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覆巢

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  作者:周思成

天兴二年(1233年)夏五月,正当金朝皇室的男女老少在青城肝脑涂地之时,东南二百多里开外,归德城(今河南商丘)内一座寒碜的宅邸里,金哀宗正背着手,在堂上苦恼地徘徊。

堂名“照碧”,是这年三月末,扈从皇帝逃入归德的忠孝军哗变后,金哀宗遭软禁的处所。

归德,与宋朝的历史渊源颇深:它是后周的“殿前都点检、领归德节度使”赵匡胤,即后来的宋太祖的发迹之地,在北宋升为南京应天府;靖康之变后,南宋高宗赵构也在这里登基,观望形势。到了金代,归德只是河南的一座散府,今人罕闻其名。不过,归德的府治所在的县城,在历史上却是如雷贯耳——睢阳(今河南商丘市睢阳区南),著名的睢阳保卫战就发生在此处。

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年),张巡、许远,只凭借数千唐兵,据守号称江淮屏障的睢阳城,面对安史叛将尹子琦十几万大军,竟然支撑了十月之久。守军吃光了麻雀、老鼠等一切能果腹的东西,张巡就把爱妾杀了,分给将士吃……这场惨烈无比的围城战,因为“食人”(cannibalism)问题,迄今仍可以引发激烈的伦理讨论。

张巡守睢阳采用的许多战术,堪称典范,写入了历代的守城要诀。例如,将蒿草当箭射到城外,骗围城士卒以为城中矢尽,向敌帅汇报,又埋伏神箭手(南霁云),辨认、狙击查验蒿矢的敌帅,等等。

到了金朝末年,往来经过归德的南宋使节还记得,在城池西门外,赫然耸立着合祀唐代大将张巡、许远的庙宇,又称“双王庙”。城边还有一座雷万春的墓,“环以小墙,榜曰:‘忠勇雷公之墓’”。这也是张巡手下的虎将,面中六箭,岿然不动,叛军误以为是木头做的假人。据说,金人骑马经过墓园,往往下马,表示敬意。[范成大:《揽辔录》,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第391页;又《使金绝句七十二首·雷万春墓》,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第410页。]

其实,归德小城,地势平坦,交通便利,所谓“平衍四达”,算不得多么险要。不过,它地处黄河、淮河流域的重叠处,大小十几条河道纵横交错,不利于骑兵冲突[宋国荣修,羊琦等纂:(顺治)《归德府志》卷一《地理》。]。正大五年(1228年)秋,金哀宗派白华担任监督,费工百万,对归德城进行了加固[《金史·白华传》。]。这样一来,四面皆水,城池完好,就成了归德抵御蒙古军围攻的两大倚仗。

金哀宗御驾亲临之前,归德的守将是石盏女鲁欢(知归德府、行枢密院事)。开兴元年(1232年)二月至四月间,归德遭受了蒙古大军的一轮围攻。蒙古军队驻扎在南城外,相传尹子琦就是从这里攻陷睢阳。

起初,城内短缺抛石机石弹,当地乡亲建言:北门西边有一块菜圃,挖出过张巡埋在地下的古砲。女鲁欢派人发掘,居然得到石头砲弹五千多枚,部分砲弹上刻着“大吉”二字,清晰可辨。

围城之前,城内守军还计划挖开凤池渡的河堤,放黄河水淹没城池周边。水利官员劝阻说,按照去年的勘测,这段河堤和城内的龙兴佛塔地势齐平,一旦大水灌入,大家都要遭灭顶之灾,计划没能付诸实施。三月初,蒙古军攻城不克,也打起了决水灌城的主意。万万没想到,挖开决口以后,黄河水“从西北而下,至城西南,入故濉水道,城反以水为固”,不但没淹到城内,反而给守城金军帮了大忙。此时,蒙古军统帅才想起要找那个献策决堤的人算账,可此人早已跑得没了踪影。[《金史·石盏女鲁欢传》。]

或许有人相信,这些“奇迹”,都是城池守护神张巡、许远的福佑。

天兴二年(1233年)正月十六日破晓,金哀宗在少数侍从的护卫下,从西门仓促逃入了这座“神佑之城”。

没过几天,二十三日,崔立发动兵变,金哀宗的巢穴覆灭。这个坏消息是奉命去南京接回两宫的徒单四喜、术甲塔失不带回的。

兵变当天,二人早把皇帝的女人抛在了脑后。城内乱成一团,徒单四喜拉着自己老婆,术甲塔失不背着自己老爹术甲咬住,跟随原雇来护卫两宫的一队忠孝军,打算从东面的曹门夺路而逃。受到卫兵阻拦后,一行人又匆匆转到南面的陈门。这次他们运气不错,把守陈门的裕州防御使阿不罕斜合早已逃走,临时接替的经历官完颜合住给他们放行。金哀宗听到四喜、塔失不回来了,大吃一惊,连忙询问太后、皇后下落。二人回答:京城兵变,来不及入宫。金哀宗气得咬牙切齿:“汝父、汝妻独得出耶!”下令将他们斩首示众。[《金史·徒单四喜传》。]

金哀宗思念的人没来,跑出来的都是些他觉得无足轻重的角色。比如,护卫蒲鲜石鲁,他冒死从太庙中抢救出了五张太祖、太宗和后妃的画像(御容),驮着跑到了蔡州,情况类似的还有原东面元帅把撒合。金哀宗责怪这些人在兵变之际“不闻发一矢,而束手受制于人”,也没给什么好脸色。[《金史·崔立传》,王鹗:《汝南遗事》。]

如今,归德的守备力量,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金哀宗抵达前的本地军队。这部分除了原有的镇防军外,还有少数溃兵。前一年(正大九年)正月,徐州行省完颜承立(庆山奴)、元帅完颜兀论,率本部精兵一万五千,驰援京城。他们在睢州(今河南睢县)和归德之间的杨驿店,遭遇了肖乃台、史天泽麾下的蒙汉混编军团。结果,兀论战死,庆山奴被俘,只有三百多名溃卒逃入了归德。[《金史·内族承立传》。]这些残部,经过上一轮围攻,基本被石盏女鲁欢整合成了一支军队。

第二部分是外来军队,包括随金哀宗登船的忠孝军骑兵、被撇下的侍卫亲军步兵,还有白撒麾下的残兵败卒,纷纷先后汇入归德。[白撒败回归德后,金哀宗将亲征失败的责任全部推卸给他,囚禁七日,最后饿死狱中。见《金史·白撒传》。]

外来军队进驻归德后,小城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粮草很快也不够了。陆续抵达的金军残部,只好统统打发到归德周边的宿州、徐州、陈州等地就粮。到了三月底,粮食依旧短缺,侍卫亲军也只好分流到外面就粮。城内只留下元帅蒲察官奴的四百五十名忠孝军、元帅马用的七百名归德城防军。[《金史·蒲察官奴传》。一说马用军为二百八十余人,见《金史·哀宗本纪》。]

前面说过,蒲察官奴是个职业冒险家,而且热爱赌博,忠孝军月薪丰厚,他就拿这笔钱成天在营中开赌。他的经历非常奇特,在蒙、宋、金三方都混迹过。三峰山兵败,他逃到南宋襄阳,结交上京湖制置使陈赅,两人称兄道弟,一起喝酒。

金军将星大批陨落后,官奴就成了极少数战斗力突出的军官。他曾率数百骑兵冲入蒙古军,“生挟一回纥(西域人)而还”。金哀宗北征卫州,官奴麾下的忠孝军号令明肃,秋毫无犯,白撒的大军却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河北百姓“哭声相接,尸骸盈野”。[《金史·完颜白撒传》。]

金哀宗不得不倚仗官奴和忠孝军,却瞧不起这个反复无常的草根元帅。何况,有传言说,官奴和当时盘踞山东的军阀国用安勾结,企图劫持皇帝去海州(今江苏连云港),招集山东豪强,收复北方,如果大事不成,就坐船去辽东。金哀宗派纥石烈阿里合、完颜习显暗中监视官奴,二人反而投靠了官奴。

不过,金哀宗也不信任归德本地的军队。侍卫亲军外出就粮,他一边提醒官奴:“女鲁欢尽散卫兵,卿当小心!”一边又装模作样时常召见马用,把官奴晾在一边,公然制造隔阂猜忌。迭经挫折、背叛和失败,宛如惊弓之鸟的金哀宗,只相信他自己,外加身边几个近侍。

侍卫亲军留在归德,多少有些震慑作用。三月二十一日,他们前脚刚走,官奴和马用的冲突就公开爆发了。二十九日,金哀宗下旨,在尚书省临时办公地设酒席招待,宰相居中调停,希望二人和解。不料,这天午夜,酒席刚散,忠孝军就对放松戒备的城防军举起了屠刀。混乱之中,马用被杀,麾下的军队死的死,逃的逃。

第二天天亮,忠孝军把扈从百官驱赶到一所宅子里,大开杀戒。官奴亲自监押女鲁欢(已升为参知政事)至其家,抄家之后,再手刃之。忠孝军都尉马实披甲持刀,闯入照碧堂,企图抓走近侍局直长把奴申。金哀宗听见外间哗变,拔出剑准备自卫,看到马实,才愤怒地说:“替朕转告元帅,朕左右只有此人,留他一命!”马实慑于皇帝的气势,逡巡而退。

忠孝军兵变,一共杀害了左丞李蹊以下三百多名朝廷官员,外加军官、护卫和平民三千多人。至此,追随金哀宗“亲征”的旧人,几乎被诛戮殆尽。傍晚,官奴跪在孑然一身的金哀宗跟前禀告:“石盏女鲁欢等人谋反,臣杀之矣!”金哀宗只好赦免官奴,还升他做枢密副使、权参知政事。

兵变后,金哀宗被软禁于照碧堂。这是城内一处别墅。庭院内,花木扶疏,垂荫匝地,潭水青碧,居然很有一番初夏光景。可是,金哀宗的心却像寒冬一样冰冷。

大金王朝,一度统治着北临荒漠、东接西夏、南与宋国“取淮之中流为界”的广袤疆土。如今,末代皇帝的帝国,就只剩下这可徒步丈量的湫隘之地。归德小城的一个角落,照碧堂外那一圈灰瓦白墙,就是他发号施令的范围。

官奴之变,无非是去年的锄奸匿名信、火烧宰相宅、屠杀蒙古使团等一系列“下克上”事件的高潮。金哀宗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他成天在照碧堂上,对着低头不敢吭声的左右侍从,不知是在抱怨,还是在喃喃自语:“自古无不亡之国、不死之主。但恨朕不知用人,致为此奴所囚耳!”[《金史·哀宗本纪》。]

蒲察官奴出身寒微,如今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亟待树立威望。他盯上了城外尾随而至的蒙古军。

蒙古军沿河岸竖立木栅,以城北的王家寺为大本营。他们人数不多,但其中有新卫达鲁花赤撒吉思卜华、肖乃台、史天泽、张柔等人的部队。这几支军队,从南京、卫州一路追到归德,是城内军队的冤家对头。

在内行人眼中,蒙古军扎营的位置颇成问题——太过逼近归德北门,而且是“背水而营”,左右两侧也靠近水道,船舶往来无禁。四月初,速不台召史天泽返回南京议事(大概是讨论入城受降)。临行前,史天泽提醒撒吉思卜华:“此岂驻兵之地乎!彼若来犯,则进退失据矣!”撒吉思卜华不听。[《元史·史天泽传》。]

