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抉择

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  作者:周思成

一、幽闭恐惧

几乎与蒙古大军渗透太行山北段关隘的同时,短短三个月内,中都城内就接二连三发生兵变,这对金朝的战争进程绝无可能产生积极影响。

八月末,胡沙虎废黜卫绍王后,害怕前线手握重兵的完颜纲对他不利,就逼迫完颜纲之子奉御和尚写信劝说父亲回来,又让家里的老仆到军中送信。完颜纲得知通玄门之变的消息,又接到儿子的家书,迟疑徘徊良久,还是决定回家。

完颜纲一入中都,胡沙虎就将他逮捕,囚禁在京城东边的悯忠寺中,翌日清晨就将他押到闹市口,以妫川兵败的罪名匆匆问斩。完颜纲虽然没有军事天才,却练达军务,老成持重。他一走,前方就没了足以镇抚三军的老将。

更糟糕的是,胡沙虎在兵变后,为求自保,“尽撤沿边诸军赴中都平州,骑兵屯蓟州以自重”[《金史·纥石烈执中传》。]。这样一来,除中都孤城外,各处关隘和要地都失去了掩护,防御体系全面崩溃。不论这种说法是不是打算将全部军事失败的责任都推到死人头上,赤裸裸的现实是:蒙古大军先后从居庸关、紫荆关涌入华北平原,如入无人之境。

开战以来中都城遭受的第三次围攻——更准确地说,是围困——开始了。

史书记载,成吉思汗汲取了前两次围攻中都的经验,又了解到金朝在“京城屯宿重兵”的新情况,便“不复叩城索战”,只留下部分军队封锁中都,派出游骑遮绝往来通路;同时,分大军为左、中、右三路,扫荡河北、河东、山东各地州县,作为“困京师之渐”。[《金史·术虎高琪传》。]

从贞祐元年(1213年)秋一直到贞祐二年(1214年)春,整片中原大地,府州尽破,火光冲天,伏尸遍野,只剩下十来座城池仅能自保,对于生活在这一地区的金朝百姓来说,这是他们记忆中最为可怕的一个寒冬。

在此期间,困守中都的军民又有一番什么样的经历呢?

最先袭来的,是深深的恐惧。恐惧的最显著症状,用身在围城内的参知政事耿端义的话总结,是“将帅皆不肯战”。

其实,中都城内的兵力着实富余,至少远超城外留守的蒙古军。除了常驻的侍卫亲军、武卫军和射粮军(杂役军),还有众多从外地赶来的勤王军,加上四面八方后撤或溃败回来的军队。耿端义粗略一算:普通士卒暂且不论,困在城内的中高级军官,“自都统至谋克(百户),不啻万余”,腰上插着或挂着金银牌符、神气十足的军官随处可见,可就是没有一个有胆子冲出去同城外的敌人厮杀[《金史·耿端义传》。金军的军衔,早期“自元帅而下,惟有万户”,后期在百户(谋克)、千户(猛安)、万户以上,元帅以下,设有副统、都统、副提控、提控等名目,末年又添设总领、都尉,统率数量不等的军队。]。目睹此情此景,元帅府参谋纳坦谋嘉也愤愤不平,讥讽帅臣麾下“数万众,不能出城一战”,不如干脆把自己五花大绑,开城投降算了![《金史·纳坦谋嘉传》。]

随后降临的,是严峻的饥饿。

中都地处华北小平原和运河北端,人口密集,单是中都城,常住人口就有四十万[吴松弟:《中国人口史》第3卷《辽宋金元时期》,第586页。],不事农业生产的游食者众多,本是严重仰赖粮食转输的大都市,加上大批士兵和军官龟缩在城内,只知坐吃山空,不肯死战解围;城外则游骑遍布,樵采艰难,农田荒芜,漕运断绝,粮食匮乏是必然结果。不多时,公共粮仓就快见底,朝廷只好求助于私家贮积,卖官买粮。知大兴府事胥鼎发布通告:京城官民人等,若能捐纳余粮,救济军队和贫民,按照捐助多少,先开收据,危机过后再行迁赏。不过,敌军在外虎视眈眈,各地杳无音信,不知存亡,官爵再好,也不如目前的性命宝贵,城内响应者寥寥。

眼看利诱不起作用,参知政事奥屯忠孝组建了暴力征粮队,强行“搜括民间积粟”:凡存有余粮之家,扣去够两个月消耗的份额,其余全部上缴国家,换回的是不知哪天就彻底作废的“银钞”或僧道戒牒。

这番折腾过后,中都市面上的粮食几近绝迹。北方的正常粮价大概在一斗米值二三百钱的水准,如今黑市价格居然暴涨近五十倍,到了“白金三斤,不能易米三升”的地步。富贵之家惴惴不安,缩衣节食,本就家徒四壁的贫民只能闭户等死。后来有一种说法,在长达近半年的围城中,饿死的中都军民大概有十之四五。[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25页。]

恐惧和饥饿的叠加,终于在中都城内引发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正月过后的某一天,晴朗无风,东边彰义门外巡逻警戒的武卫军百人队,忽听见门口爆发出一阵喧嚣,紧接着,城门开了一条窄缝,挤出来一支奇特的队伍。队伍的最前方举着一道白幡,上用朱砂写着四个歪歪扭扭、莫名其妙的大字:“古今相对”。簇拥着白幡的百十来人,穿戴的不是戎装,似僧非僧,似道非道,衣衫褴褛,敲锣打鼓,一路行来,看得人目瞪口呆。

这支队伍消失在卫兵的视线之外不到一两个时辰,就又出现了。这次,人群中有人扛着从荒野上或废墟中拾来的柴火、干草或破布条,有人拎着几个死人的脑袋,趾高气扬,原路返回。

原来,围城之中苦闷无奈的金宣宗,在东华门外设立了一个“招贤所”,专事访求搜罗奇才异能之士,以便创造奇迹,打破困局。凡提出建设性意见并得到采纳的人,可获得“不次除官”的殊荣。流窜在中都各处的江湖骗子,闻风而动,麇集东华门外,竞相兜售自己的退敌奇术。

其中有个叫王守信的人,素喜吹牛,常称“诸葛亮为不知兵”,什么管仲、乐毅,更是不在话下。侍御史完颜讹出,不久前还在关于卫绍王降封的朝议中表现得冷静理智,不知道因何头脑发热,居然认定王某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王佐之才”,极力向招贤所举荐。

经过宣宗召见,王守信当场从一介村夫,直升“行军都统”。他腰悬银牌,出宫便大肆招募市井无赖,霸占了城内的讲武场,训练这些无赖“进、退、跳、掷”。他还发明了前面那套“古今相对”阵法,打造黄布袍、黑头巾、锡牌子各三十六件,牛头响环六十四枚,打算用这些法物吓跑蒙古人。每一操演,京城百姓观者如堵,稍有见识之人都摇头苦笑,直呼这套玩意简直就是“童戏”。[《金史·完颜㝢传》。]

北宋靖康年间,金军围困汴京,城内的无赖郭京就组建过这么一支“六甲神兵”。“神兵”出城,一触即溃,金军趁乱攻陷城池,北宋亡国,迄今传为笑谈。所幸的是,王守信的“神兵”并不敢出城与蒙古军厮杀,而是每天出城拾荒,顺便抓住一些路上遇见的落单百姓,砍去首级回来邀功。当年金朝开国的太祖、太宗,还有宗翰、宗弼等元勋,若是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不肖子孙重演当年宋人的闹剧,会做何感想?

