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困兽

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  作者:周思成

一、帝国的攻城术

经过二十余年的战争洗礼,特别是西征的磨炼,在围攻城池方面,蒙古军早就超越了要靠偷袭、诱敌和恐吓的时代(见第三章),不复是吴下阿蒙。

古代的要塞围攻(Siege),是一项复杂而且艰巨的军事活动。《墨子》将这一整套标准战术,归纳为十二项: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附、轒辒、轩车[关于墨家的“十二攻”及对应的防守,参见(英)李约瑟、(加)叶山著,钟少异等译:《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第六分册《军事技术:抛射武器和攻守城技术》,第331—379页。]。其实,说来说去不出两大类:

从地上攻城,要挖掘壕沟,树立栅栏,建立封锁线,还要建造远距离攻击器械,如抛石机、床子弩、火箭,侦察瞭望的平台,如巢车、望楼,攀登城垣的土山、飞梯、车梯,撞击城墙或城门的钩撞车、搭车,等等;从地下攻城,要挖掘多条坑道,在城墙地基处埋好木桩再烧掉木桩,让城墙坍塌,这需要建造坑道作业的遮挡器械,如轒辒车、尖头木驴,防止坑道塌陷的木头支架,等等。[参见(德)傅海波:《中世纪中国的攻城与守城》;(美)弗兰克·A.基尔曼、费正清著,门洪华等译:《中国的战争行为》,第149—190页。关于宋元时期的城池攻守,可简要参见曾公亮等撰,陈建中、黄明珍点校:《武经总要》前集卷十二《守城》,第172—207页。]

这一切,除开大量承担重体力劳动的普通士兵,都离不开经验丰富的专业技术人员:计算弹道的职业砲手,校正弹着点的观察员,设计各种器械的工程师,确定坑道线路的地形专家,实际负责挖掘的工兵,还有各类木匠、铁匠、石匠、皮革匠……这样一来,围攻堪称古代的“高科技”战争了。双方掌握和临时创造出的技术的对抗,甚至是个别守将兼工程师之间的对抗,往往起到决定性作用。

围城,单是这一种战争形态,就兼技术密集型、劳动密集型、资本密集型三大特征。围攻大型城池,对技术、人力、物力、时间的要求更加苛刻。且不算数以百计的攻城器具和坑道作业,光是弩箭这一项,一日的消耗量就可能以百十万计算[赵万年:《襄阳守城录》。]。这样的消耗,只有大型的政治体才承受得起。

蒙古帝国的大军,恰是当时世界上最擅长向敌人学习的军队,不但支配了海量的物质资源,更不惮于引进人才,实现组织和技术革新。

蒙古人极为重视攻城武力的建设。早在木华黎经略中原的时候,就训练出了自己的专业砲兵部队[《元史·唵木海传》。]。还有记载说:“太祖(成吉思汗)、太宗(窝阔台汗)征讨之际,于随路取发,并攻破州县,招收铁、木、金、火等人匠,充砲手,管领出征。[《元史·兵志》。]”可见,蒙古军并不缺乏专业技术人才。至于围城必然消耗的大量苦力劳动,按照蒙古军的惯例,是将方圆数百里内的无辜民众掳掠驱赶到城下,作为“哈沙儿军”(ḥashar),充当攻城的炮灰。

蒙金战争后期,蒙古军的攻城战术,还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草原骑兵本来就是天生的弓箭手,狙击、远射、齐射,无所不长。正因为如此,蒙古军对远距离火力投射器械(所谓“砲”)也情有独钟。

火炮出现之前,当时的“砲”是抛石机(西方称为trebuchet),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拽索式抛石机,将一根或数根椽木,用铁箍捆绑在一起,构成抛掷臂(砲梢),置于砲架上,一端系有装填砲弹的皮囊,另一端系上几十根拽索。发射时,人力猛拉拽索,利用杠杆原理,将砲弹(巨石或者引火物)抛射出去。《武经总要》记载的宋代抛石机就有十八种,用拽手四五十人到二百五十人不等,可抛射二斤到百斤的石弹。金代抛石机还给拽手提供重度防护,用生牛皮蒙住砲座,“每砲一座,如屋数间”,很是壮观。[赵万年:《襄阳守城录》。]

不过,宋式抛石机有一个缺憾,就是射程不远,仅五十步开外。另一种配重式抛石机,称为“曼扎尼克”,最初流行于中东地区。阿拉伯人对中国传入的拽索式抛石机做了改进,在砲梢尾部悬挂一块巨石或者巨铁(配重物),利用配重物下落的动能,代替人力牵引,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甚至能通过增减配重比较方便地调节射程。后来,元军围攻南宋的襄樊,一发击碎城楼的“襄阳砲”,就是这种抛石机。[(英)李约瑟、(加)叶山著,钟少异等译:《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第六分册《军事技术:抛射武器和攻守城技术》,第158—189页。]

抛石机发展到中世纪,已经相当精确,可以好几个小时连续轰击同一块区域。但是,不论哪种抛石机,安装、拆卸、调整射程、重新瞄准目标,都非常麻烦和耗时[Geoffrey Hindley:Medieval Sieges & Siegecraft,p.46.]。因此,蒙古军的抛石机采用了装有轮子、可以推移的砲座,或者,干脆以砲阵的密度和火力取胜。这些做法,在当时的欧亚大陆上都相当先进。

就在蒙古军围攻南京的前一年(1231年)秋天,撒礼塔率另一支蒙古军,围攻高丽的龟州城。他们不仅建造了“楼车”“大床”“云梯”,还推出了十五架“大砲车”、三十架砲车,猛轰城门。一发砲弹擦过坐在城楼上督战的高丽将军金庆孙,将他身后的亲兵打得“身首糜碎”。[《高丽史·朴犀传》《高丽史·金庆孙传》。]

更大规模的砲击,出现在之前的凤翔围攻战。蒙古军在城外设砲四百座,专门攻击城墙一角。中国古代城池多是方形,当时的军事理论认为,攻打这种城池,应该重点进攻城角,因为容易从两边部署火力[陈规:《守城机要》。]。可见,蒙古军不仅以数量见长,还了解砲攻的原理。难怪英国军事理论家利德尔·哈特(Liddell Hart)将蒙古“重砲兵”誉为现代军队“炮火准备”的鼻祖。[Liddell Hart:Grosse Heerführer,p.15.]

