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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人生无常的人的人生通常都不无常。” “绕口令吗?” “人生感悟……以前打球遛手[遛手:失手。]就在那边喊人生无常,真的是过得太爽;现在真的遇到了,反而说不出来了。” “却道天凉好个秋。” “什么意思?” “就是……算了,我懂你的意思,遇到这种事情,你身价打了好几折吧?” “我不是说那个……是一个男人的故事。他有老婆,但婚姻不幸福,他挣扎很久,下定决心提离婚,他老婆却告诉他她怀孕了,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求他不要走,不要让孩子一出生就没爸爸。” “你从哪里听来的?” “你会怎么做?不顾一切转身就走,还是为了情分,或是说……道义,硬撑下去?” “……” “你以为我编故事啊?这是真实故事,这是我爸的故事。” “老董事长?最后他们离婚了吗?” “没有,我爸选择留下来。”吴正非双手撑在会议桌上,望向窗外,“那是一段长辈安排的婚姻,同床异梦,他们都过得非常痛苦。” “但是你的出生拯救了他们的婚姻。” “不,不是我,是我弟弟。”吴正非笑着说,“为什么说这个?昨天家族会议通过,下个月开始,我弟就是台磁科技的总经理了,你们以后要多巴结他。” 他的笑容转为带点苦涩:“所以你说,人生怎么不无常呢?如果……” 吴正非是台磁科技的法务经理,是我在“台磁─J.J.”一案中的对接人,我们大学时一起打过系队,还算熟稔。当时我就知道他是某企业的第二代,但并不清楚“台磁科技”是什么,除了觉得这位学长很高、很帅、球打得超烂以外,从没感觉他有什么特别的。直到出了社会才感受到“上市公司第二代”的光环,我在开会时说一句“吴董的儿子我熟”,同事们立刻投来认可的眼光,某种“我人脉超广”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撇开这些莫名的内心戏,在冷冰冰的商场上有个“真正意义”的熟人──不是那种装熟的──也是颇温暖的,至少像现在等开会的空当,我和吴正非完全不必为闲聊的话题伤脑筋。 这场会议是为了报告“台磁─J.J.”案的新进度,由我与蒋恩向台磁的主管们简报合资契约草案。由于近期严查“租税天堂”避税,我们于是放弃早前的“萨摩亚控股公司”方案,改成由双方直接在台湾设立合资公司,资本额暂定新台币五十亿,出资比例为50∶50;台磁这边以现股出资,J.J.则由其台湾子公司“J.J.台湾”以现金出资。 需要讨论的议题很多,例如股份转让限制、董事会组成、僵局突破机制等,然而当有人问了一句“台磁今天股价多少”,会议焦点便被带开了,台磁的财务总监半开玩笑地说,要是再跌下去,美国人出资的那些钱都可以买下半间台磁了。 “真的把我们搞得焦头烂额。”台磁的业务总监说,“瑞士是卖不多,但如果瑞士出问题,整个欧洲都不用卖了。” 这件事的起因是中秋假期前的一篇新闻报道,某财经媒体指出,台磁的太阳能电池所使用的表面涂料被瑞士瓦莱州环保局验出含挥发性有机化合物(VOC),已经被禁止安装与销售。由于该款涂料是由台磁自主研发,广泛用于台磁新一代的产品上,瓦莱州的决定势必会影响台磁产品在瑞士乃至其他国家的销售。台磁股价从此连跌一周,掉了百分之三十,而且放完假还在跌。 “我们在瑞士就一个客户,还是个乌克兰商,只出过几批货,偏偏上个月他们乌克兰母公司破产,现在都联络不上。” “第六款?”艾瑞克说。 “什么?” 我翻译说:“张律师说的是证交法第一百五十五条第一项第六款规定散布流言或不实数据以影响市场……这个报道可能是假新闻,有人放出来打压你们的股价。查清楚瑞士有没有禁你们的产品,应该不难吧?” 艾瑞克是我的老板,本所所长,他一向言简意赅,很多时候你分不清楚他是在表达意见还是提出问题,我也是摸索一段时间才勉强掌握了诀窍。 “瑞士人没有那么好处理啊!”吴正非苦笑说,“我们跟他们的环保局来回传了好几封邮件,只知道瑞士政府最近确实因为VOC对某些系统业者开罚,我们那个乌克兰客户出现在了‘名单’上……就是‘名单’上,但什么名单,没人知道,只会一直叫我上网填意见表……这消息传出去不是更糟? “我们也跟台湾的记者查证过,他说是引用英国财经网站的报道,英国人昨天告诉我们是引用某家瑞士新闻社的消息。我们昨天联络了那家瑞士苏黎世的新闻社,现在还没有回复。” 艾瑞克喃喃念了一个词,听起来像是“拿破仑”。我不解其意,但他似乎也不是说给客户听的样子。 吴正非双手一摊说:“反正跟瑞士人要东西就是鬼打墙,我以前在洛桑就是这样,装个光纤要装两个月的……我们在找当地的征信社,可能之后要跑一趟,到时候再请你们帮忙。” 会议相当冗长,但问题不多,整体来说,台磁同意我们的方案,只需要更改部分技术细节。大家约定这周将提案敲定,找时间跟J.J.约了碰面谈。财务副总提到J.J.台湾来了个新法务长,讲中文的,叫麦可,J.J.的人都说他很难搞,不知道谈判会不会对上。 我回到房间,稍事喘息便着手修改草案,此时汤玛士的秘书来敲门,说她要为“百亿家事案”建档,问“案件承办人”除了我以外还要写谁。 我想了一下,请她先不要建档,等我跟汤玛士谈完后再说。 我去找汤玛士,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提出我建议的做法。汤玛士虽然平常疯疯癫癫的,但终究是个资深大律师,明白轻重,他同意我的做法,前提是所有的利害关系人都同意。 我跑去找利害关系人一号廖培西,告诉他,我想把徐千帆的案子转给他做。 “原来是徐千帆啊!我们那天还在那边猜半天。” “我不知道你认识她。” “不认识啊,但我知道你们啊,你们以前在学校那么有名。” “明明就很低调!” 廖培西伸了个懒腰,说:“案子我当然可以接,但我不觉得你的客户会愿意,毕竟……你应该知道,她找你当代理人的目的是什么吧?” 她需要慰藉。我心里想,但没有说。 “你不知道啊?当然是要气死她老公啊!‘要离婚,去跟我前男友谈’,高招!这怎么谈得下去?要是我老婆这样搞我,我可能当场中风。” “你要离婚啊?” “举例而已,傻傻的。”廖培西说,“所以啊,如果律师是别人就没这个效果了。而且……而且搞不好她不是真的要离婚,只是要搞一出大的,气死她老公而已,律师费对她来说是小意思。” “气完之后呢?” “不知道。‘床头吵,床尾和’?” 我叹了口气,说:“如果是这样,我更不应该配合她演这出闹剧吧?” “搞不好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他突然大叫一声,吓了我一跳,“我想起来了,徐千帆嫁的也是我们系上的啊,而且是我们这届的,你不是跟他很熟吗?那个蔡……蔡……蔡……” “对,菜头学长,我跟他是室友。”我又叹了口气,“这也是我想退出的原因。” 咦?我没提过徐千帆和菜头学长结婚的事吗? 必须说,这事对我的打击,远大于小帆的离开。 那时我正处于菜鸟律师阶段,每天像只无头苍蝇般在法规、客户与艾瑞克的不明指令间打转,晚上十点下班,躲回不到五坪(约等于16.53平方米)的雅房,用啤酒与盐酥鸡安抚整天的挫折感。二马他们什么都没跟我说,我是在某个工作场合,自几位前辈律师的闲聊间听闻小帆与菜头的婚讯的。当下我努力按捺情绪,会议一结束便杀回办公室抓着蒋恩问,她嗫嚅了半天,才说是小帆叫她不要讲的;她说他们是在美国结的婚,已经一年多了,她只有送红包去,其他事情不知道。我问她红包是怎么送去的,汇款吗?她又是一阵支支吾吾,最后才坦承是托冯二马送的,他曾飞去参加婚礼。 当晚我杀到冯二马家,将他揍了一顿。 那几个星期我过得恍惚,整个人与外界隔绝,脑海中反复播放菜头学长的种种:五短身材、万年平头、泛黄内衣、多愁善感、谈吐温柔。