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胡利娅姨妈和作家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卡亚俄港的夜晚好似狼窝,潮湿而又黑暗。警长利图马竖起军大衣的翻领,摩擦双手,准备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五十岁,正值年富力强之际。国民警备队上上下下都尊敬他。他曾经毫无怨言地在最伤脑筋的警备地段工作过,身上至今仍留有同犯罪分子搏斗的伤痕。秘鲁大小监狱里关押着许多由他亲自戴上手铐的恶棍。他经常受到队前表扬和正式嘉奖,曾两度荣获勋章。但是,这些荣誉并没有改变他那谦逊的美德和勇敢诚实的品质。他在卡亚俄港第四警察分局已经工作一年了,命运安排给港口警长的最艰巨任务——夜间巡逻——也担负了三个月之久。

远处,卡门圣母教堂的钟声已经报过零点。一向准时的警长利图马——天庭饱满,鼻直口方,目光炯炯,一副正直忠厚的相貌——开始上路。在他身后的黑影里,第四警察分局的老式木板房里透出一线灯火。他想象着哈依麦·孔查中尉大概在阅读《公鸭多纳托》,警士莫戈斯·卡麻丘和曼萨尼达·阿雷瓦洛也许在搅拌刚滤好又加了糖的咖啡,日间唯一的囚犯——在丘古依多开往巴拉达的公共汽车上被当场捉住的扒手,是被五六个愤怒的乘客打得遍体鳞伤后送到分局来的——可能正缩成一团睡在牢房的地板上。

他的巡逻路线从新港区开始,那里是夏多·索尔德维亚值勤的地段。夏多是冬贝斯省人,爱用假嗓子哼唱冬德罗民间舞曲。卡亚俄港的警察和密探都害怕新港区,因为在那个由木板、铁皮和碎砖乱瓦盖起的、迷宫般的棚屋区里,只有很少的居民依靠装卸货物和下海打鱼为生,大部分是流浪汉、小偷、醉鬼、吸毒分子、拉皮条的和性变态的女人(还不算那数不清的妓女)。这些人动辄寻衅斗殴,有时还舞刀动枪。这里没有自来水、下水道、电灯和柏油路,但不少警方人士用鲜血染红过该区。可是,今天晚上格外平静。他脚下经常踢到隐而不见的石块,粪便和腐烂物的臭气扑鼻。他紧锁着眉头,走过弯弯曲曲的街巷,四处寻找夏多。他心里想:“冷天气使那些夜游神早早上了床。”时值八月中旬,正是隆冬时节。浓雾掩没了一切。牛毛细雨把空气弄得湿漉漉的,这个夜晚显得凄凉难熬。夏多躲到哪里去了?这个冬贝斯省的阴阳人可能因为怕冷,或是怕强盗,一定躲进瓦斯卡尔大街的酒馆里饮酒取暖去了。警长利图马想:“不会的,他不敢。他知道是我巡逻,假如擅离职守,那可是自找倒霉。”

他发现夏多站在国营冷藏库对面的街口路灯下,正烦恼地摩擦着双手,把整个面孔裹藏在鬼怪式的长毛围巾里,只露出一对眼睛。一看见有人走来,他吓了一跳,立刻去摸枪套,但一认出是警长,便“啪”地立正。

“警长,您吓了我一跳,”他笑着说,“您打远处的黑影里钻出来,我以为是鬼魂呢。”

“什么鬼魂!胡说八道!”利图马跟夏多握握手,“你把我当成强盗啦。”

“天这么冷,不会有单干的小偷,他能捞到什么呢?”夏多重新摩擦起双手来,“这深更半夜的,只有像您和我这样的疯子才会想到外面走走。再有就是那些东西。”

他指指冷藏库的屋顶。警长极力睁大眼睛望去,只见六七只南美兀鹫把嘴巴埋在翅膀里,一只靠一只地整齐排列在铁皮屋脊上。他想:“它们一定饿极了,即使冻僵,也要待至闻到腐肉的气味。”夏多借助昏暗的路灯,用捏在手心里的铅笔头在值班报告表上签了字。没有任何情况:无车祸,无犯案,无酗酒闹事。

“警长,这一夜平安无事。”他陪同警长向曼戈·卡巴克大街方向走了几个街区,说道,“但愿如此!等到下班岗,就是天塌下来也见他妈的鬼去吧!”

他独自笑起来,仿佛讲述了什么滑稽的故事。警长利图马想道:“应该了解一下某些警员意志衰退的情况。”夏多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本正经地补充说:“警长,我跟您不同。我不喜欢这个职业。我只是为了混碗饭吃才穿这种制服的。”

“如果我有权,你就不用穿这身制服了。”警长低声咕哝着,“我只把那些信仰刀枪威力的人留在警备队里。”

夏多回答说:“那么一来,警备队就是空城一座啦。”

“宁缺毋滥嘛。”警长哈哈笑起来。

夏多也笑了。他俩摸黑穿过瓜达鲁贝工厂周围的空地。宰狗工人常用石头打坏路灯,这里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海水喧闹声以及不时穿过阿根廷大街的出租汽车声。

“您希望我们个个都是英雄。”夏多突然开口道,“您希望人人都忠心耿耿地捍卫这些垃圾堆。”说着,他指指卡亚俄港,指指利马城,指指周围的一切,“难道人家感激我们?您没听见人家在大街上冲我们喊些什么吗?难道有人尊敬我们?警长,人们瞧不起我们。”

“就在这里分手吧。”走到曼戈·卡巴克大街的路口上,利图马说道,“不要离开自己的地段。不要自寻烦恼!不要总是盼着退伍。一旦退伍,就会像丧家狗到处受罪啰。潘其托·安德萨纳就是这样,他来局里找我们,眼泪汪汪地说:‘我无家可归了。’”

这时,他听到夏多在他身后嘟囔了一句:“没有女人的家算什么家?”