正大九年(1232年)正月十七日,三峰山之战的次日,蒙古三路大军正式会师。窝阔台汗在众多宗王、万户和千户的簇拥下,视察了血污没膝的战场。他笑着对拖雷说:“微汝,不能致此捷也!”某宗王说:“诚如圣谕,然拖雷之功,著在社稷(指他拥立大汗)!”拖雷也赶紧说:“臣何功之有?此天之威,皇帝之福也!”大家纷纷赞叹他的谦逊。[《元史·睿宗传》。]

过不了多久,在场的人再回想这番富有深意的对话,也许会不寒而栗。

接下来两个月(二月、三月),蒙古大军扫荡南京周围“商、虢、嵩、汝、陕、洛、许、郑、陈、亳、颍、寿、睢、永”等州的金军残部。然后,窝阔台汗、拖雷一同北上避暑,只留下一员韧性十足的蒙古老将,负责“统诸道兵”,主持南京围攻。

这位老将名叫速不台,成吉思汗的“四狗”之首。他从百夫长干起,追随成吉思汗南征北讨,参加过蒙古帝国几乎所有大型战役。速不台一生足迹所履之地,大概超过任何一位中世纪欧洲或伊斯兰世界的著名旅行家。这位将军马不停蹄,越过帕米尔高原上白雪覆盖的群山、满目黄沙的大漠、碧浪翻腾的里海、清澈见底的多瑙河;花剌子模算端、罗斯王公、条顿骑士,在他面前像麋鹿一样惊逸;中亚的山城、罗斯的木寨、东欧的石堡,无不被他踩在脚下。

有人说,速不台“身经六十五战,灭国三十二”,让西方人真切地体会到,亚洲也诞生了毫不逊于恺撒和亚历山大的名将。[Liddell Hart:Grosse Heerführer,p.29.]

笔者总有点好奇,这样一段今天看来仍然惊心动魄的阅历,对一个人的心灵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一个能天才地思考、解决复杂战略战术局面的头脑,大概不会只充斥着嗜血贪婪的念头。尽管速不台不可能像诗人那样敏感冲动,或者像旅行家那样偏爱异国情调,但是,这些人生阅历,是否只令他的心更加冷酷坚硬,又或是会激起一种超越尘世的悲悯?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不像恺撒、格兰特或者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一大批名将,速不台不曾留下回忆录,甚至任何透露他个性的文字和言语记录。我们只知道,在完成这一切洪业之后,速不台平静地退隐到秃剌河(土拉河)畔自己的营地,七十三岁高龄时离世。

金国,这样一个大帝国的轰然倒塌,仿佛只是老人闲来无事时凝视的长河上,轻轻泛起的一道涟漪。

正当速不台指挥大军围攻南京的时候,在遥远的蒙古大汗营地中,悄悄发生了一件本来足以惊天动地的神秘事件。

这年四月,联辔北返的窝阔台汗和拖雷两兄弟,经过中都,取道居庸关北口,进入官山避暑。不久,窝阔台汗忽然生了病,病得还很重。萨满巫师占卜后,发现是“金国山川之神”在作祟,因为蒙古大军“掳掠人民,毁坏城郭”,触怒了神灵。

不料,御用的萨满巫师举行法事禳解,向“金国山川之神”献上人口和财宝之后,窝阔台汗竟然病得更重了。最后,萨满巫师只好说,唯有大汗最亲近的人,替他以身赎罪,他才能活下来。

拖雷听了,就教萨满巫师说了一段祷词:

洪福的父亲将咱兄弟内选着,教你做了皇帝。令我在哥哥跟前行,忘了的提说,睡着时唤省。

如今,若失了皇帝哥哥呵,我谁行提说著,唤省着?多达达百姓教谁管着?且快金人之意!

如今,我代哥哥,有的罪孽,都是我造来,我又生得好,可以事神!

师巫,你咒说着……[《元朝秘史》第272节;《史集》第二卷,第37页。]

说完,拖雷将涤除疾病的咒水一饮而尽,又嘱咐兄长照顾自己的孤儿寡妇(妻子唆鲁禾帖尼和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等十子),走出营帐,没几天就去世了。

这个原始宗教色彩浓重的故事,在中国史家笔下,居然成了类似《尚书·金縢》篇中,武王病笃,弟弟周公向先王祈祷,愿意代死的感人义举[《元史·睿宗传》。]。不过,现代历史学家综合种种迹象认为,事实是:拖雷先有争夺汗位之嫌,又不待与大汗会合,立下歼灭金军主力的大功;窝阔台汗为消除隐患,装病下毒,谋害了拖雷。看来,那句“微汝,不能致此捷也”,暗藏着深深的忌惮。

这是蒙古帝国的内核上出现的第一道明显裂痕。且不说窝阔台汗可能死于拖雷遗孀的下毒报复,拖雷之死,是黄金家族的“哥哥兄弟每”第一次诉诸非常手段,解决权力冲突,而且远远不是最后一次。蒙古宫廷内部,窝阔台系和拖雷系、拖雷系各分支之间兄弟阋墙、党同伐异,几乎无休无止,最终导致这个欧亚大帝国加速分裂、昙花一现。[陆峻岭、何高济:《从窝阔台到蒙哥的蒙古宫廷斗争》。]

说到底,这也可以算金朝在三峰山牺牲掉全部主力,换来的一点意料之外的影响。但是,这些遥远的帝国宫廷轶事,已经不能使南京城内近百万军民的命运,发生任何改变了……

二、开兴围城

正大九年(1232年)正月,三峰山之战的噩耗传到了三百里开外的南京。身在城中的刘祁见证,“京师大震”。金哀宗听到自己苦心经营近十年的二十万精锐,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精神登时崩溃。刘祁听说,圣主在宫中时不时“聚后妃涕泣”,还一度悬梁自缢,被宫人救回。又有一次,他在高阁上远眺京城四面升起的狼烟,了无生趣,一念之下,欲投身而下,左右侍从连忙拦腰抱住。[刘祁:《归潜志》,第122页。]

正月十九日,稍稍振作的金哀宗,亲自登上承天门,宣布大赦天下,同时发布了一道“罪己诏”,宣布改年号为“开兴”。诏书没有流传下来,但是,据说由翰林赵秉文起草,沉痛万分,感人至深,“闾巷间皆能传诵”。四面八方仍在坚守的孤岛,比如洛阳,通过种种途径接到诏书,听完宣读后,举城痛哭。[《金史·赵秉文传》记载,开兴元年(1232年)正月,赵秉文起草赦文,“三月,草《开兴改元诏》”。但开兴改元在正月十九日,天兴改元在四月甲子(十四日),元好问为赵秉文所作《墓志铭》和《中州集》小传,均未提到三月还有起草《开兴改元诏》,本传或将两事错记为一事,今不取。]

当时,有人提议,蒙古军刚经过一番大战,远来疲敝,应该主动出击。主持朝政的平章政事兼枢密院使完颜白撒(汉名承裔)没有答应,只下令派完颜麻斤出和邵公茂等人率领民夫,出城掘开通往黄河的短堤,想用大水淹没周边地区,“以固京城”。工程还没实施一半,蒙古游骑就蜂拥而至。一万多名丁壮,活着逃回城内的,只有二三百人。

到了二月,南京城头才开始大规模搭建望楼、敌台、战棚,准备迎接大规模围攻。同时,金哀宗下诏,设置行户部、行工部,分别负责围城内的粮草供给和工事修筑,又委任了一大批有守城经验的军官,如完颜按出虎、大和儿、刘伯纲等等。

此时最大的困难,莫过于人手不够。城内的正规军队所剩无几。南京东西两面,各有一支都尉军,黄河对岸的卫州也有一支驻军,他们都是黄河防线的守备军队,如今防线已破,必然要撤回来,充实南京的防御。不过,这些部队,再加上卫戍京城的建威都尉,一共不到四万。平均下来,外城墙上一个垛口还分不到一个人。

