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第七章 孤注

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  作者:周思成

一、中兴的希望

金正大三年(1226年)八月的一个盛夏夜晚,河南方城(今河南方城)。

这座城池坐落在南阳盆地的中央,是金代裕州的州治,东北距南京开封府四百余里,西南距南阳府(今河南南阳)约百里,城池小而新,二水环绕。方城靠近伏牛山的余脉,离城不远,错落分布着方城山、七峰山、泉白山、黄石山等诸多山岭,是一片万木森然、泉涧清幽的胜地。[董学礼纂修:康熙《裕州志》(乾隆五年补刊本)卷一。]

此时,在方城城中一间小屋内,一名身材瘦削的白衣男子,正借着摇曳的灯火,低头仔细抄写一页小楷。在他周围,几案上、地板上、角落里,到处一函摞一函,堆满了各类书籍。小屋四面皆是土墙,一面墙的上方开了一扇通风用的小窗。窗外的大世界,星河满天,流萤飞舞,蛙鸣虫唱。

不过,这间土屋并不是什么优雅清净的别业、草堂或者古刹,这是方城县衙内的一间小牢房。狭小的空间里时不时飘荡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足以令任何一位衣冠楚楚的拜访者频频蹙眉。谁都料想不到,短短一年之后,牢房里关押的这名囚犯,就将以金军“紫微军都统”“忠孝军提控”的身份,一夜之间名动天下,被视为大金王朝的救星和希望。

他究竟是何人?这里姑且留个悬念。他身陷囹圄的这一年,已经是金朝与“鞑靼”开战的第十五个年头。十余年来,历史舞台上的主角,不知不觉也已经换了两拨:从卫绍王、完颜承裕、独吉思忠、纥石烈胡沙虎,到金宣宗、术虎高琪[兴定三年(1219年)十二月,术虎高琪因唆使奴仆杀妻一事案发,被金宣宗借势诛杀。]、完颜承晖、抹撚尽忠……

“正大”是金哀宗完颜守绪的第一个年号。完颜守绪,女真名是宁甲速。金宣宗的嫡长子庄献太子守忠死后,完颜守绪由于被宠妃王氏养为己子,越过次子英王守纯,被立为皇太子。元光二年(1223年)年末,金宣宗病逝后,经过一场有惊无险的继位风波,完颜守绪顺利登基,次年正月改元正大,是为金哀宗。

这个年方二十七,身材肥胖,貌似人畜无害的年轻人,其实是金末三帝当中心思最缜密、最有才干的一位。

金宣宗留给金哀宗的,是一个版图缩水大半、满目疮痍的国家。不过,金朝南渡,丢掉辽东、河北、山东大片土地的实际控制权,黄河以北只剩下平阳(今山西临汾)、河中(今山西永济)几处据点,也大大收缩了战线,不至像“中都时代”那样备多力分,破绽百出。

据说,当时金朝的国防重心,也就是潼关—黄河防线,“自黄河洛阳、三门、析津,东至邳州之源雀镇,东西长二千余里”,共设四大战区司令部(行枢密院)守备,精兵不下二三十万,“各分地界五百里”,昼夜警戒,声息相闻,一入寒冬,就派兵“燃草、敲冰”,防止黄河封冻,蒙古骑兵踏冰突袭[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0—361页。]。大河以北,蒙古军仍在与河北、山东的地方军阀武装苦苦纠缠,许多州县借机反正,加上与西夏、南宋的战事渐息,这些似乎都是时来运转之兆。

不过,就在正大元年正月,金哀宗亲政的当天,南京开封城内,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将皇城端门门楼上的瓦片吹落一地。京城之内,一片昏暗,黄气塞天。又有一名陌生男子,不知从何处闯入皇城,他披麻戴孝,在承天门前狂笑三声,继而大哭三声。守卫抓住此人,问他为何如此疯癫,他回答说:“吾笑,笑将相无人!吾哭,哭金国将亡!”[《金史·哀宗本纪》。]

看来,金哀宗简直就是大金王朝的崇祯帝:他即位之初,局势已然无可收拾,然而,恐惧和黑暗之中又仿佛蕴藏着一丝转机,令人捉摸不透。

金哀宗最大的凭恃,是他一手扶植的“新军”。

当年,随金宣宗南渡的女真军队,号称有三十万之众。可是,猛安谋克军队早就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一个谋克(百户),满员只有二十五人,四个这种谋克就能编成一个猛安(千户)。实际上,谋克内的二十五人,除去举旗的、敲鼓的、负责伙食的,能上阵的又只有十八人。何况,这种军队若真能打仗,金朝何以沦落至此?

金宣宗末年,还从河南、陕西民间,强行征召百姓入伍。时人形容,每到拉壮丁的时节,各地“号泣动乎邻里,嗟怨盈于道路”。就连退休的文官也莫能幸免,前户部郎中刘元规、前监察御史刘从益,两人都是快六十岁的老头了,硬是被任命为千户,强迫他们带兵。刘从益只好作诗自嘲:“老作一兵吾命也”[刘祁:《归潜志》,第78页。]。这些乌合之众,显然经不起驱使,无不以解散告终。

纸面上存在的猛安谋克军队、不堪一战的民间签军,如同晚清的八旗和绿营,都指望不上。迫于无奈,新式军队应运而生。[《金史·兵志》。]

正大二年(1225年),金哀宗下诏,从各路军队精选士卒,直接调拨总司令部枢密院管辖和训练。这些遴选上来的精兵,以步兵为主,“强壮矫捷,极为精练”,背负单兵装备(兵器、盔甲、口粮)重达六七斗,一日一夜可以急行军二百里。[《金史·赤盏合喜传》。]

金哀宗为这支新军专门设立了一种特殊的军职——都尉。都尉的官阶,视同正四品(后升从三品)[《金史·百官志》,王鹗:《汝南遗事》。],相当于中央六部的侍郎甚至尚书。都尉职衔前,又冠以建威、虎威、破虏、振威、鹰扬、虎贲、振武、折冲、荡寇、殄寇等不同名号。一般说来,只有曾指挥大兵团作战,经验丰富,足以独当一面的高级军官,才有资格出任都尉。每名都尉,下辖一万到数万不等的精兵。新军官兵的军饷和军赏,也是普通军队的几倍。

另外,金哀宗对侍卫亲军下属的骑兵军,也加以更为严格的选拔。骑射出众的士兵,才有资格编入骑兵,员额五千,剩下的都编成步兵。

不过,正大年间,在同蒙古军队对阵时,位列金军阵形最前端的,却既不是十几名都尉统率的新式步兵,也不是克隆蒙古骑兵的“亲卫马军”,而是一支枢密院直属,身份无比特殊的军队——忠孝军。

忠孝军人数不多,起初也就一万上下。但是,这支军队的兵源,属于非正常兵源:全军官兵,无一例外,都是来自大河以北的“归正人”。所谓归正人,顾名思义,就是由于种种缘故身陷敌营,后来弃暗投明的人。这些人的来历其实五花八门,“皆回纥、乃蛮、羌浑部落,及中原人被掠、避罪而来归者”[元好问:《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这里面有触犯了刑律或军纪,畏罪潜逃的游牧人,有战败后被掳掠到中原当炮灰的西域人、西夏人,更多则是河北地区沦为俘虏后逃回的女真人或汉人青壮,他们的族群、外貌、语言、经历天差地别,堪比“国际纵队”。曾与忠孝军并肩作战的金军友军,最感到讶异的,大概就是忠孝军上马战斗前集体屈膝祈祷的场景。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官兵,用音调各异的语言(突厥语、波斯语、汉语、党项语)和方言,向各自的神灵(长生天、安拉和大黑神……)祈求平安和胜利。

