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心

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  作者:周思成

一、河畔的远征

天兴元年(1232年)十二月十日,金朝建国以来皇帝第二次出京避难(对外宣称“亲征”或者“亲巡”),在朝廷内部达成了初步共识。这天,金哀宗在大庆殿公布了随他“亲征”的人员和组织名单,熟面孔众多:

右丞相、枢密使兼左副元帅:完颜赛不

平章政事、权枢密使兼右副元帅:白撒

权参知政事、枢密副使兼右副元帅:完颜讹出

兵部尚书、权尚书左丞:李蹊

元帅左监军、行总帅府事:徒单百家

东面元帅高显,副以果毅都尉粘合咬住,军五千。

南面元帅完颜猪儿,副以建威都尉完颜斡论出(又译兀论出、讹论出),军五千。

西面元帅刘益、上党公张开,副以安平都尉纪纲,军五千。

北面元帅完颜娄室,副以振威都尉张闰,军五千。

中翼都尉贺都喜,军四千(直隶总帅府)。

都尉完颜久住,副都尉王简、总领王福胤,神臂军三千五百。

左翼元帅完颜小娄室,亲卫军一千。

右翼元帅完颜按出虎,亲卫军一千。

总领完颜长乐、副帅温敦昌孙,马军三百。

郡王王义深,马军一百五十。

郡王范成进,总领苏元、孙圭,军三千(直隶总帅府)。

飞骑都尉兼合里合军总领术虎只鲁欢、总领夹谷得伯、乣军田众家奴等百人及诸臣。[《金史·完颜白撒传》。]

十二月二十五日,车驾正式从南京启程。临行前,金哀宗与仁圣太后、徒单皇后以及诸妃道别,执手凝噎。第二天,金哀宗骑着马,身着一袭绛红色纱袍,穿过开阳门[《金史·完颜奴申传》。]。他朝队伍后方恋恋不舍的文武百官挥了挥手,让他们就此止步,不必再送,又叮嘱外城守卫:“社稷宗庙在此!汝等壮士也,毋以不预进发之数,便谓无功。若保守无虞,将来功赏,顾岂在战士下?”[《金史·哀宗本纪》。]刘祁也跟着京城父老夹道围观。他注意到,皇帝此行“仪卫萧然,见者悲怆”。[刘祁:《归潜志》,第126页。]

西出南京,一行人有些四顾茫然之感。高墙之外,千里萧条,寂无人烟,敌人出没。金哀宗本人,大概有近二十年不曾出过南京城半步,周身虽有三四万大军重重拱卫,真正信赖的人并不多。这支金军的中坚将领,大都出身草根,完颜讹出骂他们是“把锄(大概意为乡巴佬)不知高下”之辈,金哀宗更是觉得与合达、蒲阿、陈和尚等人差得太远。出发前,他对留守南京的朝官们抱怨:“我岂不知今日将兵者,(蒲察)官奴统马兵三百止矣!刘益将步兵五千止矣!欲不自将,得乎?”说完,又抚摩御榻,忧郁地自言自语:“我此行,岂复有还期?但恨我无罪亡国耳!”[《金史·石抹世传》。]

刚刚出城,队伍就迎面遇上了巩昌元帅完颜仲德(忽斜虎)。仲德从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兼程赶到,带来的消息又给亲征笼罩上了一层阴影。据他描述,南京以西三百余里,已是一片荒无人烟的焦土,一井一灶都没有。他手下这一千孤军,一路全靠“撷果菜为食”,百死千难,才抵达南京。还有人说,仲德这支部队,到南京城门口时,死得只剩下五六人。[《金史·哀宗本纪》《金史·完颜仲德传》;刘祁:《归潜志》,第61页。]

看来,大军要往西走,只能是死路一条。

事实上,这次“亲征”到底剑指何方?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至皇帝本人,下至随驾的王公大臣,都有些懵懵懂懂。

与贞祐南渡十分相似——在出发前大半个月的激烈讨论中,“走为上计”虽然毋庸置疑,具体去向,诸人却各执一词。不过,仔细看看,这次讨论与当年又很不一样。朝堂上再也不见宣宗当年那点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气概,可供巡幸的选项,也从十来个减少到可怜巴巴的三两个,不出河南境内、南京周边百余里。完颜仲德追上金哀宗后,提出“西幸”,也就是规取陕西、巴蜀[《金史·完颜仲德传》。又见姚燧:《巩昌路同知总管府事李公神道碑铭》,传主李节为完颜仲德旧部。],不过,显然被当成痴人说梦,遭到无视。

主要的意见有三种。以宰相赛不为首的官僚建议,应该向西穿过伏牛山脉,到西南边的邓州避难。有人补充说,速不台的蒙古军屯驻在西南方向,南京和邓州中间的汝州,不如从东面绕过汝州,从陈州(今河南淮阳)、蔡州(今河南汝南)进入邓州。

有人建议,更东边的归德(今河南商丘)更合适。这座城市四面环水,足供守御。军队将领如完颜猪儿、高显、王义深等人都赞同这个方案。十二月初,南京城内便哄传,皇帝要带着军队、太后和后妃去归德,把官兵家属留在南京等死。

枢密院判官白华,自三峰山之战后就被冷落一边。如今有人向金哀宗推荐他“谙练军务”,又被重新起用。

白华的见识,的确要高出众人一筹,他提出了最激进的方案:归德虽然城池坚固,如果受到长期围困,粮草耗尽,下场依然悲惨。至于邓州,因为汝州的蒙古大军横亘半路,也行不通。白华深知,经过三峰山的豪赌,南京城内集结的这批军队,是金朝赌桌上仅剩的一点筹码,除了孤注一掷,别无捞回本钱的可能。他坦率告诉金哀宗:“以今日事势,博徒所谓孤注者也!……为今之计,当直赴汝州,与之一决,有楚则无汉。”但是,远赴汝州,寻求与敌主力决战,又不如在南京附近决战,补给便利。总之,白华认为,唯一的希望就是击溃河南境内的蒙古军主力,要么直接进攻汝州,要么在半途钧州、郑州境内,或在南京城下决一死战。

白华这个方案,好处在于“存亡决此一举,外则可以激三军之气,内可以慰都人之心”,大概满足了年轻皇帝的自尊心,却并未得到其他人的共鸣。金哀宗亲征之前,告祭太庙,举行誓师,对外宣布的大概就是白华的西进之策——“今往汝州就(蒙古)军马索战去矣!”[《金史·白华传》。]暗地里却可能是谋划绕道去邓州。

直到队伍出门遇到了西边来的完颜仲德,才得知西进路断,又不好意思打道回府,大军只好掉头向东。

十二月二十六日,金哀宗一行抵达南京东南边的陈留;二十七日,抵达杞县;二十八日,抵达襄邑附近(古黄城)。至此,他们距离第三候补目的地归德,只有一两天的路程了。二十九日,金哀宗一行抵达黄河边的渡口黄陵冈。这时,臣僚们在去向问题上又产生了分歧。

金军沿途清除了一些零散的蒙古驻军,俘虏中有一些河北人(“河朔降将”)。不少人建议,让这些降人做向导,渡河直奔开州(今河南濮阳),下一步就可以考虑河北的大名或者山东的东平,收服这些地方的汉人军阀,“破竹之势成矣”。不过,温敦昌孙提醒金哀宗:太后、皇后都在南京,圣主孤身前往河北,风险太大;若是去归德,一时也难以回京,最好先攻下南京隔河相对的卫州,建立与京师的通路。白撒的意见是,皇帝先驻跸归德,大军主力渡河进攻东平,“经略河朔”,同时吸引河南的蒙古军,减少压力。金哀宗同意了白撒的方案。

可是,没过多久,前往卫州方向侦察的忠孝军骑兵返回。蒲察官奴报告:“卫州有粮可取。”白撒反对:“京城且不能守,就得卫州,欲何为耶?”极力主张北征东平。然而,金哀宗坚持要去打卫州。[《金史·完颜白撒传》。]

天兴二年(1233年)正月初一,金哀宗在渡口边的御船上度过了生平第一个颠沛流离的新年。这天,归德的守将石盏女鲁欢派人溯河送来了三百余船粮草,共一千五百石,大概是唯一让人欣慰的事情[《金史·石盏女鲁欢传》。]。既决定要打卫州,金哀宗便扣下了运粮船队,又挂上临时用布做成的帆,准备用来渡河。

不过,这番“亲征”,祭庙誓师拜天,大张旗鼓出城,本来没采取任何保密措施。一路上,河南的父老乡亲“献食及牛酒犒军”,络绎不绝,金哀宗亲自出面感谢,“人人为之感泣”。有臣僚忽然想到,河南州县如听说皇帝远去河北,搞不好会大批投降蒙古,劝金哀宗下诏安抚,顺便也宣布,大赦河北那些蒙古附庸,召集勤王之师。于是,金哀宗一连颁布了“赦文条画十余款”,派专使分头传送。没过两天,有臣僚忽然想到,这些印着玉玺的诏书,难免落到蒙古军手中,暴露皇帝出逃的消息和方位,大事不妙。尚书省的首领官张衮、白华、讹出,由于发诏时不顾后果,挨了一顿板子。[《金史·白华传》。]

尽管如此,蒙古军还是听到了金哀宗出逃的风声。

金军渡河的日期,就是正月初一。大队人马刚渡河完毕,只剩南面元帅完颜猪儿、建威都尉完颜斡论出麾下的五千人,加上中翼都尉贺都喜的四千人,近万名官兵,正在南岸等待登船,就在此刻,蒙古军大举掩至。