据说,金哀宗的亲征大军溃于河北之时,官奴的母亲被蒙古军俘获。逃入归德不久,金哀宗授意官奴,借口索还母亲,与蒙古军大将忒木䚟接洽,试探是否有和谈的希望。官奴对忒木䚟佯称想劫持皇帝投降,换回了老母,趁机与蒙古人频繁接触。双方甚至偶尔坐着船,到水中央赴宴畅饮。蒙古人派出的使节,大都是女真人、契丹人,先后有十几人。蒙古高级军官都在王家寺住宿,这个关键情报,官奴是从此辈口中探听到的。于是,官奴策划了一次特种作战——“斩首行动”(Decapitation Strike)。[《金史·蒲察官奴传》对官奴谋划夜袭,有两段相连的文字记载,分别以“故官奴画斫营之策”“遂画斫营之策”结尾,明系不同史源的粗糙拼接。第二段记载描述忠孝军张都统哗变,逼迫官奴出城夜袭,此处暂不取。]

四月十八日[《金史·蒲察官奴传》记载夜袭为五月五日,王鹗《汝南遗事》记载为四日,此处采用李冶《太傅忠烈公神道碑》关于董俊死亡日期的记载。],速不台蒙古军进入南京城的前两天,在夜色掩护下,官奴率领四百五十名忠孝军,口中衔枚,身穿黑衣,从归德城头抛出绳索爬下,在南门外登上了事先隐蔽好的冲锋舟,从东边水道摸黑绕到王家寺背面。他们悄悄清除掉木栅后面的“外堤逻卒”,直扑蒙古军大本营。

此时,已是夜里四更。猝然遭袭,熟睡中的蒙古军官登时乱成一团。过了片刻,他们察觉来袭之敌人数不多,才冷静下来,组织各人的帐前亲兵负隅顽抗,希望坚持到援兵抵达。

这时,官奴部署的第二拨突击队,从北门冲出,乘小船赶来增援。奇袭效果既已达成,此时金军可谓倾城而出。金哀宗亲自登上北门城楼,眺望王家寺方向的火光,还在门外准备了小船,一旦夜袭失败,随时逃往徐州。

第二拨突击队手持在南京围城中大显神威的初级喷火器(飞火枪),枪口喷出赤色火焰,在黑夜中尤其诡异。他们从王家寺四面一拥而上,呼声震天。蒙古军腹背受敌,彻底崩溃,三千五百余人被挤到河中溺死。金军一把火将王家寺和木栅烧成焦炭,赶在敌军增援抵达前,兴高采烈收兵回城。

根据蒙古一方的记载,大将撒吉思卜华在这次“斩首行动”中丧生[《元史·撒吉思卜华传》。]。此外,还有“藁帅董公,完帅郑公、韩公,十千户,皆在死列”。[姚燧:《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公神道碑》。传主李伯祐当时是史天泽部将。]

黑夜中力竭战死的藁帅董公,是时年四十八岁的董俊[《元史·董俊传》,李冶:《太傅忠烈公神道碑》。]。这是后来元朝赫赫有名的军功世家藁城董氏的第一任当家。另一大汉人世侯家族顺天张氏的第一任当家张柔,眼看王家寺北面、西北各个阵地先后崩溃,带着直系部队,战战兢兢藏到河堤下方。官奴撤退前顾不上他们,他们才全身而退。[元好问:《顺天万户张公勋德第二碑》。]

夜袭王家寺是一场多年罕见的胜仗。

凯旋回城后,金哀宗将官奴的权参知政事中的“权”字去掉,改为真授,加左副元帅,赏赐御马。然而,参知政事,在金末仿佛是个被诅咒的官职,官奴的两位前任(完颜奴申、石盏女鲁欢)的下场就是见证。

城北的蒙古军大营崩溃后,军事威胁在短期内得到缓解,金哀宗也不用准备小船偷偷逃亡徐州了。他和近侍们觉得,归德绝非久住之地,听说南面的蔡州,“城池坚固、兵众粮广”,是个不错的选择。

官奴早先去蔡州出过差,清楚那里不但抵近南宋边境,各方面条件也远不如归德,执意反对。王家寺之战后,天兴二年(1233年)五月十五日,官奴、阿里合带领百名忠孝军骑兵,前往归德南面一百余里的亳州(今安徽亳州),留下其他人在归德监视金哀宗。官奴一去就是大半个月,不知有何图谋。[《金史·李喜住传》。李喜住时在亳州,建议官奴西迁:“留辎重于蔡,选军扈从入圣朵(寨),就武仙军,遂入关中。”]

早先就有谣传,官奴伙同国用安,要劫持皇帝去海州;后来,又谣传他要劫持皇帝投降蒙古军;现在又谣传他想逼皇帝退位,自己去光复山东,不行再把皇帝献给南宋赎罪。总之,谁都不明白,这个桀骜不驯又反复多变的脑袋里,到底在思考什么,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不准去蔡州。官奴已经当众宣布:“敢言南迁者,斩!”

不过,金哀宗是个性格比较刚强的君主,绝不可能任人摆布宰割。在他授意下,内侍局殿头宋珪(乞奴),奉御吾古孙爱实、纳兰忔荅,护卫女奚烈完出、范陈僧、王山儿等人密谋诛杀官奴。

六月六日,在金哀宗的屡次催促下,官奴很不情愿地从亳州返回。双方再次讨论去就问题,金哀宗一再表示,希望去蔡州。双方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史称,官奴“愤愤而出,至于扼腕顿足,意趣叵测”。最后的谈判破裂,金哀宗决心动手。

当天,金哀宗派近侍宣旨:在照碧堂召见两位参政——张天纲和官奴,商议军机大事。官奴刚进照碧堂,就发现气氛不对,官员只有他一人到场,照碧堂中,金哀宗负手背身而立,缓缓转过身,冷喝了一声:“参政!”

官奴还来不及答应,埋伏在门后的女奚烈完出突然闪出,挺刃刺入官奴肋下,金哀宗也拔出剑,砍入官奴肩膀。官奴浑身是血,慌忙转身想逃,纳兰忔荅和吾古孙爱实二人从后面扑上来,将官奴杀死。

元人郝经的《照碧堂行》,对金哀宗“照碧堂中亲讨贼”(郝经《汝南行》)补充做了一番生动描绘:

事急壮士能感激,决计惟当下手先。

卿为其易朕为难,传呼便诏将军(官奴)见。

升堂进谒遽令前,太阿倒持仍使看。

王敦但觉赤日压,全忠甚骇浃背汗。[据说东晋明帝察访权臣王敦营地时,王敦梦见赤日环城而惊醒;唐昭宗令权臣朱温(全忠)为他系鞋带,意欲左右下手除之,朱温汗流浃背。]

倚门力士(完出)惊盻瞠,面无肉色复肉膻。

胆定徐徐索剑还,径斫逆贼肩膂断。

照碧堂红血满壁,手刃不觉御衣溅。

……

从这首诗看,似乎在发出刺杀暗号前,金哀宗先要求观赏一下官奴佩带的名剑(“太阿倒持仍使看”),解除了他的武装,发难之际,又顺势用此剑斫伤官奴。这个情节,与《金史》记载颇有出入,或是诗人浪漫的想象。

官奴被杀后,金哀宗宣召他的党羽觐见。白进在照碧堂前被杀,阿里合半路发现不妙,被乱箭射成了刺猬。城内数百名忠孝军,听说主将身亡,纷纷披甲上马,准备拼个鱼死网破。金哀宗派人佩戴虎符,前往安抚,又亲自登上归德城的双门,宣布大赦,任命范陈僧、王山儿出任元帅,接管忠孝军。[《金史·蒲察官奴传》《金史·宋珪传》。据后一种资料,刺杀官奴之地为“临漪亭”。]

古往今来,大权旁落,依靠种种手段失而复得的皇帝有很多,但是,极少人有胆量持剑亲自动手,不惧血溅御衣。比曹魏的高贵乡公幸运,孤注一掷而能全身而退的皇帝——比如,事变前先喝了盅酒壮壮胆,接着手刃尔朱荣的北魏孝庄帝——就更加凤毛麟角了。手握寒光四射、散发淡淡血腥味的铁剑,金哀宗踌躇满志,仿佛又寻回了一点正大初年的勇锐之气。郝经《照碧堂行》形容他此刻的心理是“此时便亡心亦足,外敌虽强无内难”,也许并不贴切。至少在这短短的一刻,金哀宗想到的绝不是亡国,而是后来不吐不快的豪言壮语:“至于宋人,何足道哉!朕得甲士三千,纵横江淮间有余力!”[《金史·完颜娄室传》。]

六月十八日,金哀宗一挥马鞭:走,南下蔡州!

二、防御专家仲德

天兴二年(1233年)六月十八日,金哀宗及其扈从队伍,冒着大雨从归德启程南下。当时的天气记录是“连日暴雨,平地水数尺”[《金史·五行志》。]。起初,金哀宗和他的近侍还可以坐船,情形不至于太过狼狈。那些在岸上跟着御舟亦步亦趋的文武官员,只能徒步踩在齐膝深的泥淖中,沿途摘些青枣等野果充饥,掉队的人很多。没几天,自参政张天纲以下,“足胫尽肿”,苦不堪言。[《金史·乌古论镐传》。这是描述金哀宗幸蔡途中经历最详细的记载。]

六月十九日,金哀宗一行人抵达亳州。围观的父老看到,皇帝骑着马,身披一件黄色袍子,头戴黑色斗笠,前方只有两位举着青、黄色旗帜的护卫,后面有人张着黄伞,随从不过二三百人,五十多匹马,仪卫萧条,行色匆匆。

御驾在亳州休整了一天,第二天继续南下。此时,天空仿佛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暴雨下得更加猛烈,满世界都是白花花的雨水,前方道路也被冲毁。听说,户部侍郎韩铁住从南京赶来,想加入金哀宗的队伍,正遇上大雨倾盆,洪水横流,一不留神,骑马跌入深沟,扑腾两下就消失了。[王鹗:《汝南遗事》卷一。]

没办法,御驾只好进入亳州城南的双沟寺中避雨。昔日青烟缭绕、人头攒动的伽蓝,如今仿佛荒山废寺。金哀宗走进山门,寺内“蒿艾满目,无一人迹”,他流下两行热泪,仰天长叹:“生灵尽矣!”[《金史·乌古论镐传》。]

六月二十六日,蔡、息、陈、颍等路便宜总帅,镇南军节度使乌古论镐率父老千人,在蔡州城(即蔡州的州治汝阳城)门外迎候圣驾,伏拜于马前。

说来也巧,金哀宗一行刚进入蔡州,连日来的暴雨忽然就停了,艳阳当空,接下来是一连好几个月的大旱天气。大家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征兆。[王鹗:《汝南遗事》卷一。]

不管怎样,金哀宗的小朝廷,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避难所,不用成天为蒙古游骑心惊肉跳,或担心被洪水冲走。为表感激,七月初,金哀宗下旨:升乌古论镐为御史大夫,蔡州城内官吏军民人等,集体晋升散官二等,为皇帝出行张罗奔走的人升职事官一等,同时颁布了一道针对蔡州境内的特赦:

天方悔祸,少宽北顾之忧。人亦告劳,爰启南巡之议。惟今蔡郡,实古豫川,干戈以来,市井如故。介孤墉而抗敌,出众力之输勤。及闻临幸之初,愈谨奉迎之礼。人以至于垂泣,朕亦为之动怀。宜沛恩私,曲加慰浣。

