于南宋使臣的旅行记录,如楼钥《北行日录》、周煇《北辕录》、程卓《使金录》等。参见陈学霖:《楼钥使金所见之华北城镇——〈北行日录〉史料举隅》。]。即将成为天下新主的完颜珣,目睹此景,抚今怀古,所思为何?

胡沙虎率领京城文武百官奉上的这袭黄袍,他本来可以拒绝。

首先,如今的大金不比他祖父金世宗的全盛时期,可谓外有虎,内有狼。替这个行将没落的政权宵衣旰食,显然不是一件惬意的工作。再说,他身处河南,远离叛军的兵刃,又不受胁迫。何况,蒙古叩关之际,走出险峻的城池,踏上平坦的官道,实属冒险之举——谁敢保证,望见燕京宫阙之前,“准皇帝”一行不会被突如其来的鞑靼游骑一网打尽?尽管有这些顾虑,这个允诺,完颜珣给得心甘情愿。

韦伯(Max Weber)在《政治作为一种志业》中告诫打算从政的人:切勿追逐权力表面的光晕,而要看清权力的实质。不过,权力的光晕,就像菩提树下诱惑佛陀的魔王,幻化出千万种形象,其中总有一种令人迷醉,无法自拔。皇位的诱惑力,对完颜珣也是如此。

完颜珣和金章宗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均系金世宗早逝的太子允恭所出。不同的是,完颜珣虽是长子,母亲只是一名侧妃。相反,金章宗是正妃所生,允恭嫡子,世宗嫡孙,预定的皇位接班人,一路走来光芒炫目。二人的成长经历,从出生开始就有霄壤之别。不过,在女真人当中,嫡庶有别的观念,不如在汉人心中那么根深蒂固。比如,弑杀金熙宗的完颜亮就认为:熙宗是金太祖阿骨打的嫡孙,自己的父亲(宗干)却是太祖长子,“己亦太祖孙”,所以有觊觎皇位的权利[《金史·海陵庶人本纪》。]。同理,完颜珣是允恭长子,自幼“美风姿,好学,善谈论”,诗写得也不错,各方面都不逊色于弟弟,凭什么幼年就永远失去了问鼎九五的希望?凭什么王叔永济这样的庸碌之徒也能一朝称帝?

在长子完颜珣的心底,必定有一分强烈的自我期许,化作对权力的欲望,成为长期困扰、折磨他的心结。所以才有人评论,完颜珣“少多符瑞,尝窃自负”[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51页。]。只有如此,他才会在登基第二天就对宰相班子强调:“事有规画者皆即规画,悉依世宗所行行之。[《金史·纥石烈执中传》《金史·宣宗本纪》。]”这是摆出一副绍述“小尧舜”,同金章宗时代以及“后章宗时代”(卫绍王时代)划清界线的架势。

完颜珣刚过知天命之年(五十一岁)。我们后面会看到,他是一个坚韧、缜密、控制欲极强的人。后来,一人兼管天下的“万机之众、钱谷之冗”“躬亲细务”“夙夜不遑”,成为他的主政特色。应付国内的乱局和外敌的威胁,他起初也颇为自信。

九月七日,京城文武翘首以盼的完颜珣,平安抵达中都,成为大金王朝的第八位皇帝,仅存续了三个多月的“至宁”元年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贞祐”元年(1213年九月十五日开始)。不过,在直面长驱而入的蒙古大军之前,完颜珣(此后我们只称他为金宣宗)至少有两件刻不容缓的大事要处理。

对这两件大事的处理,无一不揭示出金宣宗内心复杂的矛盾和挣扎。

先说第一件,如何妥善安置先帝卫绍王的身后事。

对这位永济皇叔,金宣宗尽管有些瞧不上眼,却并没有特殊的恶感。登基大典举行三天后,金宣宗亲自前往卫王府吊唁。主持丧礼的官员提醒说,根据旧礼,皇帝可以在设好的座位上从容致哀。宣宗当即命人撤去座位,“伏哭尽哀”。眼见同是世宗血胤的叔叔惨死,宣宗心里大概生出了几分怜悯,何况,这也是他收揽天下人心的一个姿态。出了王府大门,宣宗吩咐下去:以礼改葬[《金史·宣宗本纪》。]。这样,金宣宗也算表面上尽了做侄子的一点心意。

可是,有人不乐意了。政变的主角——纥石烈胡沙虎,如今已是泽王、太师、尚书令(尚书省名义上的最高长官)兼都元帅,他再三上奏,要求将卫绍王“废为庶人”,以示自己称兵犯阙,乃是出于公心和大义。此举也有完颜亮的先例。完颜亮在伐宋中途被乱军杀死后,金世宗先将他的封号降为郡王,后又废为“海陵庶人”。