最先赶到黄陵冈的是回古乃率领的四千蒙古铁骑。金军登时阵脚大乱,全仗贺都喜挥舞黄旗,指挥后军背水一战,“身中十六七箭”,在他的激励下,人人殊死战斗,才勉强击退了蒙古军。金哀宗坐在北岸的御座上观战,派人送来百壶烈酒,犒赏殿后的将士。

没想到,天意难测,蒙古军后撤不多时,河畔就刮起了猛烈的北风,黑云蔽天,浊浪翻滚,金军临时改造的运兵船,全部被吹往南岸,寸步不能移。南京城下的老对手速不台、张柔等人恰好率主力赶到,发起了更加凶狠的冲击。顷刻间,金军土崩瓦解,被挤到水中溺死的就有上千人。完颜猪儿、贺都喜、纥石烈讹论战死。完颜斡论出一看大势已去,连忙跪下,手捧缨枪,向蒙古军投降。

完颜猪儿、完颜斡论出麾下的建威都尉军,一直戍守京师,是所谓“十三都尉”中仅剩的一支建制完好的精锐。金哀宗看到这一幕,心疼得从御座上跌下来,捶胸顿足,懊悔无比。风高浪急,蒙古军追兵一时也无法渡河。在狂风刮起的漫天黄土中,金哀宗率扈从官兵在北岸为阵亡将士遥遥“设祭,哭之”,又当场将完颜斡论出的两个弟弟斩首陪葬。[《金史·完颜白撒传》《元史·速不台传》《元史·张柔传》。]

还没摸到卫州的城墙,“亲征”大军的兵力就折损了四分之一。金哀宗等人只好硬着头皮,向卫州方向前进。

然而,卫州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这座小城,严格地讲应该叫“新卫”。旧卫州饱经战火摧残,金宣宗南渡以后,将卫州的州治迁到了更靠近黄河北岸的宜村渡,在距离河道几步远的地方,修筑了一座新城,三面凭水,“唯北面受敌,而以石包之”,又派重兵屯驻。这是一座城墙有石砖包砌的小型要塞,号称南京的北面门户,蒙古军屡攻不下。正大九年(1232年),关—河防线遭到迂回,南京危在旦夕,金军被迫放弃新卫州,撤回南京[《金史·完颜白撒传》。]。蒙古克烈部大将,万户撒吉思卜华趁机进驻,号称新卫达鲁花赤。这回,轮到金军自食其果了。[《元史·撒吉思卜华传》。]

正月初五,金哀宗将亲征临时指挥部设在了长垣(古蒲城,今河南长垣)东边的沤麻冈,离卫州大概二百余里[“蒲城”为长垣古称,据《金史·地理志》,长垣县原属开封府,泰和年间因为“限河不便”,改隶河北大名府路开州。可见,长垣县治应在黄河以北。《中国历史地图集》的《金·南京路》部分将之绘在黄河以南,可能有误。]。完颜仲德最后试图劝阻金哀宗,他扯住御马的马嚼子,跪下恳求:“存亡在此一举,卫州决不可攻!”金哀宗挥手令他退下:“参政不知!”[《金史·完颜白撒传》。据《金史》本传,此时仲德是“尚书省右丞兼枢密副使”,非参知政事。]

此番进攻卫州,金哀宗下了血本。他只留下亲卫军三千护驾,余下全部兵力:都尉高显步军一万,元帅官奴忠孝军一千,郡王范成进、王义深、上党公张开、元帅刘益等军,由总帅徒单百家带领,出征卫州。这支军队携带了十天的干粮,白撒负责代表金哀宗,指挥调度全军。

正月初六,白撒率领大军抵达卫州。金军先在石头城下亮出金哀宗的“御旗、黄伞”,企图劝说卫州军民拨乱反正,城中无人理睬,金军只好强攻。滑稽的是,他们并没有携带任何攻城器械,只能把长枪一根根地用绳索绑起来,制成简易云梯搭上城墙。卫州蒙古军一看这样的阵势,心下大宽,从容不迫一一回击。

当天,河南的蒙古军将领史天泽率轻骑三千,火速驰援卫州,日暮时分就抵达城下。金军才刚完成对卫州的包围,史天泽挺着长枪一路冲到城下,对城上高喊:“汝等勉力!援军且至!”又翻身杀出重围[《元史·史天泽传》。]。守军士气大振。金军中的忠孝军骑兵奋力拼杀,才将蒙古军前锋逐退到六十里外。

正月初七至初九,金军攻城整整三昼夜,卫州不动如山。初十,金军斥候示警:河南的蒙古军已从张家渡越过黄河,挺进至卫州西南。白撒慌忙撤军,匆匆向东,直奔金哀宗的总部而去。卫州城内外的蒙古军会师后,紧紧咬住金军,追到一个叫作白公庙的地方。

蒙古一方记载,当时参战的援军有速不台麾下的张柔、郭侃等汉军部队,还有查剌,他是原木华黎麾下契丹大将石抹也先的长子,所部就是精锐的“黑军”[《元史·查剌传》。]。正月十二日,双方在白公庙展开激战,金军一败涂地。白撒等人丢下大军逃回了长垣,刘益、张开等人纷纷在逃亡途中被杀。[《金史·哀宗本纪》《金史·完颜白撒传》。]

卫州决战的消息尚未传到,金哀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刘祁说这位主上每“临大事,辄退怯自沮”,确实有几分道理。[刘祁:《归潜志》,第137页。]

从此地到卫州,加紧赶路不到两日行程,白撒一去就是八九天,形势似乎不妙。正月十三日,白华忽然接到召开紧急御前会议的通知。他走进御帐一看,宰相赛不等官员和留守将领官齐刷刷在场,商议的竟然是拔营启程。尚书省郎中完颜胡鲁剌负责记录“某军前锋,某军殿后……”可就是不说明到底去哪。

会议结束后,白华一把拉住胡鲁剌打听究竟,对方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其实,金哀宗感到在长垣附近暴露日久,太过危险,计划让左丞李蹊、郎中胡鲁剌去归德打前站,然后带着扈从诸军,沿黄河北岸,一直走到归德西北的凤池口过河。

这天半夜,白华在自己的行军帐中睡得正酣,两个黑影慌慌张张掀开帘子,把他推醒。原来是尚书省的同僚张衮、讹可。两人告诉白华:“你还不知道吧,圣主已登舟!”白华听完有些发蒙。讹可赶紧说:就在刚才,平章(白撒)、禾速嘉、元帅官奴回来了,说我军在蒲城遇上了鞑兵,一败涂地,“遂拥主上登舟,军资一切委弃,止令忠孝军上船,马悉留营中。计舟已行数里矣!”

白华觉得很荒谬,反问讹可:“你怎么没跟着一起走?”讹可很委屈:按昨日的安排,够资格上船的只有胡鲁剌,其他人等一律跟随大军步行,所以我不敢……[《金史·白华传》。白华后来投奔南宋,金亡后回到北方,不知所终。]

讹可的讲述,大致符合当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入夜后不久,卫州的败讯传至,点检抹捻兀典、总领温敦昌孙刚好在执勤,连滚带爬冲入金哀宗的大帐,连声敦促:圣主赶紧上船!金哀宗大吃一惊,问道:“正当决战,何遽退乎?”话音刚落,白撒领着一股残兵败卒逃了回来,惊魂未定:“今军已溃,大兵近在堤外,请圣主幸归德!”金哀宗在他们的簇拥下,也没来得及收拾行装,匆匆上船,顺流逃向归德。事起仓促,整座御营中,“侍卫皆不知,巡警如故”。这时是夜半四更(一点多),营外还是一片漆黑。

正月十四日天大亮,扈从诸军才发现,皇帝已经轻舟一夜二百里,安然躲入了归德。

《金史》本纪写得更加简单而委婉:金哀宗“夜弃六军渡河”。其实,所谓的天子“六军”,不过是总帅徒单百家带领的几千名亲卫军。他们按照预定方案,一部分人登舟,一部分人步行,顺着黄河岸边向凤池口进发,中途被蒙古军发现,死伤惨重,“兵遂溃”。[《金史·哀宗本纪》。]

金哀宗走得实在太匆忙,御帐中遗弃文书、什物,一片狼藉。有一个朱红色的箧子,里面存着一些金哀宗的私人物品,也落在了蒙古军手中。箧子里有一个小纸卷,题为《河朔中兴颂》。作者是杨焕,就是南京城内差点被充作砲夫的太学生领袖。文章是献给金哀宗的,“季主(金哀宗)壮之,置红箧中”。[姚燧:《跋张梦卿所藏紫阳杨先生墨迹》。]

《河朔中兴颂》今天已经看不到了。从题目判断,大概和名垂千古的《大唐中兴颂》(元结撰文,颜真卿书丹)属于同一风格。《大唐中兴颂》讲的是安史之乱后,唐玄宗入蜀避难,唐肃宗创下中兴大业——他“匹马北方,独立一呼,千麾万旟,戎卒前驱”,顺利收复两京,“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地辟天开,蠲除祆灾,瑞庆大来”。或许,正是这一点相似之处,深深打动了壮志未酬的金哀宗,便随身携带玩赏,时时自勉。

据说,因为这篇文章,金哀宗还挨了生母慈圣太后的一顿训斥。老太后听说,战局刚有些起色,就有人开始宣扬什么“圣德中兴”,很不高兴:“帝年少气锐,无惧心则骄怠生。今幸一胜,何等中兴?而若辈谄之如是!”[《金史·后妃传》。]