自天兴二年七月一日昧爽以前,据蔡州管内支郡属县,杂犯死罪以下,并行释免。官吏军民,各覃恩两重。归德以南经过去处,曾经应办者迁一官。百姓逃亡户绝者抛下地土,听人恣耕,并免差税。自来拖欠官房、地基、军需等钱,俱免追征。连年兵饥,多有暴露骸骨,仰所在官司如法埋瘗。

呜呼!奉畜尔众,敢辞亳邑之迁!时迈其邦,尚获周家之助。咨尔有众,体予至怀,故兹诏示,想宜知悉。[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7—368页。亦见王鹗:《汝南遗事》卷一。]

八月二十三日,是金哀宗的生日——“万年节”。这是他头一次在京师以外的地方过生日。金哀宗思念被蒙古人押送北上的仁圣太后(他呼为“阿婆”)[《金史·后妃传》。],偷偷涕泣,左右侍从不忍仰视。

这一天,还在为金朝坚守的州郡孤岛,通过各种途径送来的贺表依然有二十多封[王鹗:《汝南遗事》卷三;《金史·哀宗本纪》。]。皱着眉头看着这一沓贺表,金哀宗更是悲从中来。毕竟,大金王朝的全盛时期,五京十九路的京、府、州,共计一百七十九座,如今名义上也只剩下十分之一。更要紧的,他遣使分头去各地催促发兵勤王,依然迟迟毫无音讯。

皇帝周围的其他人,似乎要比他心宽得多。到了蔡州,暂时不用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四面八方陆续进献布帛、米麦、肉脯、茶、蜜等各种物资,生活条件比在归德大大改善[《金史·乌古论镐传》。]。于是,皇帝左右的近侍人员,不少居然开始“娶妻、营业(业指田地房产)”,仿佛过上了太平日子。[《金史·完颜仲德传》。]

在蔡州城内,并非所有居民都十分欢迎金哀宗一行人到来。河北人窦默在战火中失去了所有亲人,贞祐南渡后,他孑然一身,辗转来到蔡州避难。窦默盘算,皇帝到了蔡州,蒙古兵迟早尾随而至。他收拾行装,悄悄出了城,干脆躲到了南宋境内的德安(今湖北安陆)。在南宋,窦默深入钻研程朱理学,后来因缘际会,进入了元世祖忽必烈的幕府,经常向这个蒙古皇帝灌输儒家的三纲五常和帝王心术。[《元史·窦默传》。]

窦默这样头脑清醒的人毕竟是少数。此前,蔡州城在乌古论镐的守备之下,一直处于半戒严状态:出城樵采的人,必须用墨水在脸上涂上标记,回城核验;携带钱物出城,官方还要强制征收15%的赡军税,气氛颇为紧张。七月,金哀宗到来后,戒严措施全部取消:“驰门禁,通众货”,城内外的商贩又逐渐活跃,蔡州百姓举手加额,欢呼雀跃。一日之间,公私多年贮藏的美酒,就喝得一滴不剩。[王鹗:《汝南遗事》卷一;《金史·乌古论镐传》。]

受这份乐观情绪的感染,金哀宗也开始放松警惕。

七月初六,皇帝下旨,修葺城内的“见山亭”和蔡州同知衙门,作为“游息之所”。完颜仲德劝谏说:“古来人君遭遇国难,流离失所,无不痛自贬损,才能树立中兴大业。如今,各地州郡降的降,破的破,只剩下一座蔡州孤城。这里虽不比宫阙,较之前大家风餐露宿,却好了不少。唯愿圣主爱惜民力,不要因大兴土木导致百姓离心。”金哀宗略感羞愧,撤回了此前的圣旨。

没过多久,金哀宗又发出密旨,让内侍殿头宋珪在乌古论镐之妻蒲察氏的协助下,遴选城内未出嫁的闺女,预备充实后宫佳丽,很快就挑中了数名女子。完颜仲德又劝谏说:“天子后妃,职在承宗祧、广继嗣。臣风闻圣主派人选取良家子,以备后宫,臣知道,圣主一定不是为了美色,而是为了江山社稷考虑。但是,外间无知小民听说此事,只会觉得如今汴京陷没,七庙乏祀,两宫播迁,圣主不图报仇雪耻,却先求处女,仿佛要在此久居。民愚而神,不可不畏!”金哀宗怫然不悦,也只好解释:“六宫失散,朕身边没人伺候。爱卿既然这么说,朕只留下粗通文墨的一人,其他人都遣散了吧!”[王鹗:《汝南遗事》卷一;《金史·乌古论镐传》。]

事实上,整座“陪都”都沉浸于太平节令的欢乐气氛,大概只有一个人除外。

尚书右丞兼枢密副使完颜仲德,自幼颖悟不群,文武兼备。他是女真人,早年进入侍卫亲军见习,本可以凭借这个出身,仕途无忧,他却折节求学,手不释卷,金章宗泰和三年(1203年)进士及第,历任州县。贞祐动荡,他被蒙古人俘虏,不到一年就学会了蒙古话,率万人反正,金宣宗特授邳州(今江苏邳州)刺史。哀宗即位后,仲德先后出任归德府同知、徐州(今江苏徐州)行院、关陕以南行元帅府事、巩昌(今甘肃陇西)知府兼行总帅府事。

前面说过,得知京师被围,仲德提着一千孤军,从驻地出发,以野菜充饥,辗转五六百里,才在南京城门口勉强追上了金哀宗的“亲征”大军。这时,他同留居南京的妻儿,已经五年没有见上一面了。论忠诚、担当和能力,仲德都不愧史家的评价——“南渡之后,一人而已。”

不过,这份辉煌履历中的另外两笔,很少有人注意:兴定初年,仲德出任邳州刺史。到任后,他“增筑城壁,汇水环之”,才把邳州城改造成一座设防要塞。正大初年,仲德出任徐州行院。徐州的条件比邳州稍好,城东、西、北三面都有黄河环绕,唯独南面地势平坦,缺乏掩护。仲德“叠石为基,增城之半”,不但加固了城墙,又疏浚护城壕,引来河水灌满,把徐州也改造成一座深沟高垒的要塞。[《金史·完颜仲德传》。]

可见,仲德拥有永备筑城和野战筑城(permanent/field fortification)的丰富经验,尤其擅长因地制宜的城池防御。这样的人才,在那个年代的历史记录中非常罕见。在蒙古一方,只有顺天万户张柔,先后在保州(今河北保定)、亳州、杞县(今河南杞县南)和大都修筑城防工事,也是金元之际一流的军事工程专家[关于作为筑城专家的张柔,参见周思成:《元初汉人世侯张柔与金元之际北方的军事筑城》。]。在这个领域,仲德算是张柔的前辈。

不像合达、陈和尚或官奴,完颜仲德没展露过惊艳的战略才华,没打过漂亮的野战,更不是叱咤疆场的勇将。实际上,战争打到这个地步,金哀宗左右即使有孙武、吴起复生,韩信、白起再世,也无济于事了。仲德,恰恰是此刻的金哀宗和蔡州城最需要的人——一个意志坚定、经验丰富的防御专家。

然而,在行家看来,蔡州城抵御围攻的条件,着实不怎么样。蔡州坐落在开封南边四百多里的淮河平原上。从小城再往南走百余里,就是淮河,过了淮河,就进入了南宋境内。淮河的支流汝河(汝水)从西北蜿蜒东下,先后流经蔡州的北、东两面,但干流距离城池较远,难以起到屏障作用。所幸的是,汝河有一条小支流——练江,从西边流过来,在城池北面汇入汝河;南门外则有一片湖泊,湖水深达数丈,名为“柴潭”[王鹗:《汝南遗事》卷三:“蔡之东、北,皆汝水,而西、南二面汇水以为固。”亦见金镇等纂修:(康熙)《汝宁府志》卷一。]。“北守练江”“南守柴潭”,成为这里唯一的局部地形优势,但是,充其量也只能给围攻军队制造一些麻烦。

金哀宗驻跸归德的时候,就有人替他系统分析过南下蔡州有“六不可”:

1.归德环城皆水,围攻军队难以靠近;蔡州没有这样有利的屏障。

2.归德粮草不足,但可以从周边水域打捞鱼虾、芡实作为补充;蔡州如果被围,就没有这样的资源。

3.王家寺夜袭后,蒙古军没有再围困归德,无非是改变了策略,打算趁城内军队出逃,跟踪追击。

4.蔡州距离南宋边境不到百里,南宋如果和蒙古联手,给兵给粮,祸不可解。

5.归德守不住,还可以从水道东行,前往徐州;蔡州如果失守,就是死路一条。

6.如今正值暑雨季节,河南千里泥淖,金哀宗体型肥硕,不便鞍马,仓促遇敌,恐有不测。[王鹗:《汝南遗事》卷一;《金史·国用安传》。]

以上是国用安派人用蜡丸书从山东送到归德的报告,但主要反映了蒲察官奴的意见。遗憾的是,金哀宗一意孤行,等到了蔡州,才发觉悔之晚矣。[为此,金哀宗特意嘱咐尚书省赡养官奴的母亲和妻子,见《金史·蒲察官奴传》。]

尽管各种条件不如人意,完颜仲德还是利用合围前的七、八两个月时间,加紧部署城池防御。

金军在蔡州城南面的柴潭两岸、北面的练江,都修筑了临时性的防御工事。在城墙四面分别设立了“四隅讥察官”(从八品),由曾任汝阳县令、熟悉本地情况的王鹗[正大元年(1224年)词赋状元]统辖,负责监督城内外的人口流动,维护城墙、楼橹;另设“四隅和籴官”,高价收买民间余粮,共储备了粮食一万七千余石[王鹗:《汝南遗事》卷三。]。这一次,金人还汲取了南京大疫的教训,在城中设了一个惠民司,安排随驾的太医轮流值勤,二名年老的进士负责抓药,密切关注和应对城内的伤病和瘟疫。[《金史·哀宗本纪》。惠民司至少在金世宗时期就有了,“掌修合发卖汤药”,从六品,隶属尚书礼部,有令、丞、直长、都监等官,见《金史·百官志》。陈学霖先生认为是海陵王时期“惠民局”的扩大机构。见Hok-Lam Chan:The Fall of the Jurchen Chin:Wang E’s Memoir of Ts’ai-chou under the Mongol Siege(1233—1234),p.130.]

