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峰

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  作者:周思成

一、“存与亡,有天命!”

正大九年(1232年)的元旦到上元(正月十五),是“正大”年号行用的最后一段时间[正大九年正月改元“开兴”,四月再改元“天兴”,皆与战局的突然转折有极大关系。]。不过,这短短半月,对南京开封城内的军民来说,好像半年甚至半个世纪一般漫长。

南宋、高丽、西夏等国,早已多年不派使节来“贺正旦”了。即便如此,南京城内,上自宫阙,下到坊巷,还是一样准备辞旧迎新。

按照旧俗,从小年开始,就要陆续祭灶、驱傩、放爆竹、贴桃符、张纸灯,还要饮屠苏酒。这是一种用大黄、桔梗、川椒、桂心等药材酿造的药酒,能辟疫气。

金代的文坛领袖、书法名家赵秉文,年逾古稀,求他题写桃符的亲友仍然络绎登门。这一年,赵宅大门上又照例挂出“老汉不写字”的条幅,好让慕名而来的好事之辈望而却步。[刘祁:《归潜志》,第100页。]

然而,这一切只是表面现象。

其实,城内四处弥漫着焦灼的气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缠绕每个居民,浓郁到让人胸闷窒息。爆竹声中,强颜欢笑间,人人都会有意无意向东南方向凝视片刻,好像在期待些什么。

上一年(正大八年)的年末,中、西两路蒙古大军,已对河南腹地形成了严重威胁。直到十一月下旬,拖雷的西路军掠过金州、房州,眼看就要在均州、光化一带渡过汉水,尚书省和枢密院还在建议金哀宗“以逸待劳,未可与战”。

这次,金哀宗反复斟酌,给出了一个斩钉截铁的答复:

南渡二十年,所在之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脑以养军。

今兵至,不能逆战,止以自护,京城纵存,何以为国?天下其谓我何?

朕思之熟矣,存与亡,有天命,惟不负吾民可也![《金史·哀宗本纪》《金史·赤盏合喜传》。]

总之一句话:“南下决战!”

这个决定可谓姗姗来迟,上一年北上击破中路军的计划胎死腹中以后,整整三个月的宝贵时间已经浪费掉了。不过,这仍然算是自与蒙古开战以来,金朝皇帝发出的最强音。于是,关—河防线上合达、蒲阿统率的重兵,从阌乡掉头,沿着洛南、商州、丰阳(今陕西山阳),顺丹水(丹江)而下,进驻顺阳(今河南内乡西)。很快,杨沃衍(唐括迪剌部人)的党项军、陈和尚的忠孝军、驻守胡岭关(今河南济源西)的军阀武仙的部队也相继南下。全军近二十万,会师顺阳,迎战西路军。[朱玲玲:《蒙金三峰山之战及其进军路线》。]

现在是正大九年的正月。换句话说,自诸军奉命南下,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

刘祁(山西人),父亲是前监察御史刘从益(前面提到被选为“千户”军官充数者),自幼有神童之名,可惜科场失意,连举进士不中。他这年才三十出头,从南边的淮阳(今河南周口)赶到南京,与老祖母和母亲团聚过年,顺便进入太学读书。到了京师,刘祁听说,平章(合达)、参政(蒲阿),带着八名都尉率领大军,正在荆江(汉水)与北兵相峙。

正月十五刚过,刘祁到东华门外新开的讲议所投献时务建议书,遇到了当日值班的翰林修撰李大节。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不由自主地转到了时事。李大节说:“今朝廷之力全在平章、副枢,看此一战如何?”刘祁耸了耸肩,表示默认。[刘祁:《归潜志》,第122页。移剌蒲阿此前任枢密副使,故言“副枢”。]

南京城内的百万生民,苦苦等待的,正是这场生死大会战的消息。

他们等到了什么?