不管怎样,由于这篇歌功颂德的文章落入蒙古人手中,后来在金元之交被尊为一代文宗的杨老夫子,当时也许太过高估了蒙古人的文学修养,只好把自己的姓名从“杨焕”改成“杨奂”,又将错就错改成“杨英”,唯恐有人秋后算账。

随着卫州之战落幕,金哀宗光复河朔的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残梦,就这样随着红箧中的《河朔中兴颂》,连同成千上万金军阵亡官兵的骸骨,被无情抛弃在了寒风萧瑟、芦苇丛生的黄河岸边。

二、人生似巢燕

天兴元年(1232年)十二月十日,金哀宗公布了“亲征”扈从人员名单,同时还任命了留守南京开封城的军政班子。从下面这份名单大致可以窥知,次年正月,就在金哀宗率大军辗转于黄河两岸的时候,南京城内的权力结构:

中央:

参知政事兼枢密副使:完颜奴申

枢密副使、权参知政事兼知开封府:完颜习捏阿不

里城:

户部尚书、四面都总领:完颜珠颗

御史大夫兼镇抚军民都弹压:裴满阿虎带

外城:

东面元帅:把撒合

南面元帅:术甲咬住

西面元帅:崔立

北面元帅:孛术鲁买奴

庶务:

翰林学士承旨、提控诸王府:乌古孙仲端

同判大睦亲府事兼都点检,管宫掖事:完颜永锡(副手:左副点检完颜阿撒、右副点检温敦阿里)

谏议大夫、近侍局使、行省左右司郎中兼知宫省事:乌古孙奴申

户部侍郎、安抚副使、总招抚司、规运京外粮斛:刁璧

讲议所(受陈言文字):大理卿纳合德辉、户部尚书仲平、中京副留守爱失

……[《金史·完颜奴申传》。]

请先记住西面元帅的名字——崔立。

比起选中参加“亲征”的那些人,留在南京城的官民,究竟是更幸运一些,还是更不幸一些?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天兴二年(1233年)正月,蒙古人获悉金哀宗出逃,一面派出军队追踪,一面加紧围困南京。迭经围攻、大疫、括粟,“亲征”大军又带走大量补给,去岁冬天就发生过“人相食”惨剧的南京城,此时的饥荒更是惨绝人寰。

粮食价格早已飙升到白银二两买不到一升米,直追当年中都围城。可是,由于“殍死者相望”,谁还顾得上吝惜那些饥不可食、寒不能衣的金属疙瘩?人人“视金银如泥土,使用不计”。稍微富庶一点的人家,纷纷捧出平日视若身家性命的“珠玉、玩好、妆具、环佩、锦绣衣衾”,每天在天津桥上摆起摊子,巴望能换回一点米、豆,救救家中快饿死的老小。刘祁回忆,家里有一件上好的皮袍子,“极细密鲜完”,他抱着换了八升粗米,又用祖传的金钗换回一肩牛肉,当时毫不心疼,恨不得越快出手越好。平日鲜衣怒马的“缙绅子女”,甚至有不顾身份到集市上讨饭的。[刘祁:《归潜志》,第138页。]

还没打仗时,穷人就无朝夕之储,此刻自然更加悲惨。最初,缺粮还不严重,平日过往甚密的街坊、亲戚、朋友,就开始相互躲着不见面,唯恐遭人蹭饭。接着,马、牛、鸡、狗,大大小小的家畜也都被杀光吃掉,很快,轮到了箱子、马鞍这类皮革制品……全城各个角落,凡是能填饱肚子的,都被饥民寻出来,“煮而食之”。城内达官贵人的豪宅、街市两旁的亭台楼阁,都被劈成碎片,当作柴火,取暖炊饭。一眼望去,昔日繁华的都会,遍地残砖断瓦,无比凄凉。

没过多久,能吃的东西都吃尽了,饥民开始吃饿死之人的尸体。负责清理饿殍的市政工人,每天要装好几车尸体出城,然而,这些尸体一夜之间就遭饥民“剐食其肉净尽”。丈夫卖掉妻子,只求吃一顿饱饭;父母饿极了,只好煮食年幼的儿女。最后,形势严峻到“人朝出,不敢夕归”的程度,因为常有饿红了眼的匪徒三五成群,“猎杀”单身路人果腹。[刘祁:《归潜志》,第126页;《金史·完颜奴申传》。]

个别胆大之徒,在蒙古军眼皮底下冒险出城,采集野果或野菜。西面元帅府下属的总领田文鼎就带着五百士兵出城,去封丘收割野地里的麦子。不料,返程途中,他们突遇蒙古游骑。众人打算作鸟兽散,是生是死听天由命。田文鼎大吼一声:“他们是骑兵!我们只有两条腿,能跑到哪里去?”他把队伍一分为二,间隔数百米,结成两个方阵。方阵外层是长枪、弩箭,冲着外侧,中央是扛着救命粮草的运输兵。两队交替掩护,缓缓朝城下撤退。蒙古骑兵不知深浅,不近不远跟着他们。队伍进了城,一清点,居然“不亡斗麦、一卒”。[王恽:《大元故蒙轩先生田公墓志铭》。]

尽管饥荒如此严重,南京城内的军民,还是眼巴巴盼着金哀宗那边能传来一些好消息。他们听说,皇帝大军已经北渡,“前锋方交战,有功”,还占领了蒲城,准备攻打卫州……

正月十六日夜,金哀宗逃入归德的第三天,南京城外来了两个举着黄色小旗的人。

他们是金哀宗的亲信徒单四喜(皇后之弟)、术甲塔失不(奉御)。二人正是从归德来的,奉命悄悄把仁圣太后和徒单皇后等人接回归德[金宣宗的淑妃、元妃,是一对姐妹,姓王,中都人。姐姐淑妃生金哀宗守绪,哀宗即位后尊为慈圣宫皇太后(死后谥为“明惠皇后”)。妹妹元妃在贞祐二年(1214年)得立为皇后,赐姓温敦氏,因为无子,抱养金哀宗为己子,哀宗即位后尊为仁圣宫皇太后。仁圣、慈圣太后原合称“两宫”。不过,正大八年(1231年)九月,慈圣太后先逝,此后的“两宫”当指仁圣太后和徒单皇后。]。二人对外佯称带来了前方的捷报,见到完颜奴申、习捏阿不等人后,才道出实情,并勒令他们准备好送太后、皇后出城。[《金史·徒单四喜传》。]

纸终究包不住火。卫州兵败、两宫出逃的消息,就好比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南京城内所有人心理堤防的最后一根支柱。

如今,南京全城上下,人人都觉得自己被无情地抛弃了。这座坚城,徒有高沟深垒,却是一座陷阱。要想活命,只能靠自己。

据说,金哀宗出征前咨询白华,就已经提到了《左传》中“纪季入齐”的先例。纪国是个小国,受齐国威胁,有亡国之虞。纪侯的弟弟纪季就带着一座重镇酅,投靠了齐国,又在酅重建纪国的宗庙。不久,纪侯也离开国都,不知所踪,让国给纪季。正月十六日过后,这个生僻冷门的典故,一下子成了全城热议的话题。

被选中扮演纪季这个角色的,就是有过争位嫌疑的皇兄,当时留在城内的完颜守纯(时封荆王)。大家希望推举他,或者他的儿子曹王(正在蒙古军中当人质),代表金朝正式向蒙古人投降。这样,或许能讨到一州一县的封邑,既可接续王朝的香火,又避免玉石俱焚,搞得大家集体陪葬。

正月二十日,尚书省内,都事元好问也在催促习捏阿不:“车驾出京已经二十多天了,现在又派人来接走两宫。外面人心惶惶,传言朝廷打算放弃京城。大人到底有没有好办法?”习捏阿不回答:“我二人唯有以死殉国!”元好问没好气地反问:“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果能安社稷、救生灵,何吝一死!死得不明不白,尸体被抛到城外荒地,被饿狼一般的叛军士兵分割生吃了,意义何在?”习捏阿不一副推诚置腹的样子:“屋里就我们两人,都事有话直说。”元好问干脆挑明:“朝野都在议论,推举荆王、曹王监国,保全两宫和皇族。”谁知,习捏阿不听完,只是嘟囔:“我知之矣!我知之矣!”[《金史·完颜奴申传》。]

尚书省外,刘祁偶遇左司郎中杨居仁,也聊起了此事。杨说:“事情是好事情,谁敢带这个头?两位执政大人也知道,无非怕担责任而已。”

于是,满城的怒火,纷纷指向了为首的完颜奴申、习捏阿不等大员。大家都怨恨他们只知“死守”,不懂变通,甚至翘首盼望“有一豪杰出而为之救士民”。[刘祁:《归潜志》,第126页。]

其实,这个时候,距这个“豪杰”挺身而出,只有不到两天时间了。

正月二十一日上午,尚书省都堂。经过令史许安国、左司都事元好问等人反复沟通,终于召开了在京百官、僧道和居民代表共同出席的大会,决定南京的前途。

奴申、习捏阿不二人站在都堂的屋檐下,身后跟着杨居仁、元好问等僚佐。元好问出列,朗声宣读了二位执政的“告谕”,无非是说明当前形势危急,请大家集思广益,想出一个周全的法子。

刘祁和好友麻革(金元之际著名的诗人)也杂在人群中看热闹。只见奴申“拱立,无语”,习捏阿不只是反复强调:“以国家至此,无可奈何。凡有可行,当共议。”说完,举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挤出的泪水。[刘祁:《归潜志》,第127页。]

此后,有京城居民代表(“父老”)七人先后发言,不过,大多是琐碎无关大局之事。刘祁听得不耐烦,拉着麻革挤出人群离开了。两人在皇城外分手前,已经约好次日把自己的意见以书面形式提交。