古代的守城大师墨子说,城池有“五不守”,“城大人少”,排名第一[《墨子·杂守篇》。]。所以,读到这份统计报告,金哀宗皱着眉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无奈之下,入城躲避战乱的百姓只好也充军,勉强凑成一支约十万人的守城部队,号称二十万,每人每月发给口粮(粟米)一石五斗。

在东、西、南、北四面城墙上,各设了一个元帅府:李辛守东面,完颜斜捻阿不守西面,范正之守南面,和速甲(禾速嘉)蒲速辇守北面。守城部队,大概也按照传统的“五行、五色、五方”来区分服色旗号:青色(东面)、红色(南面)、白色(西面)、黑色(北面)、黄色(中央总指挥)。另外,京城四面各抽出一千人,组成机动部队,预备救急,番号为“飞虎军”。[《金史·哀宗本纪》《金史·完颜白撒传》。]

从这时候开始,南京终于进入了“围城状态”。

什么是“围城状态”,现代人不太容易感同身受。如果说,围城之外,是千里赤地,白骨蔽野,农业生活的自然节奏遭到彻底破坏;围城之内,则是另一种生活节奏、另一种秩序取代了原先的时令——用今天的话说,不妨称作“总体战”(total war)。

围城中的“总体战”,从先秦到明清,从黄河到地中海,一千多年来几乎没有什么本质变化。

这种秩序首先强加在守城一方的军队头上。早在《银雀山汉简·守法》和《墨子》中,我们就看到,围城期间,城墙的守备地带,受到最高级别的戒严,官兵吃饭都不得离岗,出入有严厉稽查,必须持有特制的出入证(“填章”)。军官带随从士兵穿过岗哨,返回时,随从人员必须是原来的人。甚至连士兵上厕所这样的琐事,都有详细的规定:每二十步就设有一座临时厕所,距离城墙不超过五十步;请假如厕,要二人同行,相互监督,并且要“口衔枚”,禁止说话交谈。凡违反这类规定的人,一律处以最简单粗暴的军法——“皆斩”。[刘海年:《战国齐国法律史料的重要发现》。]

无比严酷的军事纪律,不再局限于军营或战地,而是肆无忌惮地闯进日常生活之中。围城期间,民众的财产安全、人身自由和隐私,均受到极大的限制。

私人的粮食、衣物、家畜、薪炭,可以军事用途为由强制征用。《墨子》中就曾申明:“民室杵木瓦石,可以盖城之备者,尽上之。不从令者,斩!”[《墨子·备城门》篇。]可见,即便是大宗的不动产,如房屋、树木,为了城防需要,也是一声令下,说拆就拆,说砍就砍。

入城的居民,人手一个身份牌,记录本户成员的人数、姓名、年龄和体貌特征(肤色、疤痕等),以备核对。闺中妇女,虽然不用露脸,竟也要脱掉鞋袜,查验两足。[吕坤:《救命书》。]

大街小巷拦上路障,或者——如“楔子”一节所述——横断铃索,禁止随意穿行,昼夜巡逻不息。

红白喜事,赛神、唱戏、说书等聚众娱乐项目一概禁绝。小范围的私人和社交活动也遭严厉管制。《墨子》就禁止在围城期间“欢嚣”“三最”(三人相聚)“并行”(二人并行)“相视坐泣流涕”“相指、相呼、相麾、相踵、相投、相击……”[《墨子·号令》篇。]甚至,百姓家里杀鸡屠狗,都要“毋令有声”。[刘海年:《战国齐国法律史料的重要发现》。]

这些有形的拘束还不算什么,更折磨人的,是撒在每个人心头的那张大网。

金朝统治时期,南京作为南部“边陲”地区的统治中心,实际并不繁荣。过往的南宋使节都发现,城内只是宫室壮丽,生计甚为萧条。范成大说:“新城内大抵皆墟,至有犁为田处,旧城内粗有肆市,皆苟活而已。[范成大:《揽辔录》,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第392页。]”金宣宗南渡以后,京城还发生过老虎袭击人的事件,甚至大白天的“虎入郑门,吏部及宫中有狐狼”,可见四郊多么荒凉[《金史·五行志》。]。金末南京城内陡然增加的人口,大半是先后迁入的侨民、流民和难民,单是从京城周边强制迁入的军人家属就多达五十万[《金史·哀宗本纪》。],争夺日益紧张的生存资源,彼此本就矛盾丛生,不比传统的熟人社区。

如今,围城之中,挨家挨户被集中起来管理,实行保甲制度,检举揭发可疑之徒,出了茬子,邻里要连带受罚,显然进一步扭曲了本就紧张的日常人际关系。成千上万涌入城内的军民,其中难保没有敌人的奸细、探子;顶不住围攻的压力和敌军的诱惑,会不会有人悄悄变节投降;游方僧、道士、算命先生、乞丐,甚至平日老实憨厚的人,此时看来都格外可疑;聚众耳语,如今也像是在密谋出卖城池;加上围城之中几乎从不缺席的饥荒、伤寒、霍乱、痢疾……这一切,都会对围城中人的正常心智,造成无比强大的高压。

古今中外众多要塞的陷落,并非敌人攻破城墙,而是“第五纵队”的背叛,以及人心的堤防土崩瓦解所致。

现在,就看南京能否先挺过第一轮围攻的考验了。

三月中旬,在南京城外,蒙古军修了一圈攻城防线,《金史》称为“壕外筑城”。这道攻城防线周回一百五十里,设施周全,不仅有垛口、楼橹,甚至有壕沟环绕,深、宽达一丈有余,堪称城池的翻版。防线上每隔三四十步,就设有一座岗哨(“铺”),由百余名卫兵警戒。接下来,速不台将面对攻城的第一道障碍——护城壕。

就在这个时候,金人给他提供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便利。

或许是缺乏玉石俱焚的决心,或许是为了等待更多援军抵达,金哀宗开始同蒙古人谈判。十九日,金哀宗册封哥哥守纯之子讹可为曹王,预备送给蒙古军当人质。皇叔密国公完颜璹主动提出,讹可年纪幼小,承担不了如此艰巨的使命,希望由自己陪同,甚至代替讹可。金哀宗哀怜叔父年老,没有答应。叔侄二人在隆德殿上“相顾泣下”。二十一日,尚书左丞李蹊奉命送曹王出城,谏议大夫裴满阿虎带、太府监国世荣作为“讲和使”,一同前往蒙古军大营。[《金史·哀宗本纪》《金史·完颜璹传》。]

几天前,速不台还答应得很痛快:“我受命攻城,但曹王出则退,不然不罢也。”谁知,二十二日,曹王刚入营,速不台却变卦了,声称要送曹王一行北上觐见合罕,却不能因此推迟进攻[刘祁:《归潜志》,第123页。]。说话间,他堂而皇之下令把大砲等攻城器械推到护城壕边上,列壕竖立木栅,又用木柴干草捆在一起,投入壕中。顷刻间,就“平十余步”。白撒唯恐破坏和谈的气氛,下令城上不准放一石一箭。城头站满了金军官兵,眼看敌军旁若无人一步步填平城壕,心急如焚,却只能用刀枪拼命敲击盾牌,大声怒吼,表示抗议。