正月二十日前后,东南紧邻开封府的许州(昌武军)。大清早,老门卒推开城门,大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打得脸庞生疼。他仿佛听到,寒风之中,夹杂着阵阵马的嘶鸣。老门卒侧过耳朵,努力分辨,感觉这声音自远而近,逐渐清晰。接着,雪雾之中倏地冲出一匹黑马。他仔细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史书记载,伏在马背上的军官,“两手皆折,血污满身”,极为可怖。[《金史·古里甲石伦传》。]

这名气息奄奄的军官,是忠孝军的“完颜副统”。在他身后,金朝溃军和蒙古追骑蜂拥而至……

原来,正大八年(1231年)十二月初一,南下的金军主力抵达邓州(州治穰城县,今河南邓州),屯驻在顺阳(今河南淅川县南)。顺阳是穰城县下辖四镇之一,距离汉水北岸不过十数里。此时,合达、蒲阿麾下集结了骑帅蒲察定住、蒲察答吉卜,郎将按忒木,忠孝军总领夹谷爱荅、完颜达鲁欢,总领夹谷移特剌,提控步军张惠,完颜阿排、高英、樊(夹谷)泽三都尉,忠孝军陈和尚,合计骑兵二万、步兵十三万,人数是对岸准备渡江的蒙古军的五倍。

二帅召集诸将,讨论是否趁敌军半渡截击,还是等敌军全部过河再决战。张惠、按忒木认为,蒙古骑兵一旦踏入平地,金军后方空虚,风险太大,主张半渡截击。蒲阿不屑一顾:汝等只与宋军交过手,“于北事何知!”他的胃口极大,打算放蒙古军过河,一举歼灭,还反复告诫诸将:“不要像在大昌原、卫州和倒回谷那样,把鞑靼人放跑了!”蒲察定住、高英、樊泽等人也纷纷表示同意。

十二月十七日,蒙古军开始在光化横渡汉水。十数万金军,便在距离岸边不远处,密切监视蒙古军的一举一动。

当天清晨,随着三声沉闷的大鼓声,一千名背着弓矢、手握弯刀的蒙古前锋(“莽来”)开始骑马泅渡。前锋上岸后,迅速呈扇形展开,掩护渡口。几乎同时,金军顺阳大营的合达、蒲阿也接到了斥候(侦察兵)的回报:“千骑已北渡!”[《金史·移剌蒲阿传》。]

接着,第二通、第三通……鼓声响起,蒙古军大部队和辎重开始渡江。他们或骑马浮渡,或利用缴获的船舶,或撑开牛皮缝制的皮筏。渡江行动持续了整整四天,自晓至夜,人马、驮畜,寂静无声,只听得到齐整的鼓声、马蹄声、溅水声。渡河行动显示西路军不愧为百战精锐,这对于金军并不是个好兆头。

两军隔水对峙的地方,往南百余里,就是南宋的军事重镇襄阳府,也是京湖安抚制置使的驻地。这里一直屯驻有各种番号的大量军队。襄阳方面的宋军也在观望这支陌生军队的渡江。不久以后,这些宋军将成为蒙古军的盟友,共同给金王朝挖掘最后的墓地,然后,两军又将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不过,在这一刻,金、蒙、宋三方的大军,都在汉水两岸默默打量着对方,却毫无动作。这是战争中最富戏剧性的画面之一。郝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场景,他在《三峰山行》中这样描述:

突骑一夜过散关,

汉江便着皮船渡。

襄阳有兵隔岸看,

邓州无人浑不顾。

纵入腹心将安归?

彼骑岂足当吾步!

脱兔一去不可及,

却兵洛涧苻坚误。

二十日夜间,金军主力从顺阳出发,连夜进入事先准备好的决战阵地——邓州西南六十里的禹山。

二十一日拂晓,金军斥候报告了蒙古军渡江完毕的消息:“北骑已尽济!”

二十二日,禹山的金军展开战斗阵形,“两省立军高山,各分据地势”。合达、蒲阿考虑金军步兵太多而骑兵太少,便让步兵在禹山前方列成圆阵,将骑兵部署在山后待机。[《金史·移剌蒲阿传》;(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二卷,第35页。]

二十三日凌晨,蒙古大军出现在禹山金军的视野中。山顶上的瞭望哨发现,蒙古“大帅”(拖雷)亲自“以两小旗前导”,来到山前,观察金军的战斗部署。此后,蒙古军并没有急于发动全面进攻,而是“散如雁翅,转山麓,出骑兵之后,分三队而进”,向金军阵地做了几次试探性的冲击。两军“短兵接战,战三交,北骑稍退”。熟悉蒙古军作战方式的合达传令:诸军少安毋躁,“观今日事势,不当战,且待之”。