还有我们的彻夜长谈,“真诚”,他说他的人生体悟就是要真诚地面对自己,他祝福我与小帆,他眼角的泪光,他说有种将我嫁出去的感觉。 一切都是胡闹。 或是,我会忍不住去想象菜头与小帆相处的情形。他们约会吗?他们同居吗?他们拥抱与接吻吗?他们做爱吗?他会将脸埋在她的双腿之间,她会抚摩那颗丑陋的平头而欢吟吗? 想到这儿我总会笑出声,紧接而来的是强烈的反胃感。事实上,我吐过几次,吐完后,我总会筋疲力尽地蜷缩在马桶旁,为我犯下的错误深深懊悔。 某天晚上,我鼓足勇气,点进徐千帆的社群网站账号,想恭喜她,也想让她知道她做错了什么。我打了一段很长的文字,然后整篇删除,重写,再删,再重写,再删除,最终只留下一行字:“你这是在造孽。” 我按下送出,看到信息变成已读,然后我就被屏蔽了。 菜头学长不用社群软件,我曾想过写邮件给他,但多想一秒,又何必呢? 之后我便没听说他们的消息了。日子恢复平静后,有时我会惋惜地怀念起这两位不能算是我生命中过客的过客,我幻想在很多年后,我们两人或三人或四人,会在台南、京都或威尼斯的街头偶遇,我们会在路边小店坐下,喝咖啡抽淡烟,笑着聊那些已成云烟的往事。 我幻想的重逢应该发生在很多年之后,在我们有了儿孙、头发斑白、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时候,不是现在,不是余温犹存的现在。 我回到办公室,发现艾瑞克也在,他斜倚窗台,双手抱胸,眼望天花板,我没理会他,继续做我的事。依我的了解,他这个样子至少要三分钟后才会开口。 “布兰达一起去。”他说。 “你说跟J.J.开会?为什么?” “有变数。” “什么变量?” “临场反应。” 我爆炸了。我说:“张律师,到底什么变量?如果我做不好,你直接说,我为这件案子花了那么多时间,你现在要把我换掉,我实在……有问题我一定会找你讨论,你要布兰达进来,我也会找她讨论,但是我可以处理,我现在需要……” 我需要一个自己的案子,我需要做出成绩,我需要升为合伙人,我需要钱,很多的钱,要买房子,要结婚。 这些我没说出来,我拿起桌上的咖啡猛灌一口。 “学习。”艾瑞克说。 我深吸口气:“好,张律师,你是老板,如果你坚持,我没问题,我只是要让你知道,我是很认真地在做这个案子,真的。” 艾瑞克笑了笑,说了声“好”,然后转身离开。 到底“好”什么? 我心浮气躁地改了好一会儿台磁草案,才意识到做事的顺序不对,需要联络的事情得先完成。我拿起电话,打给徐千帆,电话响了一阵子她才接起,显然她在外头,背景嘈杂;我说要约她见面谈谈案子的事情,她说她正要开会,提议六点在某公立运动中心旁的咖啡厅见面。我问她开什么会,她只说要忙便把电话给挂了。 我回头做事,但心情始终定不下来,五点不到便收拾东西,跟秘书交代“拜访客户”便出门。我骑公用自行车来到运动中心,只见小帆那辆红色本田停在路边;我记得那是她阿公送给她考上大学的礼物,那段时间几乎都是我在开,算算是十多年的老车了。 我在咖啡厅没见到小帆,于是走进运动中心,先去健身房,然后顺着游泳池、韵律教室、武术教室一路找下去,没见到我的前女友,倒是纳闷儿为何不用上班的人那么多。 我上了二楼,来到攀岩场,依旧没找着小帆,却看到岩壁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帆的孩子,那天在公寓见到的那个。他全副装备,已经爬了二层楼左右的高度,而且还在往上爬。 “今天很厉害哦,艾登。”一名看似是教练的年轻人在岩壁底下大声说,“那个角角有点难……加油,爸爸来看你啰,做给爸爸看!” 爸爸?我心脏突了一下,左右张望,才明白那教练说的是我。我抬头与那孩子四目相接,只见他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脚底滑脱,整个人半悬在空中。 我当下闪过一阵“是小帆的儿子”的念头,手上东西一丢便往岩壁攀去。