个体心理学有个名词,“幽闭恐惧症”(claustrophobia),描述患者因身处密闭环境而产生的莫名焦虑和神经质。“神兵”事件,也可以说是长期围城中的绝望催生的集体谵妄,一种集体性的幽闭恐惧。

贞祐二年(1214年)春,蒙古三路大军将金朝的半壁江山蹂躏殆遍,再度会师中都。成吉思汗驻跸中都北郊,接受诸皇子和将领进献的战利品。诸将纷纷请缨,希望大汗一鼓作气,攻下中都。成吉思汗判断天气向热,中都城池坚固,难以迅速攻克,此外,大军经过半年的征战掳掠,鞍前马后,驮载甚丰,无复来时锐气,亟待撤回草原休整。于是,他派出使节,表示愿意接受金朝的求和。毕竟,在围猎的最后阶段,那些挤在狭窄的猎圈中哀鸣求饶的猎物,蒙古大汗也是不妨网开一面的。成吉思汗让使者转告金宣宗:

汝山东、河北郡县悉为我有,汝所守惟燕京耳!

天既弱汝,我复迫汝于险,天其谓我何?

我今还军,汝不能犒师以弭我诸将之怒耶?[《元史·太祖本纪》。]

于是,便有了本书“楔子”描述的岐国公主盛装出嫁的那一幕。和议前后,金宣宗不但约束各地金军不得有任何针对蒙古军的敌对行动,还特意指派丞相完颜承晖作为人质,一路陪伴,恭送蒙古大军北出居庸关。相传,蒙古人逾关之际,“尽驱山东、两河少壮数十万而去”。[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25页。]

金末诗人赵元根据亲身经历写了一首《邻妇哭》,道尽这场战火给河朔百姓带来的灾难:

邻妇哭,哭声苦,

一家十口今存五。

我亲问之:“亡者谁?”

儿郎被杀夫遭虏。

邻妇哭,哭声哀,

儿郎未埋夫未回。

烧残破屋不暇葺,

田畴失锄多草莱。

邻妇哭,哭不停,

应当门户无余丁。

追胥夜至星火急,

并州运米云中行。[元好问:《中州集·赵元》。]

二、1214年“南逃”大讨论

还没等最后一骑蒙古兵的背影在西北边境消失,金宣宗就迫不及待举行了即位后的第二次最大规模朝议。主题只有一个:是否应该迁都避难?如果是,迁都何处?

迁都这个主意,早在卫绍王崇庆元年(1212年),中都城第二次遭到围攻之前,就有人提出过。但是,当时蒙古大军已进至顺义,想逃跑也已经晚了[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10—311页。]。如今,敌人总算撤退了,金宣宗在深沟高垒之中,战战兢兢做了半年的囚徒,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他希望回到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中去。只有如此,他才能感到周围事态又重归他掌控了。

贞祐二年(1214年)四月十八日,金宣宗下诏:迁都与否,迁往何处,在京文武“盍各进言,以图长策”。

诏书一出,朝野大哗。有资格发声的文武百官,除了在殿上争得面红耳赤,退下之后意犹未尽,提交了连篇累牍的书面意见。

有人坚决主张不能走。从历史上看,一个政权为敌所逼,拱手放弃核心统治区,很少有什么好结局。北宋的苏东坡援古证今,说得斩钉截铁:“避寇而迁都,未有不亡。虽不即亡,未有能复振者也!”他将此事比作败家子走投无路,只好变卖田宅祖业,便无翻身之日[苏东坡:《东坡志林》卷五《周东迁失计》。]。这么想的金人也不少。皇弟、霍王从彝就苦苦劝告:“祖宗山陵、宗庙社稷、百司庶府,皆在燕京,岂宜弃之而去![李心传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第844页。]”除了宗庙、天子和政府历来就不能轻动外,左丞相徒单镒讲出了反对派最担心的后果:一旦放弃中都,几乎等于放弃了辽东、河北、山西大片疆土,“銮辂一动,北路皆不守矣”。反对派主张“聚兵积粟,固守京师”,正面抵挡蒙古人的侵袭。[《金史·徒单镒传》《金史·纳坦谋嘉传》。]

有人坚决主张应该走。赞成派包括参知政事耿端义、南京留守仆散端、翰林直学士赵秉文、翰林待制李英、尚书省令史张公理,等等。然而,他们提出的迁都方案却五花八门:

有人说,应该去河南,“居中土以镇四方”。

有人说,应该去山东,据富庶之地,“海道可以通辽东,兵运直接上京”,再开黄河故道,将河南、山东连成一气。

还有人说,应该去陕西,那里自古有“金城、天府之险”,可进可退。

就连反对派徒单镒也认为,实在没办法,辽东也可以考虑,那里是女真族的“根本之地,依山负海,其险足恃”。[参见霍明琨、胡晔:《试析金宣宗迁都开封》。]

说到底,大部分人心底里并不愿意放弃守御完备的京城,去一个情况不明的未知之地冒险。因此,史书总结当时的大形势是:“百官士庶皆言其不可,太学生赵昉等四百人上书极论利害,宣宗慰遣之,乃下诏迁都。”[《金史·仆散端传》。]

最希望迁都的,莫过于皇帝自己。在他看来,中都左右是守不住了。

其一,近代以前的北京(中都),确实有某种特殊的战略地理优势。金元以降,论兵者大都赞不绝口,什么“北倚山险,南压区夏,若坐堂皇而俯视庭宇”,什么“南控江淮、北连朔漠”,什么“据天下之脊,控华夏之防”,云云[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第1册,第440页。]。但是,这些话,主要是针对一个强势政权说的。如果这个北京政权,不幸处于中衰阶段,北方又有更强悍的武力压境,结果会如何呢?那就好比清朝兴起前的明朝了。

金朝此刻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所谓“巍巍帝都邻为敌境,兵戈朝起夕已到京”[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26页。]。从战争头三年的形势看,各种天然和人工屏障,对蒙古大军简直形同虚设。西北狼烟方起,不出两月,游骑必至城下。未来的第四次,甚至第五次围困,中都还能不能撑过去?金宣宗实在毫无信心。旦夕如有不测,靖康之变岂不是前车之鉴?