经过一番试探,蒙古军大致摸清了禹山阵地的虚实。金军瞭望哨见到蒙古“大帅”再次挥动大纛,“聚诸将,议良久”。接下来,失吉忽秃忽率领骑兵,专门针对金军步兵发动了一轮更凶猛的“半回转”突击。都尉高英的部队部署在禹山北面,蒙古军居然迅速绕到该军背后,使之阵脚大乱。高英奋勇督军力战,才稳住了阵形。接着,蒙古军又冲击都尉樊泽的部队,再度引发了巨大的混乱。合达将一名擅自退却的千户就地斩首,全军将士“殊死战”,这才顶住了蒙古军的攻势。[《金史·移剌蒲阿传》。]

看到金军阵地一时难以攻破,蒙古一方的记载说,拖雷决定:

只要他们还没离开自己的原地,就不可能同他们作战。如果我后退,我们的军队会士气沮丧,而他们就会更加狂妄。最好还是进向他们的君主所驻扎的那些地区和城市。若能成功,我们就可以同窝阔台合罕和主力军会合了。[(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二卷,第36页。]

显然,西路军不打算陷入与金军大队步兵的阵地战,而是要充分发挥机动优势,将金军主力甩掉,争取北上同中路军会师。于是,金军观察到,“北兵回阵,南向来路”。金军统帅误判,这一行动表示蒙古军已败退。张惠主张乘胜追击,蒲阿大手一挥:急什么!“江路已绝,黄河不冰。彼入重地,将安归乎?”

蒙古人实是当时举世无双的军事欺骗大师。禹山大战的第二天,二十四日,西路军竟然在金军眼皮底下凭空消失了。金军侦察兵回报:“北兵忽不知所在,营火寂无一耗!”[《金史·移剌蒲阿传》。]这似乎证实了之前的判断。于是,合达、蒲阿二帅派出急驿,昼夜兼程,向南京送出“大捷”的战报,并沿途宣布敌军已被击退。省、院大臣接到捷报,在议事堂中摆下酒宴,痛饮欢庆。左丞李蹊举杯兴奋地大喊:“非今日之捷,生灵之祸,可胜言哉!”[《金史·完颜合达传》。]

其实,西路军前锋此刻已“散漫而北”,渗透金军后方。主力及辎重则悄悄隐蔽起来,与金军脱离了接触。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一连四天,金军对西路军的去向几乎一无所知。

直到二十八日,金军才发现,禹山南面、光化对岸的枣林中有敌军出没。他们白天生火炊饭,入夜之后不解甲,不下马。斥候只见密林之中人影憧憧,“五六十步而不闻音响”,似乎别有所图。

至二十九日止,禹山阵地上的十五万金军官兵,已经紧张兮兮守了近十天,粮秣也开始短缺。合达、蒲阿商定,暂时撤出禹山,回邓州休整。金军大军转向通往邓州的大道,需经过东面枣林的边缘。正当金军前队已过、后队未过的空隙,蒙古军突然从林中杀出。合达、蒲阿慌忙整队迎击,然而,金军后队已被冲散,辎重也遭百余名蒙古骑兵掠走。

合达、蒲阿率领的金军前队,勉强赶在日暮时分进入了邓州城。高英、樊泽两军,分别负责城外东西两面的警戒。

这天,直到深夜,邓州城楼还在不断传出当、当、当的钟声,一声比一声急促,逐渐消失在浓郁的冬雾深处。那是入城的金军在给迷路的溃军指示集结的方位。[《金史·移剌蒲阿传》。]

二、大雪满弓刀

正大九年(1232年)正月一日,元旦,金军休整完毕,在邓州城下举行了一次炫耀性的检阅。城外的蒙古军没有发起进攻,“大将”派使节来索取美酒。合达、蒲阿命人抬出二十瓶佳酿,送给蒙古军。这大概是残酷无比的战斗中,双方唯一的一次稍具骑士风度的交流。