都堂内,冗长的商议还在继续。习捏阿不命令元好问将大家的发言摘录好,递给奴申。奴申瞥了一眼,说:“都想立二王监国。”他转过头问习捏阿不:“这件事,大家议论了多少天了?”习捏阿不屈指一数:“七天了。”奴申叮嘱:“圣主从归德派来的人还没离开,切勿走漏了风声。”[《金史·完颜奴申传》。]

就在都堂大会的同时,奴申口中的“归德派来的人”——徒单四喜等人,正准备护送两宫出城。

这支队伍的核心成员包括仁圣太后、徒单皇后、柔妃裴满氏、令人张秀蕊、都辖、承御、汤药、皇乳母巩国夫人等十余人,还携带了哀宗“亲征”前没来得及带走的宫中珍宝,其中有马蹄金四百枚,栗核那么大的珍珠七千枚,外加“生金山一、龙脑板二及信瑞、御玺”。

仁圣太后把应募当保镖的几十名忠孝军召到仁安殿,将行李之外剩下的一点值钱东西——“锭金及七宝金洗”——当作定金分给了他们,又许诺:如果此行平安抵达归德,随行财宝一半都充赏。

正月二十二日,似乎又是很平淡的一天。

护送两宫的徒单四喜一行,头天夜里已经骑马悄悄出发。出城不到五十里,刚刚走到陈留,队伍就远远望见这座小城外忽然亮起三四处火光。他们害怕再往前走会遇到蒙古兵,只好停下来,犹豫不决。奴申本来就不太情愿放走两宫,听说了此事,赶紧派人劝说太后回京。于是一行人又调头原路返回,这天大清早进城,暂时在四喜的府邸安顿。四喜想带着大家当天晚上再尝试一次。不过,老太后表示自己“惫于鞍马”,不愿再折腾,只好回宫先休养一阵。[《金史·徒单四喜传》。]

这天,南京城内还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有一件,或许算是个预兆,向南京城内的人们暗示这一天过后的恐怖。

南京留守军政班子中,负责管理诸王府的翰林学士承旨乌古孙仲端(卜吉),也算是个阅历丰富的人。他出使过蒙古,不但见过木华黎,还孤身一人“并大夏,涉流沙,逾葱岭”,到中亚花剌子模觐见了成吉思汗。困守南京城内,他目睹饿殍遍地,将士离心,二执政却仿佛厝火积薪之下而寝处其上,浑然不知大难当前,感到无比绝望。

二十二日晚上,乌古孙仲端和自己的老同学裴满思忠(汝州防御使)约好来自己家小酌。二人喝了几杯,回忆起当年在太学同舍时的年少轻狂,不免开怀大笑。喝得兴起,仲端念叨了好几次:“人死,亦易事耳!……人死,亦易事耳!”思忠感觉奇怪,不禁问:“吾兄何故频出此语?”仲端取来笔墨,写下了一首诗。诗的原文并未存世,大意如下:

人生大似巢燕:

或在华屋杏梁,

或在村居茅茨,

及秋社甫临,[“秋社”是古代秋季祭祀土神之日,一般定在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

皆当逝去。

人生虽有富贵贫贱不同,

要之,终有一死耳![《金史·忠义传》。]

写完最后一句,仲端仰头一连灌了好几杯酒,跌跌撞撞送思忠出门。他拍着老友的肩膀说:“浮华若梦,人生如寄,这次与兄分别,要待来生再见了!”

当天夜里,仲端和他的妻子在家中悬梁自尽。

刘祁回忆,乌古孙仲端自杀,仿佛是对这一天之后发生的事情,有模糊的预感[刘祁:《归潜志》,第60页。]。等到正月二十三日白天,为仲端的死讯而震惊的人们,很快就顾不上对别人的命运表示同情了。相反,他们中不少人会羡慕仲端及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甚至羡慕早先在大疫中染病身亡的那些人,感叹“恨不早预其数,而值此不幸也!”[《金史·崔立传》。]

三、崔立:一日君王

天兴二年(1233年)正月二十三日,天蒙蒙亮,刘祁吹灭书案上的灯火,将一整夜反复揣摩、修订、誊清的意见书揣入怀中,打算赴尚书省投递。他后来宣称,当时自己觉得,书中的建议关系“完颜氏存灭,且以救余民”,哪怕因此获罪,甚至丧命,也在所不惜。

当天,天空阴霾密布,过了不一会,大雨瓢泼而落,刘祁只好跑到路边屋檐下避雨。这时候,他听到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嘶鸣声,接着,一大群百姓神色慌张,从大街上跑过,一边哭喊:“鞑靼入城矣!”刘祁见势不妙,连忙抄小路躲回家中。快到家时,才有人告诉他,不是蒙古军攻破了城池,是西南面的守城部队哗变了,乱兵已经把尚书省团团围住。[刘祁:《归潜志》,第128页。刘祁形容清早的天气是“大阴晦,俄雨作”。]

刘祁心想,终于有“豪杰”肯挺身而出振臂一呼了。这时,刘祁还不知道,再过不久,自己的身后之名,数百年、上千年,或许直到世界毁灭,都将同这个“豪杰”的名字绑在一起,密不可分。

崔立,就是这个“豪杰”的名字。

崔立生于将陵(今山东德州陵城区),家境贫寒,从小就同流氓无赖厮混。乡里请和尚放焰口、打水陆,他背着钹、鼓,在边上打杂。蒙古南下,河朔扰攘,崔立投到上党公张开军中,从基层军官干起,历任都统、提控、安平都尉(陈和尚哥哥的职务)……最后,成为负责防守外城西面的元帅。史家评价,他“性淫狡,常思乱,以快其欲”。

崔立还有个好哥们儿,叫药安国,是个刚从牢里出来的前军官,一身蛮力,饭量骇人。崔立把他召入西面守军,署为“招抚”,天天鱼肉美酒招待,深信总有一天能用得着他。

和多愁善感的乌古孙仲端不同,目睹京城摇摇欲坠,完颜奴申、习捏阿不昏聩无能,求生欲极强的崔立,本能地感到自己的机会到了。他先把家眷接到西面城墙自己的驻地,打算如果起事失败,就带着家人投奔蒙古人。

二十三日清晨,刘祁刚出门那会,完颜奴申、习捏阿不等人正在都堂议事,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出门一看,药安国杀气腾腾,提着一把滴血的斩马刀,后面紧跟着崔立,两人带领西面守城部队中的二百余名亲信,从尚书省大门口一路杀到堂下。

完颜奴申、习捏阿不一看这个阵势,吓得腿都哆嗦了。崔立拔出剑,指着二人喝问:“京城危困已极,二公坐视百姓饿死,恬不为虑,何也?”二人慌忙解释:“汝辈有事,当好议之,何遽如是!”崔立大手一挥,药安国一刀将习捏阿不的脑袋砍落阶下,又杀了奴申。乱兵一拥而上,当时在省中值班的左司郎中纳合德晖,右司郎中杨居仁、聂天骥都被砍倒,剩下的尚书省官吏惊叫着四散而逃。

血洗都堂之后,崔立马上从尚书省向全城发布了一道通告:“吾为二执政闭门误众,将饿死,今杀之,为汝一城生灵请命!”接着,又向守城军队发布了第二道通告:“取民一钱,处死!”

阖城官民听到消息,奔走相告,额手相庆,欢声雷动。刘祁回忆,巧得很,通告一贴出,从清早开始就下个不停的大雨忽然停了,阴霾散尽,露出暖融融的阳光[刘祁形容上午的天气是“忽阴雨开霁,日光灿然”。]。大家同刘祁一般心理,感到绝望之中总算有了一线生机。

接着,崔立带着人马直奔东华门。半途遇到披戴盔甲赶来的点检温敦阿里。崔立二话不说,下令将他斩于马下。崔立手下尽管只有二三百人,却纵横宫省,如入无人之境。除了温敦阿里,外城、里城手握重兵的将领不少,却都畏畏缩缩,“束手听命,无一人出而与抗者”。崔立入宫,见了逃跑未果的太后,逼她封自己为“左丞相、都元帅、寿国公”。

夺取南京城的控制权后,崔立立即做了两件大快人心之事。他首先推举梁王完颜从恪担任监国。尽管此前拥立荆王、曹王父子的呼声更大一些,崔立指出:从恪是卫绍王的太子,他妹妹就是金宣宗献给成吉思汗的岐国公主,如今已是成吉思汗斡耳朵的“公主哈敦”,拥立梁王,更易取得蒙古人的好感。

梁王从恪,连同卫绍王其他子嗣,被宣宗、哀宗父子禁锢在王府中二十年,还派了专人任“提举”(实等于监狱长),严加看管,不准他们嫁娶,“巡警之严,过于狱犴”。上一年四月,南京解严之后,金哀宗大赦天下的同时,才想起这群可怜的叔伯,放他们自由活动[《金史·哀宗本纪》《金史·斜卯爱实传》。]。很快,崔立就派人带着太后的懿旨,将从恪接到宫中,准备正式同蒙古人议和。

接着,崔立就亲自前往城外的蒙古军营,请求不要追杀出城樵采的百姓,又放百姓“出城挑菜充饥”。这时,南京城内的饥民才能小心翼翼,到近郊捡一些“蓬子窠、甜苣菜”,掺在杂粮中果腹。有人说,南京西面的陈冈上长了一片野麦子,崔立马上组织百姓前去收割。因此,城内的饥荒得到了一定缓解。

政变第二天,左丞相崔立端坐都堂,接受京城百官、父老、僧道的拜见。大家都从心底里发出感激涕零的呼喊:“谢丞相得生!”