其二,哪怕中都的兵力可以勉强支绌,粮草补给也是个死结。前面说过,中都主要靠转运河北、山东等地的粮食来供养庞大的常驻和流动人口。为此,金朝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在中都周边疏通维护了多条运河。粮食在平日就已转输艰难,捉襟见肘。经过三年大战,季节性的农业生产遭到毁灭性打击,商旅绝迹,漕运壮丁也被征上前线;另一方面,大量援军和其他人口涌入当地,消耗倍增。此消彼长之下,粮食供给自然每况愈下。中都围城中的纳粟补官、粮食配给,还有大批饿死人的现象,都是这一困境的反映。临行前,金宣宗安慰迁都反对派说:“燕京之粮,不能应办朝廷百官诸军,今暂往南京,俟一二年间,粮储丰足,复归未晚也。[李心传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第844页。]”不能说他强词夺理。

还有一起十分偶然的事件,或许帮助金宣宗最终下定了决心。

另一次无果而终的朝堂议论结束后,金宣宗用过晚膳,眼看天色尚早,就领着几位心腹侍从,便服出宫,想去西苑附近的蓬莱阁观音祠烧香。一行人路过一片叫浮碧池的小水潭,居然发现,对面岸边有一雌一雄两只红狐狸,旁若无人,大摇大摆,“相携以过”。手下人急忙上前驱逐,只见这两只狐狸噌的一下就蹿到了树上,眨眼工夫消失无踪。几名近侍互相嘀咕:不知怎的,这两天,这类东西特别多,甚至“有戏舞于宣华殿前者”。宣宗听见了,大惊失色,拍着大腿说:“宫里都发生这样的怪事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30页。]

虽说决心要迁都,臣僚提出的备选方案少说也有七八个,包括河北大名府(今河北大名)、河东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关中京兆府(今陕西西安)、河南开封府(今河南开封),加上山东、辽东等地的大府,但金宣宗的选择余地其实不多。在山东半岛,杨安儿的叛军攻劫州县,杀掠官吏,甚至改元“天顺”,僭大号,置官属。在辽东,契丹叛军耶律留哥前一年已自立为“辽王”,改元“元统”,定都咸平(今辽宁开原老城),又向蒙古人输诚。这两个地方基本可以排除了,剩下的几座城池,要么缺少现成的宫室官署,格局逼仄,要么逼近南宋或西夏,似乎也很难充当未来的京城。

挑来挑去,只有南京,也就是河南开封府,还算是个不错的选择。此地“阻长淮,拒大河(黄河),扼潼关”,有险可恃,漕运交通也比较便利,更让人心动的是,海陵王完颜亮在南京营建宫室,已经“务极华丽”。此时,南京城是南方三大军区之一的南京统军司,以及南京留守司、南京路转运司、按察司等机构的驻地。南京留守仆散端,联名河南统军使长寿、按察转运使王质三次上表。也不知道他们的奏表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最终说服了宣宗,不过,从三人的职衔看,大概代表了政治、军事和财政三方面的河南地方势力,向金宣宗拍胸脯做了保证。

贞祐二年(1214年)五月十一日,金宣宗正式颁诏:迁都南京。

“贞祐南渡”,这是金宣宗替大金国运做的两大关键抉择中的第一个。这个决定是欤?非欤?

后来,金朝遗民刘祁沉痛回忆:“迁都大梁,可谓失谋。”清人李慈铭也评价这是“大失计”。时至今日,研究者还在争论:贞祐南渡,究竟是为金朝多延续了三十年国祚,还是向末日又迈进了一大步?[学界对于“贞祐南渡”有“战略失误”“正确选择”“比较合理”等多种评价,详见参考书目中霍明琨、胡晔、李方昊、牛忠菁、乔芳等人的论文。]

其实,金宣宗等人究竟是根据什么情报、什么处境来权衡迁都利弊,今天我们所知甚少,难以给出一个公正的评判。这不像下棋,根据任意时刻的棋盘形势,高手都能大致反推对局者的计算过程,指出某一着法造成的局面优劣。何况,贞祐南渡之后,蒙金战争这盘历史棋局,才刚从中局转入残局。随着棋局的发展,看似昏招或庸招的一步棋,未必不能化腐朽为神奇。历史的演进可比对弈复杂得多,我们不妨暂且放下现代人那点可怜的后见之明,接着看双方的后续博弈。

《金史》记载,迁都诏书颁布于五月十一日。才过了三天,五月戊寅(十四日),金宣宗就宣布动身。不料,当日大雨滂沱,无法成行。苦等到十八日,金宣宗终于启程。天公不作美,一行人刚出丽泽门,又下起雨来,一连三天[《金史·宣宗本纪》。]。大队人马冒雨前行,狼狈不堪。看来,金宣宗一刻都不想在狐狸起舞的皇宫里多待了。

五月二十二日,车驾抵达定兴(今河北定兴);二十九日,抵达中山府(今河北定州)。随后,金宣宗一行在真定(今河北正定)、大名(今河北大名)之间盘桓了十来天。

六月二十日,车驾抵达内丘(今河北内丘)。二十五日,金宣宗进入他驻守了二十多年的彰德府境内。月底,金宣宗一行渡过黄河。

七月初,金宣宗终于抵达新的京城,或者说“陪都”——南京开封府。

这趟旅程耗时近一个半月,比起金宣宗前一年北上登基的速度,慢了不止一半。圣驾南巡,沿途地方固然免不了盛情款待,迁延时日。究其根源,却是金宣宗动身仓促,南京方面还没准备好洒扫迎接半个中都的人口入驻,只能劳烦圣驾边走边等。

这是一支从中都至南京,首尾相衔的巨型搬家队伍。光是装载宫内和外省文件、书籍率先启程的车队,就有三万辆马车。涿州地方官安排盛馔,慰劳金宣宗的随行队伍,一次就是“二千舆”。车驾渡过黄河,泊系两岸的大小船舶竟有四千艘。[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31—332页。]

由于动身仓促,一些真正的“国之重器”,因为太累赘,只好先扔下不管。太史局天文台上的浑天仪,是当年老祖宗攻陷北宋汴京后抢到的,不远千里运至中都。这座浑天仪的枢机轮轴复杂精密,已经无人懂得怎么拆卸组装,如果整体搬迁,又艰于辇载,只好放弃[《金史·天文志》。]。不过,朝廷的大部分“文籍、书画、图史、彝器”,还是陆续从中都运抵南京。这些什物在南京宫阙前面堆成一座座小山,等待分拣。

这时,南宋一方的记载,借前来围观的“汴京吏民”之口,说了一句幸灾乐祸的话,说这些文物珍玩,都是宣和(宋徽宗最后一个年号)旧物:

恰去九十年,谁知又归在此邪?![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33页。]

这一年是甲戌年,公元1214年,上距北宋末年的靖康之变,不过八十七年。

三、中都陷落

贞祐二年(1214年)七月,南迁避难的朝廷终于赶在秋气肃杀、蒙古铁骑卷土重来之前,整体搬入了南京,只留下失去王气加持的中都,孤独地扼守在华北平原北端。中都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成吉思汗曾把金朝州县比喻成“围场中獐鹿”,收拾得差不多了,金宣宗则是剩下的那只野兔[李心传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第852页。]。放过猎圈中哀鸣的猎物是一回事,猎物擅自逸出猎圈,那可不行。金宣宗南逃的消息传到漠北,成吉思汗大怒:“既和而迁,是有疑心而不释憾,特以和为款我之计耳![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34页。]”一声令下,三木合拔都(Samuqa ba’atur)率领蒙古军,投诚的契丹人石抹明安率领汉军,从居庸关和山海关之间的一个燕山山口——古北口攻入河北。这也是一条“两崖壁立,中有路,仅容一车,下有深涧”的绝险通道。一出古北口,直至中都,地势平坦,无险可守。蒙古军接连攻陷景州(今河北遵化)、蓟州(今河北蓟县)、檀州(今北京密云东北)、顺州(今北京顺义)。

雪上加霜的是,金宣宗在前往南京的中途,为提防扈从南下的乣军,竟然下令收缴已发放给他们的盔甲和马匹。这样一来,更加激起了乣军的不满,他们杀掉金朝长官,推举契丹人斫答等人为帅,掉头进犯中都。蒙古军南下后,乣军投靠了蒙古人,两军趁势联手围攻中都。

此时,中都周边的局势,正如后来元初文人郝经的摹画:

千群铁骑绕燕都(指蒙古围攻),

玉辇仓皇下殿走(指宣宗南渡)。

孤城弹丸当畿甸,

饮血登陴日酣战。

这几句诗出自郝经《金源十节士歌》的第一首《王子明》。《十节士歌》讴歌了在抵御蒙古的战争中有壮烈功绩的十名金朝官员或将领。王子明是山西人王晦(翰林侍读学士、劝农使),当时正率领自己招募的一万余名志愿军,防守中都城北面的顺州。贞祐二年十月六日,蒙古军攻陷顺州,六十岁的王晦被俘殉节。《王子明》诗最后说,被杀前,王晦“朝服南向再拜毕,意色不动握节死”。南向,就是朝着金宣宗所在的南京。

“孤城弹丸”,既是当时顺州城的写照,也预示了中都城的未来。

贞祐二年冬至三年春,接替金宣宗成为中都这座巨大围城中的第一号囚徒的,是另一位女真贵族,完颜承晖。

完颜承晖此前的职务是横海军节度使,镇守沧州(今河北沧州),上一年才应召入朝,升任尚书右丞。那年冬天,沧州沦陷,承晖留在当地的妻儿老小无一人生还,他从心底里恨死了“鞑靼”。[《金史·完颜承晖传》。]金宣宗仓皇南渡前,提拔承晖为右丞相兼都元帅,封为“定国公”,留守中都。本来,承晖上头还有一位皇太子(庄献太子)。不过,金宣宗转念一想,觉得风险太大,术虎高琪又从旁附和,八月,庄献太子就被召回了南京[《金史·完颜素兰传》。]。此后,保全中都孤城的责任,就全落在了完颜承晖一人身上。

完颜承晖已经一个多月没离开过尚书省一步。他每天坐在议事堂上,眉头紧锁,苦苦筹划守御之策。不过,面对蒙古军和乣军的南北合围,中都城仿佛狂风中的一片黄叶,摇摇欲坠。庄献太子刚走,嗅觉敏锐者就察觉出,圣主貌似无意死守中都。不久,右副元帅蒲察七斤带领亲信部队出城投降。城中士气大跌,人心浮动。

另外,与去年冬天一模一样,城里又缺粮草,开始饿死人了。其实,粮草倒是有,而且就在几百里外,只是运不上来。完颜承晖不知道,蒙古袭来,中都戒严之后,南面运河上的船主眼见北上无望,“往往沉舟而去”。他绞尽脑汁调度来的整船整船军粮,就这样化为鱼食[郝经:《崔氏世德铭》。]。完颜承晖也不知道,就算漕司官吏奋不顾身,保护下米、船,不可或缺的“篙工、役徒”,也畏惧蒙古游骑,纷纷集体逃亡,屡禁不止。[郝经:《广威将军潞州录事毛君墓志铭并序》。]

贞祐三年(1215年)冬春之交,内外交困的完颜承晖,设法向南京城内的金宣宗送出了一封“矾书”。矾书是用透明的明矾水书写晾干,收信人只要将纸浸入水中,字迹顿现。这是一种传承了千年的秘密通信手段。矾书写道:

(蒲察)七斤既降,城中无有固志。臣虽以死守之,岂能持久?伏念一失中都,辽东、河朔皆非我有。诸军倍道来援,犹冀有济。

一句话,再不派援军来就晚了!

接到完颜承晖的哀求,金宣宗回复:“中都重地,庙社在焉,朕岂一日忘也!已趣诸路兵与粮俱往,卿会知之。”——粮草、援兵都已经在路上了。[《金史·完颜承晖传》。]

金宣宗没有骗人。贞祐三年二月,金宣宗下诏,抽调真定、中山等地的军队,由元帅左监军永锡率领,抽调大名等地的军队一万八千人,由元帅左都监乌古论庆寿率领,外加西南路步骑一万一千人、河北兵一万人,向中都周边集结。御史中丞李英、参知政事孛术鲁德裕负责大军后勤,从清州(今河北青县)出发,转运各军和中都急需的粮草。

三月十六日,先行出发的李英护粮大队,自元帅以下,人人还要背负粮食三升[(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第238—239页。]。他们在霸州城北遭遇前来阻截的蒙古军。

从蒙古一方的记载看,李英前方是神撒率领的四百蒙古骑兵,加上石抹明安增援的五百骑兵,一共不到一千人[《元史·石抹明安传》。]。李英“驭众素无纪律”,当天又喝得酩酊大醉,一败涂地,金军“死及溺水者甚众”,一千余车粮草也被蒙古军掳获[《金史·李英传》。]。永锡和乌古论庆寿统率的两支大军,听闻粮草已失,军心涣散,一路溃退而归。

中都陷落前声势最浩大,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救援行动,就这样戛然而止。

话说回来,南京的朝廷似乎也没有不惜一切代价保卫旧都的决心。即位一年半,金宣宗的傲气和锐气消磨殆尽。虽然在宫里侍从眼中,圣主一如既往,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可是,那其实是一种机械的、没有活力的忙碌和重复,有时候仅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此外,他还偶尔叫上术虎高琪和其他几位侍从,打几场马球,纾解一下郁闷。[《金史·术虎筠寿传》。]