正月二日,拖雷率领西路军绕过邓州,取道泌阳、方城、襄城,兵锋直指东北方向的南京开封。邓州城内的金军畏惧敌军进逼京师,不得不跟随北上。然而,西路军的行军道路沿线,“所有积聚焚毁无余”,金军主力“由邓而东,无所仰给”,只好抄近路,“并山入阳翟”[《金史·完颜合达传》。朱玲玲:《蒙金三峰山之战及其进军路线》提出,拖雷军率先取道三鸦路北上,又派遣另外一支部队残破泌阳、方城、襄城沿线;继而合达、蒲阿统率的金军主力也取道三鸦路随蒙古军北上。这一考证似乎有误,难以解释《完颜合达传》的记载:“泌阳、南阳、方城、襄、郏至京诸县皆破,所有积聚焚毁无余。金军由邓而东,无所仰给,乃并山入阳翟。”“并山入阳翟”,就是说抄三鸦路入钧州,即《史集》记载的“他们便向右面驰去”。由南往北,三鸦路即左侧穿过伏牛余脉的山路,方城沿线则是右侧的平路。]。阳翟县是钧州(今河南禹州)的州治,在开封西南约三百里。钧州“控汴、洛之郊,通汝、颍(许州)之道”[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第4册,第2193页。],合达、蒲阿显然打算在此地阻截西路军北上。

他们抄的近路,就是“三鸦路”。这条行军线路,相当于从南阳盆地出发,沿白河支流口子河谷北行,翻越伏牛山分水岭,再沿瀼河河谷抵达鲁山县。此道先后穿过百重山、分水岭和鲁阳关三个隘口,故名“三鸦路”,自古是南阳通往中原的捷径。[胡阿祥:《兵家必争之地》,第180页。]

合达、蒲阿刚进入三鸦路,就在百重山(五朵山)遇见了从丰阳川(今陕西山阳)赶来增援的杨沃衍部队。杨沃衍问起禹山战况,二帅回答:“我军虽胜,而大兵已散漫趋京师矣。”杨沃衍听罢,极为愤怒,对他们说:两位手握重兵,却一再贻误战机,“不能战御,乃纵兵深入,尚何言耶!”[《金史·杨沃衍传》。]

拖雷率西路军主力北上之际,派朵豁勒忽千户率三千劲骑,担任后卫,尾随金军进入三鸦路。这支后卫不顾自身损失,经常上前袭扰、缠斗。金军步兵翻山越岭,行进缓慢,正月十日才抵达鲁山,十二日终于抵达钧州以南百里的沙河(颍水支流)。

此时,西路军主力的五千骑兵早已在对岸列阵,待金军渡河后,尾随金军,频繁袭扰,导致他们“不能得食,又不得休息”。黄昏时分,开始下起了小雨,翌日凌晨,雨转为雪。三千加五千,来袭的蒙古骑兵不断增加,接近万人。金军主力且行且战,苦不堪言。

十三日,金军主力刚抵达钧州西南二十五里的黄榆店,雨雪大作,没法再赶路了,只好扎营休息。

十五日午夜,一名近侍抵达黄榆店,召集全军将帅,传达了金哀宗激励士气的圣旨:“两省军悉赴京师,我御门犒军,换易御马,然后出战未晚!”然而,诸将散去后,这名近侍低声对合达、蒲阿说,圣主还有“密旨”。接着,他传达了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近知张家湾透漏二三百骑,已迁卫、孟两州,两省当常切防备。”

合达、蒲阿守御关—河防线多年,如何听不出这道“密旨”的弦外之音?这是说,除了南阳腹地失守,蒙古军还突破了黄河沿岸的河中、孟津、汲县等渡口。对于北返的金军主力来说,这个消息无异于一记晴天霹雳。二帅接旨后,合达一把拽住蒲阿的袖子,请他留下来商量。蒲阿回头只说了一句:“止此而已,复何所议!”