我没有攀岩的经验,最近一次爬高是半年前换家中的日光灯管(而且还没成功,最后是苏心静换的),此下全凭一口气,手脚并用,威猛无比地来到那男孩身边,伸出手说:“不要怕,我带你下去。” 那孩子露出困惑的笑容,说:“叔叔,不能穿这样的鞋子攀岩哦!” 我还没意会过来,脚下突然一滑,只觉得天旋地转,四脚朝天地摔在软垫上。 现场爆出小孩的笑声,某个死小鬼还特别大声地说了句“笨死了”。我躺在地上,看着那男孩稳当地从岩壁上爬下来,跑到我身边将我扶起,说:“叔叔,你还好吧?” 我心头一阵暖,教育得真好。我说:“没事,一时不小心而已。你呢,没事吧?” “没事啊。”他笑开了,“叔叔你要小心,你这样爬上来,就像我爸爸说,空手和老虎打架,不坐船就过河一样,很危险。” 是“暴虎冯河”的成语故事吗? “你爸爸会攀岩?” “不会啊。” “那你干吗听他的?” “因为他读过很多书啊。”孩子眼睛发亮说,“他知道很多事情。” “他爬不上去,就只站在旁边看,然后跟你说很多道理?” “但他也不会摔下来啊。” 我深吸口气,觉得有必要导正这孩子的价值观。 “小朋友,叔叔跟你说,人生长路漫漫,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很多挑战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如果我们不去尝试,不去接受挑战,那比赛就结束了,我们就永远做不到了,知道吗?你知道华特·迪士尼吗?就是画米老鼠的那个人,他曾经说:‘只要我们有勇气去追梦,梦想就能成真。’所以勇于尝试才是最重要的。像叔叔从来没攀过岩,但叔叔有勇气,我就很勇敢地尝试了,虽然摔下来,但我不怕,会再去尝试,总有一天我会成功。这就是勇气。你还很小,你的人生还很长,你要做一个勇敢的人,而不是只在旁边凭一张嘴……勇于尝试,好吗?” 他的眼神从疑惑转成困惑,由困惑转成困扰,接着他瘪了瘪嘴,放声大哭说:“妈妈、妈妈,他是谁啦?爸爸在哪里啊……爸爸……我要爸爸啦……” 周围小孩又是一阵哗然,又不知道哪个死小鬼说:“可能脑袋坏掉了吧?好可怜哦!” 徐千帆从后头将我推开,一把抱起儿子,瞪着我说:“干吗欺负我小孩?” “我……我没有,我只是想教他一些人生的道理……” “你就最没道理了,还要教人家道理。” 她哄小孩说:“艾登不要怕哦,妈妈在,不要哭……这位是杨艾伦叔叔,是妈妈的朋友,你不要怕,他不是坏人啦。” 小孩抽抽噎噎地说:“可是他好奇怪,穿那个鞋子爬上去,摔下来,还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他一直都那么奇怪,你就原谅他吧。” “嗯,爸爸说要包容。” “对,艾登最棒了!”小帆贴着小男孩的脸磨蹭一阵,又说,“等一下妈妈要跟杨叔叔去谈一点事情,阿嬷会来接你,我谈完就去阿嬷家找你,好吗?” 孩子点点头,小帆回头看向我,说:“那杨叔叔呢?好吗?” “我都可以。”我笑着递给孩子一张名片,说:“艾登,对不起啊,叔叔太着急了。下次打电话给我,我请你吃冰激凌。” 那孩子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小帆说:“阿嬷在楼下了,把东西收一收过去吧……杨叔叔,要去跟徐妈妈打个招呼吗?” 我打了个冷战,一天之内见前女友的小孩与妈妈太刺激了。 “下次吧。” 我们开车去松山区的一间餐厅。原本说是喝杯咖啡,她说反正刚好晚餐时间,不如找安静一点的地方。 “你刚刚去开了什么会?” “学校的会。” “哪个学校?” “我们学校。” “为什么?” “我没跟你说吗?”她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手握方向盘瞥了一眼,上头印着“环境工程研究所徐千帆助理教授”。 “哇!正职的老师还是兼任?” “助理教授当然是正职的。”她说,“不找正职,你以为我回台湾当大小姐吗?” 我是真的这样以为的。 “怎么找到的?” “四月的时候,以前社团的指导老师给我的信息,环工所开了一个国际环境政策的缺,刚好我先生要调回台湾,我就把博士论文的东西准备一下,投了,然后就上了。”她尴尬一笑,说,“运气算不错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提到“我先生”这三个字,心里有些不自在。 “最近快开学了,有很多事要做啊,写教学大纲、备课、参加研究计划,还要带小孩……但也好险有事可以忙。” 我转动方向盘,将车子转到松江路上。 “你爸妈知道你要离婚吗?” “知道。” “他们怎么说?”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说?” “那你小孩知道吗?” “不知道,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多少有点感觉吧。” “你们在他面前吵架?” “一两次吧……你也知道,两个人相处不来,不用大吼大叫,气氛也不会是对的。” “小朋友说过什么吗?” “没有。他一直是个很体贴的孩子,我们搬出来,他连爸爸都不找了,他会抱着我,说爱我,说他会一直陪着我。” 她手指拭过眼角,说:“有时候我觉得……我这么别扭的人实在不配有这么温柔的小孩,我对不起他,如果他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他可以幸福地长大……是我毁了他的人生。” 我想说些“不是你的错”之类的安慰话语,却说不出口。 餐厅是间以创意台菜料理闻名的西式酒吧,之前开在学校附近,最近搬到商业区;上学时觉得太贵,只在特殊节日消费过一两次,工作以后倒觉得是个平价的选择,环境舒适,食物好吃。 我们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我点了芝麻叶冷牛肉沙拉、炒中卷、炸鸡;她说肉太多了,把炸鸡换成烤芦笋。我想到等会儿还要开车,于是点了杯可乐,她说既然如此她也不喝酒,点了杯美式咖啡。 “所以找我出来什么事?”小帆说。 我摇晃着水杯,想了一下,问:“你小孩在哪里生的?” “明尼苏达大学,双子城,听过吗?” “听起来很冷。” “真的很冷,零下十摄氏度,而且我还是在冬天生的,差点儿得抑郁症。” “那你怎么坐月子?你妈过去了?” “是他妈过来。”小帆摇摇头说,“那是真的让人得抑郁症。” 饮料上来,她说咖啡太淡了,是加了香料的热水,早知道点热水就好;我说晚餐时间,喝咖啡不会睡不着吗?她说妈妈有三宝,咖啡、酒精与烟草,她已经算节制了。 “所以菜头学长会攀岩啊?” “你很在意啊?”小帆笑着说,“他不会,但他会带小孩去。” “他很会带小孩。” 小帆沉默一阵,才说:“我不知道这样说对离婚会不会有影响……虽然他是个烂人,但他是个好爸爸,他帮小孩准备晚餐,陪他读书,陪他去运动,好到有时候让我觉得……我这个妈当得很失败,好像小孩跟我会饿死一样。” 话题转到正题上了。我喝了口可乐,鼓起勇气说:“小帆,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讨论……我想把你的案子转出去。” 我说完停了一下,观察她的反应。她没有反应。 “接手的是我所内的一位同事,他叫廖志忠,我们都叫他培西……也是我们的学长,他专做诉讼,他会比我更适合处理你的案子。” 小帆拿起汤匙,搅拌着不需搅拌的黑咖啡。 “是因为我有孩子吗?” “不,不是这样……不是,也可以说是这样……”我这才发现我对这场谈话完全没有准备,脑袋糊成一团,“就像你刚刚问我,你说菜头是好爸爸,这对于谈离婚有没有影响,我没有办法回答你。你看,这就是有经验和没有经验的差别,有经验的律师马上就可以评估一个证据的好坏,我就只能听听而已。” 小帆依旧没有说话,搅拌咖啡的速度变快了。 “蒋恩也说,你们是在美国结的婚,又有小孩,还是让有经验的律师来办会比较好。” “我了解了。”