在漆黑的夜空下,警长利图马沿着凄凉无人的街道向前走去。他心中想,也许夏多是有道理的。人们确实不喜欢警察,只在担心出事的时候才想起警察。可那又怎么样?他无需强迫人们敬重他或者爱戴他。他想:“人们的态度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确,自己对待警备队确实不像同事们那样,这是为什么?他们绝不拼命干工作,极力图安逸;上司不在身边时便偷懒养神,或者捞点外快。利图马,你为什么不那样做?他心里回答说:“因为你喜爱这一行。就像别人喜爱足球或是赛马,你热爱自己的工作。”他忽然想到,假如某个足球迷问他:“你喜欢哪一队?青年队还是卡亚俄港队?”他便回答说:“我喜欢国民警备队。”在迷雾中,在密密的细雨里,在这漆黑的夜晚,他笑了,十分得意于自己这个俏皮的念头。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声响动,吓了一跳,马上伸手掏枪,停步细听。情况发生得如此意外,他感到有些慌乱,心里想:“利图马,你简直吓慌了手脚,可你从来没有害怕过呀?你是绝不会胆怯的,因为你一向不懂得恐惧是什么滋味。”他的左边是一片空地,右边则是海洋运输公司仓库的一号建筑物,响动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那声音很响,好像一些木箱和铁罐翻倒后撞倒了另一些木箱和铁罐。不过,此时一切均已恢复平静,只有远处海浪拍岸和风吹铁皮屋顶或钻过铁丝网的呜呜声。他心里想:“大概是猫追老鼠撞翻了木箱,使货堆坍塌了。”他想象着那可怜的猫和老鼠被小山般的箱桶、麻袋压破肚皮的惨景。这个地段已经属于乔克洛·罗曼的地段。乔克洛显然不在这里。利图马心里明白,他一定在地段的另一侧,在海员们经常光顾的“乐土”“蓝星”或某个酒吧间、妓院里,要么就在爱嚼舌头的卡亚俄人称之为“梅毒巷”的弄堂里。他一定靠在某个破旧的柜台上,在白喝人家的啤酒。利图马继续向前走着,心里想,他要是突然出现在乔克洛身后说一声:“乔克洛,好小子,你竟敢在值勤的时候喝酒,这回你可倒霉了。”那家伙会摆出怎样的嘴脸?

他刚刚走出二百米左右,便猛然收住脚步,转身望去:暗影里有一面墙壁,一盏街灯(从宰狗工人的弹弓射击下奇迹般地幸存下来)几乎照不到那里——仓库的所在地。他想:“不是猫,也不是耗子。是小偷。”他的心脏骤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前额和双手似乎渗出汗来。是小偷,是小偷。他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心里明白应该向回走,因为从前有过类似的预感。于是,他掏出手枪,拉开保险栓,左手捏紧电筒,转身快步走去。他感到心脏好像要从嘴巴里跳出来。对,可以完全肯定是个小偷。走到仓库附近,他再次停步,不住地喘息着。假如不是一个而是几个呢?是不是最好去找夏多,去找乔克洛呀?他摇摇头:无需他人,自己足够,绰绰有余。若小偷很多,那对他们更糟,对自己更有利。他将耳朵贴在木板墙上,凝神细听:一片寂静。只听到远处传来的海水声和时而驶过的汽车声。利图马想:“什么小偷!真是胡说八道!利图马,你在做梦吧?那是猫在逮耗子。”他觉得冷意全消,浑身燥热,有些疲倦。为了找到仓库大门,他转圈走了一遭。找到后,用手电筒照去,看到门锁没有被撬。他心中暗自思量:“利图马,你可真泄气!你的听觉可不如以前啦!”他刚要迈步走开,左手不禁一晃,黄色的手电光圈照到一处破洞。这里离大门只有几米远,那是用斧头劈开的,或是用脚猛力踹断木板。这个破洞足以钻过一个人。

他的心脏发疯似的狂跳着,检查过手枪确实已打开保险栓,便关闭了手电筒,又环顾一下四周:只有一片黑暗,远处,瓦斯卡尔大街上的路灯宛若萤火般跳动着。他深深地吸足一口气,使出全身的力量,狂吼道:“班长,带人把这片仓库给我包围起来。要是有人逃跑,就马上开枪。小伙子,快一点!”

为了效果真切,他用力跺脚来回跑了几遭。接着,把脸贴到仓库的板壁上,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完蛋啦,自认倒霉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赶快出来,一个个从钻进去的地方爬出来。给你们三十秒钟的时间,乖乖地爬出来!”

他听见自己喊声的回声消失在夜空里,随后仍然是海水声和偶尔的狗叫声。他数了不是三十秒,而是六十秒。他心里想着:“利图马,这回你可出丑啦。”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猛然高声喝道:“兄弟们,注意!准备开火!”

接着,他果断地趴下来,尽管已经上了年纪,而且穿着大衣,却灵巧地钻进破洞。一到里面,他立刻站起身,蹑着脚,闪到一旁,背贴着板壁。他什么也没发现,但他不想打开手电;他也没有听见任何响动,但是他再次确信那里有人。那个人也像他一样,正躲在暗处屏息静听,并且极力想看个究竟。警长觉得有人在呼哧呼哧地喘气,便端起手枪,扣着扳机,口中数了“一、二、三”后,一下子打开手电。一声突然的惊叫使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电筒从手中滑脱,滚到地面,照见了似乎装着棉花的麻袋和酒桶。就在灯光一闪的瞬间,令人难以置信地照出一个缩成一团的裸体黑人,这人双手捂着面孔,但是那双吃惊的大眼睛从指缝间注视着手电筒,仿佛一切危险均来自那道亮光。

“不许动!不然我就宰了你!老实点,否则送你去见鬼,黑杂种!”利图马怒吼着,他用力过猛,喉咙震得好疼。说着,一面弯腰捡起手电,一面洋洋得意地说:“黑鬼,这回你完蛋啦!自认倒霉吧!”