很快,崔立就不满足于“丞相”这个官职了,他自称“太师、尚书令、郑王”,大摇大摆坐着天子车驾,出警入跸。崔立的老婆花儿封王妃,弟弟崔倚封平章,崔侃、张颂担任禁军统帅(殿前都点检)。他还大肆提拔“崔家帮”:孛术鲁长哥任御史中丞,韩铎任副元帅兼知开封府事,妹夫折希颜,打手药安国、张军奴等,都从一介小卒升为元帅。尚书省内也安插了他的亲信,如兵部尚书刁璧、左右司郎中师肃、兵部郎中兼右司都事贾良。

为了让自己这届“政府”多少具有些合法色彩,崔立分出一些职位,给那些朝野有人望的官员和士人。工部尚书温迪罕二十、吏部侍郎刘仲周都被任命为参知政事,宣徽使奥屯舜卿为尚书左丞,户部侍郎张正伦为尚书右丞,都事张节为左右司郎中,都事元好问为左右司员外郎,都转运知事王天祺、怀州同知康瑭为左右司都事……[《金史·崔立传》《金史·哀宗本纪》;刘祁:《归潜志》,第129页。各记载颇有出入。]

崔立的故事,讲到这里,尽管并不完美,倒还不失为一个“草根英雄”挺身而出,拯救人民免遭涂炭的传奇。如果崔立出城在蒙古军营被杀,或者,他一年后的离奇死亡再稍稍提前一些,他的历史形象,大概会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面貌。

白居易有几句千古传诵的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放言五首·其三》)儒家圣人周公旦,因为管叔、蔡叔污蔑他有不臣之心,遭到周成王猜忌;王莽没有篡汉之前,王氏外戚已经权倾朝野,他却总是一副文雅低调、礼贤下士的面孔。如果他们的生命就此结束,周公的历史形象或许是个贰臣,王莽则是个贤臣。崔立何尝不是如此?

其实,在整首诗的开头,白居易是想说,时间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手段:“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鉴别玉石真假,须在火上烤足足三天;木材就更长了,要七年。

凑巧,崔立一夜之间从“人民救星”堕落成“嗜血魔头”,正是从政变的三天后,就是正月二十七日开始的。

这一天,他穿着龙袍,带着天子仪仗,去城南的青城,会晤从汝州赶来的速不台。据说,两人的会面很愉快,喝了酒,崔立还认蒙古老将军当了义父。

崔立回城以后,立即下令烧毁城头楼橹。四面城墙上很快燃起烈火,敌台、战棚、箭楼,接连倒塌,入夜之后,仍然光焰烛天。南京坚守了快一年,居然肯开城投降,速不台起初还有些许疑虑。直到看到城头的火光和浓烟,他才开心得仰天大笑。

不知道得到了老狐狸的什么承诺,崔立回来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完颜家的龙子龙孙、后妃贵嫔,乃至宗室疏属,全部抓到宫中软禁起来,准备移交给蒙古人。

第三件事,是他以进献为名,查封了京城内大小仓廪府库,并派出百官,分头挨家挨户“括刷在京金银”。

这一轮搜刮,比括粟更加惨毒——“搜索薰灌,讯掠惨酷,百苦备至”。南京城内素有家底丰厚之称的贵族、富人,无不遭殃。

平章白撒,前面已经讲过,聚敛无度,富可敌国;左丞李蹊,长期主持财政,也是富甲一方。两人虽然跟着金哀宗走了,百万家产却没有生双腿。郕国夫人是金宣宗王皇后的姐姐,金哀宗的姨母。仗着这层关系,她自由出入后宫,号称“自在夫人”,权势通天,生活奢靡,连白撒、李蹊这样的当权者也要向她“纳赂取媚”。这几家在这一轮括刷金银中自然首当其冲。白撒、李蹊两人的老婆,郕国夫人,包括不少在京的高官、富民,统统被抓起来,拷问财产去向,惨死在酷刑之下。[刘祁:《归潜志》,第70页、第129页。]

查封府库、搜刮金银,当然不都是为了给蒙古人,崔立和他的党羽趁机大肆中饱私囊。崔立干脆搬进了荆王守纯的王府,“取内府珍玩实之”[《金史·崔立传》。]。他手下爪牙当内廷是自家后院,闲庭信步,来去自如。后来在元朝仕宦通显的河南人王恽,他父亲王天铎是南京城内的户部主事。崔党好友撺掇他一起去宫里面“窃取金贝”,他感叹说:“国家如此,怎能忍心做这种人面兽心的勾当!”[王恽:《王氏家传》。]

如果只是向富贵人家搜刮金银,祸害有限,崔立干的第四件事更加禽兽不如。他借口速不台索取扈从金哀宗逃亡的官员家属,将家眷都召集到尚书省,每日亲自挑选,见到稍有姿色的女子,就载入自己的府邸,“日乱数人,犹若不足”。为了抢到中意的女子,他不惜连杀数人。副元帅药安国,生性桀骜,他颇为忌惮。如今,药安国未经崔立允许,强抢监军王守玉的妻室,被他当场斩首示众。

接着,崔立下令,全城官民家中的寡妇、处女,一律禁止出嫁,等待进献给蒙古官兵。[《金史·崔立传》。]

值此家国人伦之变,南京城内许多人被迫放弃生命,守护各自珍视的东西。

崔立为了进一步讨好蒙古人,下令全城百姓剃发易服(“改易巾髻”)。元好问的好友,在讲议所工作的蒲察琦,虽是女真人,却不愿意“中国入夷狄”。他对元好问说:“要剃发易服,哪怕全城人都如此,我也做不到!我蒲察琦虽只是一介刑部译史,却继承了兄长的爵位(谋克),怎么忍心这么做?今日与兄台诀别了,唉,死就死吧,多说无益。”

与好友道别后,蒲察琦回到家中。他母亲正在午睡,忽然失声惊叫而醒。蒲察琦坐到床边,拉着母亲的手安慰她。老母亲说:“我刚做了个噩梦,梦见三个人鬼鬼祟祟趴在我们家屋梁上,情急之下就醒了。”儿子跪下:“梁上之人,大概是在等我悬梁的鬼吧。我正要寻死,阿母就在梦里恍惚见到了!”家里亲戚都劝说蒲察琦:“切勿轻生,好好想想,家中老母还需要你照顾呢!”母亲说:“勿劝,儿所处,是矣!”与家人诀别后,蒲察琦从容自尽,年四十余。[《金史·蒲察琦传》。]

蒲察氏(字明秀),是随金哀宗出走的总领完颜长乐之妻。长乐在出城之前,嘱咐妻子:“无他言,夫人慎毋辱此身。”蒲察氏发誓:“君第致身事上,无以妾为念。妾必不辱!”听说崔立把扈从人员家眷接到尚书省,横加污辱,蒲察氏将幼子和家产都托付给仆人,又亲自置办了寿衣、棺木、祭品,与家人诀别:“崔立不道,强人妻女,兵在城下,吾何所逃?惟一死不负吾夫耳!汝等惟善养幼子!”说完,便自缢而死,年仅二十七岁。[《金史·列女传》。]

右司郎中聂天骥,在崔立血洗尚书省时受了重伤,十一天卧床不起。他的女儿聂舜英,丈夫早逝,在父亲家守寡。舜英日夜悲泣,遍访城内医者,为父亲求药疗伤。聂天骥对女儿说:“如今一死何尝不好,丫头还寻医问药救我作甚?”不久就伤重身故。舜英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不愿再苟活在“剽夺暴凌,无复人理”的南京城中,第二天也自缢而死。[元好问:《聂孝女墓铭》;又见《金史·列女传》。]

崔立发动政变后,不屈从叛党而自尽的金朝官员,从军政班子以下,还有谏议大夫、近侍局使乌古孙奴申,御史大夫裴满阿虎带、户部尚书完颜珠颗、奉御完颜忙哥、大理卿纳合德辉、右副点检完颜阿撒、完颜奴申之子麻因……[《金史·乌古孙奴申传》。]围城中的女性,决心义不受辱的,有临洮总管陀满胡土门之妻乌古论氏、参政完颜素兰之妻、完颜忙哥之妻温特罕氏(夫妇相约殉国)……[《金史·列女传》。]

就在崔立的爪牙将京城化为无间地狱的时候,他本人正做着小国寡人的皇帝梦。

以崔立的文化水平,多半不知道本朝开国之初,还扶植过傀儡——“大楚皇帝”张邦昌、“大齐儿皇帝”刘豫——来统治中原占领区。这不算问题。那些垄断了专门知识的人,所谓斯文败类,自然会如逐臭而来的苍蝇一样,成为新僭主的“智囊”,诱惑他“援刘齐故事,以冀非分”。[《金史·崔立传》。]

二月十日,用于国家最高典礼的天子衮冕、皇后礼服,就连夜赶制完毕,送到了荆王府崔立家中。崔立还多次入宫,逼迫仁圣太后写信给金哀宗,开导“天时、人事”,劝告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投降,并派金哀宗的乳母巩国夫人送信到归德。

为了进一步清除未来崔氏王朝的障碍,四月十八日,崔立将太后、皇后、梁王监国从恪、荆王守纯,连同其他全体皇族,一共五百余人,用宫车三十七辆,统统送到速不台位于青城的大营中。

青城,有名的“大梁十迹”之一,其实是南薰门外五里地的一处斋宫。北宋皇帝祭天之前,要先来这里斋戒。说来也巧,靖康之变,金军大将粘罕受降的地方,正是青城。

不管是崔立和他的“义父”事先达成了默契,还是蒙古帝国内部早已做出了决定:这五百多名皇族男女,除了太后、皇后和少数妃嫔第二天继续北上,剩下的人都死在了蒙古军的屠刀之下[《金史·哀宗本纪》《金史·崔立传》。]。据说,徘徊在病死饿死边缘的京城百姓,听说皇族有资格北迁,一些胆大之辈就偷偷混在队伍里出城,稀里糊涂做了刀下亡魂。[刘祁:《归潜志》,第130页。]

郝经有一首《青城行》,描述当时青城喋血的场景,如在目前,末了还对靖康百年后的“天道好还”发了一番感慨:

环山压城杀气黑,一夜京城忽流血。

弓刀合沓满掖庭,妃主喧呼总狼藉。

驱出宫门不敢哭,血泪满面无人色。

戴楼门外是青城,匍匐赴死谁敢停?