忠孝军中还有少数人,是混迹南北的职业冒险家,比如蒲察官奴。官奴幼年就被蒙古军掠走,后因犯法,被锁在中都的监狱中。他竟然破狱而出,半路劫杀了一名替蒙古人办事的西域商人,抢了鞍马和财物,偷偷跑回了金朝统治区。由于官奴是女真人,金哀宗特旨,任命他当忠孝军万户。后来,金军大败,官奴转投南宋,没过多久,又抢了宋军的战马,一路招摇撞骗,逃回金国,因而享有“出入南、北军,行数千里而不慑”的美名。[《金史·蒲察官奴传》。]

历史上,凡是“归正人”组成的军队,比起一板一眼选拔训练出来的正规军,战斗力的性质迥然不同。一是他们来自敌营,熟悉敌人的作战方式。二是他们背井离乡,大部分是漂泊无依的浪子,厮杀之外唯一的乐趣,就是领完银钱回营豪赌,上阵拼起命来也无所顾忌。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心里清楚,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双重变节者”,自己若再落入蒙古人手中,等待他们的会是怎样一个地狱。用忠孝军一个张姓都统的话说:“我辈皆大朝(指蒙古)不赦者……”[《金史·蒲察官奴传》。]

南宋的大忠臣中,排名据称仅次于文天祥、陆秀夫的张世杰,就有一个不太惹人注意的身份,类似“归正人”。他其实出生于河北涿县,在投靠蒙古的汉人军阀张柔(崖山海战消灭宋军的将领张弘范之父)手下当兵,后来才逃奔南宋。元朝大举南下,战局绝望,苦闷之际,张世杰找到前丞相江万里小酌,两人大醉一场。借着酒劲,世杰吐露,在北方,汉儿境遇不知有多么屈辱,连主动跪下给使长(主人)敬一盅酒,人家都不给面子。不自由毋宁死,再回到这样屈辱的生活是不可能了:

他家(蒙古人)事,世杰尽知之:拿一个盏,跪在地,不能得他接;接了,未得他饮。安能忍辱事人耶!……如不可为,亦只有一死![刘一清撰,王瑞来校笺:《钱塘遗事校笺考原》,第230—231页。]

在家产制国家中,主奴的尊卑,悬隔天壤。够格主动向蒙古统治者敬酒的,大概只有与成吉思汗家族渊源很深的军功贵族,所谓“老奴婢”(ötögü boγul)了。至于女真、契丹、汉人之流,无非是奴婢的奴婢,甚至是奴婢的奴婢的奴婢。地位卑微也就罢了,蒙古人还从心底里不信任他们。《元史》记载,有一次,成吉思汗征金班师,中途嫌投降的汉人军队累赘,“次牛阑山,欲尽戮汉军”。[《元史·石抹孛迭儿传》。]

张世杰的话,无非反映了第一批接触新兴蒙古政权之阴暗面的汉人,感受到的强烈幻灭感。

所以,忠孝军是惨无人道的战争制造出来的“边缘人”。为证明自己的忠诚,赢得金朝的信任,忠孝军厮杀起来,往往比蒙古军还要强悍狠辣。金哀宗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他给忠孝军的军饷是“三倍它军”,外加定期犒赏。本就稀缺的战马,也尽量优先分给他们,达到蒙古骑兵的标准,即“人(人)有从马”[《金史·兵志》。]。在忠孝军之下,还有“合里合军”,也是归正人军队,算是忠孝军的替补队。

忠孝军,在敌人和自己人眼中,就是一伙拥有了一流武器装备的亡命之徒,天下无人不知,这些家伙“骜狠陵突,号难制之甚”。[元好问:《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

这样一支末日时代的传奇武装,非常人所能驾驭。能令他们俯首帖耳的人,自然也非同寻常,本章开篇说到的白衣人,正是其中之一。

二、“好男子,来世当生我家!”

完颜陈和尚,这就是方城监狱中白衣男子的名字。[关于完颜陈和尚的事迹,见元好问:《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金史·完颜彝传》。]

他本名完颜彝,字良佐,陈和尚是他的小字(出生时取的小名)。不过,不论是对友军,还是对敌军,陈和尚这个名字都更加响亮。

陈和尚算是金朝的宗室疏属、将门之后,家在丰州(天德军,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东),父亲参加过金章宗泰和年间的对宋战争,战死嘉陵江。贞祐年间,二十出头的陈和尚被蒙古军掳掠到北方,他的堂兄完颜鼎(斜烈)也同时被俘,兄弟二人彼此照应,情好甚笃。不久,完颜鼎返回丰州老家,赡养陈和尚的老母亲。陈和尚受蒙古大将赏识,隶属帐下。

过了一年有余,陈和尚惦记母亲,请求告假回乡探亲。蒙古大将虽然答应,却指派了一名蒙古兵,一直跟着他回家,防止他逃跑。到了丰州,陈和尚和完颜鼎合力杀掉了这名“监卒”,抢了十来匹骏马,携着太夫人,连夜朝黄河方向狂奔。闻讯集结的蒙古骑兵一路追踪,紧咬不放。一行人好不容易甩掉追兵,马匹也大多半途累毙。兄弟二人不知从哪找来了一辆鹿角车(一种军用运输两轮车),两人一左一右,牵挽这辆笨重的兵车,跋山涉水,硬是把老母亲拉过了黄河,回到了金朝统治区。

陈和尚一家的脱险经历,颇有感人之处,京城交口传颂,很快便传入皇帝耳中。金宣宗下诏,哥哥完颜鼎袭爵,出任都统,弟弟陈和尚试补护卫。很快,陈和尚转任奉御,进入了近侍局。不久,完颜鼎外派到金宋边境的寿州、泗州(今安徽北部)元帅府任职,获准携弟弟一同赴任。

当时寿、泗元帅府的经历官,太原人王渥(字仲泽),是才名颇盛的儒士,史称他的书法、绘画,都有晋人风采,是完颜鼎的好友[《金史·王渥传》。]。陈和尚天资高明,雅好文史,在内廷执役的时候,就有“秀才”的绰号,此时得遇良师益友,更是折节向学。王渥先教他书法,又教他研读《孝经》《小学》《论语》《左传》等儒家经典。军务倥偬,但有余暇,陈和尚就秉烛夜读,或“在窗下作牛毛细字,如寒苦之士,其视世味漠然”。

古往今来,凡是“上马能击贼,下马作露版”的文武之才[“露版”即露布,一种对外公布的军旅文书,多为捷报。此为北魏孝文帝形容傅永之语。],注定有成为名将的资格。金宣宗末年的高级军官,多是出身世家的膏粱子弟,在军中只知打球走狗,为非作歹,故有各种诨号,比如:“板子元帅”(完颜讹可,善打球);“三脆羹”(完颜定奴)[三脆羹是一道三样荤菜或素菜制成的羹。除了定奴,其他人诨号的得名缘由均有明确记载。];“火燎元帅”(名字也叫完颜讹可,好用火烧盗贼);“卢鼓椎”(纥石烈牙吾塔,好用鼓椎打人),等等[刘祁:《归潜志》,第64页。]。比起这些荒唐之辈,陈和尚的确是一股清流,令人耳目一新。

正大二年(1225年),金哀宗革新军制,完颜鼎转为总领(都尉的前身),他麾下的军队也换防到了方城。陈和尚跟随前往,协助哥哥处理军务。新驻地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谁都料想不及,这次方城之行,差点让后来金末第一勇将的军旅生涯半途夭折。