有一天,金宣宗感觉御膳中的羊肉不如之前肥美,唤来太府监质问。太府监跪下说:御厨的羊确实瘦瘠,全怪转运使办事不上心。时任南京转运使的是前户部侍郎王扩。金宣宗对王扩说:卿是先朝旧人,懂规矩,情况属实吗?王扩回答:圣主初到南京,人心未定,应该外示节俭,如今竟然“以一羊肥瘠,纷纷不已,以至庭辩”,宫里人了解是下面的人疏忽了,外间的天下万民,还以为圣主只顾自己享受呢!这事传出去,会不会有损圣德?金宣宗听了,赧然称是。

不料,过了两天,王扩去尚书省办事,发现术虎高琪又在“自阅御羊”,还亲自清点供给御厨的鹌鹑、乳鸽等每日耗费的水和饲料。王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区区一个厨子能办的事,“何至宰相亲临?”术虎高琪洋洋自得:“圣上焦劳过甚,全藉膳馐资养精力,安敢不备肥好?”[元好问:《王公神道碑铭》;《金史·王扩传》。]

宣宗、高琪这一对君相,如此浅狭琐屑,其他大臣和将帅也不成器。仆散端力主金宣宗入汴,如今也荣升宰相。某日,宣宗训斥他政务松弛:“近来朝廷纪纲安在!”他听了默然不语,出来就埋怨手下的郎官:“圣主问,纪纲这个人哪去了,汝等几时让这个人见过我?”[《金史·完颜奴申传》。]负责领军救援中都的永锡,好写打油诗。他亲笔起草的征粮榜文,有一句是“雀无翅儿不飞,蛇无头儿不行”,把“而”字写成了“儿”,书吏不敢改正,京城传笑为“雀儿参政”。[《金史·完颜合周传》。]

南京政府这样的军政班底,能去救,愿意去救水深火热之中的中都吗?

四五月间的中都,外无一兵来援,内乏粮草,已经到了“人相食”的绝望境地[《元史·王檝传》;(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册,第239页。]。城头守军的武器储备也所剩无几,只好用“一切铁、黄铜、铅、锡、白镴的制品”,加上金条银块,塞入石砲,抵御攻击[Maulana,Minhaj-ud-Din,Abu-Umar-i-Usman(Author),Major H.G. Raverty(Tr.):Tabakat-i-Nasiri,pp.962—963.]。上自完颜承晖,下至普通军民,大家心里都清楚,城池沦陷,时日无多。

完颜承晖还有一个副手,平章政事、左副元帅抹撚尽忠,专门负责中都的军事。此前,二人与金宣宗在丽泽门执手泣别之际,曾立誓与中都城共存亡。

五月二日清晨,完颜承晖和抹撚尽忠在尚书省都堂议事。承晖提出,中都旦夕失守,希望平章大人兑现“同死社稷”的诺言。抹撚尽忠俛首不语良久,末了只说了一句:“吾唯有一策,南下!”完颜承晖大怒,拂袖而去。

这天午后,完颜承晖将抹撚尽忠的心腹,元帅府经历官完颜师姑叫到府邸,对他说:之前,我对平章无比信赖,才将军事大权托付给他,他“尝许与我俱死,今忽异议,行期且在何日?汝必知之”。完颜师姑也不掩饰:“今日向暮且行!”承晖生气地说:“行李办未?”师姑也回答得很干脆:“办矣!”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欺骗,一股强烈的绝望感,忽然紧紧揪住承晖的心脏。他大吼一声:来人,把这个叛徒拖下去斩了!

杀掉师姑,承晖激动的心情平复了下来。他走进家庙,向父母和列祖列宗永诀。接着,他命家仆去找自己的下属兼老友,尚书省左右司郎中赵思文、尚书省令史师安石。赵思文走进承晖府邸时,已经暮色深沉,他在后园看到了承晖,园中只有一桌、二几,桌上摆着一壶酒、几个杯子。两人喝了几杯,承晖反复说了好几次:“事势至此,惟有一死以报国家。”

送走赵思文,承晖走入书房,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司马光、苏轼的画像。这两位北宋先贤,他常常引为隔世的师友。在书房窗下,借着落日前一点余晖,他写下了身为宰相的最后一道奏章,“皆论国家大计,辨君子小人治乱之本”,直斥术虎高琪无心救援,只知在南京自作威福,终将危害国家,末尾,他“引咎,以不能保都城为谢”。这封奏章,他塞给了匆匆赶来的师安石,托他乘隙送往南京。

处分完公事,承晖想起妻儿都在沧州遇难,便给南京的侄子永怀写了一封简短的家书,让他继承本家香火,又把府邸上下的奴仆都召集起来,按照服侍年限,尽散家财与之,发给准许从良的凭据。一时间,举家号泣。

完颜承晖神色自若,倒满酒杯,同师安石一饮而尽,打算再写几句话赠别。不料,落款时,最后二字居然写反了。他苦笑了一声:“平日欠却一段涵养功夫,临了不免神智昏乱,实在抱歉!不过,圣贤之学,我谨守而力行,此生不虚。”最后,他深深看了一眼师安石说:“老友,快走吧!”

师安石才出大门,就听见内堂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跑回去一看,堂上跪了一圈家眷,中间坐着服下了事先准备的毒药自尽的承晖。[《金史·完颜承晖传》。]

就在完颜承晖处分后事的时候,趁着暮色出城南逃的抹撚尽忠也动身了。他和几名随从来到通玄门一看,人头攒动,心知不妙。原来,宫里未能随行南下的妃嫔,听闻平章大人打算逃走,纷纷收拾行装,来此守候,希望带她们一起逃走。抹撚尽忠嫌这群女人累赘,目标又太明显,就骗她们说:“我当先出,与诸妃启途。”接着,抹撚尽忠吩咐打开城门,带着爱妾和亲信率先出城,头也不回,扬长而去。等到抹撚尽忠一路疾驰,甩掉蒙古游骑,还恬不知耻地对手下人说:“若与诸妃偕来,我辈岂能至此!”[《金史·抹撚尽忠传》。]

那天傍晚,渴望抓住最后一线希望逃生的中都居民,还有许许多多。中都留守高霖,也领着儿子高义杰和家丁,跟着大股人流,趁着夜色出奔。可是,没走几步,就被大军拦住了。一片混乱中,父亲对儿子说:我老了,跑不动了,“汝可求生,吾死于此矣!”高义杰趴在死尸堆中装死,最终逃过一劫。[《金史·高霖传》。]