隐约听到宫外的喧闹,金哀宗带了六七名侍从,骑马从承天门出来,沿着御街,穿过汴河上的州桥,视察西面的城墙。当时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泥淖不堪。御街两侧的商贾、行人听到皇帝出行的警跸声,惊慌失措,来不及回避,只好伏在道旁,也有人朝御骑行三跪九叩大礼。金哀宗高声说:“勿拜!恐泥污汝衣。”吩咐护卫让大家都散去。城中民众平日没见过皇帝,消息传开,万人空巷,扶老携幼,聚拢围观。众人推推搡搡,甚至有人误触到金哀宗的御衣。

过了片刻,白撒等官员闻讯赶到,随从给皇帝捧上一顶斗笠。金哀宗瞥了一眼,只说:“军士暴露,我何用此为?”便继续视察防御。御骑所过之处,守城官兵欢呼“万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有人高呼:“臣等战死,无所恨!”还有人激动得泣不成声。

趁这个机会,防守西南面的士兵黑压压一片,跪在金哀宗的马前,诉说:“鞑兵运土填壕,都快填完一半了,平章大人不准我等反击,恐怕阻碍和议,朝廷难道另有打算?”金哀宗回答:“朕不想生灵涂炭,鞑主若让朕称臣、进奉,朕无不应允。朕膝下唯有一名过继之子,也送出当了人质。汝等暂且忍耐,待曹王到了,敌军还不撤退,汝等再死战不晚。”仍然有官兵边拜边哭,高喊:“如今局势危急!圣主切勿寄希望于和谈!”金哀宗只好传旨,允许城上放箭,干扰蒙古军作业。

金哀宗正要拨转马头回宫,驻守西水门的千户刘寿冲上前,一把扯住御马的缰绳喊道:“圣主无信贼臣(指白撒等人),贼臣尽,大兵退矣!”护卫要拿下这个无礼之徒,金哀宗摆摆手,说:“这人醉了,莫管他!”

二十三日,蒙古军又驱赶成千上万的俘虏和无辜的妇女老幼,背负木柴干草填平护城壕,“城上箭镞四下如雨,顷刻,壕为之平”。[《金史·赤盏合喜传》。]

三、巨石砲与飞火枪

远程火力的较量,从来都是围攻正式开始的序幕。用现代军语,或可称作“炮火准备”和“反准备”。

不多时,从蒙古军的砲兵阵地跌跌撞撞冲出来两个人,趁乱逃入了金军阵营。一问之下,这两人竟然是原凤翔府的砲军万户,王阿驴、樊乔。凤翔陷落后,二人沦为战俘,被蒙古军挑出来继续操砲。他们逃入南京城内后,宣称自己蒙骗蒙古人:“砲利于短,不利于长”,把砲梢和拽索大大截短,导致“机虽起伏,所击无力”[《金史·忠义传》。《金史·哀宗本纪》记载,两人入城的日期是三月乙巳(三十日)。]。不过,这显然是他们为了“将功抵过”编造出来的谎言。蒙古军砲轰南京的实际情况,与二人声称的天差地远。

《史集》提到,蒙古军围攻南京,在城外架设了大量抛石机(曼扎尼克)[(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二卷,第40页。]。刘祁回忆,蒙古军竖砲攻城,“砲飞如雨”[刘祁:《归潜志》,第123页。]。金军也从城内发砲还击。金军也是用砲的行家,而且是蒙古军真正意义上的老师。泰和六年(1206年),在围攻德安的战役中,金军一门九梢砲的指挥官,弹无虚发,针对部署在城内的南宋砲兵,可以隔着城墙,“视不以目,而度以意,尚犹命中”,宋军砲兵十分忌惮。[王致远:《开禧德安守城录》。南宋一方的记载宣称,城内砲手与这名金军砲手展开了对轰,激烈交战几个回合后,终于击毙了这名砲手。]

砲兵的较量,不仅是机械之间的较量,也是砲弹之间的较量。战争史书籍不爱讲砲弹,其实,很多时候,砲弹比砲更重要。

圆球状的石弹,便于装运,能滚动产生更大破坏,是中世纪东西方军队的标准配备。蒙古人围攻南京的四十年前,十字军围攻阿卡城(Acre)。英王理查一世(Richard I,狮心王)的抛石机抛射的石弹,源自他从西西里岛采集来的巨大岩石。一发石弹一下子击毙十二名穆斯林士兵,引得敌军主将萨拉丁(Saladin)亲至现场勘察。狮心王的砲弹,号称“无坚不摧”,是打磨得光溜平滑的石球。[Geoffrey Hindley:Medieval Sieges & Siegecraft,p.43.]

金军的石弹,很早就由专门的工匠严格按照规格批量生产。泰和七年(1207年),金军围攻南宋襄阳,南宋守军注意到,金军的球状石弹,都是专程从北方用牛车运来,以青石为底料,做工精致,是制式武器[赵万年:《襄阳守城录》。]。南京围攻期间,金军石弹,底料则取自北宋故宫的太湖、灵璧的假山,大小各有斤重,必须圆如灯球。

相反,城外蒙古军的石弹,却是不拘一格:磨米用的大石磨,舂谷用的大石碓,破成两三块,照样可以抛射出去,而且棱角锐利,破坏力巨大。

蒙古军抛石机的形制也同样骇人。宋代抛石机,按照抛掷臂(砲梢)的粗细,有单梢、双梢、五梢、七梢等几种型号。七梢砲已要动用二百五十人轮番拽放,而南京城下蒙古军的砲“有至十三梢者”。蒙古军还继续发扬集中火力的战术:

每城一角置砲百余枝,更递下上,昼夜不息。不数日,石几与里城平。[《金史·赤盏合喜传》。]

一架抛石机,由数百人轮番操纵,一日之内可射出数千枚石弹。抛石机的发射,通常还带有一种奇特的巨响。离南京城墙数里开外,都可以感觉到地面和屋瓦在微微震颤。

百年前,金军围攻汴京,重点攻打城池的东南面。这次,蒙古军却把主攻方向放在了西面。于是,金哀宗手下两大重臣——平章兼枢密使完颜白撒、参政兼枢密副使赤盏合喜,分头坐镇西南、西北两个地段。相比之下,东北面的攻势稍缓,东南面几乎没发生太激烈的战斗。[刘祁:《归潜志》,第123页。]

赤盏合喜(女真语为hahi,意为“小狗”),在金、夏的边境战争中表现活跃,又担任过凤翔的守将。元光二年(1223年),木华黎率蒙古、西夏联军数十万围攻凤翔,连营数百里,东起扶风、岐山,西至陇州、汧源,声势浩大,却未能得手。自从见识过蒙古军在凤翔城下竖砲四百、专打一角的壮观场景,合喜摇身一变,成了金军中的“防御专家”,极为傲慢自负。南京围城期间,谏官陈岢不断上书提意见。合喜恼羞成怒,把陈岢叫到尚书省大堂质问。他不识“岢”字,还想直呼其名:“你就是‘陈山可’吧,要按你说的能退大敌,老夫世世代代给你家为奴!”在场人无不窃笑。