外地调来的军队和本地军队之间发生摩擦龃龉,本属寻常。没过多久,完颜鼎下属的军官李太和,就同当地镇防军千户葛宜翁,因为琐事,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个时候,完颜鼎恰好生病了,陈和尚负责处理纠纷。

事情本是葛千户理亏,陈和尚并没多想,直接罚了他一顿板子。葛千户素有凶悍之名,是方城的地头蛇,如今当众被笞,又羞又气,很快郁郁而终。咽气前,他不忘嘱咐老婆,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替自己出这口恶气。

更让人意外的是,葛千户的老婆,性子同样泼辣。她连夜上诉,诬告陈和尚杀人以泄私愤。她不依不饶,反复到御史台、尚书省、近侍局各处衙门上访,甚至在龙津桥头,垒起一堆高高的柴火,扬言如果朝廷不给个说法,她就在这里“自焚,以谢其夫”。龙津桥跨越南京内城南边的惠民河(蔡河),正当“御路”,是类似今天北京长安街的主干道[金中都也有“龙津桥”,也在外城与皇城之间,应是仿自北宋汴京。(见范成大《揽辔录》)]。事情传开,京城轰动。

朝野舆论认为,葛千户的老婆如此“刚烈”,似乎说明,陈和尚很有可能倚仗自己出身近侍,加上有手握兵权的兄长撑腰,徇私枉法。这个案件,有利于树立典型,不能轻易放过。查案的钦差也认为陈和尚罪在不赦,应当“大辟”(死刑最高级,斩首)。

金哀宗舍不得杀爱将的弟弟,又迫于舆论,只好下诏,将被告就地羁押,等候裁决。与陈和尚兄弟交游甚笃的诗人元好问听说此事,寄来一阕新填的《浣溪沙》小词,以“行处自由皆乐事,得来无用是虚名,等闲荣辱不须惊”,表示慰问和鼓励。陈和尚自然也觉得自己无愧于心,坦然面对,在狱中抱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心态,“聚书读之”,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寒来暑往,转眼之间,居然过去了整整十八个月。

正大四年(1227年),完颜鼎大病方愈,率军支援陕西前线。陛辞之际,金哀宗发现完颜鼎明显消瘦了,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主动问起:“卿莫非是担心方城一案?放心,朕现在就赦免卿弟。”第二天,御史台闻风而动,横加阻拦。又过了几个月,完颜鼎突然在军中病逝,金哀宗才终于兑现了他的承诺。

后来,金代著名文人元好问,为纪念陈和尚写了一篇很长的碑传,对他在狱中接到赦书的场景有一段生动描写。金哀宗派人传话:“法司上奏,说汝以私忿杀人。私忿未必有,不过,他人有罪,不当笞而强笞之,难道没有主观过错吗?汝兄逝矣!朕失去了一位名将。今日看在汝兄的情面上,曲法赦汝,免不了有人说闲话。汝要发奋图强,建功立业,才不枉朕的一番苦心!”陈和尚一言不发,也不谢恩,只是伏地“泣且拜,悲动左右”。

这一年,陈和尚三十六岁。

其实,陈和尚是否真有能力填补完颜鼎的空缺,金哀宗大概只是存有一丝侥幸。他并不知道,自己从方城监狱放出来的,是怎样一员虎将。

接下来发生的,就是金朝和蒙古开战以来,从未发生过的奇迹。

陈和尚出狱后,暂领紫微军都统,不久调入忠孝军,任提控。桀骜难驯的忠孝军,在他的麾下“俯首听命,弭耳帖伏,东而东,西而西,易若驱羊豕而逐狐兔”,作战勇猛,纪律严明,所到之处也秋毫无犯。

正大五年(1228年),蒙古军大举进犯大昌原(今甘肃宁县东南,控扼陇东通往关中的大道)。金军前线总司令、平章政事完颜合达在主帐中召集诸将,大声询问:谁愿意充当前锋破敌?陈和尚默然从行列中走出。

他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很久了。事实上,那天清晨,诸将集合前,他早就焚香沐浴,换好了衣服,准备赴死。从合达手中接过前锋兵符时,陈和尚目光如湖水般沉静。他披甲上马,头也不回,直驰而去。接着,在大昌原,他以麾下的四百忠孝军,击溃蒙古军八千人。三军将士振奋不已,乘胜追击,大败蒙古军。捷报传来,举国欢腾,金朝和蒙古交战,“二十年,始有此胜”。金哀宗手书圣旨表彰,一夜之间,陈和尚名动天下。

这是一个呼唤国家英雄出现的时代。如果没有,也必然要制造一个。

正大七年(1230年),陈和尚随大军出动,再次出任先锋,成功解救卫州之围。

正大八年(1231年),蒙古大将速不台侵入陕西,进逼潼关。陈和尚率领忠孝军一千骑兵,都尉夹谷泽率领一万步兵,前往救援。两军血战于倒回谷(今陕西蓝田东南),蒙古突骑狼狈退走,“填压溪谷间,不可胜算”[元好问:《雷希颜墓铭》。]。金朝官方统称此战为“小关大捷”。

短短四五年间,方城狱中的一介死囚,就升到了定远大将军、世袭谋克的荣耀地位。远至大漠,黄河南北,无人不知晓陈和尚之名。金朝使节出使北方,听人说,金朝入主中原,涵养人才百余年,“唯养得一陈和尚耳!”陈和尚后来的英勇赴死,让蒙古将帅都钦佩不已,有人把杯中的马奶浇在地上,祝云:“好男子!他日再生,当令我得之!”

看来,大安三年(1211年)的野狐岭一战,已过去快二十年,金军总算有了堪与蒙古军正面一战的野战军,同时也有了素质过硬,能统率这支大军纵横驰骋的军官。正如郝经形容的,这是“举朝刻日期中兴”的时代(《三峰山行》)。朝中甚至有人认为,都尉军、亲卫马军和忠孝军,三军加起来甚至超过大金全盛之际的实力。

正大初年,金哀宗在南京城曹门内的校场,举行过一次大型阅兵。当日列阵的有忠孝军七千、马军五千、卫戍京城的建威都尉麾下军队一万、殄寇都尉麾下军队四千,加上皇族旁系(泛称“内族”)完颜九住统率的亲卫军三千。其余还有十三四支都尉军,分镇外地,未能参加。即便如此,检阅台前,旌旗猎猎,将星云集,军容齐整,铠仗鲜明,“教场地约三十顷(约合1平方公里),尚不能容”,队列挤得都排不下了,大有常胜之师的威武。[《金史·兵志》。]

正大八年(1231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夕阳西沉,东华门已经闭关下钥,尚书省和枢密院的高级官员却联袂而至,紧急请求金哀宗召见。他们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情报:蒙古军“破峣峰关(即饶峰关,今陕西西乡东北),由金州(今陕西安康)东下”[《金史·哀宗本纪》。]。这支突然从金和南宋交界处冲出,成功迂回到金朝黄河—潼关防线西侧后方的蒙古军,后来将以“斡腹”(迂回突击腹部)一军而名垂后世。[“斡腹”一名,参见石坚军:《“斡腹”考述》。]

打发走省院大臣,金哀宗伫立仁安殿的台阶上,手握急报,陷入了沉思。近几年,蒙古军一直尝试从西、北两个方向,冲击金朝的关—河防线[参见石坚军:《1227—1231年蒙金关河争夺战初探》。]。这一年春,陕西重镇凤翔沦陷,九月,蒙古军又重兵围攻黄河北岸的河中,如今西边出现敌情,直觉告诉他,这次进攻十分蹊跷,非同往日。想到此处,金哀宗徘徊良久,轻轻念着一长串人名:

建威都尉奥屯斡里卜(卫戍南京)