中都城最后陷落的情形,我们所知甚少。

完颜承晖还有一名僚属,契丹人耶律楚材,当时也在中都城内,后来成为蒙古大汗的著名辅弼。楚材写了一首《怀古一百韵寄张敏之》,追忆金朝覆亡的史事,当中有一段就是描述他亲身经历的中都陷落。诗里提到的“宗臣”“忠臣”,都是指他的老上级承晖:

天子潜巡狩,宗臣严守陴。

山西尽荆枳,河朔半豺狸。

食尽谋安出,兵羸力不支。

长围重数匝,久困再周期。

太液生秋草,姑苏游野麋。

忠臣全节死,余众入降麾。

贞祐三年(1215年)五月二日(庚申),就在承晖自尽、尽忠出奔之后,中都很快沦陷了。从楚材“余众入降麾”一句看,中都似乎是和平投降,没有遭受大屠杀。蒙古一方记载也支持这种说法。《元史·石抹明安传》《元史·王檝传》都说,五月三日,中都城内的“官属、父老”开门投降。早先归附蒙古的契丹人和汉人,纷纷求情,不仅军民安业,饥荒也有所缓解。

尽管如此,烧杀掳掠的情形必定不在少数。据说,中都沦陷后,乱兵焚烧宫阙,大火燃了一个多月都没有熄灭。蒙古军进城后,用银器当作马槽,用金子铸成酒甕,“大者重数千两”。大将三木合的大帐里,甚至搬来了金饰龙床[李心传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第852页。]。波斯文史书《纳昔儿史话》还讲述了花剌子模国的使节赛典赤·宝合丁在中都周边的所见所闻:

我等来到桃花石(中国)境内,走近阿勒坛汗(金朝皇帝)的都城,远远就望见一座高高的惨白山丘。而且,我们与那个山丘之间还相隔颇远,有二到三程,或者更远。我们这些花剌子模君主派来的使节纷纷猜测,那个白色山丘大概是一座雪山。询问向导和当地人,他们回答说:“那里全是被杀者的骸骨!”

我们往前走了一程,发现土壤都渗透了人的脂肪,变得油腻,颜色发暗。我们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了三程,才进入干燥的地面。使团中许多人感染瘟疫而亡。

就在桃花石城(中都)大门边上,我们在城墙马面的下方发现了一块地方,堆积了大量的尸骸。一问之下才知道:城破当日,六万青年女子、待字闺中的少女,为了不落入蒙古军之手,从这段城墙上跃下自杀。这些便是她们的遗骨……[Maulana,Minhaj-ud-Din,Abu-Umar-i-Usman(Author),Major H.G. Raverty(Tr.):Tabakat-i-Nasiri,p.965.]

四、命运的歧路

黄河是金国境内最重要的自然河流,它从云内、东胜二州,沿着夏、金两国的边界流入金国境内,向南穿过山西、陕西之间,在潼关折向东流,掠过南京以北,再向东南经徐州、邳州入海。黄河两岸不乏灌溉便利的丰腴田地。不过,黄河流经黄土高原,裹挟大量泥沙而下,进入地势低缓的华北平原后,泥沙沉积,河床抬升。自五代以来,黄河下游便屡次泛滥成灾,金朝时期更是“或决或塞,迁徙无定”,牵制了金朝的大量财力人力。

以黄河下游为界,金朝疆域可区分出两大行政—地理区域:大河以北的河北、山东地区,拱卫中都,人口密集,屯戍重兵,属于富庶繁华的“内地”;大河以南的河南、淮北地区,地旷人稀,且密迩宋境,往往被视为“边陲”[张良:《大河南徙与拒河北流——金代治河决策所涉诸问题考述》。],迟至贞祐南渡以后,才成为金朝统治的核心地区。

在区隔“内地”和“边陲”的黄河河道上,金人设置了一系列沟通南北的渡口和浮桥。当时,南京以北的汲县(卫州州治,今河南汲县)附近的渡口——李固渡最为有名。北上中都的南宋使团,在故都汴京(南京)稍事停留,北上延津,再走三十余里,一座壮观的黄河大桥就扑入眼帘。这座名为“天汉桥”或“顺天桥”的巨型浮桥,由近百艘大船连锁而成,每艘船用十具石锚固定,船宽一丈六尺,间隔约一丈远,中间铺上木板,木板上覆盖干草,“曳车牵马而过,如履平地”。浮桥中间,每六艘船就设有一座巡逻岗亭,南北两端是两艘巨舰,金碧辉煌,让宋人啧啧称羡。南宋使节每次渡河北上,照例要在桥上祭祀黄河,将祭文沉入水中。[关于黄河浮桥,见周煇《北辕录》、程卓《使金录》中的描述。]

渡过黄河,就到了汲县,往北可至彰德、大名等地。因此,李固渡近旁人烟辐辏,商旅往来,车轮马蹄之声昼夜不绝。入夜之后,风恬浪静,守卫黄河浮桥的埽兵,提铃巡夜,用悠长的中原唱腔报时,可算黄河边一道独特的景致[金朝埽兵“提铃唱夜,督守浮桥”,见程卓《使金录》,第454页。]。类似的渡口,大河上下,不止一处,已知的,还有陕州大阳渡、河中大庆渡,等等。

贞祐三年(1215年)春夏之交,也就是中都陷落前后,这里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浮桥巨舰的北端,黑压压阻塞了无数的车马和人流。巡河官吏和税吏的怒斥声、男男女女凄厉的哭喊和低声的哀求,夹杂着小儿的啼哭,一下子将往日祥和的风光,化为人间炼狱。

黄河,如今成了横亘在交战区和大后方之间的封锁线,并非人人都能平安顺利通过这道关卡。

金宣宗的小朝廷逃入南京后,便发布了“河禁”,内容只有两条:

第一条,由于河北被兵,群盗蜂起,为防备敌人奸细和不法之徒,“凡自北来而无公凭(官方出入证)者,勿听渡”![《金史·贾益谦传》。]

第二条,河南进入军管状态,为防止军需物资外流,“沿河悉禁物斛(粮食)北渡”![《金史·陈规传》。]

本来,朝廷南渡,中都沦陷,“大河之北,民失稼穑,官无俸给。上下不安,皆欲逃窜”[《金史·侯挚传》。]。河北地区前一年饱受铁骑蹂躏,人丁锐减,耕种失时,又得不到外来接济,饿殍遍野。在朝野一片声讨之下,金宣宗只得暂缓执行第二条禁令,允许商人自愿贩粮入北,但是,一石粮食,过黄河时要扣掉十分之八,充当军储。侯挚等人指出,商人重利,政府加收如此重税,“虽有济物之名,而实无所渡之物,其与不渡何异?”劝宣宗不要强分南北,见死不救。朝廷这才极不情愿地取消禁令。