小帆点头说,“你一直都比较听蒋恩的话,我早该想到的……好,我先走了,还有事。” 她推开椅子起身,我试着拉住她但被她甩开。我赶忙站起身,一把从后头环抱住她。 “杨律师,这样好吗?”她说。我可以感觉她的声音在发抖,身体也是。我也是。 “留下来,听我说完。” 她叹了口气,放松身体,我也松开双手,看着女服务生双手端着菜,一脸尴尬地站在一旁。 “小帆,我真的觉得这样比较好。”我等菜上齐了,继续说,“我把案子转给廖培西,不代表我就撒手不管,我还是会参与,只是培西比较有经验,可以确保案子不出差错……而且我们多一个人办,不会多收钱。” 小帆翻了个明显的白眼。 “不要这样,我是真的想帮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犯贱?”她说。 我摇头。 “你一定觉得我在犯贱对不对?当初是我离开你的,现在还厚着脸皮回来。你觉得我很……饥渴对不对?很需要‘安慰’。有和生过小孩的女人上床吗?没有吧?生过小孩的前女友更刺激吧?” “我真的没有。”不管有没有,否认就是了,“小帆,你愿意回来找我帮忙,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你能想到我,我是真的想帮忙,真的。” 一滴眼泪滑过她的脸颊,我伸手想为她拭去,被她拨开。 “我知道我来找你会给你造成不便……我了解你的近况,所以我知道……但是,艾伦,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艾伦,我时常想到你,外头冰天雪地、我的伤口在痛、小孩在哭、他妈妈在念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你骑自行车、我站在后面,边骑边唱脱拉库的歌,阳光晒死了,椰子树叶随时会砸下来,杜鹃花开得很恶心……想到这些,我就会获得一点点、一点点的力量,让我可以撑下去。 “我还会想……你是不是有时候也会想起我呢?你身边有人的时候,是怎么回忆我的?你会和你现在的她提起我吗?你会说我们好的事情,还是坏的事情?还是……她很介意,你什么都不敢提,只敢像我一样,在不开心的时候偷偷想到我?” “我时常想到你,小帆。”我说,“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所以我说,我很高兴你愿意让我帮忙,我真的很……或许我们可以……” 小帆笑了笑。她啜口咖啡,说:“我不是要你同情我或是一定要为我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天啊,讲出来很尴尬,好像当初我们爱得多伟大一样……我不想影响你的判断,你是我的律师,你觉得怎么样就怎么做。” 我心中仍激荡着,我很想告诉她我们可以再试试看,但又害怕面对这句话说出来的后果。 或许现在这样就好,能坐着一起吃饭、喝咖啡就好。 我夹了些芦笋到她的盘子里,说:“我们当初是爱得很伟大啊,我还去丛林找你。” 她说:“你还记得那个莫辛萨哈德吗?那个想追我的巴基斯坦男生。” “你说那个胖子?怎么了?” “我后来在美国遇到他,他变得超精壮的,有点像阿米尔·汗。你知道吗,那个印度演员。” “那你怎么没跟他在一起?” “人家结婚了,还生了三个小孩。他现在好像是巴基斯坦环保部门高阶官员。” “所以当初我没去找你的话,你现在搞不好已经是部长夫人了。” “搞不好哦。” 我们开始吃饭与聊天,我们聊了很多,朋友的近况、学校的近况、法律与学术工作,甚至聊到气候变迁议题。饭后,小帆将车钥匙要了回去,我送她到车旁,心下有些懊恼,是没有喝酒的缘故吗? 回到办公室已是晚上八点,开放办公区已熄灯,律师们的房间暗了三分之二。我将身体塞进办公椅的最深处,伸了个懒腰,才想到今天的谈话没有结论。小帆到底同不同意换人?她说不想影响我的判断,那是表示同意吧,但她又说我是她最信任的人,表示她还是希望我做这案子吗? 