史家评价,蒲阿已经吓得失魂落魄了。[《金史·移剌蒲阿传》。]

十五日天还没亮,金军主力冲风冒雪,紧急向钧州城开拔。这是整场战役中最微妙的时刻。

一边,金军主力一路狂奔,以杨沃衍的部队打头,冲过蒙古游骑设置的路障,挪开堵塞大道的树木,亟欲进入钧州休整,再入援京师。在另一边,蒙古中路军于七日渡过黄河,十三日攻克郑州。拖雷派夔曲涅联络上了窝阔台汗。口温不花、塔思率中路军骑兵一万余人,南下与西路军会合[《元史·睿宗传》。]。拖雷掌握了四五万精兵,他敏锐地感觉到,真正的决战时刻到了:“机不可失,彼脱入城,未易图也。”[《元史·睿宗传》。]

自黄榆店前行不到五里,横亘着一道山岭,岭上有三座山峰起伏——“三峰山”,这是钧州南面最后一道自然屏障,距离州城不到二十里。此刻,金军已经“僵冻无人色,几不能军”,蒙古军抢先占据了山岭周围,严阵以待。

金军主力被迫应战,陈和尚以忠孝军一马当先,仰攻山岭上的蒙古军主力。紧接着,武仙、高英军进攻东北侧山峰的蒙古军,杨沃衍、樊泽军进攻西南侧山峰的蒙古军。或许是身陷绝境迸发潜力,又或是钧州在望,令金军重拾斗志,十五日白昼的激战,蒙古军居然落入下风,被逼至东边一块高地。张惠、按忒木又率金军骑兵,从地势更高处“承上而下拥之”,蒙古军再次不敌后退。

不过,血战竟日,两军都颇为疲惫。金军取得阶段性胜利,却很难一下子吃掉数万骑兵。入夜前,金军在山下“沟地立军围之”,前后数百重,准备来日一举歼灭敌军。[十五日的战斗,参见石坚军:《蒙金三峰山之战新探》。]

没想到,午夜刚过,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两三天的雨雪,突然转为暴风雪。郝经有诗句形容,“黑风吹沙河水竭”(《三峰山行》)、“六合横倾数丈雪”(《金源十节士歌》)。蒙古人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是由于神秘力量的干预。《史集》记载:

拖雷汗下令施行法术,这是同下述各种性质的石头有关的一种炼丹术:当把它们取来,放入水中洗濯时,(甚至)在仲夏天气也会马上(起)风、变冷、下雪,变得满天阴霾。他们中间有个康里人,精通这种法术。他按照(拖雷汗的)命令作起法来。[(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二卷,第36—37页;《元史·睿宗传》。]

蒙古巫师“祈雪”用的石头,称为“札答”或“酢答”(ǰada),是一种动物腹中的结石,传说有招致风雨的魔力。当时流传一种说法:蒙古军惯于在极端条件下作战,甚至故意制造极寒天候,“极寒无雪,则磨石而祷天”[许全胜校注:《黑鞑事略校注》,第156页。]。其实,金朝开国初年的铁骑何尝不是如此?女真发祥地气候本就寒冽,在与辽军的战争中,金军把水浇在己方城墙上,“其壁凝冻成冰”,生生造出一座冰城[朱翌:《猗觉寮杂记》。]。靖康元年(1126年)冬,金军围攻北宋汴京,当时也下了一场暴雪,粘罕率军趁着大雪,加紧攻城,他仰天长笑:“雪势如此,如添二十万新兵!”[徐梦莘撰:《三朝北盟会编》卷六九。]

如今,百年方过,山下的金军僵立在齐腰深的大雪之中,瑟瑟发抖。刀枪剑戟,寒不可触,弓弩缠冻,无法施展,还有官兵三天没吃饭。金军士气和战斗力一落千丈,这“二十万新兵”,却是添给了蒙古人。

十六日,天刚蒙蒙亮,“白雾蔽空,人不相觌”。拖雷宣布:“现在是作战和获得荣光的时刻了,必须勇敢!”在统帅的激励下,蒙古军全军披上毡制的雨衣,先锋塔思一马当先,“如扑向羚羊群的狮子”,冲向山下的金军[(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二卷,第37页;《元史·塔思传》。]。三峰山周围,多是种麻的田地,往往要翻耕四五遍,连日雨雪后,人马踩踏上去,“泥淖没胫”。两军酣战半日。在此期间,窝阔台汗麾下的余部不断赶来。蒙古军势力大振,反将金军逼到三峰山上。