以上是基础的围城动员体制。一个月以来出入无禁、欢歌醉舞的蔡州,总算再度被拉回到半戒严状态。

鉴于城内兵力不足,金哀宗遣使四出,在周边地区征集援兵,加上城内的军队,一共“得精锐万人”,分为亲卫军、路分军、都尉军、镇防军、保甲军(民兵)五个等级。不久,宿州(今安徽宿州)副总帅高剌哥,鲁山(今河南鲁山)元帅元志,息州(今河南息县)忠孝军蔡八儿、王山儿等人也纷纷率部来援。[王鹗:《汝南遗事》卷二。]

援兵越来越多,粮草反倒不敷分配,只好一再拣选,将部分“疲软军”以及随军家属,护送到附近州县就粮。金哀宗打算将剩下的精兵分为三等,并按等级发放口粮:上等军每月八斗,中等军六斗,下等军五斗。

明目张胆的歧视性分配制度,必然引发麻烦。完颜仲德设计了一套竞争分配机制:每五天举行一次全军范围的射箭比赛。用弓的,距离一百二十步;用弩的,距离二百步。每人十支箭,每射中靶心一箭,赏三升麦;射到靶子上,即使偏了,也给二升麦。几轮比试下来,上军、中军实际得到了额外口粮。赛场外,各军都踊跃训练,那些技艺高超的射手,金哀宗亲自赐酒犒劳,还可以起到激励士气的额外效果。[王鹗:《汝南遗事》卷三。]

仲德还找出了一位军火专家——术甲咬住,这是前南京南面元帅,崔立之变后,他跟着儿子术甲塔失不逃到了归德。徒单四喜和术甲塔失不因未能救出两宫,金哀宗一气之下,下令处死,咬住却跟着哀宗一行来到了蔡州[术甲咬住的经历,见陈学霖先生的考证。Hok-Lam Chan:The Fall of the Jurchen Chin:Wang E’s Memoir of Ts’ai-chou under the Mongol Siege(1233—1234),p.126.]。如今,在仲德的极力推荐下,金哀宗不计前嫌,任命咬住为工部侍郎兼军器监使,负责打造盔甲兵器,限期一月。咬住生性不苟言笑,平时就经常冷着一张脸,人送外号“隔年笑”,但确实精通业务,这批装备及时完工,城内士气又为之一振。[王鹗:《汝南遗事》卷二。]

最后,仲德深知,围城中人的心理往往比城墙更脆弱,要死守蔡州,正面激励远远不够,必须有令行禁止的严明军纪。金末军队风气败坏,进入蔡州的各路人马,不是骄兵悍将、横行无忌,就是贪生怕死、不堪一战。甚至,同一群人往往兼备这两种品性。

仲德和张天纲商量,整肃纪律,收拾人心,首先从金哀宗身边的近侍下手,杀鸡儆猴。恰好有四个人撞上了枪口:护卫女奚烈完出(诛杀官奴有功)、近侍局直长粘合斜烈、奉御陈谦、权近侍局直长完颜泰和(内族)。他们嫌蔡州生活条件太艰苦,经常吃不饱,表示要去北面的陈州就食,还公然口出怨言。张天纲当即下令,将四人押出城门,任其所之,就是不准回头。四人战战兢兢走到汝水南岸,就遇到了巡逻的蒙古游骑,无一幸免。城内军民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拍手称快。[《金史·张天纲传》。]

接下来,轮到臭名昭著的忠孝军遭到整肃。八月十日,忠孝军提控李德等十余名军官,骑马直接闯入尚书省驻地,扬言每月军饷不如以前丰厚,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仲德下令将这些人五花大绑,押到都堂,痛责六十大板。

听说此事,金哀宗责备仲德:“这支部队作战得力,如今正要仰仗他们,怎么不稍加优容,下手这么狠?”仲德回答:“危急存亡之秋,录人之功而隐人之过,这是圣主的恩德。但是,身为将帅,却不能宽纵属下,要做到小犯则决,大犯则诛。强兵悍卒,不管打仗如何生猛,都不可使一日不遵军法。官奴之变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如今,必须不惜代价整肃纪律。一切赏赐之权,都归圣主所有,至于处罚违法乱纪之徒,一切责任,臣一人承担!”金哀宗陷入了沉默。

据说,这番御前对话传出,“军士闻之怖惧,至于亡,不敢犯”。[王鹗:《汝南遗事》卷二;《金史·完颜仲德传》。]

八月五日,在蔡州城东北的见山亭前,金哀宗举行了一次阅兵[《金史·哀宗本纪》。]。看到“军威稍振”,他多少心感宽慰。他身边的近侍和大臣,更是十分乐观,觉得蔡州可以长期坚守。

完颜仲德的想法恰恰相反。在仲德心目中,蔡州只是一个中间站,可以从此继续往西,实现之前规取陕西、巴蜀的战略宏图。早在七月,他就推动颁布了《进马迁赏格》:凡进献一匹装具齐全的战马,升官一等,二匹升官二等……马匹不足,加以强制征用,违抗或匿藏者治罪。好不容易凑够了千余匹战马,交给枢密院佥事抹撚兀典管理[王鹗:《汝南遗事》卷一。]。这支快速机动力量,不是用来守城,而是为长途西征预备的。

可惜,金哀宗和他的亲信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仲德只好每天在府邸里深居燕坐,闭上双眼,唏嘘不已[《金史·完颜仲德传》。]。两个月来,他脑袋里始终只装着两个问题:还剩多少时间?还能再做什么?

若没有完颜仲德的殚精竭虑,小小的蔡州城,必定顶不住蒙古军第一回合的冲击。

三、宋军报到!

对蒙古帝国来说,这场始于1211年的漫长“围猎”,已经接近尾声。

参加最后围猎的蒙古军,由塔察儿(Tachar,又名倴盏)任总指挥官,统率原速不台麾下的张柔、苫彻拔都儿,还有肖乃台、史天泽等人的部队。塔察儿是成吉思汗时代的“四杰”博尔忽的侄孙,参加过潼关、河中和南京等地的围城战斗,经验也很丰富。[参见上述诸将在《元史》中的本传。]

此刻,蒙古帝国的主人大汗窝阔台,依然留在数千里之外的草原中心——即将成为新帝国首都的哈剌和林附近。大汗带着宫廷四季迁徙,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春天在迦坚茶寒之地放鹰,夏天在月儿灭怯土的金色大帐中避暑,秋天在古薛纳兀儿的清澈湖水边斋戒,冬天到汪吉的木栅营地围猎野兽[(波斯)拉施特:《史集》第二卷,第69—71页。]。“世界的合罕”徜徉于美酒、音乐、射箭和摔跤比赛之间,觉得犯不着大老远跑到帝国的边陲(汉人的“中原”),给垂死的猎物致命一击。所以,1453年君士坦丁堡围攻战中,骑着白马、披着红氅的拜占庭末代皇帝和骑着黑马的奥斯曼土耳其苏丹,隔着城墙遥遥对视的壮观场景,注定不会出现在蔡州城下。

后来,窝阔台汗列举了“自坐我父亲的大位之后”,自己毕生的四功、四过。其中,四功是“一件平了金国,一件立了站赤(驿站体系),一件无水处教穿了井,一件各城池内立探马赤(镇戍军)镇守了”[《元朝秘史》第281节。]。尽管如此,淮河岸边的小城蔡州发生的一切,只是帝国不断扩张的边陲的又一起小事件。蒙古帝国的世界史《史集》,讲述金朝末代皇帝从南京(Namkīng)出逃后,死在了哈剌沐涟(黄河)一条运河畔的无名城市,既没有提到归德,也没有提到蔡州。

所以,毫不奇怪,塔察儿等蒙古军几乎是从容不迫,甚至有些慢条斯理地朝着蔡州集结。

八月二十三日,金哀宗的生日“万年节”这天,金军接到情报:“敌人大势(蒙古军主力)”已穿过西北方向的钧州、许州,距离蔡州二百余里。[王鹗:《汝南遗事》卷三。]

八月二十九日,护送“疲软军”三千及其家属外出避难的金军,在蔡州南面六十里处,突然遭遇蒙古军,只有百余人逃回。[王鹗:《汝南遗事》卷三。]

虽然缓慢,但毋庸置疑,蒙古人的猎圈在一点一点不断缩紧。

九月九日黎明,寒气袭人,地面漂浮着一层淡淡的积雾。在城内的镇南军节度使衙门,金哀宗率群臣、官兵举行了一次非同寻常的拜天典礼。

在每年的重五、中元、重九这三天,举行拜天之礼,据说是辽朝传下来的传统习俗。女真人的重九拜天,一般在都城外举行,只简单地用一个刻成木船形状的盘子,盛上食物作为祭品,高高架着,祭祀上天。皇帝率领太子、百官行完拜礼,饮过福酒,通常还会举行射柳、马球之类的体育比赛。[《金史·礼志》。]

这次蔡州城内的拜天,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皇帝没有通天冠、绛纱袍、玉辂、大辇一类的舆服礼器。行礼之际,也没有太常乐队的钟鼓伴奏。不久前,护卫蒲鲜石鲁从南京太庙抢救出的太祖太宗御容,只能草草安置在蔡州乾元寺。为此举行“奉安吉礼”,就需要乐队。有人建议,太常雅乐没有,蔡州市井的迎亲唱戏之乐也很热闹。王鹗反驳:“世俗之乐,岂可施帝王之前!”只好作罢。[王鹗:《汝南遗事》卷一。]

没有了烦琐的礼乐,拜天礼回归到女真初兴时那种质朴的肃穆,反倒是好事。

金哀宗拜天那一刻,节度使衙门内外,文臣、武将、侍卫亲军、忠孝军、镇防军、士、农、工、商……无不沉默肃立。天——苍青色的,无所不覆,喜怒无常而又默默无言的神秘宇宙力量,不管被称为“天”(汉人)、“腾格里”(突厥—蒙古人)、Abka(女真人),还是“没”(西夏人),是东北亚民族共同的神圣信仰。此刻,蔡州城内的人,不论他们为着生存,为着守护,还是为着信念,不论他们是女真人、契丹人、汉人、党项人、突厥人,还是蒙古人,也不论他们出于什么机缘,汇聚到这个弹丸之地,心中都不约而同涌起一种莫名的悲悯,还有同仇敌忾的勇气。

拜天完毕,金哀宗向全军训话:

国家开创以来,务广恩德,涵养汝等,百有余年。汝等或荣绍世封,或秀拔民伍,被坚执锐,积有岁时。于此艰危,与朕同患,可谓忠矣!

今敌人将至,正汝等扼腕吐愤,立功报国之秋。纵死王事,不失为忠孝之鬼,比之奴颜婢膝,甘从叛逆者,不犹愈乎?

况汝等立功,常恐不为朝廷所知;今日临敌,朕所亲见,汝等其勉之!