九月二十三日,金宣宗在仁政殿举行了一次扩大会议,文武百官共计三百余人列席。胡沙虎坚持自己的意见,然而附和者寥寥。大部分官员都面面相觑,不敢明确站队。只有一个小文官田廷芳站出来说:“海陵王荒淫暴虐,先皇帝却素无失德,削除尊号不合于礼!”以户部尚书武都为首的二十多人纷纷赞同,太子太保张行简还举出了西汉昌邑王刘贺等人的典故。于是,反对将先帝废为平民的阵营又多出十余人:侍御史完颜讹出等人建议,降为原来的卫王封号。

在权力意志和主流舆论之间,金宣宗左右为难,只好宣布:真理既不在少数人手上,也不在多数人手上。他打了个比方,就好像问路,“百人曰:东行是;十人曰:西行是”,“行道之人”究竟是向东走,还是向西走?怎么能按照十人、百人的数量来定是非呢?最后说了句:“朕徐思之。”

金宣宗即位后的第一次大朝议,至此草草散场。

过了几天,折中的旨意出来了,将先帝降为“东海郡侯”,为金章宗两个冤死的妃子李氏(李元妃)、贾氏平反。贞祐四年(1216年),“东海郡侯”才得以复封为“卫绍王”。[《金史·宣宗本纪》。]

五、宣宗当国

金宣宗必须妥善处置的第二件大事,自然是如何面对“弑君功臣”纥石烈胡沙虎。

对于胡沙虎,金宣宗的感情比对死去的皇叔复杂微妙得多,可以说,是既爱又恨。

爱他,自然是因为他援立有功。先帝卫绍王有皇子六人,其中胙王从恪,早在大安二年(1210年)秋天就被立为皇太子。按常理,如果没有这场血腥政变和胡沙虎的拥戴,金宣宗再怎么“尝窃自负”,也只能在彰德故园里顾影自怜,中都的皇位是传不到他手上的。因此,金宣宗应该对胡沙虎心存感激,即位后回报以各种荣衔,对其种种作为也有意回护。

恨他,自然是因为胡沙虎手上沾染了完颜君主的鲜血。由弑君者拥戴继位,注定了金宣宗不具备完美的政治合法性。在有心理洁癖的人看来,仿佛白璧微瑕,越看越觉得恶心。且不说遥远的历史,祖父金世宗就幸运得多:前皇帝完颜亮不但形象足够邪恶,又死在乱军之中,拥戴他即位的人同前线弑君的叛军也素无瓜葛。待世宗即位,便可从容处置海陵余党和叛军将领。相反,如今胡沙虎远道送来,自己又无法拒绝的黄袍上,有擦拭不去的污点。想起此事,金宣宗实在恼火。

为君臣关系火上浇油的,是胡沙虎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的跋扈态度。

胡沙虎之流,如同扑向灯火的飞蛾——距离权力中心越近,越加速他的灭亡。嚣张跋扈惯了,如今废立君主,身受王封,手握军政大权,子弟布满朝堂,戴蝉珥貂,又岂会收敛?九月十一日,登基大典后的第四天,金宣宗在仁政殿举行朝会,胡沙虎随侍。史书说,金宣宗为示礼遇,命人给“相王”(宰相、泽王)赐座,胡沙虎居然也不“谢恩”,昂首挺胸,“就座不辞”。[《金史·纥石烈执中传》。]

九月下旬,蒙古大军的前哨在中都以南出没,到了霸州(今河北霸州)东面的高桥淀。这个信号可不太妙,说明敌人似乎成功迂回了居庸关。尚书省的主官(丞相、参政)紧急求见金宣宗,汇报军情。宣宗心中不安,派亲信询问胡沙虎,胡沙虎也不详细回奏,大大咧咧回复:“计画已定矣!”转身就斥责尚书省:“吾为尚书令,有事怎可不先同我商议,却草率上奏?”[《金史·纥石烈执中传》。]

凡自视甚高的君主,最容不得臣下挑衅自己敏感的自尊;凡控制欲强的君主,最容不得臣下有阻绝天听、“浮云障日”(陆贾《新语·慎微篇》)的僭妄。胡沙虎的上述举动,显然触犯了金宣宗的逆鳞。

于是,金宣宗表面上隐忍不发,暗中却考虑摆脱这个随时可能失控的危险角色。他明白,在胡沙虎之难中不敢效忠卫绍王的那些京城文武,又怎会为自己抛头颅洒热血?在他心中,这群人早就被划入了有待考查或不值得信任的另册。于是,新皇帝选择了仰仗身边的近侍。近侍局提点庆山奴、副使惟弼、奉御惟康等人开始密谋除掉胡沙虎。

专制皇权依靠另一股依附势力来清除它自己产生的毒瘤,在中国历史上是一大常态。金宣宗用近侍,不过是故技重施。中国历史上另一个更有名的“跋扈将军”,东汉的外戚、大将军梁冀,就被汉桓帝借助五个心腹宦官(后称“五侯”)铲除。不过,眼见胡沙虎免不了要步梁大将军的后尘,又一起突发事件,竟然以一种荒谬的方式,化解了金宣宗一个多月来的痛苦纠结。