百年涵育尽涂地,死雾不散昏青冥。

英府亲贤端可怜[指英王(后封荆王)守纯。],白首随例亦就刑。

最苦爱王家两族,二十余年不曾出。[指长期遭到禁锢的镐厉王永中、卫绍王永济两家族,禁锢期间,两家“长女鳏男,皆不得婚嫁”。]

朝朝点数到堂前,每向官司求米肉。

男哥女妹自夫妇,䩄面相看冤更酷。

一旦开门见天日,推入行间便诛戮。

当时筑城为郊祀,却与皇家作东市。[“东市”是汉代长安的刑场,指代行刑之所。]

天兴初年靖康末,国破家亡酷相似。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君不见二百万家族尽赤,八十里城皆瓦砾。[当时传言南京开封城内有近二百万人,外城周长有八十里,并不属实。]

白骨更比青城多,遗民独向王孙泣。

祸本骨肉相残贼,大臣蔽君尤壅塞。

至今行人不叹承天门,行人但嗟濠利宅。

城荒国灭犹有十仞墙,墙头密匝生铁棘。

四月二十日,蒙古军列队,从四面入城。

可能同中都陷落有些不一样,蒙古军进入南京后,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流血屠杀。

尽管速不台早向窝阔台汗请求,南京负隅顽抗,应该按蒙古人的交战规则,实行屠城:“金人抗拒持久,师多死伤。城下之日,宜屠之!”不过,当年中都城内完颜承晖的幕僚——耶律楚材,如今已是大汗比较信任的“必阇赤长”(自称“中书令”)。他听到这个消息,火速赶到哈剌和林求见大汗:“将士暴露数十年,所欲者土地人民耳。得地无民,将焉用之!”看到窝阔台汗有些心动,深知蒙古人心理的耶律楚材,连忙又添上另外两块砝码——核心技术和掳获物:“奇巧之工,厚藏之家,皆萃于此。若尽杀之,将无所获!”[《元史·耶律楚材传》,宋子贞:《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

到南京陷落为止,蒙古人对中原汉地的占领,已长达十余年。出于各种机缘接近蒙古统治阶层的中原人,除了耶律楚材,其实还有不少。他们纷纷利用各自的人脉,阻止蒙古军在南京造成更大规模的破坏。[刘因:《中顺大夫彰德路总管浑源孙公先茔碑铭》,姚燧:《郑龙冈先生挽诗序》。]

结果,蒙古帝国宣布,这场战争,“罪止完颜氏”一家,又派人清点城内的儒释道三教人士(包括孔子五十一代孙、后来的衍圣公孔元措),医师、工匠、绣女等“技术型人才”,预备押送北上。

不过,视战利品(蒙古语olǰa)为生命的游牧军队,不可能放过南京城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蒙古军先将三教、工匠等人驱赶出城,然后“纵入,大掠”。先出城的“技术型人才”队伍,暂时留在青城大营边上,随身细软也被洗劫一空。不久,速不台又借口追究唐庆使团被杀事件,炮制了一些小型血案,陆陆续续杀了不少人。[刘祁:《归潜志》,第130页。]

不过,蒙古军掳掠财宝、人口,似乎有一定时限。不久,全城下达了停止抢掠的禁令。禁令发布后,户部主事王天铎和一些好友,在南薰门附近拼死护下了一百多人,使之免于沦为蒙古人的军驱(士兵的奴隶)。[王恽:《王氏家传》。]

五月二十二日,南京城的三教、医师、工匠、绣女一行人正式启程,刘祁和太学诸生也在其中。

其实,这支队伍里有不少滥竽充数的难民,混进来只为刀下求生。领队的“人匠达鲁花赤”王德真(山西人),奉蒙古人的命令到太原集中考校这群“工匠”,才发现很多人身无一技之长,什么也做不来。王德真可谓谆谆善诱:“大伙儿会扶着锯子锯木头吧?会?那就算‘匠人’了,别怕!”接着,他耐心教授这些难民营造的技艺,“积以日月,后皆为良工”。[胡祗遹:《德兴燕京太原人匠达鲁花赤王公神道碑》。]

在此期间,任谁也想不到的是,蒙古军头一个洗劫的目标,就是城内“郑王”的豪宅。据说,崔立眼睁睁看着蒙古人冲入王府,将他多日聚敛的“妻妾、宝玉”整车整车运走,只能号啕大哭,无可奈何。[刘祁:《归潜志》,第130页。]

又过了几天,惊魂甫定的南京百姓渐渐露面,同蒙古士兵进行贸易,用最后一点财物,换一些军用干粮充饥。[刘祁:《归潜志》,第130页。]

看起来,占领军确实没给这座都城造成太严重的祸害。这并不是说,战争中的人变得更人道或者更克制了——仅仅因为,此时的南京城,迭经一年来的封锁、大疫、饥荒、兵变、洗劫,正如《青城行》说的,“八十里城皆瓦砾,白骨更比青城多”。再要更凄惨,余地实在也不多了。

元好问是南京沦陷的目击者,他用诗歌记录下了这一切。

诗人看到,男婚女嫁都不曾背井离乡的中原青年,“楚楚儿郎、小小娘”,如今沦为奴隶,成群结队,在蒙古军的驱赶下北上,“却将沙漠换牛羊”。

诗人还看到,城外枯草丛中,时不时露出倒毙百姓的尸身,上面盖着褪了色的青黑领巾。饥肠辘辘的乌鸦,正恶狠狠地盯着尸体。很快,这些遗骸就将化为白骨和尘埃,随风飘散(“六月南风一万里,若为白骨便成尘”)……[元好问:《续小娘歌十首》。]

不用说,在南京城内,同样是荒墟败砾,枯骨狼藉,寂无人声;入夜之后,磷火荧荧,出没草际……只有孤独的“郑王”陛下,暂时君临着这座没有灵魂,仅剩躯壳的都城。

又过了一年,天兴三年(1234年,南宋端平元年)春,南宋使节邹伸之,北上觐见窝阔台后,在蒙古使节王檝陪同下返回襄阳。这年六月,回程途中,一行人路过南京,收到了城内送来的邀请函(迎状),署名是“南京丞相崔立”。

当天,崔立亲自出城款待。接风酒宴后,他领着使团到原尚书省都堂下榻。邹伸之走马观花,参观了一圈故宫,感觉大失所望:

殿宇皆群小杂居,粪壤堆积。庭下草深数尺,大内诸殿亦然。北人(蒙古人)乘马于殿上,庭草没龙墀。过者不胜故宫黍离之叹![邹伸之:《使北日录》。]

出了皇城,用邹伸之的话说,同样是一片“荒墟”。如果他仔细看看,大概会发现,城中许多人家的大门上,都插着五颜六色的羽箭。这是此前蒙古士兵实施抢掠时,表示先来后到的标记,门口插着箭的人家,主人大概已经不知所踪,屋里空空如也……

四、郑王碑下“罗生门”

从崔立兵变到蒙古人入城,在这短短两月的过渡期中,南京城内还发生了一起小风波。

坦率地说,这起事件,放到当时无数生灵所受的侮辱、践踏、摧残当中,放到他们的生离死别、痛苦号泣当中,宛如沧海一粟。比起不惜为守护某些伦理价值而殉道的执着、不顾生死拼命救护同胞的勇气,这件事显得太不高尚了;另一方面,比起围城中为了求生避死而不惜背叛出卖亲友、残杀吞噬同类的那些勾当,这件事又显得不够卑劣。

好比白色和黑色重叠造成的灰色地带,这件事反映了普遍意义上的人性。

天兴二年(1233年)二三月间,“郑王”崔立及其爪牙权势如日中天,对全城官民颐指气使、生杀任情,“人或少忤,则横遭谗构,立见屠灭”[元好问:《内翰王公墓表》。]。这时候,崔立的弟弟,平章崔倚忽然想到,兄长保全了一城生灵,此等旷世奇功,京城官民父老仅仅跪下喊几声“谢丞相得生!”那是不够的,要找大手笔记载下来,铭之金石,流传千古。

崔立一心要当“儿皇帝”,本无心思顾及这种琐事,经不起群小怂恿,就把当时文名最盛的翰林直学士王若虚、左右司郎中元好问等人叫来,大大咧咧说:“你们什么时候立块石碑,好好把老子造反的事(反状)写一写?”[刘祁:《归潜志》,第131页。]

崔党要立的这块碑,叫作《功德碑》,自然要歌颂崔立开城投降的“功德”。王、元二人目睹崔立杀二相、选民女、括金银、剃发易服……种种倒行逆施,将来必定遗臭万年,所以不愿应承,又怕得罪人,“立见屠灭”。于是,他们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以文章知名一时的后辈,刘祁、麻革。

立碑是个集体工作,先撰文,后书丹,再上石。撰文的人有了,是文章大家,还要找书法名家誊写底稿。这个人就是大书法家张天锡(字君用,号锦溪书叟)。金朝书法排名第一的赵秉文,去年病逝了,否则,这个不光彩的任务恐怕就要落到他头上。最后,还要找一块大石头刻碑。城内稍微像样的石头,围攻期间都劈碎当了砲弹,崔党相中了尚书省门口一块现成石碑,宋徽宗写的《甘露寺碑》,打算磨掉原碑字迹,重新刻字。

石头不会思考,也不会说话。负责写字的人,只管字体妍丑,不涉及什么是非、曲直、褒贬。所以,最苦恼的,莫过于负责撰文的几位:写得好,名节何在?写不好,杀身之祸立至。写得不坏不好,会被当成感恩不积极,照样有杀身之祸……他们顾虑重重,矛盾百出。最后,不管怎么样,根据记载,碑文肯定是写好了,还有人受了奖励。

儒家文化精英(士大夫),允许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比如,写文章的技艺,来为明显欠缺合法性的统治者(僭主)服务吗?哪怕是在暴力胁迫之下?