殄寇都尉完颜阿拍(卫戍南京)

许州折冲都尉夹谷泽(本姓樊,镇戍许州)

振武都尉温撒辛(本姓李,镇戍陈州)

荡寇都尉蒲察打吉卜(镇戍蔡州)

安平都尉完颜斜列(完颜鼎,镇戍申州、裕州)

振武都尉唐括韩僧(镇戍嵩州、汝州)

虎威都尉纥石烈乞儿(镇戍金昌府)

果毅都尉完颜猪儿(镇戍归德)

虎贲都尉完颜陈儿(镇戍潼关)

鹰扬都尉完颜大娄室(内族,镇戍潼关)

鹰扬都尉完颜全节(内族,镇戍潼关)[《金史·兵志》。]

……

金哀宗眼前闪过一张张熟悉的、神采飞扬的面孔。其中许多人,早在金哀宗还在东宫当皇太子的时候,就与他结识或者相知。当年他登基前夜,一呼百应,在东华门街上集结了东宫卫队和枢密院直属部队三万余人,簇拥他入宫,吓得英王守纯、庞真妃母子瑟瑟发抖。那时围绕他身边的,正是这些信得过的伙伴。如今,这些旧人,或已物故,或天各一方,可是,金哀宗仍然感觉到,他们才是自己的信心和力量的源泉。

他不知道,在今后的三四年内,这份名单上的几乎所有人,都将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战争的洪流之中。

黄昏中,殿上的朱衣人喟叹一声:“诸位将军,朕唯有遥祝你们旗开得胜了!”

三、河中绞肉机

金哀宗心系的河中,今在山西省永济市西南的蒲州镇。在蒙金战争的最后十年中,大概绝少有哪座城池,像河中城这样,遭到过如此严重的破坏,见证过如此残酷的死亡。

河中古称蒲坂,三国至北周时期是河东郡的治所,历唐至明,多称蒲州或河中府,清末改为永济县。在金末,河中是隶属河东南路的一座散府,下辖七县、四镇。此地相传为上古圣王舜的都城,更是兵家必争之地。黄河中段的河道呈“几”字形,河中正位于“几”字最末一笔曲折之上,“西阻大河,东倚太行,潼关在其南,龙门在其北”,是陕、晋、豫三地的枢纽[周景柱等纂修:(乾隆)《蒲州府志》卷一。]。对山西、河北的势力来说,河中是通向关陕的门户,反之亦然,故而历代誉其为“要会”“噤喉”“重镇”。[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第4册,第1888—1890页。]

河中在唐代特别重要,因为它位于太原、长安和洛阳三都中间,号为“中都”,金代河中的地位远不及此。不过,金人还是认为它“被山带河,保障关陕”[《金史·完颜伯嘉传》。]。南渡前夕,就有人提议迁都河中,因为此地“背负关陕五路”,“南阻大河”,北有绛州(今山西新绛)、平阳、太原三座重镇,东南有中条山掩护,堪称“万全之固”。可惜,河中地处河北,又无现成宫室,才在竞争中败给了南京开封[《金史·完颜讹可传》。]。南渡以后,黄河以北的河中就担负起屏障河南的重任;金军还经常以河中为跳板,组织向陕西、山西的救援和反击。[《金史·胥鼎传》。]

不过,南渡君臣,尤其是术虎高琪,一心只想把河北精兵都抽调回河南,对守住河中所在的河东地区明显缺乏兴趣。

兴定元年(1217年)前后,元帅都监完颜阿禄带奉命守卫河中[《金史·冯璧传》作“阿虎带”,女真语为ahudai,意为“长子”。]。不过,阿禄带畏敌如虎,到任伊始,就“竭民膏血,为浚筑之计”,大肆征调河中周边的民夫,不分昼夜,拼命加固城墙,增修楼橹,疏浚城壕,真可谓“城高虑未固,城外重三壕。一锹复一杵,沥尽民脂膏”。对城中百姓来说,“脂膏尽,犹不辞,本期有难牢护之”,敌人来攻,城池楼橹能顶用,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诗句出自元好问《中州集·赵元》所收《修城去》。原诗描述的是贞祐初年忻州(今山西忻州)遭蒙古军攻陷后,金军大兴土木修复城池之事,非河中城。]

可是,没过多久,蒙古军攻陷了绛州。绛州在河中北边,相距不到二百里。消息传来,阿禄带唯恐河中受攻,搭上性命,寝食难安。他派人兼程赶回南京上奏,宣称河中已成一座孤城,坚守的可能性为零。金宣宗首肯:实地勘察后,“果不可守则弃之,无至资敌”,让他相机行事,如果非撤退不可,也不准把修缮完备的城池留给蒙古人。

阿禄带接到诏书,当即安排撤军,疏散居民。临行前,他将河中城的“民户、官府”付之一炬,大火烧了一天一夜[《金史·完颜讹可传》。]。有一位河中本地人,文士张琚,也跟着阿禄带军撤退。他写了一首《移河中》诗,表达了对家乡城市的眷恋、被迫背井离乡的悲哀:

耕战连年废,吾知有此行。

条山犹在眼[“条山”指中条山。],渭水若为情。

饱肉豺狼喜,倾巢燕雀惊。

西楼今夜月,愁绝是空城。[元好问编:《中州集·张琚》。]

阿禄带弃守河中的举动,引起了一些朝臣的不满。有人指出:“河中重镇,国家基本所在,弃之为失策。设为敌人所据,则大河之险我不得专恃矣!”宣宗一听,顿觉放弃河中,太过草率,这才下令逮捕阿禄带和他的僚属入狱,先后派遣御史中丞完颜伯嘉、平阳行省胥鼎前往河中,修复破损的城池。然而,史书记载,河中城此后是“随守随破”。很难想象,黄河边小小一块地方,竟能承受如此频繁而残酷的拉锯战。

元光元年(1222年)末到元光二年(1223年)初,这里又发生了一轮惨烈的争夺。

自阿禄带弃守后,河中就成了一块有名的高风险战争地带。不久前,金宣宗派往河中视察的完颜伯嘉发现,此地官吏岗位空缺严重,“凡召辟者,悉以艰险为辞”,百般推脱不肯前往,无人主持大局,建议朝廷对这类人予以重罚。他还发现,各地不少百姓,不愿背井离乡逃往河南,就纷纷躲到附近山里,以宗族或者乡党为单位,结成一座座山寨、坞堡,据险自保。所以,他建议,实在要没人肯去,那些“能招集余民、完守城寨者”,不要拘束门第、资格,超越等级,提拔为本地的要员。[《金史·完颜伯嘉传》。]

元光元年、二年之交,实际负责河中守备的,正是这样一个获得超常升擢的本地人侯小叔。他本是黄河渡口附近一个船夫的儿子,却先后被委任为河中府判官、权河东南路安抚副使、河中府治中、权元帅府右都监。除了毁坏严重的城池,他的主要倚仗是附近中条山的诸处山寨。所以,在蒙古一方的史料中,他还有个恶名,叫“中条贼侯七”。[《元史·木华黎传》。]

元光元年秋,木华黎率领大军,开始了他戎马生涯中的最后一次大规模战役。前一年,他从东胜渡过黄河,攻延安不克。今年,他选择了从河中渡河,但是,河中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标,他眼中只有金军重兵固守的长安、凤翔。