接着,金哀宗吩咐端来美酒,亲自斟酒分赐给在场的将士,每人一杯。

第一轮酒还没赏赐完,城外的斥候骑兵就冲进来禀告:“敌兵数百骑,突至城下!”[《金史·哀宗本纪》。]金军将士纷纷踊跃请战,有人兴奋得连盔甲都来不及穿就冲出去厮杀。金军的突击锐不可当,蒙古军慌忙后撤。

第二天,九月十日,塔察儿带着几百名帐前亲兵,来到城下。他亲自前出到东面城墙外,令通事(口译译员)大喊:“城中速降!当免杀戮,不然无噍类矣!”宣告这种“最后通牒”,几乎是蒙古军在欧亚各地攻城前的标准交战程序。

这次,金军准备更加充分。金哀宗登上东门城楼观战。忠孝军元帅蔡八儿带着一百多名弓弩手,从城脚下事先挖好的暗门冲出,偷偷渡过汝河,对准岸边的蒙古前锋“左右交射之”,另一支骑兵部队绕到蒙古人后方偷袭,生擒二人而归。[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6页;《金史·忠义传》。]

第二轮试探过后,蒙古军很长时间没有再靠近城墙,而是按照传统的围城战术,开始修筑“长垒”,即攻城防线(环绕线)。[《金史·哀宗本纪》。]

金军内部有人建议,应趁蒙古军“工役未竟,人马远疲”,全力出击,先给他们来个下马威。金哀宗等人顾虑城内军队成分复杂,人心未定,即便一击得手,军队出了城,未必肯再回来死守,没有答应[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6—367页。]。此后十几天,金军只是不断加强战备,迎接即将来临的猛烈围攻:

九月十日,蔡州城正式进入戒严状态。

九月十五日,施行粮食配给。宰相以下,直到小兵,每人每月支粮六斗。

九月十八日,强制征粮。私人存粮不得过八斗,十岁以下五斗,其余全部充公,藏匿者处死。括粟特派员照例“穴地扑墙,少不容贷”,强征到粮食二万五千余石。

金哀宗的御用术士武亢,出身天文卜算世家,父亲是司天管勾武祯。武亢现任司天长行(司天监的见习吏员)[Hok-Lam Chan:The Fall of the Jurchen Chin:Wang E’s Memoir of Ts’ai-chou under the Mongol Siege(1233—1234),p.80.],推算灾异相当准确,但脾气古怪,朝中人缘很差。金哀宗请他推算,蔡州城的围攻何时能解除?武亢回答:“明年正月十三日,城下无一人一骑矣。”简单的预言,初看十分乐观,仔细想想,却令人毛骨悚然。金哀宗没想那么多,大笑着吩咐下去:粮食配给就按这个日期估算,确保期限内不缺粮就行![王鹗:《汝南遗事》卷二;《金史·方伎传》。]

九月二十三日,新任命的守城官员集体登上城头,各就岗位。四座城门加派近侍(奉御)一人,随时巡视。四面城墙的守御长官如下:

内城:殿前右卫将军、权左副都点检完颜斜烈(正),都尉王爱实(副)

东面:总帅孛术鲁娄室(正),都尉完颜承麟(副)

南面:御史大夫、权参知政事乌古论镐(正),总帅元志(副)

西面:殿前都点检兀林荅胡土(正),忠孝军元帅蔡八儿(副)

北面:忠孝军元帅、权殿前右副都点检王山儿(正),元帅纥石烈柏寿(副)[王鹗:《汝南遗事》卷三。记载与《金史·哀宗本纪》有异,暂从《汝南遗事》。]

十月一日,蒙古军的攻城防线修筑完成,“耀兵于城下,旗帜蔽天”。日暮之前,蒙古军发动了一次试探性进攻,焚毁城郭外围的四个关城后撤退[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6页;《金史·完颜仲德传》。]。夜幕降临,蒙古军各部同时点燃营火,城头的守军望见远处忽然亮起一道巨大的火圈,将幽暗的天空照得通红,沉郁的鼓角声此起彼伏,不觉失声大喊。

长垒完成后,蒙古军并未急于攻城。反倒是金军小股部队频繁出城夜袭,但没有取得什么战果。[王鹗:《汝南遗事》卷三。]

守城官兵享受每月固定的配给,还可勉强糊口。括粟之后,普通百姓虽说限留八斗,但这是最高额,大多数人恐怕连八斗存粮都没有。黑市上的粮食自然也买不起,因为“斗米白金十两”[王鹗:《汝南遗事》卷三。]。十月十日,万余名饥民聚集在尚书省前,请求放他们出城自谋生路,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就在内城举行了游行示威,“大呼于道”。金哀宗听到喧闹,问清原委,同意放饥民出城。但是,每座城门每天只限一千人,巡查四座城门的近侍官员逐日清点。奉御完颜绛山负责北门,他看这些饥民可怜,多放了一些人出去,被责罚四十大杖。不久,守军发现,出城的饥民经常把城内情况泄露给敌人,下令禁止再放人出城。[《金史·完颜绛山传》;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6页。]

十月十二日,为了缓解粮食危机,金哀宗吩咐,拨出十艘官船,让饥民到护城河的水面上打捞一些菱芡、苲草果腹。此令一出,百姓蜂拥而至。不几天,护城河就被捞得清澈见底,半根漂着的水草也没了。饥民只好挖掘土里的野菜根茎,同牛马等牲畜的骨头混在一起煮烂了吃。

过了不久,饿红了眼的人又开始对旁人下手,“空街净巷,往往缢人而食之”——独自行路的人,经过某条幽深的巷子口,黑暗中很可能蓦地伸出一根绳索,死命勒住他,直到断气,然后,凶手们就像一群饿狼扑上来,片刻之间就将死者脔割分食。[王鹗:《汝南遗事》卷三。]

十月十六日,蒙古军的大部队前出到城东、北两面,在矢石所及范围之外才略微试探,巡查东门、北门的护卫把亦把然、奉御蒲察孛干就偷开城门,单骑出降。[王鹗:《汝南遗事》卷三。此据《汝南遗事》(《畿辅丛书》本)。《丛书集成初编》排印的《汝南遗事》(《指海》本)将此事以及紧连此事的另外三天记载(十月十六日、十七日、二十日和二十五日)一并误刊于十一月目下。陈学霖已指出这一错误。参见Hok-Lam Chan:The Fall of the Jurchen Chin:Wang E’s Memoir of Ts’ai-chou under the Mongol Siege(1233—1234),p.43.]

眼看敌人尚未认真攻城,城内就要陷入无政府状态,甚至危及城防,金哀宗只好组建一支特别治安军队。十一月初,他选中了一个性格冷酷暴虐的军队头子——殿前右副点检阿勒根移失剌[王鹗:《汝南遗事》卷四。王鹗形容阿勒根移失剌“素苛暴,有犯必诛,血流于市”。],封他为“宣差镇抚都弹压”[“弹压”是镇压之意。金宣宗时期开始设置弹压官,主要负责维护城市治安巡逻。黑龙江出土过金代汉文九叠篆的“都弹压所之印”“省弹压之印”(《黑龙江古代官印集》,第94—98页)。不过,“宣差镇抚都弹压”是此时临时创设的官名,应理解为“宣差,兼镇抚,兼都弹压”,陈学霖先生译为一长串:“imperial messenger/chief disciplinarian for the surveillance and pacification of the military and civilians”(皇帝特使,兼军、民监督安抚总督察)。参见Hok-Lam Chan:The Fall of the Jurchen Chin:Wang E’s Memoir of Ts’ai-chou under the Mongol Siege(1233—1234),pp.101—102.],下属四名弹压官(张大亨、傅楫、纳兰柏端、乌古论斜烈),“四隅讥察官”也拨归他统率,专一负责维持城内秩序。职官六品以下、军官提控以下,阿勒根移失剌都有权现场处决。

上任头一天,阿勒根移失剌就下令,在闹市口立了一根长竿,杀人吃人的歹徒,一经发现,斩首示众,首级就一直挂在竿头。史称,“犯者少止,然遇夜亦不能禁”。白昼,弹压官率领兵丁在城内四处击柝巡逻。然而,只要夜幕降临,幽暗的残垣断壁之间,仍然是食人者统治的王国。

铁腕镇压,并不能减缓饥荒。很快,军队士兵也忍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加入了杀人越货的行列。

阿勒根移失剌上任不久,就破获了一起特大刑事案件。有一伙大盗,共七八人,心狠手辣,四处作案,“屠人之家,而夺其食”,弄得城内人心惶惶。案件侦破后,这伙大盗幕后的保护伞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是忠孝军的中级军官——提控一人、都统一人。忠孝军是战斗主力,金哀宗下过密旨:忠孝军违纪违法,需要向皇帝本人请示处分。金哀宗想特赦二人,在元帅王山儿的坚持下,才将二人处死。[王鹗:《汝南遗事》卷三。]

官兵百姓缺粮,金哀宗本人过得也很糟心。皇帝的口粮自然可以保证,但是,金哀宗喜欢吃鱼。蔡州东、北面的汝河里有鱼,可是,河面常有自上游漂下、泡得苍白腐烂的浮尸。汝河里捞上来的鱼,金哀宗只看了一眼,就蹙着眉头推到一边。这时的护卫统领——殿前左副都点检温敦昌孙(本姓王,金宣宗王皇后侄儿),身材短小,性格温和,很早就结识金哀宗。金哀宗带出的近侍旧人,到了蔡州,就只剩下温敦昌孙等寥寥数人。看到圣主食不下咽,他也愁苦万分。

温敦昌孙常常领兵去城外巡逻。有一次,他发现西门外练江里的鱼又多又肥,但是这一河段距城数里,逼近敌营,只能动用军队出城捕捞。此后,温敦昌孙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武装护卫下,出城捕捞,一次就能带回一千多斤鱼,宫里吃不完,还可以分给守城官兵。可惜,蒙古人很快发觉了金军的新动向。十月二十五日,温敦昌孙带着捕捞上来的鱼回城,半途遇到了蒙古军重兵埋伏,护卫一哄而散。温敦昌孙惦记着圣主晚膳的鲜鱼羹,坚持不肯退走,最终力战阵亡。[王鹗:《汝南遗事》卷三。据《汝南遗事》(《畿辅丛书》本)和《金史·哀宗本纪》,温敦昌孙战殁当在十月。《汝南遗事》(《指海》本)将此事误刊于十一月目下。不过,《宋史·孟珙传》记载,“殿前右副点检温端”被宋军俘虏后凌迟,而宋军抵达正在十一月初。不过,《宋史》或许有误。]

九月至十月的围城,是蔡州之战的前半阶段。在这两个月当中,蒙古军就像守候在陷阱边上的猎人一样,耐心等待落入陷阱的孤狼挣扎着耗尽气力。另一方面,他们如此慢条斯理,从容不迫,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天兴二年(1233年)十一月五日,蔡州城南面城楼上的瞭望哨,发现了一个更让人心寒的现象:在柴潭南岸,忽然涌出了一大群此前没见过的军队。他们的旌旗、甲仗,都比蒙古军齐整,鼓角节奏也大不一样。许多士兵身穿绯、紫两色的号衣,还绣有特殊的番号。

蔡州城南面的防御长官乌古论镐收到紧急报告,慌忙登上城楼勘察。凭借多年镇守南方战线的经验,乌古论镐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何方军队——他面色煞白,声音颤抖:“快……快去禀告圣主,这……这是宋军!”

五日抵达蔡州南边的这支宋军,是经过南宋宰相史弥远、郑清之首肯,委托京湖制置使兼知襄阳府史嵩之派出的。鄂州江陵府副都统制孟珙为主将,京西忠顺军统制江海为副将,麾下一共两万宋兵,还带来了粮草十余万石。[南宋援军的兵、粮数量,各书记载不同,这里参考了胡昭曦先生的考证,见《宋蒙(元)关系史》,第68页。]

就在这年春天,蒙古使节王檝来到襄阳,与南宋商议夹攻蔡州,“且求兵、粮”。如今,宋人忠实履行了这个约定。[刘克庄:《孟少保神道碑》。]

南宋朝廷考虑,联蒙灭金,或可一雪前耻;但也有人提醒,宣和年间联金灭辽,教训惨痛,如今蒙古贪婪,宜防后患。最终,宋人判断,反正金朝已如风中残烛,救不活了,而不管是雪靖康之耻,还是收复“三京”,都不能马上同新兴的北方强权撕破脸。如此一来,做个顺水人情,趁机试探一下北方的虚实又何妨?其实,为了铲除金朝在江淮以北的残余势力,蒙古几次遣使约盟,何尝不是想多试探一下即将接壤的这个庞然大物——南宋的虚实呢?