他喊得这样凶狠,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已经把手电筒拿在手中,光柱重新扫到了黑人身上。那家伙并没有跑,仍然蹲在那里。利图马吃惊地睁大了疑虑的眼睛,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但这不是想象,不是梦幻,一点不错,那黑人全身赤裸,如同出生时那副模样,一丝不挂:没有上衣,没有短裤,没有鞋袜。他好像不知害臊,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裸着身子,因为他并没有盖住那个在灯光下轻轻摇摆的造孽玩意儿;他仍然蜷缩着,两手遮住半个面孔,纹丝不动,好像被手电光催眠入睡了。

警长没有向前靠近,只是下令说:“黑鬼,把手举起来!你要是不想挨枪子儿,就老实一点!你因为侵犯私人财产和裸体外出而被捕了。”

警长一面提防着黑暗中可能窜出来共犯,一面估量着:“这小子不是小偷,而是疯子。”这个判断的根据是对方不仅在隆冬季节裸体外出,还有那一声惊叫。警长想,这个人不正常,那一声喊叫十分奇特,介于狼嗥、犬吠、驴叫和狂笑之间;那声音不像是仅仅从喉咙里冲出,而似发自丹田或肺腑。

“我说过了,把手举起来!混蛋!”警长喊道,向前跨进一步。黑人并没有服从命令,仍然一动不动。他浑身漆黑,极其瘦弱。利图马在黑暗中辨认出他那皮包的肋骨、麻秆似的双腿,但腹部鼓得像个球,一直坠到阴部。警长立刻联想到附近街区有些骨瘦如柴的儿童,因为有寄生虫而挺着肿胀的圆肚皮。那黑人继续捂着面部,静静地蹲在那里。警长又向前跨了两步,盯着对方,提防着他随时可能逃走。他想:“疯子是不怕手枪的。”同时又挪动两步。这时他离黑人只有一两米的距离,于是看清了对方的肩膀、胳臂和脊背上的鞭痕。利图马想:“嘿,真他妈有种!”是鞭伤还是烧伤?或者是患病留下的?为了不使对方害怕,他低声说:

“黑人,你别乱动!把手放到脑袋上!到那个你钻进来的破洞去。你要是老老实实的,到警察局我给你喝咖啡。你一定冷极了,这种天气怎么能光着身子?”

他打算向黑人那里再靠近一步,对方突然把手从脸上放下来。利图马于是看到藏在一缕头发后面的、惊慌的眼睛,看到一些可怕的伤疤,看到从那张大嘴里露出的一颗孤零零的门牙,这一切使他惊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那黑人又发出一声含混的、难以理解的、非人的嗥叫,同时东张西望,显得极度恐慌,仿佛一头不驯的野兽,准备寻路逃跑。最后他竟然选择了不应该选择的方向:警长用身体堵住的道路。他并非要打倒警长,只是想夺路而去。这种逃跑的方法实在出乎意料。可是利图马并没有躲闪,他立刻感到对方猛然撞到自己身上。幸亏警长早就有精神准备,食指没有扣动扳机,子弹没有走火。黑人与警长相撞时,嘴里喷出一股臭气。利图马用力一推,对方就像块破布似的跌倒在地上。为了教训黑人,警长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他命令说:“站起来!你不仅是疯子,还是傻瓜。叫人恶心!”

那黑人身上说不上有股什么气味,像沥青,像醋酸,像猫尿。这时,他已经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恐惧地望着警长。

“你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利图马嘟囔着,一面把手电筒靠近黑人,迷惑不解地审视着那张奇怪的面孔。他看到横七竖八的刀痕布满面颊、鼻子、前额和下巴,一直伸展到颈部。这样一副嘴脸,那两个东西又暴露在外面,竟然在卡亚俄港走来走去而无人报告。

“快站起来!不然扇你的嘴巴!”利图马说道,“不管你是不是疯子,你已经弄得我筋疲力尽了。”

那家伙动也没动,可是嘴里发出一阵阵噪音、一阵阵难以猜测的低语、咕噜咕噜的叫声、嘁嘁喳喳声,那声音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鸟类、昆虫或野兽。他仍然万分恐惧地盯着手电筒。

“站起来!别害怕!”警长说着,伸出一只手拉住了黑人的胳臂。对方并未反抗,可也没有打算站起来。利图马心里想:“可真够瘦的。”他觉得黑人那不停的咕噜声十分有趣,又想:“你可真害怕了!”他强迫那黑人站立起来,无法相信他的体重如此之轻。他把黑人推向洞口,不料对方竟踉跄一下跌倒了。但是,这一次黑人自己爬了起来,费了很大力气才倚靠在油桶上。

“你病了?”警长问他,“黑人,你连路都走不了?你这鬼东西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

他把黑人拉向洞口,逼他弯腰钻过去,二人踏上了大街。那黑人走在前面,嘴巴里不停地发出喃喃声,仿佛嘴里有块铁片,要极力吐出来。警长想:“没错,是个疯子。”细雨已经停了,呼啸的狂风横扫着街道,周围发出一片哀鸣声。利图马推搡着黑人,催促他快些向警察局走去。他尽管穿着厚厚的军大衣,还是感到很冷。