传统伦理的标准回答是:不允许。

元好问和刘祁本是同乡世交。刘祁之父刘从益是元好问的长辈,元好问又比刘祁年长十三岁[陶晋生:《刘祁与〈归潜志〉》。]。两人之前关系不错,元好问还写诗称赞:“阿京(刘祁字京叔)吾所畏,早生号能文。”但是,金亡不久,就因为撰碑一事,二人谁都不愿承担主要责任,互相指责推诿,大有割袍断义之势。从此往后,就这段往事表过态的文化名人,数不胜数:元好问门人郝经,大学者翁方纲、赵翼、全祖望、王国维,大文豪鲁迅,大汉奸郑孝胥……[参见子长:《元好问与崔立碑事件》,降大任:《且莫枉罪元遗山——重评元遗山的气节问题之一》《〈外家别业上梁文〉释考——重评元遗山的气节问题之二》《元遗山气节问题诸说评议——重评元遗山的气节问题之三》。]

王、元、刘三人,谁该负主要责任?左右袒者甚多。不过,凡认同传统儒家伦理的人,对三人都没什么恕词。最严厉的比如“谄附逆贼”(赵翼《瓯北诗话》),“偷生恋爵”(乾隆帝评语),等等,觉得他们名节有亏,斯文扫地,难免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北魏尔朱荣制造“河阴之变”,连杀太后、幼帝和千余名朝官,拥立孝庄帝。百余名朝官侥幸躲过此劫,尔朱荣下令胡骑将他们围住,拔刀内向,高喊:“有能为新君作禅文者,免死!”侍御史赵元则赶紧举手出列,席地起草诏书。杀侄篡位的永乐帝让方孝孺写劝进表,孝孺喊出:“死即死耳,诏不可草!”诚然是崇高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他不写,有的是人写。否则,后来诸王群臣上的那几通劝进表,充溢着诸如“功光前烈,德振中兴”“尧舜之德,汤武之仁”“天命有在,孰得而辞”,又是什么人的大手笔呢?

中国的文化精英,平时往往有一种以道自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可是,一遇到现实中的“恶”,他们大多数又显得软弱,甚至虚伪。如果名节、生命不可皆得,文化精英作何选择,往往是权衡利弊得失后作出的一种高度个人化的回应。政治理念、道德信仰,只能算约束条件之一。现代人估计不会求全责备他们没有达到时代的“最高道德标准”。但是,这段不甚光彩历史的三位主要当事人——王若虚、元好问、刘祁,他们心里清楚,既然做了选择,就得承担道德责任,面对当时和后世的评骘。因此,三人通过不同形式,像芥川龙之介小说的涉案人那样[见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竹林中》。],留下了自己的“供词”,为自己辩解:

(王若虚的“供词”)[主要依据元好问的《内翰王公墓表》。]

那年正月,西面元帅崔立劫杀奴申、阿不二执政,向城外的鞑靼人投降。不久,崔立的党羽崔倚,伙同尚书省的张正伦、刘仲周等人,巴结讨好崔立,才有了树立《功德碑》这桩混账事。

承蒙圣主赏识,老夫忝居翰林直学士,又是文坛领袖。他们便用尚书省的名义,直接下了堂帖,命老夫撰写碑文。你们不知,当时崔氏的恐怖政权如何凶狠残暴!崔倚仗着兄长的权势,作威作福,只要稍露出些违逆的意思,马上招来杀身之祸。

老夫一看,是祸躲不过,私下告诉裕之(元好问):“他们召老夫作碑,不写,必死无疑,写了,又不免名节扫地,贻笑将来。若是这样,简直是生不如死了!”

于是,老夫思索了一整夜,终于想出一番托词。

老夫先找到崔倚,装作不明白:“诸位要给丞相写功德碑,具体指什么功德?”他很不耐烦,但还是解释:“丞相以京城归附大朝(蒙古),城中人口百万,由此有了生路,这不是功德是什么?”老夫说:“我们翰林学士,给皇帝写稿。撰写功德碑虽是大好事,按规矩,却不属于‘代王言’。何况,丞相代表全城出降,城中朝廷百官,都成了丞相的门客。功德碑要流传千古,后世人看到门客给主子歌功颂德,会不会觉得不可信呢?”……

一句话,老夫故意放低姿态,但始终据理力争。崔倚等人不好反驳,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了几个太学生,假冒京城父老的名义,给崔立写了块碑。要说,这几个后生也真是急于求售。听说那个刘京叔,围城期间就经常上章建言。不是还因为撰碑,赏了进士出身吗?反正,此后这事就跟老夫无关了。

(刘祁的“供词”)[主要依据刘祁自撰《录崔立碑事》,见刘祁:《归潜志》,第131—134页。]

某日,尚书省的执达员送来了一个帖子,写着:“首领官召赴礼房。”我大吃一惊,想不出找我何事,但还是马上动身了。在门口遇到麻革,麻革说:“昨天我见到左司郎中张节,听说,撰碑的事,要落在我们头上,看来是真的。”

到了尚书省礼房,信之(张节)、裕之(元好问)果然说起此事。我推辞:“我辈一介布衣,又无功名,不配干这事。再说,有王丈(王若虚)和兄台,岂敢班门弄斧?”裕之说:“这事是京城父老的一片心意,我们的命也是郑王救的,莫推辞,莫推辞!”

我们又去翰林院见王丈。修撰张子忠、应奉张元美可以做证。王丈说:“这事你们别推辞。尚书省固然可以命令翰林院写,但这样一来,体现不出京城百姓的心意。你没有功名,那就是百姓的一分子,写写无妨。”我还是没答应。

上面一连好几天派人督促。我被逼不过,只好写了个草稿,交给裕之。又过了一两天,又宣我去尚书省,说是“宰相、执政赐宴”。半路上,裕之找到我,拉着我和麻革同行。进了左参政的办公室,刘仲周参政作陪,他举杯嘱咐:“大王的碑文,大家都推举诸位,烦劳诸位用心了。”我和麻革连说:“不敢,不敢。”后来,王丈也来了。喝了数巡酒,天色向晚,我们打算告辞。

这时,裕之伸手拦住我们:“省门已经上锁了,今天喝得痛快,就留宿省中吧!”过了一会,仆役端上了烛台,又喝了点酒。裕之说:“郑王碑文,正好今夜就写了吧!”我一看,这是蓄谋已久啊!坚决推辞:“有诸公在场,岂敢。”王丈板起脸:“碑文由太学名士(指我和麻革)执笔,郑王都已经知道了。你们再不识好歹,郑王万一觉得是瞧不起他,到时候我们知识分子都遭殃。何况,你还有祖母、老母在堂。你好好考虑。”

我心知躲不过,只好说:“之前的草稿,诸公又不满意。馆阁体我也不熟,大家一起商量着写。我署名在诸公之后,还不行吗?”

于是,裕之开始重写草稿。这时候,王丈说:“这篇碑文,就当是裕之替你写的吧。大不了,今后你编自己文集的时候,不收就好了。”说话间,裕之把长长的序文写完了,王丈握笔改动了几个字。后面的铭文,是大家一起定的,只保留了我初稿中的几句。文章虽然客客气气的,但没有过分吹捧崔立。

这时候,已是夜里四更了。裕之让下属抄了一份,在烛火上把原稿烧成灰烬。

王丈、裕之害怕崔立,不敢不应承,又不愿意坏了自己名声,就嫁祸于我们。虚名害人啊!当时如果坚持不肯,激怒了他们,到崔立那里告状,后果不堪设想。我上有老母、祖母,冒不起这个险。但是,文章主要不是我写的,天下人都知道。曹之谦、杨宏道都写过诗,不用我多费口舌了!当时年少无知,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元好问的“供词”)[主要依据元好问自撰的《外家别业上梁文》。]

崔立开城投降以后,上至朝廷,下到草泽,不少无知之辈都以为绝境逢生,感恩戴德,一致推举太学的名流人士,来给“郑王”树碑立传。崔氏一党,权势滔天,杀人如麻,我也受了胁迫,身不由己。

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赵王伦杀了贾后,专擅朝政,后来又妄图称帝。齐王冏诛杀赵王之后,怀疑名士陆机为赵王起草了《加九锡文》和《禅位表》,差点把他杀了。后来,陆机写了《谢平原内史表》,表明心迹:“片言只字,不关其间。事踪笔记,皆可推校。”现在有人构陷我写了郑王功德碑,我的遭遇,竟然和陆机一模一样!