北宋联金灭辽,南宋联蒙灭金,最终结果都是灾难性的。

不过,不用急于嘲笑古人缺乏历史智慧。不论宋人出不出手,契丹、女真的覆灭都难以挽回。既定的国际秩序突然崩溃,暴起的北方政权动向不明朗,在这种形势下,先参与分赃,追求短期利益的最大化,未尝不是一种相当理性的选择。宋人后来的惨败,根源在于误判自身实力,而这种错误,在国际政治中简直太常见了。

至于金朝一方,既然南下蔡州,不可能不把对宋战略纳入通盘考虑。面对边境蠢蠢欲动的宋人,金哀宗一方面企图以“唇亡齿寒”来劝诱[王鹗:《汝南遗事》卷二;《金史·哀宗本纪》。],一方面,却又放不下“甲士三千,纵横江淮”的美梦。

七月,金哀宗刚在蔡州安顿下来,扶沟县招抚司知事刘昌祖就上书,建议以金军为前锋,后面跟着大群河南饥民,大举伐宋,他的豪言壮语是:“官军在前,饥民在后。南践江、淮,西入巴、蜀!”金哀宗颇为心动,嘱咐参政张天纲召见。虽然这明显是个不切实际的空想,还是赏了来人一个尚书省差委官的虚衔。[王鹗:《汝南遗事》卷一;《金史·张天纲传》。]

八月,金哀宗又通过蜡丸书,向陕西行省粘葛完展送去密令,要求他集结西线的残兵,九月前往饶峰关同金哀宗会师,图谋袭取南宋的兴元(今陕西汉中)。[《金史·哀宗本纪》。]

看来,比起联宋抗蒙,金哀宗对欺负“柔懦不武,若妇人然”的南宋,显然期待更高。可偏偏事与愿违,八月二日,部署在蔡州西北面舞阳(今河南舞阳,距蔡州百余里)境内的青尖山招抚卢进报告:目击百余名鞑靼骑兵,护送少数蛮子装扮的人向北行进。派人前去侦察,说是鞑靼使节王檝从襄阳返回,南宋也派了人(邹伸之使团)北上报聘。南宋使团携带了大批辎重,看样子应该是献给鞑主的礼品,所以护卫甚严。[王鹗:《汝南遗事》卷二。]

据说,金哀宗听到这个消息,“惊悸无人色”。[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7页。]

从七八月开始,在蔡州东边和南边的唐州、邓州、息州等地,金军和南宋军实际已经处于交战状态,金哀宗寄予希望最大的援军——武仙,也被孟珙统率的宋军击溃。[《金史·哀宗本纪》。]

其实,南宋军队作为敌军而不是盟军,出现在蔡州城外,对这一点,金哀宗并不是毫无心理准备。即便如此,当他亲耳听到,这个最糟糕的局面组合居然真的发生了,还是独自呆坐了好半晌,一言不发。

四、攻城竞赛

宋军的抵达,让蔡州围城的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倒不是说,蒙古军少了二万援军和粮草,就一定无法攻克蔡州。也不是说,南宋积极参与消灭垂死的金国,使得金哀宗“纵横江淮”的美梦顿成泡影,如今天下虽大,他已无处可去。更不是说,小小的蔡州城,在东亚两大势力的联合碾压下,必然迅速崩溃。

当然,这些都很重要。不过,南宋军队抵达产生的最直接影响,是引入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精神要素——争胜心,或者说,竞赛精神。

据说,自从宋军入伙后,蒙古军一改一个多月来懒洋洋的做派,全力加速建造攻城器械,“斫木之声,闻于城中,城中大恐”。[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8页。]

南宋军队的司令官孟珙(湖北人),祖上参加过岳家军,他和父亲孟宗政,长期在荆襄战区同金军进行小规模战争。孟家的嫡系部队“忠顺军”,主要募自河南南部的唐、邓、蔡三州的青壮。[《宋史·孟珙传》。]因此,来援的这支南宋军队,堪称金人的老对手。

孟珙精通将略,经验丰富,更妙的是,他对蒙古人那一套礼节也非常娴熟。塔察儿派了三名亲信兔花忒、没荷过出、阿悉,先期迎接宋军。孟珙身为一方总帅,却放下架子,带他们一起射猎,夜里点起篝火,围坐帐前,用匕首扎着滋滋流着油的烤肉,互相送到嘴边,大嚼大饮(“割鲜而饮”)。等见到了塔察儿,蒙古大帅亲手给孟珙斟上马奶酒,不住夸赞他:“你杀得武仙,好!”据说两人还结为“安答(兄弟)”。[刘克庄:《孟少保神道碑》;《宋史·孟珙传》。这两种文献对蔡州围攻的记载大抵相同,但细节上稍有出入,可以相互补充。]

孟珙同蒙古军约定,严密划分围攻地段,防止金军在两军的接合部乘隙突围:宋军负责蔡州城的东、南两面,包括柴潭,蒙古军负责蔡州城的西、北两面。孟珙特意嘱咐塔察儿:“已戒南军(宋军)毋入北营,汝亦当戒北军毋入南寨!”[刘克庄:《孟少保神道碑》。]

两支一度略带敌意,如今居然并肩作战的军队,在彼此目光的注视下,都起了一争短长的豪情壮志。如同雷班托大海战中的威尼斯和热那亚军队,或者诺曼底登陆后冲向柏林的巴顿军和蒙哥马利军,从宋军到达那一刻起,蒙、宋两军就在不停暗中较劲:看看究竟是塔察儿的黑色马尾纛,还是绣着“忠顺”大字、垂着火焰旗脚的宋军大旗,会率先插上蔡州的城头。

天兴二年(1233年)十一月五日,在蔡州南面的柴潭南岸,南宋军队军容齐整,锣鼓喧天,举行一次阵前检阅,试图先声夺人,并将劝降通告用弓箭射入城内。紧接着,宋军派敢死队冲向城下,很快就冲到城门边上。金军奋起反击,矢下如雨,勉强击退了敌军。金军评价,“敌人甚勇”。[王鹗:《汝南遗事》卷三;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7页。]

面对蒙宋联军咄咄逼人的攻势,城内金军束手无策,又不甘心坐以待毙。

这时候,冒出来一个江湖骗子,自称乌古论先生。金宣宗时期,此人自诩全真教的得道真仙,道号“麻帔先生”。他装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数九寒冬,只穿一件麻布单衣,赤裸双足,在雪地里健步如飞,很有教祖“王疯子”(王重阳)的风范。凭借兜售秘传的“房中之术”,他唬住了不少贵族,南京城内的豪门,竞相尊奉。金宣宗召他入宫,请教秘术。后来,乌古论与大长公主(金哀宗姐姐)私通,金宣宗正要下旨秘密逮捕他,他已闻风而逃,改名换姓,被乌古论镐收容,到了蔡州。乌古论镐为他在城外营建道观,他照旧饮酒食肉,无所不为,甚至和乌古论镐的老婆勾勾搭搭。这桩丑事,家中无人不知,只是都不忍心告诉乌古论镐。

十一月十五日,乌古论先生通过金哀宗身边的近侍,请求面圣。他提出了一个解决粮食危机的“妙招”,而且是一劳永逸:全城军民集体修炼他传授的内丹之术,服食一种叫作“元气”的神秘能量,可以“不费官粮”而“经久抗敌”。金哀宗等人看出,此人显然是个活宝。完颜仲德还希望再压榨一下他的价值,建议说,蒙古人既然迷信巫师,不妨把他好好供起来,吓唬一下蒙古人,或许还能激励士气,也算是一种心理战术。在张天纲的极力反对下,此举最终还是作罢。

过了一阵,乌古论先生再次请求面圣。他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见到金哀宗也不跪拜,只是倨傲地拱拱手,扬言:贫道愿意出城,当面游说鞑靼主将。实际上,他是想趁机出逃。金哀宗有些不耐烦,问左右侍从:“这人到底什么来路?”当天值日的尚书省郎中移剌克忠、员外郎王鹗悄悄禀告,这就是当年勾引大长公主的“麻帔先生”。金哀宗勃然大怒,当场下令将他拖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绞死。[王鹗:《汝南遗事》卷四;《金史·乌古论镐传》。]

十一月二十三日,又有一名下级军官石抹虎儿声称他有“奇计”退敌。在尚书省大堂上,当着众多宰执、廷臣的面,虎儿拿出一张手绘面具,说是给战马套在头上用的。面具看似狮子的脸孔,但特别狰狞丑恶。接着,他像变戏法似的,一件一件亮出自己发明的特殊装具——战马的护足和护尾,都是麻布编织的,涂得漆黑。

虎儿一本正经地解释:“诸位大人,鞑靼唯一的凭仗就是马,要对付敌人,先要对付敌人的战马。我军先用常规马队诱敌,边战边退。等敌军进入埋伏圈,我派出几百匹训练好的战马,穿上我设计的怪兽道具,在脖颈上拴上大铃铛,选壮士骑乘,出其不意冲出来,敌军战马一定会吓得乱蹦乱跳。我军乘胜追击,必定大获全胜。战国时,齐国将军田单用火牛阵大破燕军,用的就是此策。”

仲德将方案上报,金哀宗转过头问张天纲:“你觉得如何?”张天纲苦笑说:“敌众我寡,就算这次吓走了敌人,难保不卷土重来。我看,这些小把戏不顶用,浪费了工料和人力,还让敌人瞧不起,不值,不值!”[王鹗:《汝南遗事》卷四;《金史·张天纲传》。]

看来,金哀宗君臣并不昏聩,不至于像靖康年间的汴京,或贞祐年间的南京那样,尽出些昏招、蠢招。但是,围城的形势依然无比严峻。

十二月四日,蒙古军的攻城器械打造完毕,大声鼓噪,声闻于城内。尽管蔡州周边水道纵横,土质松软,不便挖掘地道,但是,大批抛石机、攻城塔、攻城锤和云梯,还是从西、北两个方向,向城墙逼近,声势骇人。[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8页。]

七日,蒙古军掘开了练江的河堤,引河水外流,露出光秃秃的河床,蔡州从此失去了西面的最大屏障。[王鹗:《汝南遗事》卷四;《金史·哀宗本纪》。]

九日,蒙古军将兀林荅胡土麾下的金军驱逐出了西墙外侧的拦马墙。《金史》记载,这一天,“大元兵破外城”。[《金史·哀宗本纪》。]

紧接着,蒙古军集中大量抛石机和攻城塔、锤,猛攻城墙西南角。金军拼死抵抗,战斗一时呈胶着状态。第二天,蒙古军把进攻重心移到了西北角,依然未能取得进展。

十一日,东面城墙的防御长官孛术鲁娄室升任权参政,率领嫡系部队,充实城内的机动支援部队,协助完颜仲德支援危急地段。原副长官完颜承麟接替他主持东面防御。[王鹗:《汝南遗事》卷四;《金史·哀宗本纪》。]

十四日,孛术鲁娄室带着麾下的五百名精锐突击队员,趁夜色偷偷从西门潜出。他们事先将干草扎成捆,淋上油脂,制成火炬,每人随身携带若干,打算纵火焚毁蒙古军的营寨和攻城器械。不料,突击队潜行不远,就被城外的暗哨发现。蒙古军在营外埋伏了几百张强弩,守株待兔。娄室等人刚点燃火把,还没来得及投掷,弩箭就铺天盖地而至,突击队员顿时死伤狼藉,其中一箭射入娄室口中,“堕二齿,流血昏愦”。他被手下抢救回城后,昏迷了一天一夜。[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8页。]