“伙计,你一定要冻僵了。这种天气,又是这个钟点,你竟然赤身裸体,要是不得肺炎,那简直是奇迹。”利图马说道。

黑人走着,牙齿不住地咯咯作响,两只瘦长的胳臂抱在胸前,不停地摩擦着两肋,似乎寒气专门攻击他的肋部。他仍旧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仿佛在自言自语。他顺从地按警长的指挥拐弯。街道上没有汽车,没有醉汉,连猫狗也没有。当卡门圣母教堂敲响两点钟的时候,他俩走到了警察局,看到窗户里射出昏黄的灯光。利图马高兴起来,好像遇难者看见了海岸。

风度翩翩的年轻中尉哈依麦·孔查发现警长带着裸体黑人出现在门口,差点儿扔掉了手中的《公鸭多纳托》——这是他夜间读的第四本,此外还读了三本《超人》和两本《曼陀罗花》。他的嘴巴张得老大,下颚骨险些脱臼。警士卡麻丘和阿雷瓦洛正在下棋,这时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一个稻草人?”中尉终于开口道。

“是人、野兽还是怪物?”阿雷瓦洛问道,一面起身仔细察看黑人。后者自从踏进警察局就一声不响,东张西望,满面惊恐,似乎生来第一次看见电灯、打字机和警察。但是他一看见阿雷瓦洛走近身旁,便又一次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企图跑到街上去。利图马看见哈依麦·孔查中尉吓得几乎连人带椅子和杂志翻倒在地,卡麻丘掀掉了棋盘。警长伸手抓住了黑人,轻轻摇晃着对方说:“黑鬼,老实点!用不着害怕。”

“中尉,我是在海洋运输公司的新仓库里发现他的。”警长继续说,“他打破板壁钻了进去。我怎么打报告?说他偷盗、侵犯他人财产还是有伤风化?或者三件一起报告?”

那黑人蜷缩成一团,中尉、卡麻丘和阿雷瓦洛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他。

“中尉,这些痕迹不是患天花留下的。”阿雷瓦洛指着黑人面部和身上的刀疤,说道,“显然是别人用刀划的,真令人难以相信。”

“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瘦的人,”卡麻丘望着黑人的皮包骨说,“也没有见过这么丑的人。我的上帝,瞧他那头卷毛、那两只脚丫。”

“黑人,别叫我们再蒙在鼓里啦,说说你的来历!”中尉下令道。

警长利图马这时已摘掉军帽,解开大衣,在打字机旁边坐下,开始起草报告。他抬起头来高声说:

“中尉,他不会说话,只能发出一些无法搞懂的响声。”

“你是不是装疯卖傻?”中尉蛮有兴趣地问道,“你别想捉弄我们这些老行家。快说吧,你是谁?从哪儿来?父母是什么人?”

“要不然就扇你的嘴巴,看你说不说。”阿雷瓦洛补充说,“黑鬼,快点,像加那利鸟那样唱起来吧。”

“如果这些疤痕真是刀划的,那么至少挨过几千刀。”卡麻丘说道,一面仔细地审视黑人脸上那横七竖八的刀痕,“一个活人怎么能被弄成这副样子?”

“他快要冻僵了。”阿雷瓦洛说,“门牙像掷骰子一样咯咯乱响。”卡麻丘纠正说:“是臼齿。”他仔细打量着黑人,好像近距离观察蚂蚁,“你没看见这里只剩下一颗门牙了吗?对,就是这颗大象牙。好家伙,这是个什么怪物?噩梦里才会见到这种东西。”

“我看是疯魔。”利图马说道,一面不停地打字,“这么大冷天光着身子乱跑可不是头脑清醒的人干的。你说对吗,中尉?”

就在这时出了乱子,他抬头一看,那黑人像被电击一样猛然推倒中尉,飞矢一般从卡麻丘和阿雷瓦洛二人中间穿过。但是他并没有跑向大街,而是冲向摆着棋盘的桌子。利图马看到他猛扑到一块吃剩的夹肉面包上,一下子塞进口中,像动物一样万分艰难地吞咽下去。当卡麻丘和阿雷瓦洛赶到黑人身边时,他正贪婪地咽下另一块夹肉面包。他们怒不可遏地给他两个耳光。

“弟兄们,别揍了。”警长劝阻道,“发发慈悲,给他喝杯咖啡。”

“这里可不是慈善机构。”中尉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家伙。”他出神地望着黑人。后者一动不动地挨过卡麻丘和阿雷瓦洛的殴打后,已经咽完夹肉面包,这时正安静地躺在地上轻轻喘气。中尉终于发了善心,高声说道:“好吧,给他一点咖啡。”黑人接过来眯着眼睛慢慢喝完,随后把杯子舔得一干二净,接着乖乖地被带进牢房。

利图马把报告重读一遍:企图盗窃,侵犯他人财产,行为不轨。哈依麦·孔查中尉已经回到写字台前,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

“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像谁了。”他开心地笑了,把一本五颜六色的杂志拿出来给利图马看,“像塔尔山故事里的黑人,像那个非洲人。”

卡麻丘和阿雷瓦洛把棋盘重新摆好。利图马戴上军帽,穿好大衣,刚要出门,便听到那个扒手醒来后的惊叫声,对牢房里来了这样一位同伴表示抗议:

“救命啊!快救救我!他会强奸我的。”

“住口!不然我们来收拾你。”中尉训斥道,“你让我安安静静看完这本书吧。”