我在心中碎念自己一顿,现在也不可能再打电话给她,一切只能等之后再说。 我唤醒沉睡的计算机,继续修改“台磁─J.J.”的草稿,然而精神不集中,进度非常不顺,不断打错字、改错段落、开错档案,有时愣在屏幕前一两分钟却不知要改什么。这时候网站的算法突然推荐我一部《爸爸为何重要》的影片,讲者是位美丽的亲子关系专家,我看完影片后又顺着推荐看了一连串有关“父亲缺席”“婚内失恋”的文章与影片。 我想到小帆说菜头学长是个好爸爸,想到他们那个懂事的孩子。 我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一个真正缺席的父亲。至今我仍不知怎么描述他的工作,大约是挂上一堆地方理事、代表、主席的头衔,喝酒谈事情。我从没与我父亲吃过晚餐,更不要说攀岩了,他回家时我多半已经睡了,要不就是见他喝得醉醺醺的,对我妈呼来喝去。考上法律系后,他常要求我跟他出席某些场合,说对我的人生有帮助,我尽可能拒绝,我觉得对我人生有帮助的就是不要和他有任何瓜葛。 那我自己呢?我会是个怎么样的父亲呢? 十点整,我放弃挣扎,关计算机关灯,离开办公室。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苏心静打来的,我这才想到她今天上午没有课,早该预防突袭。 “刚下班啊?”她在宿舍里,睡衣素颜,手上是甜甜圈与杯装冰咖啡,“很累吗?最近忙哪个案子啊?” “还在保密阶段,不能说。” “好吧……喂,跟你说哦,我们昨天终于吃到那间在布鲁克林很有名的牛排店了,我跟意大利人、日本人还有巴西人去吃的。” “嗯,很好吃吗?” “很不错哦,牛排很会煎,外焦内嫩,而且分量很大,你一定会喜欢,明年来我们再去吃。” “听起来很不错。” “他还有一道厚切培根,超好吃,我都不知道培根可以这样做。” “好想吃吃看。” 她在镜头前换了个姿势,说:“喂,杨艾伦,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啊,哪儿有。” “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有事情瞒着我的样子。” “真的没有。”为什么我遇到的女人都那么聪明,“好吧……有啦,就是工作的事,只是我不能讲太多。” “那说你能说的。” 我略过台磁与J.J.的名字与细节,告诉她艾瑞克要临阵换将的事。 “我真的花了很多心力在这个案子上,我也没做错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换掉。”我说。 “那个布兰达很难搞吗?” “就公司前辈,是蛮严的,但我跟她还不错,不算难搞。” “给她当头会怎么样吗?” “当然会啊!多一个人参加就多一个人分钱,而且她比较资深,客户砍时数,一定从我们这些资浅的开始砍。”我伸了个懒腰,叹口气说,“我们需要钱啊,小静。” “‘我们’。”她笑了,眼睛弯成新月,“真的,我们需要钱……我妈还问我你有没有空去看内湖的那间房子。” “下星期忙完可以吧。”我说,“我还会去看你挑的那间饭店。” “记得问爆桌的话要怎么处理哦。” “我已经记下来了。” “不过……你还是要当心一点。”小静若有所思地说,“我老板对你们家艾瑞克的评价很高,说他是法律圈诸葛亮,料事如神,如果他认为你那个案子会出问题,要用资深的人来救,你还是多留意一下。” “我还是看不出来会出什么问题。”我没好气地说。 小静笑了笑:“希望一切顺利……好啦,那不吵你了。爱你……快点回家睡觉吧,很晚了。” 结束视频后,我在路边又站了一会儿。 然后我招了辆出租车,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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