“河禁”显示,南京政府并不在乎河北百姓的死活。在战争中失去家园的人民纷纷扶老携幼,南下求生。守备河桥的官吏趁机大肆敲诈勒索,“要求民财,始听民渡河”,难民“至或饿死、自溺”。[《金史·宣宗本纪》。]

在黄河渡口前焦急等候的,有曾经的富足之家,如今不惜倾家荡产,换来一张穿过浮桥的通行证。但是,无数孑然一身的难民,只能跪在冷漠的官吏和守卒面前,苦苦哀求,得知无望之后,大哭而去。还有不少人,选择留下来,再碰碰运气,或者他们已经无路可退。各处渡口附近的难民营里拥挤不堪,缺衣少食,疾疫肆虐,“死十七八”。[郝经:《先大父墓铭》。]

《金史》还记载,有十一个河北人,为了躲避游骑追杀,不得已跳入黄河,历经千生万死,游到南边(“泅河而南”)。被巡逻兵丁抓到以后,司法官吏还要判他们死刑。有人劝说金宣宗:禁止私渡,为防备奸伪,不为惩罚只求保命的平民,如果他们“不死于敌而死于法”,往后人人都只有降敌这一条路了![《金史·杨云翼传》。]

在黄河渡口外守候的,除了形形色色的平民百姓,还有鲜衣怒马的官员。不过,他们的脸上流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一种人,神清气爽,喜形于色,自顾自喝开哨卡,南去不顾,仿佛刚从监狱脱身的苦刑犯;另一种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是从南边来,被朝廷选中了,要去河北做官。

金宣宗既然做出以河为界的姿态,河北各州县的官吏也坐不住了,纷纷以病假事假为由,临阵脱逃。河南的官员和候补官员队伍中,也迅速流传开一种说法:“吏任河北者以为不幸”,谁都不愿意碰上这种倒霉差事。[《金史·刘炳传》。]

无奈之下,贞祐三年(1215年)三月,金宣宗下诏:河北各州县空缺的岗位,朝中文武五品以上官员举荐。“有幸”得到举荐的人,不准以其他事务为由推脱,干完任期才准走人(“仍勒终任”)。任上表现优异者,予以名义上的升迁,不做实际调动;不称职应该降罚的,也在原地降级。[《金史·宣宗本纪》。]

不仅如此,把持朝政的宰相术虎高琪,还将河北选调作为陷害政敌的手段。那些得罪过他的人、才干引起皇帝注意的人、对他可能构成威胁的人,他都在金宣宗面前佯装推许,“使干当于河北,阴置之死地”。[《金史·术虎高琪传》。]

在黄河渡口,还有一群特殊的旅客,也无须瞧稽查官员的脸色,昂然穿行。这就是朝廷安排集体南迁的女真军人家眷(军户)。

金朝占领中原后,从东北发祥地大规模迁徙到河北、山东的女真军户,高达四百万之众。金朝通常按照户数或丁数,分配一定数量的国有土地,让他们屯种。官田不足,则夺占民田。这些份地,多被女真地主转租给了佃农,加上汉化风气不可阻遏,女真人逐渐沦为不事生产、只图享乐的寄生阶级。

如今,金朝失去对河北、山东的控制,那些失去土地的汉人,对女真人(“种人”)恨入骨髓,疯狂报复,必杀之而后已,甚至还要“发掘坟墓,荡弃骸骨”[元好问:《临淄县令完颜公神道碑》。]。金宣宗南渡后,迅速安排河北、山东的百万军户南迁。为了赡养这些军户,金朝不得不在河南加倍征收土地租税,或者按照老办法,夺占平民世代耕种的所谓“荒地”“牧地”,分给军户屯种。这样一来,无异于又激化了失去田地、沦为佃农的河南汉人对女真人的仇恨。

此刻,这些陆续南渡的女真军户,往往成群结队,大体维持着所属猛安(千户)、谋克(百户)的名义建制。他们拖家带口,行李沉重,面色阴沉,看不出喜怒。

毕竟,这些女真人,并不情愿抛弃原来舒适安逸的生活。不过,他们也清楚,就算迁到河南,国家也不会亏待自己。尽管实战证明,这些女真军户并无多少战斗力,但他们是金朝统治的基干力量,比起契丹、汉儿来,他们是“自己人”。前秦王朝的氐族皇帝,大规模派氐族人去外地镇戍,却容许慕容鲜卑这类异族留在腹心,时人为之歌曰:“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金朝不打算重蹈覆辙。

就这样,贞祐三年(1215年)春夏之交,男人和女人、富人和穷人、文人和武夫、官吏和间谍……无数不同地域、族群、身份和职业的人们,在黄河上下的各处渡口汇聚起来,匆匆擦肩而过,又各自奔向全然不同的命运。

大约与此同时,金朝也站在了自身命运的另一个岔路口。

这个转折机遇,来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万里之外的中亚讹答剌城下,花剌子模帝国的某个总督,或是出于贪婪,血洗了成吉思汗派来的一个大型商务使团。

花剌子模是一个信仰伊斯兰教的突厥人政权,都城位于玉龙杰赤(今土库曼斯坦共和国阿姆河下游之库尼牙·乌尔根奇)。它先后臣属塞尔柱帝国和西辽,逐渐占据了河中地区(不花剌和撒马尔罕)、伊朗西部和阿富汗。算端摩诃末统治时期,花剌子模壮大成为当时伊斯兰世界的一大霸权,不但进犯哈里发的京城巴格达,目睹中都沦陷惨状的赛典赤·宝合丁,也是由花剌子模派往中国,搜集蒙古和金朝的情报。

算端摩诃末似乎对金朝、西夏也有垂涎之意。《纳昔儿史话》记载,“在算端摩诃末心中,夺取秦地(Chīn,北方中国)诸国的野心十分炽烈,他常向秦地和突厥斯坦来的人,询问关于这些国家的情况”[Maulana,Minhaj-ud-Din,Abu-Umar-i-Usman(Author),Major H.G. Raverty(Tr.):Tabakat-i-Nasiri,p.963.]。花剌子模和蒙古帝国,这两股新兴的势力迟早有一战,导火索就是今天已经很难说清楚的“讹答剌屠使”事件。

1219年夏,成吉思汗正式开始了震惊世界的蒙古西征,这一年是金宣宗兴定三年。

西征是一场迁延岁月的长途跋涉。《蒙古秘史》说,甚至黄金家族的成员,也不免担忧战争吉凶难测,敦请成吉思汗指定汗位继承人。蒙古帝国的左右翼各千户、西道诸王所部、投降蒙古的汉军和色目军,几乎所有精锐部队,无不倾巢而出,随成吉思汗西去。

这个生死攸关的喘息机会,即便没有准确的情报,金朝迟早可以真切感受到。早在两年前,平章政事胥鼎就提醒过金宣宗:近年不见鞑靼大举入侵的动静,很蹊跷,要么是北还之后需要休养,要么就是北方草原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比如遇到了外敌,“别部相攻,未暇及我”。[《金史·胥鼎传》。]

这是命运,或者说,这是世界历史留给金朝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金宣宗真是“中兴英主”,大可以趁蒙古人在遥远的中亚浴血苦战的时候,对内整顿吏治和财政,对外以南京为中心,积极调整和部署国防。再积极一点,可以用心经营河北,收复蒙古人一口吃不掉的失地,至少也要把敌人拖入地区混战的泥潭,使之无暇西顾,搞什么迂回包抄。

可他没有,他做了一个令后世大跌眼镜的决定:在北边,他据河自保;在南边,他与南宋开战!