利图马站在门口,看见黑人席地而卧,全然不理睬扒手的呼声。那扒手是个干瘦的乡下佬,躲在一旁,吓得胆战心惊。警长暗自笑了起来:“那小子醒来发现和妖怪在一起。”他那高大的身躯顶着刺骨的寒风,又钻进了迷茫的黑夜。利图马竖起大衣的翻领,双手插进衣袋,心情沉重地踏上继续巡逻的路。他首先来到梅毒巷,乔克洛·罗曼正靠在“乐土”的柜台前听那个染了发、戴假牙的老乌龟兼茶房的巴罗马·德·扬托讲笑话。警长在巡逻记录上写道:“警士乔克洛·罗曼执勤时有喝烈性酒的迹象,”尽管他知道孔查中尉是个宽恕自身与他人弱点的人,对此是不会理睬的。他离开海边,折回萨恩斯·贝涅大街。此时,这条街显得比坟场更死气沉沉。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负责市场地段的温贝托·基斯贝。店铺还都关闭着。流浪汉比平时要少,都蜷缩在破口袋或烂报纸里,躲在楼梯或卡车下睡觉。利图马白白转了几圈,只好吹响预定的联络警笛,才在哥伦布街和高克让街交叉的路口上找到温贝托·基斯贝,后者正在救护一个被歹徒打伤脑袋、险些被抢劫的出租汽车司机。他们俩把司机送进医院急救,接着便到第一个开门营业的瓜尔贝达太太的鲜鱼店去喝鱼头汤。随后,一辆巡逻车在萨恩斯·贝涅大街接走了利图马,将他一直送到圣菲力佩要塞,警察局里年龄最小的弟兄玛尼塔·罗德里克斯正在要塞的墙下值勤。警长发现他独自在黑影里玩“跳房子”,玩得十分认真,时而单脚,时而双脚,一块一块地跳过去。他一看见警长,便马上立正站好:

“活动一下可以暖和暖和身体。”他指着人行道上用粉笔画的方块,说道,“警长,您小时玩过‘跳房子’吗?”

“我更喜欢抽陀螺。放风筝也挺有意思。”利图马回答说。

玛尼塔·罗德里克斯报告了一个情况,并且评论说,这样值勤倒是很开心。事情发生在午夜时分,那时他正在帕斯·索尔丹大街巡逻,忽然看到有个人在爬窗户,便立刻拔枪在手瞄准那个家伙。可是那人放声大哭起来,发誓说他不是窃贼,而是有妇之夫,太太要求他夜里爬窗而入。问他为什么不像一般人那样敲门进屋,那男人哭哭啼啼地说:“她有些失心疯。看见我像小偷那样溜进屋内,她会变得温柔可爱。有时,她硬要我用匕首吓唬她,甚至还要我扮成魔鬼。警察先生,要是我不满足她的要求,她都不肯吻我一下。”

“他看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拿你开心。”利图马说着笑起来。

“可那是千真万确的呀!”玛尼塔固执地坚持道,“我敲敲门,那小子和我一起进去了。他老婆是个毫无顾忌的黑女人。她说,确有其事,难道她和她的丈夫没有权利扮小偷玩?警长,干咱们这一行,什么怪事都能遇上,您说对吗?”

“是啊,小伙子。”利图马点点头,想起那个裸体黑人。

“警长,有这样一个老婆,永远也不会烦闷。”玛尼塔不住地啧啧称羡。

小伙子陪着利图马走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大街才分手道别。警长一面向地段分界线贝亚毕斯塔街、必希尔街和恰拉卡广场走去,这段路程较长,通常走到这里便开始感到困倦;心里一面想着那个裸体黑人。他会不会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可是拉尔科·艾雷拉疯人院距离这里相当远,任何一个警察或巡逻车都会发现并将其拘捕。那些伤疤又是怎么回事?是用匕首划破的?好家伙,那可真要疼死了。怎么能把人一刀刀乱划成那副模样?老天爷,莫非他生下来就是如此?这时天空依然漆黑,但黎明的迹象已依稀可见:汽车逐渐多起来,早起的行人开始漫步街头。警长暗暗自问:各种怪人怪事你目睹过不计其数,为什么这个裸体黑人总是占据着心头?他耸耸肩膀:纯粹出于好奇心,巡逻的时候解闷而已。

警长利图马没费什么周折就与萨拉德碰头了。这名警员和他在阿亚库乔城一道工作过。只见他在值班日记上写道:一起微不足道的车祸,没有伤亡。利图马签过字,给萨拉德讲述了黑人的故事。后者觉得唯一有趣的是抢吃夹肉面包那一节。萨拉德爱好集邮,他一边陪同警长巡逻,一边向上司汇报,那天他弄到一些埃塞俄比亚的三角形邮票,上面印有红、绿、蓝三色的狮子和毒蛇;这种邮票极为少见,可他只用五张分文不值的阿根廷邮票就换到手了。

“人家一定以为你的那些邮票很值钱啰。”利图马打断他说。

往日他还能心平气和地忍受着萨拉德的饶舌,今天他却不耐烦,所以分手的时候感到如释重负,心头高兴。一抹淡蓝色的熹微悄悄出现在天际。卡亚俄港拥挤的、盖满铁锈的建筑群逐渐摆脱黑暗,露出浅灰色轮廓。警长几乎小跑地往前奔走,心里计算着还剩下几条街区方能到达警察局,但是得承认今天自己这样匆忙并非由于夜间巡逻的劳顿,而是急于再次见到那个黑人。“看来你以为这是一场梦,利图马,那个裸体人已经不在牢房里啦。”