此刻,合喜镇守西北城墙。蒙古军在此处的攻势最为凶猛。砲声一起,合喜昂着头,噔噔噔走上城楼,从射孔向外窥探了一眼西边的攻城阵势。史书称,从这以后,整个围城期间,他自始至终“语言失措,面无人色”[《金史·赤盏合喜传》。]。蒙古砲轰的威慑力可见一斑。

前面说过,南京的城墙是五代北宋以来的遗物。金人相传,周世宗用虎牢关近旁的土夯筑城墙,“坚密如铁,受砲所击,唯凹而已”。不过,南京城头上的战棚、敌楼,却是一月前匆匆搭建的,建材大多是北宋故宫及芳华、玉溪拆下来的柱、梁、枋。南京城内的同乐园,原是宋徽宗居住过的龙德宫,金朝虽未重修,但是“景物如旧”。在这个季节,此处正是南京官民一同赏花饮酒的佳境。如今,不止园林假山化作石弹的原料,稍具规模的亭台楼阁,也都扫地而尽。[刘祁:《归潜志》,第69页。]

可惜,这些“合抱之木”尽管直径粗大,却经不起蒙古抛石机的一砲之威,“随击而碎”,蔽身其下的守军登时死伤狼藉。金军只好在工事表面铺上一层干马粪和麦秸,撑起绳网、旃褥,缓和冲击,顶上再罩一层牛皮,看上去十分牢固。不料,蒙古军将引火物通过抛石机射出。瞬息之间,金军的楼橹就燃起熊熊烈火,扑救不及。蒙古军还推出一种攻城车,称为“牛皮洞子”,坑道兵躲在里面,直抵城下,挖掘城墙地基,金军在城上一时无可奈何。

不过,蒙古军弓弩齐射,千砲并发,造成遮天蔽日的石弹箭雨,却不能像西方中世纪晚期真正的火炮那样轰塌城墙,打开缺口,最多只能暂时压制城头的反击,让垛口后方的金军死伤相继。要攻陷这座坚城,蒙古军还得依靠最传统也是最惨烈的方式——“蚁附”攀爬。

伏在雉堞内侧的金军士兵神情凝重,城外弩砲发射的巨响,接着矢石呼啸而至,四周碎石横飞,竹木爆裂,楼橹轰塌,袍泽的惨叫、废墟下的哀号……他们都听见了,但只是紧紧攥住手中的武器,只等敌人抵近城墙。

一部分金军士兵抱着圆球状、罐状或葫芦状的铁疙瘩,这是河中守军用过的“震天雷”。震天雷可以当作手榴弹,抛下城头,“砲起火发,其声如雷,闻百里外”,杀伤面积远达半亩开外,飞溅的火点甚至能烧穿铁甲;还可以用铁链拴着,从城头吊到蒙古军的攻城车(牛皮洞子)前方,实施精准爆破,“人与牛皮,皆碎迸无迹”。[《金史·赤盏合喜传》。]

还有一部分金军士兵,手持一种长杆状的初级火器——“飞火枪”,一种枪头上捆绑黄纸筒的长枪,纸筒长约二尺,里面填塞柳炭、硫黄、砒霜作为火药,再掺入铁渣、磁片当作“子弹”。发射者举枪,辅助者拎着一个保存火种的小铁罐,点燃引信,枪头喷射出的火焰,远至一二丈[《金史·蒲察官奴传》。]。飞火枪在野战中效果有限,但是,用来守城,自上而下,对准移动缓慢的近处目标,杀伤力明显倍增。

就在蒙古大军将云梯、冲车和攻城塔推到城脚下,密如蚁群的突击队举起盾牌,鱼贯攀登时,就轮到金军的原始“手榴弹”和“火焰喷射器”大展神威了。负责各地段的百户军官声嘶力竭大吼:“发!”一直被石弹压得抬不起头的金军士兵,闪身而出,用尽全身力气,咬着牙将震天雷砸下,将飞火枪扎下。只听一连数百声霹雳般的巨响,霎时盖过了城外的砲声。南京城仿佛被一圈刺眼的火焰和呛人的黑烟吞噬……

等到硝烟散尽,蒙古军的第一批突击队几乎尸骨无存,城内城外俱哗然。

眼见火器得力,守军士气大振。在随后的拉锯战中,金军甚至敢从城墙隐蔽处的暗门冲出来,偷袭城脚下的蒙古军。金哀宗坐在高阁上远远观战,欣慰地发现,虽然合达等名将在三峰山折损殆尽,一批作战英勇的军官又崭露头角,“总领蒲察官奴、高显、刘弈(益),皆以力战有功,众庶推之,皆擢为帅”,在伤亡相继的血战中,晋升为新的四面守御军官[刘祁:《归潜志》,第123页。]。刘益的儿子苦战不支,撤退回来,遭到父亲劈头痛骂。接着,刘益眼看爱子身中数箭,大呼冲杀进蒙古军的重重包围中,最后消失无踪。[《金史·哀宗本纪》:“元帅刘益叱其子战死。”]

攻城一方也不甘示弱。河北军阀张柔,赐号“拔都鲁”(Ba’atur,勇士),以攻城悍不畏死著称。他喜欢披挂重铠,率敢死队先登,曾经脸颊中箭,“折其二齿,拔矢以战”。张柔参与进攻南京城西北面,看到金军屡次主动出击,他“单骑陷阵,出入数四”,所向披靡。[《元史·张柔传》,元好问:《顺天万户张公勋德第二碑》。]

正当城外、城上的战斗白热化的时候,城内的官僚却鼓捣出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

西南面的城墙,归白撒坐镇。这里遭受的猛攻仅次于合喜。“楼橹垂就辄摧”,建材的消耗也极为惊人。白撒生性贪婪,素有“好货殖”之名。围城之中,他也没忘记发一笔国难财。

一日,白撒突然下令,用竹子编成护帘,遮挡矢石。行工部火速派人入城,翻了个底朝天。没想到,平日比比皆是的竹料,一夜之间无影无踪,连一块竹片、一根竹条都搜不出来,真是咄咄怪事!白撒大发雷霆,扬言再不按时置办,就要行军法,将负责人斩首。行工部的主事吓得面如死灰。这时,员外郎张衮凑过来,附耳悄悄说:“金多则济矣!胡不即平章府求之?”主事恍然大悟,连夜给白撒府上的家童送去三百两银子,果然立竿见影,一大批竹子又凭空出现了。[《金史·完颜白撒传》。]

白撒干的荒唐事还不止这一件。前面说过,金军有一种曲折屏障,叫“迷魂墙”,用来防止骑兵突袭城门。一个月前,白撒主持巩固城防工事。在他的授意下,南京城门的外侧修筑了大量这种短墙,“委曲狭隘,容二三人得过”。如今,金军打算主动出城,夜袭蒙古军大营,却发现这种墙碍手碍脚,等到费尽周折,穿过己方工事,敌人早就有了准备。

围攻期间,白撒还招募了一千名敢死队员,在西南城墙脚下开了暗门,计划夜半偷偷摸过护城壕,烧毁蒙古军的砲架,以城上挂出一盏红色灯笼为进攻信号。不料,耀眼的红灯刚一挂上城楼,就被瞭望塔上的蒙古军发现了。没过多久,他又想出一个“妙招”,制作了一大批风筝(纸鸢),放到蒙古军营上方,割断风筝线,给蒙古军士兵和战俘洒上一轮白花花的传单,企图动摇敌军军心。围城中人背地里讥笑:“前日纸灯,今日纸鸢,宰相以此退敌,难矣!”