这时候,投降的金军士兵向蒙古人告密:西门北侧的“凤子楼”,内部结构脆弱,且微露棱角,是理想的砲轰目标。

十六日,蒙古军全力进攻西面。砲兵部队集中大量抛石机,瞄准西门城楼,抛射出无数石块和引火物。果然,没过多久,“凤子楼”就在熊熊烈火中轰然倒塌,一时间,烟尘弥漫,木屑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近旁的守军顿时陷入混乱。

趁此机会,数千蒙古军迅速冲过拦马墙,用铁锥扎入城墙土壁,准备攀爬夺城。金军回过神来,打开西门,大举出击。两军混战于拦马墙内外,拼死肉搏,“手刃相持,内外杀伤甚众”。日暮前,蒙古军暂时后撤休整。

十七、十八两日,蒙古军昼夜不休,轮番猛攻西面。

终于,十八日,西面城墙沦陷。不过,金军事先有所防备——在被破坏的西城内侧,他们用木栅修筑了一圈临时的半月城,前方还挖掘了深深的壕沟。蒙古军尽管登上了城墙,一时难以突入城内,只好先在城头搭建一些临时工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8页。]

据说,夺取西城后,塔察儿下令:各部先不要冒进,观望一下城内守军是否会自行崩溃。金军抓紧这个空隙,在临时城墙内外又添筑了不少“堡楼、硬栅”。由于储备的建材早就消耗一空,街边院内大大小小的树木也砍得干干净净,最后只好拆毁周边的民居。目击者回忆,从城墙边上一直到市中心,四五里的地界内,弥望萧然。曾经人烟稠密的九陌通衢,只剩下一段一段的空墙,犹自兀立不倒。[王鹗:《汝南遗事》卷四。]

不管代价如何惨重,西面城墙的形势暂时稳定了下来:蒙古军成功守住了宽达一百余步的突破地段,金军死死扼守蒙古军的进路,双方“南北相距”,一时胜负难分。

十二月初以来,负责进攻东、南两面的南宋军队,同样遭遇了激烈抵抗。

宋军先攻东面,孛术鲁娄室此时尚未调走,他巧妙组织防御,甚至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反击[《宋史·孟珙传》提到“金兵万人自东门出战”,人数当有所夸大。]。宋军在城下苦战了整整两天,未能前进一步。见到东面无懈可击,孟珙只好将攻势转移到了南面。[王鹗:《汝南遗事》卷四。]

南面更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因为有柴潭。

南门外的柴潭,地势比南边的汝河高出五六尺,深不见底。当地相传,潭水幽黑,底下潜伏着一条龙,一遇惊扰,便会兴风作浪。当地人遇到旱灾,就把水牛驱赶到潭中,祭祀龙神,称为“搅潭”,往往奏效。[王鹗:《汝南遗事》卷四。]

金军大肆渲染散布柴潭的传说,在南宋军队中引发了一定的畏惧心理。一些来攻的南宋士兵,踏上柴潭岸边搭建的木板堤道,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到脚底下黝黑的水面,寒冬腊月居然也不封冻,越看越觉得,在水的深处仿佛真的盘踞、游动着什么神秘莫测的生物,腿不禁有些发软,厮杀时嗓子里喊出的声音,都不自觉弱了几分。

更难对付的是,在柴潭外侧,金军修筑了复杂的桥梁通道和防御工事(“柴潭楼”)。在柴潭内侧,正对着的城墙上,金军将原有城楼加固,层层安置巨型弩砲,提供远程火力支援。巨弩一发,声响凄厉,洞穿数人,宋军十分忌惮。金军还在城楼顶上装了一个绚烂夺目的“金”字,仿佛在嘲讽和挑衅。

南面的防御长官乌古论镐,自恃柴潭之固,起初全然不把南宋军队放在眼里。没想到,战斗刚一打响,宋军抛石机发射的砲石,遮天蔽日,差点就把城楼击塌。仲德率应急队紧急驰援,才没有酿成灾难性后果。[王鹗:《汝南遗事》卷四:“移攻南城,权参政乌古论易之,砲击城楼几仆”。]

宋军在南面血战竟日,第一天就俘虏金军一百多名,斩首三百余级,“逼柴潭立寨”。第二天,宋军大举围攻“柴潭楼”。孟珙一马当先,抢登“柴潭楼”,诸军鱼贯而上,与金军在工事各处展开贴身肉搏,最终扫清了柴潭外围的金军。驻守“柴潭楼”的五百三十七名金军残部,全数沦为俘虏。

当天日暮,孟珙摆下庆功宴,犒劳有功将士。酒过三巡,孟珙起身朗声说道:“各位壮士!柴潭并非天险,金字楼上的巨弩,射程虽然远,但是,只要冲到城墙脚下,就进入了射击死角。如今,南面城墙唯一的掩护,就是柴潭了。只要决堤排干潭水,很快就能率先夺城!”

下属提醒,金军修筑的柴潭大堤颇为坚固,一时半会难以掘开。孟珙说:“所谓坚固,那是两处堤首。两侧并非如此,我们就从两侧动手!”[刘克庄:《孟少保神道碑》。]

十二月七日,就在蒙古军掘开练江的几乎同时,宋军也掘开了柴潭。湍急的潭水奔流而出,汇入南面地势低洼的汝河河道[王鹗:《汝南遗事》卷四:“汝岸深浚,故决之以入。”]。宋军一拥而上,投入事先准备好的大捆木柴和干草,越过柴潭,高喊着冲击南门。

金军守军,目睹转眼之间,柴潭水面迅速收缩,潭下也没有什么护国神龙,一时惊慌失措。

此时,获悉盟军达成重大突破,塔察儿火速派遣名将张柔,率领五十名“拔都军”(敢死队)前来支援。他们也穿过柴潭,抢登南面城墙[张柔带领的突击队,《孟少保神道碑》记载是五十人,《宋史·孟珙传》记载是五千人,“千”疑为“十”字之误。]。不料,张柔还没攀登到一半,城头守军垂下铁钩,钩住了他身边的两名士兵,又钩住了张柔,拼命往城上拖拽。

眼看盟友就要沦为俘虏,孟珙连忙率领亲兵赶来救援。柴潭下方地势低矮,孟珙等人纷纷拔出佩剑,向铁钩上方的绳索砍去,绳索应声而断。孟珙大着胆子,背对着城上火力,抱着张柔撤了回来。此时,张柔全身已经“中流矢如猬”,被射成了刺猬。好在他冲锋陷阵时,习惯披挂好几层铠甲,否则,日后在崖山之战中消灭南宋最后抵抗的元朝名将张弘范,就没有机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了。[刘克庄:《孟少保神道碑》;《宋史·孟珙传》。在元好问的《顺天万户张公勋德第二碑》中,这起事件被粉饰成南宋军队“瞻望不进”,张柔率二十多名敢死队,徒步涉水冲击金军大阵,“左右荡决,莫有当其锋者”,看得宋军官兵钦佩不已。不过,元好问的记载并不可信。参见Hok-Lam Chan:The Fall of the Jurchen Chin:Wang E’s Memoir of Ts’ai-chou under the Mongol Siege(1233—1234),p.158.张柔的第九子张弘范,生于1238年,金亡四年之后。]

孟珙见一时难以登上城墙,只好收兵撤回南岸。

第二天拂晓,宋军准备在南门发动决定性一击。但是,他们借着微光往柴潭方向看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

原来,头天夜里,一场莫名其妙的冬雾,浓郁得伸手不见五指,忽然笼罩柴潭周边。一夜之间,潭水暴涨,本来干涸得只剩一洼积水的水面,居然再次扩大了许多。[陈学霖先生认为有大暴雨随云雾而至,参见Hok-Lam Chan:The Fall of the Jurchen Chin:Wang E’s Memoir of Ts’ai-chou under the Mongol Siege(1233—1234),p.113.]

其实,复涨后的柴潭,很难再给宋军造成太大的阻碍,但是,目睹这个奇迹,金军士气为之大振。金哀宗宣布,来年将举行盛大的典礼,祭祀潭底的神龙,并册封为“护国灵应龙王”。[王鹗:《汝南遗事》卷四;《金史·哀宗本纪》。]

蔡州城能在联军的猛攻下坚守一个多月,显然不是光靠天助。城内所有能动员的人力,都已经分配到四面城墙,参加防守:“敢匿一丁者,全家处斩,邻人绞罪。”在围城中,男丁都上了前线,身体健壮的妇女,自古就要走上城头,负责后勤工作,《墨子》中称为“丁女子”。为了不让敌人察觉守军减员严重,蔡州城内的妇女,统一身穿男子衣冠,运输弹药粮草[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8页。]。完颜仲德的妻子说:“形势危急,城破之日,妇人怎能置身事外?”她带头动员高级官员的家眷,单独组成一支军队,专门运送矢石,照看伤病。[《金史·列女传》。]

围城期间,金哀宗多次亲自登上城头巡视防务,激励士气。出行途中遇到军民,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嘱、劝慰。后勤人员为守城将士熬制的肉汤,金哀宗亲自品尝,唯恐味道太淡。从城头抬下来的伤兵,他也下马仔细探问,甚至亲手给他们的创口敷药。

十二月十九日,西面城墙沦陷后的第二天,金哀宗将珍贵的御用器皿统统搬出来,分发给有功将士。二十四日,他见到逃生无望,又下旨:杀掉御马五十匹、官马一百五十匹,将马肉送给城头的将士食用,补充体力。这时候,尚厩内只剩下十匹御马,城中大小官员,只有仲德、张天纲等四五名宰执,加上都弹压阿勒根移失剌,有资格骑乘马匹,其他人等一概步行。[王鹗:《汝南遗事》卷四。]

自蔡州合围之后,仲德没有回家休息过片刻。他一直坚持在最前线存抚将士,所有阵亡的将校军官,仲德无不亲自吊唁,“哭之尽哀”。[《金史·完颜仲德传》。]

受到了金哀宗君臣的感召,蔡州城内“军民感泣,人百其勇”[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8页。]。“军士踊跃,视死如归,人以不得出战为愧”。[王鹗:《汝南遗事》卷四。]

尽管士气不衰,以一敌二的惨烈战斗造成的重大损失,金军却无法承受。据统计,十二月短短一个月,先后在守城战斗中战殁的高级军官,就包括一名总帅、三名元帅、二名都尉,至于“总领、提控以下,不可胜纪”。[王鹗:《汝南遗事》卷四。]

五、幽兰轩的烈火

天兴三年(1234年)正月初一,农历新年。这一天,蔡州那一圈处处残破的城墙,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季节——冬天和春天的分界线。

在城外,气氛热烈,如同暖春。孟珙收到了宋理宗特意从杭州发来的“御札”,写满了嘉奖和勉励的话[刘克庄:《孟少保神道碑》。]。南、北两支大军,在营中举行了盛大的联欢活动,“正旦会饮,鼓吹之声,四望相接”[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9页;《金史·完颜仲德传》。]。蒙古人和南宋人,就像在余温尚存的猎物尸体边提前庆祝丰收的两个猎手。

在城内,冷寂如寒冬,外援断绝,饿殍遍地。城头的守城士兵,只能忍饥挨饿,遥望哀叹。不久前,落入宋军手中的俘虏透露:围城内已经断粮三月,鞍鞯、皮靴、破鼓,统统煮烂吃光了,又听任老弱互相残杀饱腹;守城士兵每天的标准餐,是用人和牛马的骨头拌着野菜,煮烂了熬成稀粥;作战不力的小队,往往全队处斩,脔割死者的肉,分发给其他士兵。[《宋史·孟珙传》。]