但是,那黑人还在,好似一盘粗绳般蜷曲着身体,躺在牢房的地板上。那扒手已经滚到屋子的另一头去睡了,脸上仍旧挂着惊惧的神色。其余的人也在睡觉:孔查中尉伏在一叠《笑林》杂志上,卡麻丘和阿雷瓦洛背靠背地坐在板凳上打盹。利图马站在那里,长时间地观察着那个黑人:瘦骨嶙峋,蓬头垢面,孤零零的门牙,横七竖八的刀痕。他感到阵阵战栗传遍全身——“黑人呐,你是从哪儿来的?”这时中尉睁开蒙眬的睡眼,警长把巡逻报告递过去。

“利图马,你可以交差了。这一天又过去了。”中尉嘴巴里黏黏糊糊地说道。

“这辈子又少了一天。”警长心里想道。他用力一碰脚后跟,敬罢礼,转身走了。他下班了,这时正是清晨六点钟。像往日一样,他走到商场,在瓜尔贝达太太的店里喝碗热汤,吃些烤饼、米饭炒豆角,外加一杯甜牛奶,然后回到哥伦布街那个小房间去睡觉。他未能立刻入睡,刚一蒙眬,立刻梦见那个黑人。他看到黑人在阿比西尼亚高原上,头戴高顶大帽,脚踏马靴,手持驯兽棒,站在狮子和红、绿、蓝三色的毒蛇中间,这些动物随着驯兽棒在表演。在藤蔓缠绕、枝叶茂密的树丛中站着一群人,树上,鸟儿在唱,猴子在叫;树下,人们发疯似的狂呼喝彩。可是那黑人非但没有向观众鞠躬致谢,反而跪倒在地,伸出双手,一副哀求的可怜相;他两眼泪汪汪,嘴巴张得很大,痛苦地、急促地尖声唱出那绕口令般的奇怪乐曲。

下午三点多钟,利图马醒来,尽管已经睡过七个小时,仍然感到心绪不快,身体倦懒。他想:“大概把黑人押到利马城去了。”他一面像小猫似的洗过脸,穿上衣服,一面想象着黑人的命运:九点钟的巡逻班车会把他拉走,在那之前,大概会给他一块遮羞布,然后送总局立案,再转到预审监狱。他现在可能就在那黑窟中,同过去二十四小时被捕的流浪汉、小偷、抢劫犯和打架斗殴分子关在一处;他一定冷得发抖,饿得要命,不停地逮虱子。

这一天,天气阴暗潮湿。人们走在雨雾中,犹如鱼儿在浊水里游动。利图马心事重重,踏着碎步,去瓜尔贝达太太的店铺里吃点心:咖啡、面包夹鲜奶酪。

“利图马,我看你神色不大对头。”瓜尔贝达太太对他说,这是个熟谙人情世故的老太婆,“是金钱问题还是爱情问题?”

“我在想昨天晚上抓住的那个裸体黑人。”警长用舌尖尝尝咖啡,“他钻到海运公司的仓库里去了。”

“这有什么新鲜的?”瓜尔贝达问道。

“他全身一丝不挂,满脸伤疤,头发像一堆乱草,还不会讲话。”利图马解释道,“从什么地方会跑出这种人?”

“从地狱里。”老太婆笑着接过钞票。

利图马起身去格罗广场找水手长贝特拉尔拜斯。他俩相识多年,当年利图马只是个普通警察,贝特拉尔拜斯是普通水手。那时他俩都在皮斯科城服役,后来不同的命运将他俩拆散了近十年之久,可是两年前再度相会了。现在二人总是一起消磨假日,利图马把贝特拉尔拜斯那里看成自己的家。他俩经常光顾蓬塔海员俱乐部,去喝杯啤酒,玩玩跳棋。警长一找到老朋友,就讲起那黑人的故事。贝特拉尔拜斯听罢,立刻有了答案:

“这是一个非洲野人,他偷偷溜进了轮船,躲在船里漂洋过海。船到卡亚俄港后,他趁着黑夜,钻到水里,秘密潜入我们秘鲁。”

利图马觉得茅塞顿开,一切水落石出。

“你说得很有道理,的确如此。”他赞不绝口地拍手称道,“不错,他是从非洲来的。到达这里后,出于某种原因,人家把他赶下船,因为是在货舱里发现的,为了免于付税,就把他轰上岸。”

“他们之所以没有把他交给当局,是因为知道当局不会收留,于是强迫他离船,并且说:‘野人,你自己想办法去吧。’”贝特拉尔拜斯进一步做了补充,故事便完整了。

“这就是说,黑人还不晓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利图马分析道,“他那些哇里哇啦的声音不是疯话,而是野人的话,也就是说,是他的语言。”

“兄弟,这好比你钻进一架飞机,在火星上着陆。”贝特拉尔拜斯启发他的朋友。

“咱们的脑袋真够灵的!”利图马说,“黑人的整个情况被咱们揭开了。”

“你应当说:‘你的脑袋可真灵啊!’”贝特拉尔拜斯表示抗议,“怎么处理这个黑人?”

利图马心里说:“天晓得!”他俩玩了六盘跳棋。警长赢了四盘,结果由贝特拉尔拜斯付啤酒钱。后来,两位朋友前往贝特拉尔拜斯在阡恰玛约大街的住处,那是一间窗棂装了铁条的小房子。贝特拉尔拜斯的女人多米底拉正在打发三个孩子吃饭,一看见丈夫和朋友来了,便将小儿子放到床上,吩咐另外两个不许出屋;稍稍梳理了一下头发,便一手挎着丈夫一手挎着朋友,走上街头。他们走进萨恩斯·贝涅大街的波尔多影院去看一部意大利电影。利图马和贝特拉尔贝斯都不喜欢这个片子,可是她说,不但喜欢,而且要再看一遍。他们回到阡恰玛约大街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进入梦乡,多米底拉给丈夫和朋友端上刚刚回锅的土豆烧牛肉。

利图马告别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到达第四警察分局时,正是他上班的钟点:十一点整。

哈依麦·孔查中尉不容他歇脚,把他叫到一旁,下达紧急命令,那两句斯巴达克式的话使利图马感到头昏脑涨,两耳嗡嗡作响。

中尉拍拍他的肩膀,给他打气说:“上级知道该怎么做。其中必有道理,应该好好理解。上级是不会搞错的,利图马,你说对吗?”