从敌楼上远远望见“国王”亲征的标志——九尾白纛下的黑月白旗,河中城内名义上为金朝坚守的军民,顿时陷入了恐慌。另一名高级军官,提控吴德,建议侯小叔赶紧投降,被他“叱出斩之”。侯氏宗族也有不少人主张归顺。比如,表哥张先就苦口婆心劝他:此番蒙古大军势如洪水,河中小城无异于螳臂当车,投降可以保全家族。侯小叔大怒:“我舟人之子,致身至此,何谓出降!”竟把表哥绑在柱子上当众处死,再请和尚做法事超度,表示先公而后私、抵抗到底的决心。

可惜,城内绝大多数人没有玉石俱焚、成全侯七的打算。某一天,趁侯小叔出城迎候南京派来的都监,城里一致决定,开门投降。侯小叔只好逃往中条山寨。[《金史·侯小叔传》]

木华黎接管河中后,在黄河上搭建了一座浮桥,匆匆率军西去。负责接应大军东归的,是一名很早就从金朝投降过来的老将,右副元帅石天应。石天应的部队,举着黑色旗帜,号称“黑军”,是木华黎麾下一支能征善战的精锐。渡河前,木华黎嘱托石天应:“蒲州是河东要害,我择守者,非君不可。”石天应便以“陕西河东路行台兵马都元帅”的名义,镇守河中。黄河以东各处要塞,如平阳、太原、隰州(今山西隰县)的附庸军队都归他节制。

石天应的根据地,本在北边的葭州(今陕西榆林市佳县),但他早就相中了河中这块地方,认为是“用武立功之地”,“北接汾、晋,西连同、华,地五千余里,户数十万”,可作为进攻陕西的前进基地。石天应“年垂六十,老耄将至”,但没打算病死在床上,觉得“男儿当战死战阵以报国!”因此,尽管有僚佐警告,河中过于逼近金军重兵屯驻的潼关、长安,又刚刚归顺,人心未定,很不安全,他还是毅然移镇河中。

石天应练达戎事,自然清楚,河中不过是一座空城,近旁“侯七”的中条诸寨,是肘腋之患。他派遣自己的副手,有骁将之称的吴泽,在城外一处险要悄悄驻扎下来,以防中条山的“山贼”趁主力西去,河中兵力薄弱、城池修缮未完的空当,进行偷袭。果然,侯小叔逃进中条山,迅速集结了各寨人马(《元史》称为“昆弟兵”),号称十万余人,日暮抄小道出发,半夜就潜行到了河中城下。负责半路拦截和示警的吴泽,当晚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侯小叔率军攀缘入城,将蒙古军尚在搭建的楼橹悉数焚毁。

石天应夜半惊醒,望见城头的火势熊熊,心知大势已去,大呼“吴泽误我!”带领亲信四十多人上马迎战。有人劝他渡河西去,他长叹一声:“当初有人提醒我,不要贸然进驻河中,如今兵败弃城,就算侥幸逃脱军法责罚,又有什么颜面,去见木华黎太师和同僚!”顷刻之间,敌兵四面重重围困。石天应在双市门附近“饮血力战”,一直坚持到次日正午,才不支倒地。[《元史·石天应传》。]

侯小叔收复河中后,将蒙古军架设在黄河上的浮桥一把火烧光,安集远近,入城守御。消息传到南京,小叔论功,遥领孟州防御使,同知河中府事,又兼监军、安抚副使。

太平日子过了不到半月,元光二年(1223年)正月,木华黎得知后方河中发生变故,调遣临时屯驻平阳的蒙古军前锋总帅按扎儿(又译按察儿)一军,会同幸存的石氏子弟进攻河中,大军也号称十万。金军陕西总帅完颜讹可派出提控孙昌率军五千,枢密副使、陕西元帅完颜赛不派出李仁智率军三千,救援河中。侯小叔与援军约定,半夜鸣钲,内外夹击城外敌军。不料,到了约定的时刻,援军却毫无动静,侯小叔孤军奋战,好不容易才摆脱缠斗,收兵入城。正月二十四日,蒙古军破城。侯小叔拒绝退入中条山寨,巷战而死,直到四十多天后,南京才得知他的死讯,最后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骨。[《金史·侯小叔传》。]

于是,蒙古军再次占领了河中。

四个月不到,当年五月,金军又夺回了河中。

第二年,正大元年(1224年)正月,金哀宗召集群臣商议,有没有必要修复河中的城墙?有人指出,“河中今为无人之境……”[《金史·陈规传》。]

七年之后,正大八年(1231年),战争中最为关键的一年。

这年十月三日,蒙古军又一次将河中城围了个里三重外三重[《元史·太宗本纪》。]。这已经数不清是河中经历的第几次围攻了。这时候,河中城内有两个同名同姓的完颜讹可。二人都是出身护卫的金军将领,地位相当。这两位,前面都提到过,一位抓到寇盗,喜欢把犯人捆在干草堆上炙烤,折磨取乐,人送外号“草火讹可”;另一位喜欢打球,据说初次上朝就闹了个大笑话,把宫里用来报告百官列班完毕的牙牌,当作“板子”,人送外号“板子讹可”。二人统率的河中守备部队,共计三万人。[《金史·完颜讹可传》。]

当时,两位讹可认为,河中城墙破损严重,很难抵御蒙古大军的围攻,想出一个办法,“截故城之半守之”,将河中旧城的城墙拆除一半,等于把防御面积缩小一半,集中兵力守住另一半城区。

据说,蒙古大军在城外搭建了一座高达二百尺(近七十米)的巨型木楼(《墨子》称为临车,西方所谓siege tower)。二百尺的高度似乎是夸张,攻城塔不用比雉堞和城防工事高太多,目标越大就越容易受到守军的攻击[古希腊马其顿军队的攻城塔有高达四十米者,军事手册也描述过五十多米高的大型攻城塔。不过,中世纪西欧十字军的攻城塔,高度超过二十米就堪称巨型。参见Geoffrey Hindley:Medieval Sieges & Siegecraft,pp.85—86.]。何况,河中的城墙不会超过十米。蒙古人在木楼外侧蒙上牛皮,俯瞰城中,压制城头火力,协调进攻重心,“土山、地穴,百道并进”。

金军前线总司令完颜合达、移剌蒲阿不敢率大军出动,只派元帅王敢领兵一万,赶赴河中。十一月,救兵冲入河中,“军士殊死斗,日夜不休,西北楼橹俱尽”,又坚守了半个月。

十二月八日,河中城陷落。[《元史·李守贤传》。]

最后一次河中围攻的历史记载十分简单,可仍然看得出,战况极为惨烈。金元之际的河中古城,明朝嘉靖年间还依稀可辨,周回九里一百二十五步,“雉堞、敌台俱存,惟缺西面”[边像纂修:(嘉靖)《蒲州志》卷一。]。这大概就是当年双方鏖战城池西北,导致城墙和防御工事遭到彻底破坏的痕迹。

城陷之际,“草火讹可”带领亲兵同蒙古军展开巷战,苦战数十个回合,力竭被擒,很快就被处死。“板子讹可”率领三千残兵冲出城外,赶到黄河边。那里停泊着几艘战船,金军一拥而上,许多人被挤落水中,奋力挣扎着想要攀住船舷。上了船的人浑然不顾,调转船头往南狂奔。木华黎之孙塔思,率领蒙古骑兵在北岸跟踪追击,飞矢如雨,船上的金军死伤惨重[《元史·塔思传》。]。对这批河中溃军来说,这短短五六十里水路,一开始就是“死亡行军”。

金军船队才走出几里地,就依稀望见正前方黑影憧憧。走近查探,只见战船首尾相连,将河道拦腰截断。幸运的是,金军船上装了一批“震天雷”,这是一种初级火器,铁罐装填火药的抛掷炸弹。绝望的逃亡者朝对面的船扔出几乎全部震天雷,借着爆炸的亮光,他们看得分明,对面战船上并没有多少敌军驻守,这才大着胆子上前砍断铁链,一路漂过潼关,回到了黄河南岸的阌乡(今河南灵宝西北)。