透过山顶的雾气,金军将帅极目远望,只见此时的蒙古军仿佛有“二三十万,约厚二十里”,鼓声、号角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息。蒙古军四面将金军重重围困,轮番休整和进攻,甚至从容不迫地“炽薪,燔牛羊肉”,肉香四溢。

眼看金军的斗志临近崩溃,蒙古军故意在包围圈上放开一条“生路”——通往钧州的大道,又在这个缺口两侧埋伏了新赶到的生力军。片刻之间,“金军遂溃,声如崩山”。此时正逢云开雾散,日光粲然,蒙古军追击数十里,沿途“流血被道,资仗委积”[《金史·移剌蒲阿传》;《元史·睿宗传》。]。金哀宗苦心经营近十年的精锐大军,从此不复存在。

十六日的日头偏西,残阳如血,长达一个多月的漫长战斗——阻截和反阻截、偷袭和反偷袭、追击和反追击——以如此短促的结局告终,令人唏嘘不已。

正大八九年之交的蒙古南下攻金之战,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示范。

蒙古军的行动,是“间接路线战略”(侧翼奇袭)的典型成功案例。中路军先攻关—河防线,牵制金军主力;西路军迂回奔袭,调动金军主力千里南下。西路军伺机决战,中路军伺机渡河,再会同西路军,与疲于奔命的金军决战河南腹地。战役进程,大体按照蒙古人的设想进行。

《唐太宗李卫公问对》是一部中古兵书。书中假托唐太宗、李靖两大名将一问一答,探讨了古代军事理论中“奇正”这对玄奥的范畴——“奇兵”和“正兵”,究竟是固定划分,还是随机应变?二人讨论的结果是:俗传“奇兵旁击”(奇是侧翼突击),“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先出动为正,后出动为奇),“大众所合为正,将所自出为奇”(正面交锋是正,将军临阵应变是奇),等等,这些说法都未能穷尽“奇正”底蕴。“唐太宗”总结:我的正兵,让敌军误以为是奇兵;我的奇兵,让敌军误以为是正兵,“以奇为正,以正为奇,变化莫测”,恰是孙子说的“形人而我无形”的境界。“李靖”无比佩服,跪拜说:“陛下神圣,迥出古人,非臣所及!”

战役之初,蒙古中路军是正兵,西路军是奇兵。随着战役的进展,西路军成了正面硬抗金军主力的正兵,中路军转为了赶来支援的奇兵,真是“奇正相生,变化莫测”。除此以外,蒙古军队“指期约日,万里不忒”的军事素养,蒙古将帅敏锐、果断和坚忍的指挥个性,皆可圈可点。

蒙古人的胜利之所以如此辉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对手的失误。合达、蒲阿统率的金军主力,犹豫畏葸,一失于捣河中,二失于扼汉水,三失于战禹山,在南北二线之间疲于奔命,是“内线优势”应对“外线进攻”的典型失败案例。

对金军来说,究竟哪个环节,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时刻?是袖手等待蒙古军渡过汉水的那四天(十七日至二十日)?是在禹山完全失去蒙古军踪迹的四天(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是十五日的小胜即安,还是十六日的风雪漫天?这个问题,读者诸君不妨细细回味。

三、烽火照南京

三峰山一战,金军的“将星”陨落如雨。

在通往钧州的那条杀机四伏的大道上,杨沃衍、樊泽、张惠三支部队挤在一块,夺路逃生。张惠拄着一条铁枪,浴血奋战,为诸军殿后,英勇战死。杨沃衍、樊泽败退到柿林村的南边,遇上高英领着麾下残兵。蒙古追兵四合,三人中,唯有杨沃衍生还钧州城。[《金史·移剌蒲阿传》。]

合达也带着数百名亲卫冲入了钧州,蒙古大军紧随其后,将城池重重围住。杨沃衍拒绝接受招降,向南京方向跪拜痛哭:“无面目见朝廷,惟有一死耳!”从容自缢殉国。他的部下将长官遗体连同他自缢的屋宇一起焚毁。与杨沃衍一同自尽的,还有十余名部下[《金史·杨沃衍传》。]。很快,钧州城就被蒙古军攻陷。合达藏身密室中,也没能躲过蒙古军地毯式的搜索,不屈而死。