“当然啦。”警长含糊地说。

这时,卡麻丘和阿雷瓦洛装作十分忙碌的样子。警长斜眼一瞥,一个装作检查驾驶执照,那副专注的神情似乎在欣赏裸体照片;另一个装作收拾办公桌,一时理好,一时摊开,摆了一桌子纸片。

“中尉,我可以提个问题吗?”利图马问道。

“可以。不过我不知道能不能回答。”中尉答道。

“为什么上级偏偏选中我来干这个差事?”

中尉说:“这个我能够回答,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是你拘捕的,这个玩笑是你开的头,理应由你来结束;第二,你是我们分局,也许是全卡亚俄港最能干的警察。”

“实在过奖。”利图马喃喃地说,丝毫不感到高兴。

“上级十分清楚这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所以委派你去完成。”中尉说道,“在利马成千上万名警察里挑选了你,那真该自豪啊!”

“哎呀,这么说我倒应该表示感谢啦。”利图马惊愕地摇摇头。他考虑片刻后,又低声问道:“必须立即执行吗?”

“没有别的余地。”中尉极力装出轻松愉快的神情,说道,“今日事今日毕,不可留到明日。”

利图马心里想:“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黑人那张面孔总是不肯离开你的脑海了吧?”

这时传来了中尉的声音:“你想要个人当帮手吗?”

利图马发现卡麻丘和阿雷瓦洛显出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就在警长注视两名警员的一瞬间,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为了让他们两个好好品尝一下这难熬的滋味,利图马故意迟迟不做决定。阿雷瓦洛手里捧着一叠纸在刷刷抖动,卡麻丘则埋头整理写字台。

利图马指指阿雷瓦洛说:“让他去吧。”他听见卡麻丘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也看到阿雷瓦洛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目光里向他射来,心想他一定在骂娘。

“中尉,我感冒了。正想请求今天晚上免除我的外勤。”阿雷瓦洛摆出一副痴呆的模样嗫嚅道。

“别耍赖了,快穿上大衣!”利图马向前走去,从阿雷瓦洛身边擦过,却并不看他,“快点走吧!”

警长走到拘留室,打开房门,这是他天亮后第一次看见黑人。后者已经穿上一条仅及膝盖的破裤子,一条搬运工用的麻袋片遮住了前胸和后背,麻袋开了口子,头部露在外面。他仍然打着赤脚,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利图马的眼睛既不高兴也不恐惧,嘴巴里不停地咀嚼着什么;双手没有戴铐,手腕上拴了一根绳子,相当长,足以使手臂自由活动,可以抓痒或进食。警长打手势要他站起来,但是那黑人似乎不明白他的话。利图马于是上前抓住他一只胳臂,那家伙才顺从地站起身来。警长走在他前面,就像把他领来时那样冷漠。阿雷瓦洛这时已经穿好大衣,戴好围巾。孔查中尉没有回身去看他们出发的情形,他埋头在一本《公鸭多纳托》里。(利图马心里想:“可是他没有发觉那本书拿颠倒了。”)相反,卡麻丘倒是向他俩苦笑一下。

来到大街上,警长挨着马路的一侧行走,将挨墙的一侧留给阿雷瓦洛;那黑人走在他们俩中间,迈着他那特有的步伐,幅度很大,对什么都不在意,嘴里还在嚼着东西。

“那块面包他嚼了差不多两小时。”阿雷瓦洛说,“今天晚上把他从利马带回来的时候,我们把储藏室里那些石块一样硬的面包给了他,他全吃光了,像一盘磨那样不停地咀嚼着。真是饿极了,您说是吗?”

利图马心里在想:“任务第一,感情第二。”他确定了如下路线:沿着卡洛斯·孔查街上行至孔特拉米兰德·莫拉街,再顺着这条街走到里玛克河岸,沿这条河走到海边。他估计往返要用四十五分钟,最多一个小时。

“警长,这都是您的过错。”阿雷瓦洛嘟囔着,“谁让您去拘捕他的?您一发现他不是小偷就应该放掉他。你看这下弄得咱们多麻烦。请您告诉我,您相信上头的看法吗?就是说,这家伙是藏在轮船里跑来的。”

“贝特拉尔拜斯也是这么想的。”利图马说,“有可能是对的。不然怎么解释这桩怪事?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满脸的伤疤、全身一丝不挂、一口怪话,突然出现在卡亚俄港,这一切你怎么解释?他们说的大概是对的。”

漆黑的街道上回响着两个警察的皮靴声,那黑人的赤脚不发出任何响声。

“如果由我决定,就让他留在监狱里。”阿雷瓦洛再次开口道,“警长,因为一个非洲野人之所以是野人并不是他自己的过错。”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留在监狱里。”利图马低声说道,“你也听中尉说了:监狱是关押小偷、杀人犯和流浪汉的。把他关在监狱里,国家花的钱算在哪笔账上?”