河中府治中康锡(字伯禄)、河中总帅府经历李献能(字钦叔,本地人),都跟着“板子讹可”撤退。两人是与完颜陈和尚的老师王渥齐名的文士,上一年才来河中上任。城陷前一天,两人相约到城隍庙求梦,预卜吉凶。

当夜,康锡梦见城池沦陷,金军争夺船只逃走,自己被挤落水中,眼看就要溺死,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位身穿锦衣的美女,伸手把他拽上了船,此后只见“满眼皆桃花”。李献能梦见有人送了他一张春节桃符,上面写着:“宜入新年,长命富贵”。

翌日,蒙古兵杀入河中。混乱之中,康锡居然真的没能挤上船,落水而亡。李献能却安全撤回了阌乡。没过几天,春节将至,地方官送来了桃符,上面写的恰恰是“宜入新年,长命富贵”这八个字。[元好问:《续夷坚志》,第2页。又参见《金史·康锡传》《金史·李献能传》。]

河中陷落后,金哀宗宣布赦免司令以下的军官,唯独不放过“板子讹可”,下令将他“决杖二百”,活活打死。传言讹可得罪过哀宗身边的近侍,才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朝野许多人都为他惋惜。李献能虽逃过一劫,也没有真的“长命富贵”。没过多久,他就在一场兵变中遇害,时年四十三。[李献能死于天兴元年(1232年)十一月,元帅赵伟(赵三三)在陕州发动的兵变,行省长官以下共二十一名官员集体罹难。见《金史·哀宗本纪》。]

惨烈的河中围攻,不过是正大八年拉开帷幕的最后一幕剧的序曲。

从河中战况最激烈的西北城墙,再往北走数里,就可以看到一大片几乎望不到边的白色营帐。在营地中央,无数大大小小帐篷簇拥着的,是一座巨大的毡帐。这座大帐之所以惹人注目,不仅是因为其体积庞大,可容千百人,还因为帐篷柱子都用金箔包裹,天幕和内壁都覆盖着金碧辉煌的织锦,远远望去,光耀夺目[关于蒙古大汗的“金帐”,参见《柏朗嘉宾蒙古行纪》。]。这是围绕河中发生的无数次拉锯战中,第一次出现的壮观景象。

这座金色大帐的主人,就是成吉思汗的第三子窝阔台,或者,应该称他为“窝阔台汗”“窝阔台合罕”(Qahan,即可汗)。

波斯史家志费尼在《世界征服者史》中,用伊斯兰史书最典型的浮华笔调,描述了此刻河中城下的窝阔台汗:

世界的皇帝吉祥地头戴王冠,雄才的胸怀把帝国新娘拥抱。这时,他在遣军征讨有人烟的诸国后,开始实现亲征契丹国(北方中国)的夙愿,随驾的有他的兄弟察合台、兀鲁黑那颜(即拖雷,兀鲁黑,突厥语意为“大”),还有其他王公,带领很多彪形武士,甲兵闪耀,战马奔腾,把沙漠变成怒海,其纵深无法测定,海岸和中心分辨不清。郊原在骑兵压力下和山岳争地,铁蹄把山头踏平。

“这支军队由那些把空气堵塞,把山头粉碎的大将率领。”

首先,他们抵达一座叫作河中府八剌合孙(Khojanfu Balaqasun)的城池,从哈剌沐涟(黄河)河岸把它包围。按他们队伍的围攻部署,他们构筑新的堡垒;一连四十天,他们进行激战。突厥射手(只要他们愿意,他们能一箭把天眼缝上)来回冲杀,以致:

“他们射出的支支急若流星的箭矢,都把目标击中。”

……为数一土绵(突厥语tuman,即“万”)的契丹军士(金军),登上一艘他们早就造好的船逃走。很多参加战斗的居民被投入“真主的烈火及地狱”;他们的少年和孩童被掠为奴,送到别的地方去。[(伊朗)志费尼著,何高济译:《世界征服者史》,第226—227页。]

正像志费尼说的,“帝国”这个新娘,窝阔台汗不久前才拥入怀抱。

成吉思汗正妻孛儿帖所生四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俱是人中之龙。四人追随父亲南征北战,展现出了卓越的军事和政治才能,称为“四曲律”。曲律(kulug),意为骏马、豪杰。成吉思汗在世时,曾令术赤管狩猎,察合台掌法令,窝阔台主朝政,拖雷统军队。不过,长子术赤是孛儿帖遭蔑儿乞人掳去后回途中所生,身世可疑,又与察合台不和。因此,成吉思汗在晚年选定了性格敦厚大度的窝阔台作为汗位继承人,而按照蒙古旧俗,拖雷作为幼子(蒙古人称为“守炉灶之主”),继承了父亲的营地、家室和大部分军队。这个颇为矛盾的安排,或说妥协,对蒙古帝国的命运产生了无比深远的影响。

成吉思汗驾崩后,帝国的汗位虚悬了两年,拖雷监摄国政。1229年(相当于金哀宗正大六年),分散各地的全体宗亲和那颜,终于赶到了怯绿连河上游的大斡耳朵,举行了选汗大会(忽里勒台)。不料,手握大部分蒙古百姓和军队的拖雷,态度暧昧,甚至建议“别择日”。大会整整争论了一个多月。最终,拖雷只好退让。

《史集》记载,登基大典上,察合台扶着窝阔台的右手,拖雷扶着窝阔台的左手,皇叔斡惕赤斤抱住他的腰,将他送上了“合罕”的大位。(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二卷,第28—30页。]

如今,蒙古帝国的第二任主人亲临河中城下。四十多天来,身材微胖、脸颊酡红的窝阔台汗,一直高居于金帐的御座上,饶有兴致地边饮马奶酒,边观看蒙古大军攻城。

此时,曾经的汗位竞逐者、四皇子拖雷正转战于河中府以西五六百里的金宋边界。他麾下的军队,穿过了大散关、饶峰关、金州(今陕西安康)、房州(今湖北房县),抵达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均县镇)、光化(今湖北老河口市)一带的汉水(汉江)南岸,撑开了牛羊皮缝制的充气船(“浑脱”),打算浮渡汉水,从侧后方突袭南京。大戏这才刚刚开场。

四、“内线优势”VS“斡腹”

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年)冬,窝阔台汗登基后的第三年,金朝的潼关—黄河防线就在三个不同方向遭到了空前猛烈的进攻。这是蒙古大军兵分三路的一次协同攻势。[正大八九年的蒙古三路攻金战役,参见陈高华:《说蒙古灭金的三峰山战役》、朱玲玲:《蒙金三峰山之战及其进军路线》、石坚军:《蒙金三峰山之战新探》。以下各节的讲述,吸收了上述研究的考证成果,也有一些不同于这些研究之处,必要时在正文和注释中做了简要说明。]

中路军:窝阔台汗亲自率领,先攻占黄河以北的要塞河中,再渡过黄河,直指洛阳,进逼南京开封。

东路军:铁木哥斡赤斤(成吉思汗幼弟)率领,以河北、山东一带的汉人军阀部队,由山东向西推进,进逼南京开封以东,意在牵制。

西路军:拖雷率领,由凤翔渡渭水南下,过宝鸡,进入汉中,假道唐、邓(今河南西南,毗邻湖北的唐河、邓州地区),迂回到潼关—黄河防线的后方。

三路大军,约定第二年春天会师,围攻南京开封城。

依照古代兵家的说法,窝阔台汗的中路军,应该是“正兵”,拖雷的西路军,大概就是“奇兵”了。

金朝的心腹重地河南的西南两面,分布着崤山、熊耳山、伏牛山、桐柏山,俱属崇山峻岭,军行阻塞。唯在桐柏山和伏牛山之间,白河、唐河蜿蜒而行,汇入南阳盆地。拖雷的西路军,正是瞄准了这个缺口[三军大学编著:《中国历代战争史》第13册,第227页。]。不过,要进入南阳盆地,必须先穿过重重关隘、河川。特别是从宝鸡往南,大散关以内,属于南宋控制区。这个政权态度暧昧,“假途灭虢”能否成功,尚属未知。