钧州城中还有陈和尚。他不愿死在无名小卒之手。听到外面喧闹声渐息,陈和尚主动从藏身之处走出,伸手拦住了街上的蒙古兵,大喊:“Bi,Altan Qan-u yeke noyan,Qaghan tai cin uulzmaar bain(我,金国大将,欲见合按白事)!”[元好问:《赠镇南军节度使良佐碑》。]“合按”就是合罕,当时窝阔台汗的专属尊号。蒙古骑兵押着他来到大汗的金帐之前。窝阔台汗问:好男子,你叫什么名字?陈和尚昂首回答:

我,忠孝军总领陈和尚。

大昌原之胜者我也!

卫州之胜亦我也!

倒回谷之胜亦我也!

我死乱军中,人将谓我负国家。

今日明白死,天下必有知我者!

帐中将帅都很钦佩他的勇敢,也想劝他归顺。可是,陈和尚不肯下跪,蒙古兵把他的两膝以下都砍折了;陈和尚厉声大骂,蒙古兵又用刀将他的嘴一直豁裂到两耳。最终,陈和尚不肯屈服,“噀血而呼,至死不绝”。殉国时,他才四十出头。[《金史·完颜彝传》]

另一名主帅蒲阿,没敢在钧州停留,拍马直奔京师,行至望京桥时,被蒙古军擒获。蒙古军将他押到官山(又名九十九泉,今内蒙古灰腾梁),反复劝诱。蒲阿被杀前只是平静地说:“我,金国大臣,惟当金国境内死耳!”[《金史·移剌蒲阿传》。]

从三峰山包围圈中逸出的金军普通士兵,人数其实不少。钧州东南八十里外的许州(昌武军),前面曾讲过。就连西北两百里外的洛阳,也接收了“三峰溃卒”三四千人[《金史·撒合辇传》。]。然而,参加三峰山大战的金军将帅,除了武仙带着三十名骑兵躲入竹林中,后来逃亡至密县(今河南新密),上至二帅,下至中高级军官,或阵亡,或被俘,或失踪,绝大多数此后再未出现在历史记载之中。如果蒙古军派人专门清理战场,搜罗金军军官遗弃的军阶标志——金牌、银牌、木牌,所获大概能堆成一座小山。

南朝名将檀道济,被杀前自诩“万里长城”,能保卫家国,唐太宗对李也有同样的评价,可见将才有多么宝贵。三峰山战败,金朝的京师南京开封,既失去了大河天险,更失去了不惧以身来障蔽它的将帅。不论是金人,还是蒙古人,对这一点都十分清楚。三峰山战后,蒙古骑兵直驱南京城下,用长矛举着完颜合达的首级高喊:

汝家所恃,惟黄河与合达耳!今合达为我杀,黄河为我有,不降何待?[《金史·完颜合达传》。]

与当年野狐岭之战后的中都几乎如出一辙:先是野战部队被歼,然后是都城受围——南京孤城,如今只剩下它自己的城墙可以依靠了。

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一圈城墙并不寻常。

严格说来,开封城成为金朝皇帝真正的驻跸之所,还不足二十年。不过,自五代到北宋末年,这座城市一直是国都,根基深厚,还一度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贞元元年(1153年),开封正式定为“南京”,同时成为完颜亮梦想中的大一统王朝的首都,自正隆三年(1158年)开始,动员天下民夫工匠,营造不遗余力,“运一木之费至两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许多上好木料采自陕西、山西等地,千里水运,途经三门砥柱之险,淹死了许多筏工。宫殿装饰也极尽奢华,“遍傅黄金,而后间以五采,金屑飞空如落雪”,又从各地搜刮珍奇的林木花石,填塞宫苑[见《金史·海陵庶人本纪》、张棣:《正隆事迹记》等。]。宏伟壮丽的宫室,是贞祐二年(1214年)金宣宗选中南京作为“陪都”最重要的加分项。不过,宫殿园林在抵御蒙古围攻时起不了什么作用,许多价值连城的构件,最后沦为搭建临时楼橹的材料,甚至抛石机的砲弹。