“那就遣送他回国。”阿雷瓦洛嘟嘟囔囔地说。

“可你怎么能查出他是哪一国的?”利图马提高了嗓门说,“你也听中尉说了,上级用各种语言试着跟他对话:英语、法语甚至意大利语。他什么语言也不会说,他是野人。”

“这意思是说,就因为他是野人,我们就应该给他一枪?”阿雷瓦洛又一次嘟囔道。

“我并没有说这是对的。”利图马低声说,“我只是把中尉传达上级的话再重复一遍而已。你别装傻啦。”

当他们走上孔特拉米兰德·莫拉街的时候,卡门圣母教堂的钟声刚好打十二下。利图马觉得那钟声十分凄惨。他努力注视着正前方,但常常不由自主地向左侧转过脸去,瞥那黑人一眼。每当从昏黄的锥形灯光下走过时,警长便看看他,他总是那副老样子:上下颚骨卖力地工作着,脚下迈着与他们相同的步伐,毫无苦相。利图马想:“对他来说,世界上唯一要紧的似乎就是咀嚼。”过了一会儿他又想道:“他是一个被判了死刑还不知道判决的人。”立刻又想:“毫无疑问,这是个野人。”正在这时,他听到阿雷瓦洛说:

“上级为什么不就地放掉他,让他自寻出路?”他恼怒地埋怨说,“既然利马有这么多流浪汉,那就再增加一个好啦,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这你已经听中尉说过了,”利图马回答说,“国民警备队不能鼓动犯罪行为。假如你把他就此释放,那么他除去偷窃别无出路。不然,就会像条饿狗一样被冻死。实际上,咱们这是帮他的忙。枪一响,一秒钟的事,总比慢慢饿死、冻死要好,总比孤苦伶仃、凄凄惨惨地活着要好。”

可是,利图马觉得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听着自己的声音,他感觉似乎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不管怎么样,您听我说件事,”他听到阿雷瓦洛抗议,“我可不喜欢这种差事,您选中我来干这件事,可真是坑了我。”

“你以为我喜欢这差事吗?”利图马低声说,“上级选中我来干这件事不是也坑了我吗?”

他们走过海军船坞的大门,里面的汽笛在响。穿过空地,走上旱堤的时候,一条野狗从黑影里窜出来狂吠。他们默默地走着,耳边传来皮靴踏地的回声和附近海水的喧闹声,这里已经可以闻到咸味的潮湿空气。

“去年,一批吉卜赛人在这块地上安营扎寨。”阿雷瓦洛突然声音颤抖着说道,“他们搭起帐篷,表演杂技,看手相,变魔术。可是市长下令要我们把他们驱逐出境,因为他们没有得到市政府的许可。”

利图马没有作声。他突然感到很难过,不仅由于那黑人,也为了阿雷瓦洛和那群吉卜赛人。

“难道我们就把他扔在海滩让鲣鸟啄食吗?”阿雷瓦洛几乎要呜咽起来。

“咱们把他扔到垃圾坑里,让市政府的卡车把他拉走,运到毛盖,送给医学院,让学生们做解剖用。”利图马生气地说,“上级的指示你听得很清楚,阿雷瓦洛,用不着我再重复了。”

“指示我是听到了,可是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必须杀死他,这样冷酷无情。”过了几分钟,阿雷瓦洛又说:“您虽然努力执行任务,可您也想不通。从您的话里,我发觉您也不同意这道命令。”

“我们的职责不是同意不同意命令,而是执行命令。”警长口气缓和地说。停了一会儿,他更加缓慢地说:“你说得有道理。我是不赞成这么办。可是我得服从命令,因为必须这样。”

这时,他们已经走完了柏油路,到了大街尽头,路灯也没有了,面前是漆黑的土路。一股浓重的臭气,几乎浓到要凝固的程度,将他们包围起来。他们已经来到里玛克河岸的垃圾坑边,这里离大海很近,地处海滩、河口和街道之间。每天清晨六点钟以后,清洁队的卡车就把贝亚毕斯塔、拉白尔拉和卡亚俄港的垃圾卸倒在这里;几乎与此同时,男女老少成群地跑到这里来翻捡脏物,寻找能卖钱的东西,常常与海鸟、兀鹫和野狗争抢垃圾中的残剩食物。离这片旷野较近的道路通向潘达尼亚和安贡,那里排列着卡亚俄港的鱼粉工厂。

“这地方最好不过。”利图马说道,“所有的垃圾车都经过这里。”大海的浪涛声震耳欲聋。阿雷瓦洛停住了脚步,黑人也站下来。两个警察手持电筒,通过微弱的光线观察着那张布满伤疤的脸颊和机械式咀嚼的嘴巴。

“糟糕的是他毫无反应,还猜不到事情的真相。”利图马低声说道,“别的人早就会有所觉察,一定会吓得要死,设法逃走。麻烦的是他竟然这样平心静气,这样信任我们。”

“警长,我有个主意,”阿雷瓦洛好像冻僵了,牙齿咯咯地碰个不停,“咱们放他逃走吧,回去就说已经把他杀了。总而言之,随便编点什么,说明尸体失踪的原因……”

利图马掏出手枪,这时正打开保险栓。

“你胆敢怂恿我违抗上级命令,甚至要我欺骗长官?”警长声音颤抖地吼起来,一面举起右手,将枪口指向那黑人的太阳穴。

但是,一秒,两秒,三秒……几秒钟过去了,他并没有射击。他会开枪吗?他会执行命令吗?枪声响了吗?那个神秘的外来移民躺倒在那神秘莫测的垃圾坑里没有?或者他被赦免一死,像野人似的、盲目地逃向外滩而那位无可指摘的警长则惶恐不安,任凭臭气不断袭来,海涛震耳,为自己的失职悔恨不已?卡亚俄港的这出悲剧究竟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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