右丞颜盏世鲁也不甘寂寞。不久前,世鲁还是太常卿,管着宫廷乐工。刚进入宰相班子不久的他,正愁没法展现自己的才干。如今,他灵机一动,让歌伎谱了一首《江水曲》。这是河北地区广泛流传的一首乡愁民谣。每至夜深人静,他就带着教坊乐队上城头合唱《江水曲》,似乎打算给蒙古人营造一种“四面楚歌”的氛围……[《金史·赤盏合喜传》。]

幸运的是,这些在血与火边缘上演的荒谬把戏,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灾难。金哀宗时常轻装简从,不张黄伞,巡视四面守御。所至之处,守城将士无不踊跃效力。三月二十三日,金哀宗经过南薰门,恰逢伤兵从城上撤下来。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亲手给伤兵敷上药膏,还斟酒慰劳,又宣布将自己的私房钱(内府金帛器皿)拿出来,预备赏赐有功将士[《金史·哀宗本纪》《金史·赤盏合喜传》。]。这些举措,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帅臣无能造成的消极影响。

在速不台日复一日毫不松懈的猛攻下,围城内的人力、物力消耗逐渐濒临极限。城中除了朝廷命官,全民皆兵,号为“防城丁壮”。大街小巷都贴上了杀气腾腾的通告:“有一男子家居,处死!”

更可怜的是,京城太学的几百名高才生也莫能幸免,被编为“太学丁壮”。朝廷官员发现,这些书生“尫羸,不任役”,不能上前线拼杀,十几个人才能顶一个壮汉,便打发他们去当“砲夫”,负责搬运砲弹,牵拉拽索,都是重体力活。几名胆子大的太学生如杨焕、刘百熙,趁金哀宗出宫巡视,拦住御驾诉苦:“臣等皆太学生,令执砲夫之役,恐非国家百年以来待士之意!”看着这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青年,不少还是熟面孔,金哀宗于心不忍,吩咐四面城墙的行户部收容他们做点杂务。

不料,白撒一听“书呆子”敢越级告状,气冲冲赶来,先把户部主事狠狠揍了一顿,然后自作主张,让太学生们每日上城头给守军挑水送饭,看护伤员,登记砲夫姓名。没过多久,又赶他们去城上放风筝,写传单,“皆不免奔走矢石间”,无一不是危险任务。连派敢死队出城执行失败的夜袭,白撒也没忘了让太学生登上城楼,顶着寒风,举着红灯笼,“灯灭者死”。

就这样,仿佛度过了无数个漫长而残酷的昼夜。《金史》夸张地记载,城内外“死者以百万计”,南京城的防御也渐渐显露不支。四月头七天刚过,大家都预感,蒙古军再这般“攻三日不解,城将隳”。[刘祁:《归潜志》,第124页。]

然而,就在四月八日,蒙古军攻城的第十六天,城外连日不停轰鸣的砲声,突然沉寂了下来。

四、灰、黑二骑士[《新约·约翰启示录》提到,末日封印揭开之时,先后出现四位骑着不同颜色战马的骑士:白马骑士、红马骑士分别象征征服和战争;黑马骑士手执天平,象征饥荒导致粮价飞涨;灰马骑士象征瘟疫,或者死亡。]

开兴元年(1232年)四月八日,望楼上的金军哨兵,忽然发现城外敌军阵地上腾起大股大股的黑烟。仔细观察,原来是蒙古军在纵火焚烧自己的砲车和攻城器械。

经过半个多月苦战,天气向热,速不台放弃了强攻的打算。

绝境逢生的喜讯,宛如春风一般吹遍了京城。四面城墙上,幸存的守军士兵欢声雷动。

四月十九日,金哀宗再次登上承天门,宣布大赦天下,改年号为“天兴”。户部侍郎杨居仁已前往蒙古军营,送去了无数金银、布帛、珍玩,请求议和。

二十二日,南京正式解除戒严。自围攻以来,金军第一次从封丘门远出,到城外郊区搜集薪炭和野菜。

二十六日,南京外城的郑门开放,任凭百姓男子出入。

二十九日,金哀宗在承天门前举办了大型庆功宴,犒赏有功将士。[《金史·哀宗本纪》。]

然而,金人很快发现,敌人只是罢攻,并没有撤退。数万蒙古大军仍在南京“四面驻兵,逻之”。看来,围城只是从物理对抗,转入了心理和生理对抗的新阶段。

罢攻也好,解围也罢,对南京城内的百万军民而言,总算是片刻喘息之机。不过,刘祁在城中闲逛,感觉四处的气氛很有些诡异。

喜庆的氛围,不是不热烈,而是热烈得有些过分了。

从取消戒严那天开始,京城内大大小小的酒楼、乐坊,一下子每天都客满为患,人人欢歌醉舞,灯红酒绿,箫鼓喧空,通宵达旦。甚至普通人家,也纷纷翻箱倒柜,倾其所有,大摆酒席,屠宰鸡犬,甚至牛马,觥筹交错,狂醉呼号之声,溢于墙外,不绝于耳。

刘祁有点纳闷:这是不打算好好过日子了吗?他后来回忆:得知兵祸不解,全城“士庶往往纵酒肉歌呼,无久生心”。[刘祁:《归潜志》,第124页。]

看来,劫后余生的喜悦,猛然堕落成了末日降临前麻醉绝望的狂欢。

这种大难将至的预感,仿佛得到了老天爷的回应。解严后没几天,一场凶猛无比的瘟疫席卷全城。

大疫起于四月,持续五六十天。直到今天,历史学家还在持续争论这场“汴京大疫”的诱因和病源。[参见李中琳、符奎:《1232年金末汴京大疫探析》;王星光、郑言午:《也论金末汴京大疫的诱因与性质》。]

根据流行病学研究,围城时期医疗条件、卫生状况和人口健康状况迅速恶化,最容易引起大疫病暴发。南京围城内外大量军民死于战火,尸体得不到及时妥善的清理,成为病菌繁殖的温床。尸体腐败后,会污染附近的土壤、水源和食物。再加上不久前,黄河在凤池口(今河南商丘西北)决堤,黄泛区生态环境遭受严重破坏,更容易加速病菌的传播。

完全有可能,正是二十二日那支出城搜集薪炭、野菜的金军分队,通过种种途径接触到被污染的水源、食物,受到感染,又将病原体带回了城内。

没过两三天,城内的感染者就接二连三倒下。症状无一例外:先是发烧、痰结、咳嗽,然后转为重症,“遂至咳血,肾涎逆涌,咯吐不已,肌肉干枯”,十天左右必死无疑。[李杲:《脉诀指掌病式图说》。]

这到底是什么病?