金末的南京城,自内向外有宫城、皇城、内城(子城)、外城四重城墙。金朝重修南京,向北扩大皇城占地,将北宋皇城包作宫城,作为城池防御关键的外城和内城,基本延续了北宋汴京旧城的规模。[关于金代南京的形制,参见单远慕:《金代的开封》、王曾瑜:《金代的开封城》、刘春迎:《金代汴京(开封)城布局初探》。]

南京的外城,呈东西稍短、南北稍长的长方形,周长“五十里百六十五步”(符合现代考古勘探的结果),“高四丈”、“广(厚)五丈九尺”,开有十四座城门。外侧有一道宽十余丈的护城河环绕,清涟浅浅,又称“护龙河”。

北宋末年,金军围攻汴京时,外城城墙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楼橹也焚烧殆尽,金朝重修时都予以恢复。南宋使节北上,通常在此地暂歇,楼钥、周煇等人都确认,南京的外城“城楼雄伟,楼橹、壕堑壮且整”,瓮城、敌楼,一应俱全。[楼钥:《北行日录》,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第368—369页。]

金人自己也认为,北宋所筑的外城,“土脉甚坚”[刘祁:《归潜志》,第68页。]。后来,蒙古围攻外城,大砲抛出的石弹,打在城墙外侧,只留下浅浅的凹痕。甚至到了明末,李自成围攻开封,用当时先进的火药爆破术,在开封城脚下挖掘坑洞,埋入火药引爆,据传也因为城基是“金人所重筑,厚数丈,土坚”,惊天动地的爆炸,不但未能撼动城基,冲击波裹挟破碎的砖石向外反震,守在城壕边,预备冲击缺口的数千闯王骑兵,“一时皆为齑粉”。[刘益安:《大梁守城记笺证》,第61—63页。]

总之,这套外城形制,用南宋守城专家陈规的话形容,是“壕堑深阔,城壁高厚,实龙渊虎垒”[陈规:《〈靖康朝野佥言〉后序》。]。若不是当年靖康君臣昏招迭出,金军很难直接攻下汴京。陈规听到都城沦陷的消息,第一反应便是觉得不大可能,难以置信。

南京的内城略呈正方形,周长“二十里一百五十五步”,北宋末年破坏本不严重。金宣宗进驻后,术虎高琪、完颜赛不等人提出,外城虽然坚固,但周回太广,如果遭到突然袭击,仓促间难以防守。于是,从兴定元年(1217年)至兴定三年(1219年)秋,在北宋内城的故基上,又“筑而新之”[《金史·完颜赛不传》。]。这次修内城,大兴工役,指派朝官轮流出任监工,又强拆了许多民居。然而,等到蒙古军兵临城下,金哀宗君臣又觉得,丢掉外城,内城绝无生路。这座闹得上下不宁、河南百姓怨声载道的新修内城,最终也没发挥什么作用。

南渡后不久,由于害怕有朝一日遭到中都城那样的长期围攻,除了加固城墙,金朝还采取了一些其他的防御措施。例如,贞祐四年(1216年)十月,金宣宗下诏,全城制作防城器械,在城外开阔地面大量挖掘陷阱,设置栅栏、鹿角等路障。过了一周时间,又下令将城外居民的粮草储备全部运入京城,集中分配。十一月,金朝颁布了专门针对守御京城的官兵的迁赏规定,接着命令城外居民自行将房屋拆除,以免被蒙古军利用,末了,居然还颁布了一部《毁城防器械法》。[《金史·宣宗本纪》。]

到了金哀宗,或许是对关—河防线和自己一手培养出的野战军过于自信,并不太留心京城的城防。因此,这些基础设施、条令和经验,恐怕是三峰山惨败的消息传来,蒙古大军的围攻迫在眉睫,南京城仅有的前期准备了。尽管如此,高、厚十几米的城墙,同《墨子》中就系统总结,宋代更是臻于完善的守城术结合,外加金军装备的两种先进火器(半个多世纪以后欧洲才摸到一点军用火药配方的门道),使得南京城仍是整个欧亚大陆上最难攻陷的堡垒之一。

不久,蒙古军的攻城经历将会证实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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