对金人来说,天兴三年的元旦,是以一件令人无比绝望的事件结束的。

两个多月前,蔡州围城向四面八方送出了最后的求援密信。信中苦苦哀求,各地金军残部——国用安(兗王)、武仙(恒山公)、赛不(徐州行省)、完展(陕西行省)、兀典(息州行省),陈、颍、宿、寿、泗各州官兵,还有保聚山寨的各路义兵,期以明年元旦,到蔡州城下集合,进行最后的会战。

元旦这天,夜幕降临,城内的守军抱着最后一丁点希望,按照信中的约定,在城池最高处燃起了明亮的赤红火炬,作为“总攻”信号。

然而,在这片蓝黑色苍穹的笼罩下,除了凛冽的寒风吹得火炬噼啪作响,远处偶尔飘来敌营的酒肉香味、南腔北调猜拳行酒的喧嚣,孤城四周的冬夜,一片寂静,并无任何其他的声响……[王鹗:《汝南遗事》卷三。]

正月初五,由于西面城墙的缺口牵制了大量守军,其余地段的防御严重削弱,金哀宗把宫中承应人全部派往东、南、北城墙的雉堞后方,舍人、牌印和省部令史也临时充当起砲夫,负责拉拽砲索。皇帝自己身边只留下少数几名近侍服侍。[王鹗:《汝南遗事》卷四。]

正月初九,蒙古军在西城墙上开凿出五处通道,从容不迫地冲入金军的木栅。双方围绕这道临时城墙,鏖战了一整天。日暮时分,蒙古军才撤退,临走前宣称“来日复集”。[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9页;《金史·完颜仲德传》。]

这天半夜,城内文武官员刚刚就寝,忽然接到宫内的紧急传召。他们走进金哀宗的行宫,只见皇帝面色苍白憔悴,但是镇静从容。金哀宗表示,城池旦夕难保,万一有不测,他现在就打算退位,由东面城墙的防御长官完颜承麟(皇室疏属)入继大统。承麟仓促奉诏赶来,还披着全副甲胄。他跪下大哭,死活不肯答应。

金哀宗亲手捧着玉玺,塞到承麟手中,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朕传位给你,也是万般无奈之举。朕如今体态臃肿,一旦城池陷落,乱军之中,无法骑马驰骋。你平时素称能干,又懂军事,愿上天保佑你躲过这次劫难,我大金的国祚不致传到朕就断绝,列祖列宗不至于无人祭祀,不得血食!”

说话间,远处的天空已经微露鱼肚白。宣徽使温敦、佥东上阁门使仆散斜不失,扶着承麟的手,引导他坐上御座。到场的百官三跪九叩,算是完成了新主的登基大典。殿上的文武百官,只有忠孝军元帅蔡八儿不肯跪拜,他生气地大吼:“事至于此,有死而已!安能更事一君乎!”[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9页;《金史·忠义传》。]

金哀宗临危传位,想给金国保留一线血脉,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死亡并不可怕,做亡国的末代君主,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他死都不甘心。这是金哀宗的最后一点尊严。可悲,可叹!

出南京“亲征”前,金哀宗就表示,厌恶自己“无罪亡国”;官奴之变后,他又表示:“自古无不亡之国、不死之主。”去年十二月十八日,西城外郭陷落,金哀宗就做好了殉国的准备。他对近侍倾诉:

我为金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自知无大过恶,死无恨矣!所恨者,祖宗传祚百年,至我而绝,与自古荒淫暴乱之君等为亡国,独此为介介耳!

过了一会,他又自言自语:

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往往为人囚絷,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闭之空谷。朕必不至于此!卿等观之,朕志决矣![《金史·哀宗本纪》。]

不做青衣行酒的晋怀帝,不做饿死台城的梁武帝,不做孝服拜庙的昏德公(宋徽宗)、重昏侯(宋钦宗),这几乎成了金哀宗的一种执念或任性,挥之不去。

西城陷落后,金哀宗就给自己准备了最后的归宿。

这是蔡州同知衙门后园的一所小竹屋,环境清幽,名字也很别致,叫作“幽兰轩”。金哀宗将随身用品和信玺放入小屋中,命人在竹屋周围堆积干草、柴火、木炭,下令:“死便火我!”[刘克庄:《孟少保神道碑》。]

正月十日拂晓,金哀宗传位给承麟后,在近侍护送下,平静地走入小屋,合上木门,悬梁自缢。

承麟得知金哀宗驾崩,率领百官在小竹屋外罗拜号泣。承麟回过头对群臣说:先帝在位十年,勤俭宽仁,图复旧业,有志不就,委实可哀!不如谥号为“哀”吧!后来,中原汉族士大夫认为,“哀”字不足以概括他的一生,于是以《左传》“国君死社稷”的“义”,改谥为“义宗”。金哀宗身边的侍臣、草泽的文士、后世的史家,都对他多有同情和褒扬。

不管是可“哀”,还是就“义”,一个十年如一日,无比尽责地履行了末代皇帝这个角色的人,终于能够卸下这副千钧重担。史家姚从吾用三句话概括哀宗的一生:“谋挽危局”“忍辱守汴”“力战殉国”。这是非常中肯的评价。[姚从吾:《姚从吾先生全集(三):辽金元史讲义——乙·金朝史》,第229页。]

金哀宗自缢后不久,他身边仅剩的几名近侍:权点检完颜斜烈、承御石盏氏、近侍局大使焦春和、内侍局殿头宋珪,纷纷自杀。斜烈临死前叮嘱绛山(就是当初宽纵饥民出城而遭到杖责的那名奉御):“点火,执行圣主遗诏。”

霎时间,火焰就吞没了幽兰轩。[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70页;《金史·完颜绛山传》。]

正月十日,黎明时分,就在城内新旧君主更替的那一刻,蒙古军也尽全力发起了最后的攻势。

完颜仲德从其他三面城墙抽调出全部得力人手,编成一千精锐,在西门附近与蒙古军展开死斗,寸步不让。火光、浓烟、箭雨、兵刃的碰撞声,令人头晕目眩。各种语言和方言的呐喊声、呻吟声,此起彼伏……

蒙古军和金军从卯时(五六点钟),一直苦战到巳时(上午九点多)。[《金史·完颜仲德传》;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269页。]

就在此时,金军后方有人惊呼:“快看南城上!宋军旗帜!”

再回头一望,子城的上空也冒起了一股浓浓的黑烟——那是幽兰轩。

原来,这天清早,孟珙按照约定,率领宋军悄无声息地逼近蔡州南门,在“金”字砲楼下,搭好了云梯。趁金军的注意力被西边的血战吸引,三声激越的大鼓声响起,宋军突击队迅速冲上云梯,抢登城墙。

根据南宋功劳簿的记载,第一个冒死将旗帜插上城头的士兵,名叫马义,紧跟马义登上城墙的士兵叫赵荣。在二人身后,以孟珙为首的一万名宋军,高喊着“杀!”如潮水般涌入城内。看到盟军还在西面城墙苦战,孟珙赶紧派人打开正西门,放下吊桥,召唤塔察儿的蒙古军入城。[刘克庄:《孟少保神道碑》;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9页。]

外城彻底沦陷的时刻,承麟刚刚走出行宫,正在部署防御,只听“四面鼓噪夹攻,声震天地”[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69页;《金史·哀宗本纪》。]。在如此绝望的处境下,金军居然没有总崩溃的迹象,而是同蒙宋联军在城内各处展开了激烈的巷战。有人描述:

栅拔而烬,则负户;短兵顿,则张空拳;肉薄骨并,眦裂齿碎。[郝经:《许郑总管赵侯述先碑铭》;又见郝经:《汝南行》。]

正午时分,完颜仲德清楚,抵抗已经到了尽头。他将手中被鲜血染红的剑插入地里,转过头对身边幸存的将士说:“吾君已崩,吾何以战为?吾不能死于乱兵之手,吾赴汝水,从吾君矣!诸君其善为计!”官兵纷纷互相勉励:“相公能死,吾辈独不能耶?”五百多人集体跳入汝河自尽,其中包括两位参政孛术鲁娄室、兀林荅胡土,总帅元志,以及三名元帅王山儿、纥石烈柏寿、乌古论桓端。[《金史·兀林荅胡土传》。]

宋军攻占南门之时,俘虏了守御长官乌古论镐。后来,宋人将他押至息州城下,令他招降守军。乌古论镐不肯屈从,最终被杀。[《金史·完颜仲德传》《金史·乌古论镐传》。]

参政张天纲也被宋军俘虏。前面说过,他被押送到临安后,当着知府薛琼的面,毫不畏缩:“我金之亡,比汝二帝何如?”宋理宗听到臣子转奏这番话,亲自召见张天纲。宋理宗问他:“天纲,真不畏死耶?”张天纲回答:“大丈夫患死之不中节尔,何畏之有!”后来不知下落。[《金史·张天纲传》。]

子城陷落后,不得已成为“末代皇帝”的承麟,也死于乱军之中。他始终身穿连月来在东面城墙上血战时的那套盔甲,实无片刻黄袍加身。

午后,蒙、宋两军在幽兰轩前会师。

此时,小竹屋早已化为了一堆焦黑的灰烬,唯有星星残火在忽明忽暗闪着,几缕青烟缓缓升上阴沉沉的天空。[刘克庄:《孟少保神道碑》。]

灰烬前,孤零零跪着一个人——绛山。蒙古军官有些讶异:“你是何人?为何不跟着别人逃走?”绛山说:“我等着收拾我家皇帝的遗骨。”军官大笑:“你自己的小命尚不能保,还有闲心替他收尸?”绛山昂首回答:“你尽忠你的君主,我尽忠我的君主。先帝在位十余年,中兴大业未成而身先死,我不忍看到他尸骸暴露,被草草葬进万人坑里。等我办成了这件事,就算千刀万剐,我也甘心!”

塔察儿得知此事,连称这是“奇男子”。尽管他已经同孟珙约好,中分金哀宗的骨骸[后来,宋理宗以金哀宗遗骨祭告太庙,连同孟珙带回的金太祖“武元皇帝”谥玺以及龙袍、玉带、牌印等物,以“亡金国宝”的名目,发付大理寺狱库贮藏。见《宋史·理宗本纪》《宋史·舆服志》。],还是允许绛山收拾了几撮废墟中央的灰烬,用破布包裹好,在汝河岸边为金哀宗立了一座无名坟墓。[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70页;《金史·完颜绛山传》。]

有记载说,正月十日,也就是蔡州陷落这天,“日大赤,无光,京索间,雨血十余里”[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第371页。]。上一年,金哀宗的御用术士武亢预言:“蔡城有兵丧之兆……三军苦战于西垣(西城墙),前后有日矣。城壁倾颓,内无见粮,外无应兵,君臣数尽之年也!”

他还预言:“明年正月十三日,城下无一人一骑矣!”[《金史·方伎传》。武亢在城破后跳河自尽。]

天兴三年(1234年)正月十三日,蔡州陷落后的第三天,蒙古、南宋的两支大军,大清早就撤营启程,一南一北,分道扬镳。蔡州城下,居然真的再无一人一骑。

张柔将军和他的救命恩人孟珙将军,在城门口脱下头盔,握手,举起马鞭道别。

二人未必料得到,下次在河南战场上邂逅,他们将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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