阿京兄弟(刘祁、刘郁)本是我的忘年交。南京开城后,我还向耶律丞相(楚材)推荐过他们[南京陷落后才两天,元好问就给大蒙古国的“中书令”耶律楚材写信,推荐了五十四名中州士大夫,请求他予以保全和任用。参见黄时鉴:《元好问与蒙古国关系考辨》。蔡美彪先生在《杜仁杰生平考略》一文中提出,这封书信正是元好问向大蒙古国表示效忠的降表,信中他以文坛领袖自诩,希望得到耶律楚材的青睐,却并未奏效。]。没想到,我如此遇人不淑,知人不明!那天夜里,阿京等人草撰的初稿,对崔立多有溢美之词。我好心替他们删掉,却遭反咬一口。

大家想想,崔立坐在朝堂上,接过碑文,就下令在自己府上亲自召见阿京,又发下三通告身,特赐阿京兄弟、信之(麻革)“进士出身”。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究竟是谁得了?到头来却让我,一个无辜的人,来替他们承担骂名。

我若真是吮痈舐痔的无耻之徒,活该流放山海偏远之地。只是那些指鹿为马、恩将仇报的人,实在可恨!唉,事情详细经过,我不想重复说了。反正,我问心无愧,谣言久当自息。今后,我只求松声一丘、桃花三洞,不敢妄称金朝遗老,在乡里做个善人便足矣!

谁的说法更可信一点?关于给崔立树碑,迄今只发现了这三份第一手的资料。看来,真相到底如何,或许将永远笼罩上一层迷雾。刘祁回忆,碑文写好后,刚刚刻上石头,蒙古军就开始入城大肆劫掠,城内士人、工匠、僧道统统被驱赶到青城,石碑到底有没有立起来,谁都不知道。历史证据下落不明,对姓名已经刀刻入石、累世难以磨灭的三位撰者来说,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蒙古军大掠,只能造成一时混乱。王、元、刘三人,还应该感谢另一个人,正是此人在第二年,天兴三年(1234年)六月二十七日这天,彻底消灭了崔立的肉体。此时,距离金朝灭亡,已经过了半年多。

这段往事,要比几个文化人相互扯皮,惊心动魄得多。

插曲:刺崔

天兴三年春夏之交的一个傍晚,南京城东华门外,古刹皇建院的主持惠安长老,正在殿上诵经。忽然,一个小沙弥慌慌张张跑进来,禀告:“师父,有个武夫模样的人,倒在咱们院门外,会不会招来什么强人贼匪?”

惠安出门一看,原来是一个面容俊美的武官,身披甲胄,腰悬金符,此时一身酒气,烂醉如泥,从马上跌了下来,随从手忙脚乱,扶他不起。寺里有人认识他,说这是安平都尉下属的千户,叫李伯渊。

一群和尚好不容易将醉汉抬到了方丈房间,让他躺下休息。许久,李伯渊睁开眼睛,看见长老坐在床边。惠安很严肃地问他:“值此大丧乱,将军怎能醉生梦死?男子汉大丈夫,与其沉溺于乱世,何若建立身后不朽之荣名!”

李伯渊听了,冷汗直冒,如梦初醒。第二天,他带着好友黄掴三合元帅,来皇建院拜见惠安,求长老收二人为徒。又过了几天,他们悄悄来见惠安,向他推心置腹:“崔立狂竖,乘国家倾危,天子播越,辄敢叛乱乃尔,吾欲诛之久矣!师谓男子身后不朽之荣名,其在是耶?”惠安佯装大惊:“何遽出此速祸语!殆非老僧所敢闻者!”李伯渊反复辨明心迹,指天起誓。

惠安知他一片赤诚,才说了实话:“不瞒将军,老僧一直留在这个祸乱之地不肯走,就是想伺机报效国家。老僧本是天地间闲人一个,自从在相州(彰德府)遇到了先帝(宣宗),荷国厚恩,迄今二十余年,寤寐都想报答万一。可惜,势单力孤,一事无成。将军肯挺身而出,行非常之事,树万世之名,老僧朝见而夕死,没有一丝遗憾!”

说完,老和尚双手合十,朝李伯渊、黄掴三合跪拜:“老僧日夜祈祷,祝将军一举成功!”[曹居一:《李伯渊奇节传》。]

当时,在南京城内,想杀崔立的,不止李伯渊二人。

都尉李琦是崔立妹夫折希颜的部下,强娶了某官员之妻。崔立听说他的妻子貌美,想据为己有。李琦知道,崔立夺人妻女,都要找个借口,打发该人远去外地出差。于是,崔立只要派李琦外出,他都把妻子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崔立大为光火,折希颜屡次公开羞辱李琦,双方只差公开决裂。

还有都尉李贱奴,原是外城的权东面元帅。崔立兵变之际,李贱奴袖手旁观,崔立对他也有些忌惮。没过多久,“郑王”势力蒸蒸日上,便将昔日同僚当成了要对自己卑躬屈膝的部下,李贱奴愤愤不平。

就这样,一张刺杀崔立的密谋大网,已经悄悄张开。

天兴三年(1234年)六月二十七日,也就是崔立送走南宋的邹伸之使团后不久,南京城附近有宋军出没的消息,就在城内传开了,这是刺崔党放出的烟幕弹。不过,宋军的动向不是空穴来风。就是在这个月,南宋淮西制置使全子才率兵万余人渡淮北上。这是南宋企图利用金亡后的空虚期,规复河南“三京”(汴京、洛阳、归德)的先头部队。这支宋军,七月初就将抵达南京郊外[南宋此次出兵收复河南失败,史称“端平入洛”。见陈高华:《早期蒙宋关系和“端平入洛”之役》。]。此时,他们还在三百多里开外的地方缓缓前进。

六月二十八日,日暮时分,外城封丘门突然遭人纵火。夜里,崔立在内寝坐卧不安,“一夕百卧起”。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李伯渊等人来敦促崔立视察外城。崔立匆匆叫上苑秀、折希颜等几人出发,同时传令:京城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都去太庙街集合,准备应急。

出了荆王府大门,崔立隐约感到事有蹊跷。他正要跨上坐骑,佯装一脚踩空,跌了下来,借口身体不适,想打退堂鼓。李伯渊大声嘲讽:“我辈兵家子,偶坠马,又何怪焉!”经不住催促,崔立只好硬着头皮出发。

一行人刚拐到荆王府西边的大街上,迎面骂骂咧咧涌来了一大帮兵痞。有人一边叫喊:“冤枉啊,愿丞相为我等做主!”一边不顾保镖阻拦,推搡着凑近崔立马前,一把扯住了坐骑的缰绳。

就在这时,崔立右侧的李伯渊,从鞍上一跃而起,跳到崔立马上,一手抱住崔立,一手握着匕首从后刺入。崔立回头看了一眼,失声惊呼:“你要杀我?”李伯渊说:“杀你又怎样!”或许是有些紧张,更可能是太过兴奋,刀刃将崔立刺个对穿,又洞穿了李伯渊的左掌,两人一起坠落马下。李伯渊挣扎起来,补了一刀,崔立当场咽气。

接着,李伯渊大吼:“所诛者,此逆贼耳!他人无与焉!”事先埋伏在街道两侧的刺崔党一拥而上,黄掴三合手刃苑秀,折希颜在队伍后面,看到前面人喊马嘶,以为大舅子和谁起了争执,慌忙上前劝解,也死在了士兵刀下。

李伯渊将崔立尸首系于马尾,一路沿着御街,纵马驰骋,直至承天门前。他看到成千上万的京城百姓渐渐聚拢围观,便朝大家说:“立杀害劫夺,烝淫暴虐,大逆不道,古今无有,当杀之不?”大家万口齐应:“杀千刀,寸斩之,都难赎其罪!”

李伯渊砍下崔立的首级,跪捧在承天门前,遥祭哀宗,“一军哀号,声动天地”。最后,崔立、苑秀、折希颜三人的尸首,被吊在宫阙前的大槐树上示众,仇家“剖其心生啖之”。[以上折中了曹居一《李伯渊奇节传》和《金史·崔立传》的记载。刺杀崔立的千户李伯渊,当年七月投奔南宋,宋元之际又回到了北方,不知所终。]

“郑王”的《功德碑》或许确实没来得及立起来,不过,就算立起来了,愤怒的京城民众也会把它敲得粉碎。参与撰碑的三位文士,如今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刘祁已在前一年北上,“由魏过齐、入燕”,辗转两千里,终于回到故乡浑源。此时,他的祖母、母亲都在离乱中去世。目睹二十余年来“所见富贵权势之人,一时烜赫如火烈烈者,迨遭丧乱,皆烟消灰灭无余”,他心灰意冷,独庆幸妻、子尚存,国破而家未亡,筑堂名“归潜”,作为读书隐居之所。

王若虚也早就离开了南京,黄冠草履,徘徊于田舍丘垄间。没过几年,七十高龄的“滹南遗老”(王若虚自号),应刘祁之弟刘郁的邀请,同游泰山的白云生处。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友人:“汩没尘土中一生,不意晚年乃造仙府!”一行人竹杖芒鞋,攀上黄岘峰。王若虚打发小辈去前方探路,自己垂足坐在一块大岩石上休憩,微阖双目,沐浴在泠泠的山风之中,仿佛入定。良久,仆人上前查看,发觉老人居然已经瞑目而逝。[元好问:《内翰王公墓表》。]

这样一来,在郑王碑的三位主要当事人中,似乎只有被蒙古人暂时羁押在山东聊城的元好问,以一首《即事》,表达了听到崔立死讯的轻松心情:

逆竖终当鲙缕分,

挥刀今得快三军。

燃脐易尽嗟何及(喻董卓),

遗臭无穷古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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