蒙古风暴在肉眼可见的地平线上刮起的当口,南宋、金朝,这对在同一间茅屋里避风的冤家,居然还在互相算计,并且都对对方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哪怕是两个政权中顶顶精英的人物,出于长年累月的憎恨或轻蔑,也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真相”。

南宋目睹金朝在“鞑靼”部落手下接连吃亏,觉得一雪前耻的机会到了。大臣真德秀——朱子再传、意见领袖——在给宋宁宗的奏议中,力主与金朝断交,拒缴岁币,还提出报“万世必报之仇”的三种战略,其中的“上策”,居然是“练兵选将,直抵虏巢,若勾践袭吴之师”[佚名编,汝企和点校:《续编两朝纲目备要》,第281页。]。这种心态在南宋朝野十分普遍。大定十六年(1176年,宋淳熙三年),南宋派去贺金世宗生日的张子正使团随员周煇,艳羡金朝的黄河大桥,居然想到,过一阵待自己的国家恢复河朔,这座浮桥的用处可就大了![周煇:《北辕录》,第427页。]

金朝对南宋的轻蔑又更甚之。

丢失河北、山东之后,金朝的疆界一下子缩水大半,“地势益蹙”,于是“遂有南窥淮、汉之谋”,想从南宋那里找补损失[李心传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第845页。]。在金人心目中,百年以来,本国军队对南宋军队从未处于下风。因此,蒙古人的崛起,无非是在原先的鄙视链“金>南宋”的前端,再加一环,变成“蒙古>金>南宋”而已。

贞祐二年(1214年),举国讨论南迁之际,就有人指出:南宋潜在的威胁可忽略不计,因为,“吾国兵,较北(蒙古)诚不如,较南则制之有余力”[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28页。]。末代皇帝金哀宗被蒙古逼得只剩弹丸之地时,还放出豪言壮语:蒙古人(“北兵”),我实难与之敌,“至于宋人,何足道哉!柔懦不武,若妇人然”,给朕三千甲士,朕就可以“纵横江淮间”。[王鹗:《汝南遗事》卷二。]

就在金朝只剩短短三四个月寿命的时候,赶来打落水狗的南宋军队,在息州(今河南息县)中渡店与金军的一支特种骑兵——忠孝军不期而遇。忠孝军由河北和西北各族组成(详细内容,见于之后论述),队形散漫,嘴里叽里咕噜,说的又是南方人罕闻的“北语”。宋人误以为遇到了蒙古军,居然“望之骇愕奔溃”[《金史·完颜娄室传》。]。南宋的中渡店之败,也许还有别的缘由。金人,或者说金人脑袋里的成见,偏偏选择相信这种解释。我们说南宋精英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真相”,金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两种既完全相悖又如出一辙的敌国观念,不免荒谬可笑。毕竟,正如王夫之后来评论的:两国在各自实力全盛的时代,尚且奈何不得对方,只能划江而治。如今,一个是“既衰之女直”,一个是“积弱之宋”,又能拿对方怎么样呢?

对金朝来说,主动开辟第二战场,两线作战,尤其不划算。郝经《汝南行》就说,此举等于“败盟要利增仇敌”,结果“区区一道(指河南)当数面,赋税重繁兵役急”。当时也有人觉得,金人避强欺弱,自己的东西尚且守不住,还要去抢别人的,不是痴心妄想是什么?[刘祁:《归潜志》,第72页。]

果不其然,金宣宗在兴定元年(1217年)、兴定三年(1219年)三次大举伐宋,双方鏖战于国境东西两线的河南、安徽、湖北、陕西、甘肃、四川等地,金朝虽然偶有斩获,算起总账来,却是“士马折耗,十不一存”,元气大伤。[参见赵永春:《金宋关系史》,第323—330页。]

在北边的中原战区,成吉思汗西征前,任命在野狐岭战绩卓越的木华黎,以“国王”的称号统军北方,还授予他象征大汗威权的九尾白纛。不过,由于精锐尽数西行,木华黎麾下只有左翼军中比较善战的五部(兀鲁、忙兀、弘吉剌、亦乞列、扎剌儿)共十几个千户,外加投降的乣军和汉军,总人数虽达十万,蒙古军却只有四分之一,远远比不上西征的左右翼主力和成吉思汗亲率的大中军[参见黄时鉴:《木华黎国王麾下诸军考》。]。他必须突破的,却是金朝南渡后最大的倚仗——黄河—潼关的山河之险。

为了给木华黎国王进一步制造麻烦,从兴定四年(1220年)开始,金宣宗还在无政府状态下的河北、山东、山西,推行“九公封建”,将趁乱而起的几大地方军阀头子,先后封为公爵,他们是:沧海公王福、河间公移剌众家奴、恒山公武仙、高阳公张甫、易水公靖安民、晋阳公郭文振、平阳公胡天作、上党公完颜开、东莒公燕宁。九人都兼宣抚使,加银青荣禄大夫的散官,又赐号“宣力功臣”。至于其他那些小军阀,金朝也一概授予不同名分,承认他们是“义军”,借此干扰和阻滞蒙古人彻底征服和消化这些地区。郝经描述当时的河北是“豪杰哄起”:

拥兵者万焉;建侯者万焉;甲者、戈者、骑者、徒者各万焉;鸠民者、保家者、聚而为盗贼者又各万焉;积粟帛、金具、子女以为己有者,断阡陌、占屋宅,跨连州郡以为己业者,又各万焉……[郝经:《万卷楼记》。]

于是,金宣宗兴定元年(1217年)至元光二年(1223年)前后,蒙、金之间的北方战争进入一个难得的相持阶段。木华黎辗转于河北、山东、河东和关陕地区,一边与金军作战,攻城略地,一边收编大小割据势力,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始终差在临门一脚。

元光二年三月,木华黎连攻长安、凤翔不下,累死在闻喜县(今山西闻喜)。

同年十二月,金宣宗在南京城内的宁德殿病逝。

再过三年(1227年),成吉思汗西征回师,大举进攻西夏,不久也重病身故。

蒙金战争的下半场,也是真正的大戏,帷幕正在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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