有人说,这是大流感;有人说,这是流行性肠胃病,或者传染性肝炎;有人说,根据急速传染、死亡率高、患者大量咯血等症状,很像是“肺鼠疫”,俗称黑死病。如果真是这样,这场大疫就是十三世纪扫荡欧亚大陆的大瘟疫的一条支流。这次大瘟疫曾让欧洲人口减半,相当程度上改变了世界历史的发展趋势。不过,也有人认为,这次南京大疫,只是局部卫生环境恶化引发的地方疫情,主要局限在南京及其邻近地区。

这年春天,中国北方的气候又极其异常。本该春暖花开的五月,竟然“大寒如冬”[《金史·五行志》。]。加上围城中的劳役困苦、罢攻后的狂欢,绝大多数南京居民“朝饥暮饱,起居不时,寒温失所”,对疫病的抵抗力急剧降低,给疫情的恶化推波助澜。

眼见瘟疫四处肆虐,城内的医师束手无策。在传统医学的认知范畴内,他们只能给出“中燥热之气”或“饮食劳倦所伤”之类的诊断,姑且当成“伤寒”来治疗,给病人开一些半夏、南星、巴豆之类,熬成汤药服下,反而加剧了病情。

更有甚者,城内与殡葬相关的从业者,如看守坟地的“园户”、做法事超度亡魂的和尚道士、棺材铺的老板,等等,坐地起价,“擅厚利”。金哀宗只好下令,对这些行业加收重税,补贴国家财政开支[《金史·哀宗本纪》。]。其实,这种间接税可以轻松转嫁到消费者头上,根本遏制不了暴利,只能助纣为虐。

河北名医李杲,后世名列“金元四大家”之一,当时就在南京城内。他回忆,全城军民,没有感染瘟疫的,万中无一。重症者死亡相继,每天运到城门外草草埋葬的死者遗体,“多者二千,少者不下一千,似此者几三月”[李杲:《内外伤辨惑论》。]。大疫临近结束,据金朝官方浮夸的统计,死难者高达“九十余万人,贫不能葬者不在是数”。[《金史·哀宗本纪》。]

天兴元年(1232年)四月至六月间,天灾加人祸给南京造成的灾难,远远超过十六天的围攻。

夏七月,大疫后的南京,满目疮痍,死气沉沉。此前躲避兵燹入城的所谓“迁民”,头天午夜就在城门前䴢集,成百上千,和运送染疫而亡的死者的车辆一起等候放行。车上的尸体只是粗粗拿草席一遮,或者干脆随意摞在一起,恶臭扑鼻,催人欲吐。

这个时候,几辆装饰奢华的马车,逆着人流车流,缓缓驶入内城,格外惹人注目。

车上坐着的,是蒙古大汗窝阔台的“国信使”唐庆一行。

唐庆,身世不明。仅有的资料显示,他在成吉思汗时期就是汉军的管军万户,多次出使金朝。三个月前,唐庆护送人质曹王北上,在官山觐见窝阔台汗。紧接着,他又风尘仆仆,兼程南返。此行的使命显然更加艰巨——令金哀宗俯首称臣。

蒙古人给金哀宗开出的“议和”条件如下:

黜尊号,拜诏,称臣,去冠冕,髡剔发,为西京留守,交割京城。[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3页。]

这七款条件,条条极其刻薄。照单全收,实在与亡国无异。七月五日,为了避免“拜诏、称臣”的尴尬,金哀宗借口生病,躺在卧榻上接见来使。唐庆一行旁若无人,大摇大摆踏入大庆殿,也不对金哀宗行礼。唐庆高声宣读完诏书后,还带来了窝阔台的口谕:“欲和好成,金主当自来,好议之。”[刘祁:《归潜志》,第124页。]接着,双方起了一些争执,唐庆口出狂妄之言,金哀宗身边的近侍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让来人当场血溅龙墀。

自古有言,“主辱臣死”,听说蒙古使臣当众侮辱君上,朝野上下无不愤慨。当晚,飞虎军士兵申福、蔡元等人在城头喝酒,聊起白天发生的事,越说越激愤。最后,有人抽刀一拍桌子:“鞑靼如此傲慢无礼,左右谈不拢,不如先杀了这帮混账东西,让老子出口胸中的恶气!”

夜半时分,这伙飞虎军明火执仗,闯入使馆,将唐庆和他的两个弟弟山禄、兴禄,连同十七名随员屠戮殆尽。混乱之中,陪同使团下榻的金朝馆伴使奥屯按出虎等人也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可见歹徒的凶残。金朝一方记载,飞虎军这一夜杀了“北使唐庆等三十余人”,而蒙古一方记载,使团只有二十人。十余人的差额,多半就是被殃及池鱼的馆伴使、杂役之流。

天亮以后,宰相等人才听到噩耗,慌忙赶来,但见使馆血流遍地,飞虎军士兵杀气腾腾,拄着血迹未干的刀枪,跪在马前不肯起身。官员们只好换上一副大快人心的面孔,温言慰劳。金哀宗见事已至此,干脆赦免了凶徒,还给予犒赏。消息传开,“京城细民皆欢呼踊跃”。[刘祁:《归潜志》,第124页;《元史·唐庆传》。]

在早期的蒙古征服观念中,缺乏一套复杂而兼容的政权间(inter-polity)关系概念。蒙古帝国外部的政治势力,要么选择“投拜”(il),与蒙古统治者结成各种形式的人身隶属关系,要么就是敌人(yaghi),只有被彻底毁灭[这一对立概念,参见(伊朗)志费尼著,何高济译:《世界征服者史》,第226页。]。可是,一旦某个势力感觉,这两个选项都不怎么有吸引力,蒙古人送来的不大像是“谈判条件”,而是“最后通牒”,那么,在没有外交豁免权的时代,最先遭殃的必然是蒙古使节。在当时的亚欧大陆,这简直是一种普遍现象。

不过,唐庆使团被屠,意义绝不止于外交事故。随着飞虎军闯下大祸,末代金军的一种潜在动向突然浮出水面——军队开始失控了,甚至就在皇帝眼皮底下。这种现象酷似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陆军的“下克上”。

其实,南京解严后,这种不良风气就已初露端倪:四月,承天门举办大型庆功宴,有出席官兵不顾场合,高声申冤,惹得皇帝拂袖回宫;五月,四面的守城军奉命解散,个别军官拒绝奉诏;六月,二百名飞虎军士兵夺封丘门外逃;七月,有士兵奋力敲响设在朝堂东边的登闻鼓(专供越级申冤),要求正式晋升作战英勇的刘益,可金哀宗一味信赖那几个昏庸无能的女真贵族,不愿重用汉人,此后不久,就发生了血洗使馆事件;九月,又有一批士兵杀掉外城郑门守卫后逃走。[《金史·哀宗本纪》。]

围城结束不久,有人将一封匿名信绑在箭上,射到宫中的御路上。护卫捡起来,交给哀宗,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副枢合喜、总帅撒合、参政讹出,皆国贼!朝廷不杀,众军亦须杀之,为国除害!