这个无意中为君分忧的人,就是前面出现过的术虎高琪。

术虎高琪的履历和胡沙虎十分相似。他也出身护卫(金世宗时期),也曾在武卫军中任职,在同南宋的战争中颇有建树。中都首次遭受围攻后,率领三千名乣军赶来,驻守通玄门外的就是他。此时,高琪已升任元帅右监军(总司令部的高级军衔)。

前面说到,贞祐元年(1213年)闰九月,蒙古军已攻陷涿、易二州,北上进逼中都。胡沙虎拼凑了中都周边的军队,打算与蒙古军展开决战。高琪的乣军也奉命调回中都。史书说,他运气不佳,与蒙古军“每出战辄败”。胡沙虎十分愤怒,冲高琪吼道:“汝连败矣!若再不胜,当以军法从事!”[《金史·术虎高琪传》。]

这一句多半是无心之言的威胁,注定了胡沙虎的命运。

十月十五日,术虎高琪提兵与蒙古军大战,又一败涂地。日落后,高琪撤回中都,害怕胡沙虎施行军法的屠刀,又隐约听闻宫中早就不满胡沙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乣军残部,披甲持刀,连夜将胡沙虎的官邸围得铁桶一般。

胡沙虎的结局,流传有两个非常不同的版本。

第一种说法是,胡沙虎正在宅中,听到门外哗变,连忙抓过弓箭,搭矢外射,架不住势单力孤,只好退到后院,打算逾墙逃命。大概他穿着睡袍,行动不利索,衣服被什么绊住了,从墙头跌落,受了重伤。乣军士兵一拥而上,将他砍死。[《金史·纥石烈执中传》。]

第二种说法是,当时胡沙虎在内堂洗脚,抬头猛然见到冲进来的士兵,大惊失色,光着脚逃入卧室,还是被高琪的手下拖出来斩杀。[刘祁:《归潜志》,第115页。]

不管怎样,金宣宗的心腹大患消失了,高琪拎着胡沙虎的首级,跪在应天门外请罪。金宣宗当即赦免高琪,先后拜为左副元帅、平章政事。十月三十日,金宣宗还专门下诏解释,让臣民不要胡乱猜疑,诛杀虎贼,其实是出自忠心耿耿的近侍局的动议,辗转传达,最终交由高琪执行:

胡沙虎畜无君之心,形迹露见,不可尽言。武卫副使提点近侍局庆山奴、近侍局使斜烈、直长撒合辇累曾陈奏,方慎图之。斜烈漏此意于按察判官胡鲁,胡鲁以告翰林待制讹出,讹出达于高琪,今月十五日将胡沙虎戮讫。惟兹臣庶将恐有疑,肆降札书,不匿厥旨。[《金史·术虎高琪传》。]

这份诏书的意义非同小可——从这一天开始,“近侍局”,这个特殊的皇家机构,从御座背后的暗影里,堂而皇之迈上了舞台中央。

金朝建立之初,“郎君”(皇族子弟)广泛参与决策。随着熙宗、海陵王加强集权、诛戮宗室,皇权衍生的另一股政治势力,也就是形形色色的近侍活跃起来,最终发展为一个特殊利益集团。

近侍局名义上隶属殿前司,长官为提点,下设局使、副使、直长,管辖奉御、奉职等一干办事员,只遴选本局人和宫中出身人员,外廷官员极难插足。这个机构虽然只是五品衙门,却位卑权重。有人说,金宣宗“视(尚书省)宰执、(御史)台、(六)部,皆若外人,而所谓心腹,则此局也”。他不仅任用近侍充当耳目,监察百官,还派他们外出察访民情,担任监军督战[关于金代中后期的近侍,参见李锡厚:《金朝的“郎君”与“近侍”》。]。如要给这个机构一个准确定位,只要想一想蒋介石那个军务、政务、党务、外交、情报、人事无所不统的侍从室就足够了,二者都是实施独裁统治的御用工具。

五花八门、细如涓流的情报,通过近侍局的各条触角,汇总到金宣宗面前,非常投合他“躬亲细务”的政治性格。金宣宗也深信这一制度的可靠,甚至遇到臣下请求独对,都要“令近臣一人侍立”。后来,完颜素兰控告高琪,就是先被召入近侍局,用笔、纸写下要上奏的事情,过了一会,才在便殿受到宣宗接见,见证此事的只有一人——近侍局直长赵和和。

专靠近侍,并无法避免内外勾结、阿谀成风的弊端[刘祁:《归潜志》,第70页。]。不过,在贞祐初年,宫中的金宣宗和他的近侍,在外廷“自为宰相,专固权宠,擅作威福”的术虎高琪,加上多数态度含混、得过且过的文武官员,多少形成了一种政权内部的势力均衡。于是,金朝终于得以腾出手来,应对更为刻不容缓的北方战局。此时战局之糜烂,也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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