这个宏大的战略构想,后来又被称为“斡腹”,据称来自成吉思汗的遗嘱。西征结束后,成吉思汗在中原战区调整了战略,将重心从东线(河北、山西)转移到西线,先灭西夏,由西至东,进取关中、河南。临终前,他明确指示:金军精锐集中在关—河防线,如果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然许我,便可“下兵唐、邓,直捣大梁(开封)”,迫使金军调出潼关兵力,千里南下救火,我军以逸待劳,“破之必矣”[《元史·太祖本纪》。]。凤翔沦陷后,投降蒙古的金人李昌国也主动献计:蒙古军如“出宝鸡,入汉中,不一月可达唐、邓”,如从天降。[《元史·睿宗传》。]

从纸面上看,这一迂回战略的创造性和洞察力毋庸置疑。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无须过分颂扬。当时,金朝上上下下,猜到蒙古军动向的人不止一个。正大七年(1230年),驻守金宋边界的术甲脱鲁灰上言:“商、洛以南,濒于宋境,大山重复”,宋人不知防守,我军又不可能越俎代庖,如果蒙古人“由散关入兴元,下金、房,绕出襄、汉,北入邓鄙”,我们就完了,应该及早与宋释怨,堵上缺口。[《金史·术甲脱鲁灰传》。]隐居洛阳的老学究杜时升,逢人就说,敌人据了陕西,一旦“假道于宋,出襄、汉,入宛、叶,铁骑长驱,势如风雨,无高山大川为之阻,土崩之势也!”[《金史·杜时升传》。]

这个计划,不仅容易落入金人猜测,而且不是什么军事机密——蒙古人甚至公开用它来吓唬金人。金宣宗时出使蒙古的使节,目瞪口呆看着敌方某要员指着地图问:“商州(今陕西商洛)至此中,军马几何?”又指着兴元说:“我不从商州,则取兴元路入汝界矣!”[《金史·完颜合达传》。]兴元(今陕西汉中),正是后来西路军入陕、入川的枢纽。

原因无他,人的思想不妨天马行空,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斡腹”不过就是一个空想,也就沦为空谈。蒙古军并不具备实施这一战略的军事和外交条件。试想,连凤翔、西安都打不下来的木华黎军,哪来余力深入金宋边界的崇山峻岭,突击河南西南部?另外,千里奔袭,需要无比出众的经验、实力、勇气、韧性……后面我们将要看到,这些主客观条件,正是在正大七八年前后,才凑到了一起。

若是请一位十八、十九世纪欧洲的军事评论家,比如,与克劳塞维茨(Karl von Clausewitz)齐名的若米尼(Antoine Henri Jomini)将军,替金军统帅部分析一下敌军的计划和对策,他大概会以蒙古三路大军的核心目标南京为原点,以南京至河中或邓州的距离为半径,画一个圆周。圆上的中心C点代表南京,D点代表关—河防线后的金军重兵,与C点连成直线便形成90多度角的A、B两点,分别代表蒙古中西两路大军。

隳三都

接下来,这个欧洲人会告诉金军统帅部:相对于分散的、独立行动的A、B两支蒙古军,金军C拥有“内作战线”或中心位置(la ligne intérieure ou centrale),也就是一支军队对抗两支及以上敌军应该采取的路线。凭借这一优势,金军能在短时间内调动和集中全部兵力,趁敌军各部尚未集中之前,连续、逐一击破他们。所以,如果双方兵力不悬殊,“一切中央或内线的位置,总是要比外线的位置(按:比如在金军两翼作战的蒙古军)有利”。[(法)若米尼著,刘聪、袁坚译:《战争艺术概论》,第76—81页。法文版见Antoine-Henri Baron de Jomini:Précis de l’art de la guerre(1830). pp.80—87.]

如果这个欧洲人受雇于蒙古人,他可能会建议:若非十分肯定中西两路主力都能面对金军取得绝对优势,最好不要分兵作战。毕竟,大量成功的战例,例如,李世民对王世充和窦建德,萨尔浒之战中努尔哈赤对明朝的杜松、马林和刘,拿破仑在意大利对奥地利的博利厄和撒丁军,坦能堡战役中兴登堡对俄军萨姆索诺夫、伦南坎普夫……都来自名将对中心位置和内作战线的巧妙计算。

这番道理,金人其实是懂的。不过,他们能不能及时做出最正确的反应,在统帅部内部,除了金哀宗,还要取决于三个人。

金军关—河防线上的守备部队和机动兵力,包括都尉军、忠孝军等,主要归二位统帅共同负责:完颜合达、移剌蒲阿。二人都带宰执头衔,一个是平章,一个是参政,指挥陕西行省下属的重兵,总部就设在潼关东边的阌乡。

合达(hada,女真语意为“山峰”)的经历很独特。本书开篇讲述岐国公主出嫁,年轻的合达就站在负责护送的侍卫亲军队列中。他后来上前线任职,遇上蒙古军围攻平州,势穷力孤,不得不“以本军降于阵”。蒙古人允许他不剃发,继续留守平州。他趁机逃回了金朝,在战争中成长为一名良将,素有“熟知敌情,习于行阵,重义轻财,与下同甘苦”的美誉。

蒲阿(puγa,意为“山鸡”)是契丹人,也出身侍卫亲军。金哀宗当皇太子的时候,就提拔他当亲军总领。元光二年(1223年)末,金哀宗入宫继位前,蒲阿奉命全副武装,屯驻南京城东北,以备非常。他是金哀宗安插在前线的心腹,在决策上发言权更重一些。这种玩弄制衡的双头制,并没有给金军作战带来什么积极效果。

合达和蒲阿,史书常简称为“二行省”“二相”“二帅”。朝野皆知,“天下劲兵,皆为二帅所统,倚以决存亡”,是迎战蒙古大军的主力[刘祁:《归潜志》,第121页。]。不过,二人各有自负的资历,又都是粗人,商议军事,一言不合就大吵大嚷,恶语相向。金哀宗派了一名心腹居中调停,同时充当前线和内廷之间的联络官——枢密院判官白华(字文举)。值得一提的是,白华的儿子就是后来的“元曲四大家”之一,写《墙头马上》《梧桐雨》的白朴。

枢密院作为中央军事机构,首先要为皇帝决策服务。正副长官(院使、副使、佥院、同佥)以下,重要僚属有两种:一种叫“奏事官”,负责机密信息的上传下达;另一种职务叫“备顾问”,一旦皇帝问起“军马粮草器械、军帅部曲名数、与夫屯驻地里、厄塞远近之类,凡省院一切事务”,得找个明白人对答如流,否则“辄以不用心被谴”。这个专业岗位,囊括了现代军队的后勤、装备、情报、兵要地志、作战等所有方面,虽然很不科学,毕竟有点类似今天的总参谋长。白华就是金哀宗的高级“顾问”。他的委任状上写着:朕不用你带兵打仗,但是,“军中纲纪、发遣文移、和睦将帅、究察非违,至于军伍之阅习、器仗(杖)之修整”,你都要管起来。白顾问是个具有战略眼光,头脑也敏锐清晰的难得人才。