这很像一份兵变前的“清洗名单”。在当时的恐怖气氛下,锄奸榜上有名的撒合立即吓得服毒自尽,讹出也躲起来不敢露面,唯有合喜若无其事照常活动。[《金史·赤盏合喜传》。《金史·哀宗本纪》记载,当年闰九月十二日、十五日还发生了两次“书奸臣姓名”射入宫中的事件,但与《合喜传》的时间似乎不合,未审是否为同一事件。]

另外一起骚乱,针对的是发国难财又守城不力的白撒。这证明,所谓“为国除害”绝不是虚张声势、说着玩的。

这位平章大人,平时就狂热追求享乐。他嫌尚书省的伙食不合口味,只吃自家厨子送来的饭。白撒还在南京城西边盖了一幢豪华别墅,“规模拟宫掖,婢妾百数,皆衣金缕”,他家奴仆一个月的工资,堪比军中大将。金哀宗听说了,派人训斥他:“你成天蝇营狗苟,穷奢极欲,还真是乐不思蜀!”

白撒深知,围城期间,自己的所作所为犯了众怒,连忙申请退休。不料,七月六日,城内百姓和军队恨他“不战误国”,放出话来,要诛杀奸臣。白撒吓得一晚上连换好几处睡觉的地方。金哀宗只好下密诏,派二百名侍卫亲军贴身保护他。寻仇的士兵无可奈何,一把火将豪宅烧了泄愤。白撒的老部下元帅完颜斜捻阿不率一支军队赶来,当场逮住附近一名路人斩首示众,骚乱才逐渐平息。[《金史·完颜白撒传》。]

天兴元年(1232年)四月以后,金军就不再是从东宫时代便对金哀宗俯首帖耳的那支军队了。这一点对金朝命运的影响,并不逊于蒙古使团被杀。

或许,血洗使馆的乱军只是做了金哀宗及其亲信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蒙古一方,反正是把这笔账算在了金哀宗头上。《元史》中唐庆的传记明白写着:“金君臣遂谋害庆,夜半,令兵入馆舍……”不论真相如何,杀使显然等于宣战。七月刚过,南京城再度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

首要之事,是查清楚目前城内还有多少兵力和粮草储备,能不能撑过下一轮围攻。上半年的围攻加上大疫,城内不仅人口锐减,粮食供给也极大恶化。刘祁回忆:“京师被围数月,仓廪空虚。”不久就传出风声:朝廷不但要强征壮丁入伍(签军),还要强制征用民间粮食(括粟),“人情汹汹,甚以为忧”。

谣言绝非无中生有。八月,转运使完颜珠颗、张俊民、移剌克忠三人负责的专门机构已经成立,初步估算能征收上来多少粮食,先让百姓自行申报。工作启动时,完颜珠颗厉声吓唬全城百姓:“汝等必须老实坦白。胆敢漏报少报,围城期间粮食吃完了,免不了把汝等的老婆孩子拖出来给士兵吃掉!”八月末,不知何故,强制征粮的计划暂时推迟。

过了还不到一个月,当年救援中都失利的完颜永锡(合周),打算借“括粟”东山再起。他报告金哀宗,如果推进得力,南京城内至少能征粮“百余万石”。金哀宗提拔他当了参政,同尚书左丞李蹊一起负责落实。

闰九月十四日开始的新一轮括粟,力度空前。据称,南京城内自亲王以下,每家每户,只准留下够吃三个月的口粮。平均算起来,一人只能摊到一石三斗,年幼者还要减半。超过定额的余粮全部强制上缴。

起初,还是个人自行申报,把数额写在黄纸上,张贴在家门口。紧接着,朝廷派出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总帅知开封府事徒单百家奴带领的由近侍官员组成的稽查大队。京城内三十六坊,每一片区都委派了专人负责。这群凶神恶煞,身后跟着大群兵丁,持戟握剑,横冲直撞,挨家挨户核实、搜检。为了防止百姓把粮食埋藏在地下,他们还用铁锥、石杵反复敲击试探,甚至不惜掘地三尺。所到之处,满屋狼藉,鸡飞狗跳。一旦查出有隐瞒,他们就将犯人披枷带锁,当街示众,任其来自皇兄、后妃之家,概莫能免。一些凶狡之徒还借“括粟”之名,大肆敲诈勒索。比如,先把某家的奴仆绑起来拷打,逼他们诬告主家藏匿粮食。不少南渡后颇饶资财的大家族,往往由此家破人亡。

弱势群体遭殃的程度,又更烈于富贵人家。城内有一户,家中只有“寡妇二口”,就是婆婆和儿媳。丈夫早逝,又没有男性子嗣,寡妇不再改嫁,留下来赡养婆婆。这样的家庭结构,在儒家伦理中,属于可以旌表的“孝妇”之家,元杂剧《窦娥冤》里的窦娥就是如此。这户上报的存粮是“豆六斗”。核查后发现,这六斗豆子里面掺杂了不到三升的谷壳(蓬子)。

片区征粮队长是完颜久住(九住),生性冷酷残暴。听到汇报,他觉得是杀鸡儆猴的好机会,狂笑:“吾得之矣!”孝妇跪下哀求:“妾夫死于兵,姑老不能为养,故杂蓬秕以自食耳。非敢以为军储也!且三升,六斗之余。”久住充耳不闻,当场下令将孝妇活活杖毙。消息传开,京城百姓胆战心惊,纷纷把余粮投入粪坑中,免得受累。

有人向李蹊汇报此事,李蹊听了,皱着眉头:“去,报告参政大人。”这人果真跑去找永锡。永锡撇了撇嘴:“老兄,我给你打个比方:譬如养蜂,俗话说‘花又不损,蜜又得成’。其实,不损花,哪来的蜜?何况,京师危在旦夕,你是顾国家,还是顾百姓?”这件惨案只好不了了之。不久,李蹊和户部侍郎杨慥,还因为征粮不力被逮入狱,差点杀头。

尽管手段如此酷烈,新一轮强制征集,“所括不能三万斛”,连预计数额的百分之三都没达到。经过这番大折腾,南京再次元气大伤,刘祁说:“京城益萧然矣。”[关于两轮括粟,参见《金史·哀宗本纪》《金史·斜卯爱实传》;刘祁:《归潜志》,第125页。]

不仅粮草征不到,援军也日趋断绝。金哀宗向四面八方送出蜡丸裹着的密信,请求增援,大多一去便杳无音信。

当年最大规模的救兵出现在八月初。三峰山之战的幸存者武仙,不久前在邓州收拢溃军的完颜思烈,二人几经周折,终于合军从汝州(今河南汝州)进发。为此,金哀宗派合喜屯驻南京以西二十里的杏花营,以便接应,后来又进一步前出到中牟(今河南中牟)。武仙、思烈也是运气不佳,刚穿过南京西边不到八十里的密县(今河南新密),就在京水河畔遇上了速不台麾下的蒙古军,金军如惊弓之鸟,不战而溃。合喜闻讯,连辎重也不要了,忙不迭撤回了南京。

自此以后,南京再没有来过什么像样的援军。

围攻、大疫、兵变、饥荒、外援不至……尽管金哀宗等人尽了最大努力,南京似乎还是无可挽回地滑向当年中都的宿命。十一月,城内已经沦落到“人相食”的悲惨境地[《金史·哀宗本纪》。]。寻找第三个“中都”的议题终于提上了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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