正大八年(1231年)九月,金军侦察到了窝阔台汗攻河中、拖雷入汉中的动向。白华觐见金哀宗,提出了他的作战设想:

为今计者,与其就汉(水)御之,诸军比到,可行半月,不若径往河中。目今沿河屯守,一日可渡,如此中得利,襄、汉军马(拖雷军)必当迟疑不进。在北为投机,在南为掣肘,臣以为如此便。

换句话说,不妨利用时间差,集中兵力,先去A点击败河中的敌军。一旦成功,西路军从B点的迂回进攻,也就失去了原本的价值。金哀宗欣喜地问:“此策,汝画之?为得之他人?”非常倾向这个方案。很快,合达从前线送来密奏,也建议先对付中路军。[《金史·白华传》。]

为此,金哀宗紧急将蒲阿从洛阳召回商议。不料,奏对之间,蒲阿竟然只字不提此事,只说蒙古军前锋忒木䚟已前出到冷水谷,亟须应付。金哀宗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生气地打断他:朕不问你别的,就问你“河中可捣否?”蒲阿嗫嗫嚅嚅:拖雷的西路军人数虽多,但成分冗杂,窝阔台汗的中路军“少而精,无非选锋”。如果北上渡河,赴河中会战,窝阔台汗可能埋伏突骑,截断我军退路,“恐不得利”。

这番话,如果不是借口,那就是金军统帅部一个重大的情报失误或判断失误。拖雷一军的编成复杂,却是精挑细选,千锤百炼,绝非乌合之众;相反,围攻河中的窝阔台一军,绝不可能“少而精”(详细内容,见于之后论述)。

金哀宗听完蒲阿的汇报,失望地说:“朕料汝如此,果然。更不须再论,且还陕州。”

没过多久,在白华的坚持下,金哀宗又将合达召回,让前线将领和参谋们召开最后一次联席会议,讨论这个方案。众军官围坐在沙盘边上,白华屡次举起合达最初的密奏示意,“竟无一先发言者”。会场寂然良久,最后,蒲阿说:“且勾当(对付)冷水谷一军何如?”合达只说了两个字:“是矣!”会议便不欢而散。

会后,他们在御前向金哀宗解释:军情瞬息万变,“河中之事,与前日上奏时势不同”,又无人敢对这个孤注一掷的方案负责,“议遂寝”。二帅返回阌乡,象征性地领兵出冷水谷,遥遥声援了一下即将沦陷的河中。[《金史·哀宗本纪》《金史·白华传》。]

就这样,出于怯懦,或出于颟顸,又或二者皆有,金军统帅拱手将无比关键的战略主动权让给了蒙古军。

金军统帅似乎觉得,蒙古大军这套“扼吭拊背”的组合拳,左直拳——中路军未必能突破关—河防线,右勾拳——西路军更是没什么威胁。

这个想法,借用陆游那首《钗头凤》里的话是:错!错!错!

据历史学家考证,负责执行“斡腹”的西路军,是蒙古军和汉军中最能吃苦、最敢打硬仗的部队。

西路军的指挥官,是自幼跟在成吉思汗身边南征北战的军事天才拖雷,成吉思汗评价:“追求勇敢、荣誉、武功、降国定天下的人,就去效力于拖雷汗。[(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二卷,第5—6页。]”拖雷麾下的蒙古将领包括:成吉思汗的义弟失吉忽秃忽、宗王合赤温之子野里知吉歹、左翼千户朵豁勒忽、左翼千户速不台、右翼千户失剌斡忽勒或脱不合、汪古部的按竺迩;加上郭德海、奥屯世英、薛塔剌海、贾塔剌浑、刘黑马、田雄、梁英、萧札剌等汉人将领,可谓名将云集,实力强大。不少官兵参加过蒙古西征,有长途转战的经验,还有当年西征军中前进得最远的先锋(速不台、郭德海)。[陈高华:《说蒙古灭金的三峰山战役》。]

西路军如此编成,乃是因为他们肩负的作战任务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从凤翔南下,过宝鸡,入汉中,再转向东,假道唐邓——这条行军路线,蒙古军从未涉足,沿途地形复杂,险阻重重,时刻在南宋窥伺之下,后勤条件也艰苦万分。金军搜集的情报显示:“睿宗(拖雷)所领军马四万,行营军一万”,“彼虽号三万,而辎重三之一。”[《金史·白华传》《金史·移剌蒲阿传》。]可见,孤军深入的西路军,被迫携带了一支庞大的辎重队,占了总兵力的四分之一强。即便如此,西路军还是一度陷入补给困境:“他们饿坏了,身体消瘦,以致吃人肉,吃一切动物和干草。”[(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二卷,第34页。]行军过程也是几经周折。

正大八年秋,西路军按照原定计划,渡渭水,过宝鸡,入小潼关,进入宋境。不料,先期前往宋朝假道的使节被杀,拖雷率三万骑兵突入大散关,攻陷宋朝的凤州(今陕西凤县)、兴元(今陕西汉中)、洋州(今陕西洋县),又别遣一军从兴元出发,扫荡川北。十一月,蒙古军再度会师后,接受了南宋四川制置使的乞和、犒劳和向导,穿过饶峰关,东下金州、房州,终于抵达均州、光化一带的汉水南岸。

另一方面,不同于西路军历尽艰辛,跋山涉水,窝阔台汗亲率的中路军,似乎更加从容不迫。

中路军的实力并不逊于西路军。实际上,蒙古从勃兴到衰亡,从未有过大汗本人出征不率“主力”而只率“偏师”的情况。中路军将领,可考者有口温不花、按赤台等宗王[口温不花是成吉思汗异母弟别里古台之子,按赤台是成吉思汗同母弟合赤温之子。],以及塔察儿、塔思、速浑察。塔思和速浑察是木华黎后裔,率领木华黎的旧部(五投下军)。窝阔台汗登基后重组的怯薛军(一万人),也必然随大汗出征。何况,两个月内就能攻下三万金军守御的河中,中路军的数量只可能比西路军多。所以,合达、蒲阿才不愿撄其锋芒。

中路军的进攻轴线也要便捷一些。平阳、河中以北,蒙古经略多年,可提供充分的后勤保障。窝阔台汗早就对自己的作战正面做了侦察。他派克烈部的速哥出使金朝,速哥此行必然要渡河入汴(南京)。金人故意带速哥绕过军事重地,将他锁在船内,“七日始登南岸,又三旬乃达汴”。不料,速哥还是设法打探到了沿路的“地理厄塞、城郭人民之强弱”。回来后,他献上金廷招待用的黄金酒杯,窝阔台汗大喜:“我得‘金’于汝手中矣!”[《元史·速哥传》。]

正大八年(1231年)正月五日至七日,中路军拔掉河中这颗顽强的钉子后,沿河曲东行,在洛阳东四十里的白坡(今河南孟州西南)渡河。

这段黄河河道,底部铺满石头,进入干旱季节后,水深不能寻丈(两三米)。金军河防,上下千里,唯独觉得这一处地方相当危险,每年冬季枯水期,都专门从洛阳调一支军队过来警戒。蒙古轻骑在向导速哥的指示下,在白坡徒涉,掳获了泊在南岸的船只,将北岸的大军和辎重悉数运到了南岸。

蒙古中西路大军,分别推进到目前位置,原先的战略构想,可说成功了一半。金军以为固若金汤的关—河防线,一下子出现了一西一北两个大缺口。这个时刻,再不起而反击,就只有束手待毙了。

上一章:第六章 下一章:第八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