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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跟她说了吗?” “说什么?” “徐千帆的事啊。” “没有。” “所以你和徐千帆到底怎么了?你们该不会已经……” “我和徐千帆什么都没有做。” “我不相信,如果你对徐千帆没什么,为什么不敢跟你的另一半说?你就是心里有鬼,所以才不敢说。” “这是逻辑谬误。就算‘心里有鬼所以不敢说’这个命题为真,也不能导出‘不说便一定是心里有鬼’的结论。‘若p则q’并不等于‘若q则p’。” “你这是诡辩,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为什么不敢跟另一半坦白与前女友的来往情形?为什么要说谎?” “人有几千几万个不说实话的理由,你听过什么叫‘善意的谎言’吧?……我就是知道她会不高兴,所以我才不说的。” “所以你不跟她说徐千帆的事是善意的谎言?我听你在……” “你想想看,如果我跟她说,我遇到徐千帆,但我们之间没什么,她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吗?不可能吧,就算嘴巴说没事,心里还是会有疙瘩吧?但我跟徐千帆就真的没什么。到头来,我说实话完全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让她活得疑神疑鬼,让我困扰,可能还会让小帆困扰……既然说实话完全没有任何帮助,我为什么要说实话呢?” “因为……因为你应该对你的另一半坦诚啊,不诚实是对两人关系最大的伤害。” “前提是她可以验证我说的是实话,但远距离就没办法。”我调整了一下领带的角度,继续说道,“远距离失败最大的原因,就是高估彼此的信任,你说的都是实话,对方听起来都是假的;一旦起疑心,关系就很难维持。” “我不相信……” “你看,连你都不相信了,我凭什么让她相信我和小帆没事?” “我……”蒋恩似乎被辩倒了,她想了半天,才恶狠狠地说,“反正你好自为之,如果你伤害我的姐妹,我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们在信义区的某栋办公大楼前与台磁的人会合,吴正非今天缺席,业务总监说他为瑞士新闻的事情焦头烂额,还说反正有律师在,公司法务没那么重要。 布兰达也没来。那天艾瑞克和我谈话后,布兰达并没任何行动。我憋到会议前一天才主动跑去问她,她说她没有收到参加台磁案的指示。 我们一行人搭着电梯来到七十二楼,电梯门一开,湛蓝芯片拼成的“Jackson & Jacob Solar Power(Taiwan)”大字映入眼帘,墙面、大门与前台镶着大量未打磨的金属边框,呈现某种混杂着未来感的工业风。业务总监说那些蓝色芯片是太阳能电池碎片,金属边框则是太阳能电池的铝框,都是回收材料,让客人第一眼就觉得这家公司讲求环保。 业务总监又说,J.J.在台湾本来就一个联络人,连办公室也没有,这两年看上台湾“非核家园”计划,才投资成立子公司,还大手笔搞了这么气派的办公室。可是这些老美不懂台湾“降低成本”的文化,听说投标价都比市面高个三成,到现在一个案子都没拿到,成天烧钞票,所以才找上台磁。 财务副总“啧啧”不停,说租这样一整层办公室,两年没进账,他做财务的想到都要心脏咇噗喘[咇噗喘:指因紧张或害怕而心跳、呼吸加速。]。 我们还没按门铃,一位全身套装的年轻女性职员便从办公室里迎了出来,鞠躬微笑说:“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我是J.J.的法务经理路雨晴,会议室在这边。”说完她身体探向一侧,向站在队伍后头的我挥手说:“嗨,好久不见,学长。” “我不知道原来你在这里。” “对啊……来,各位,这边请。” 我们跟着她穿过簇新装潢的走廊,两侧墙上挂着摄影作品,内容是什么我没注意,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集中在那笔直的小腿与窄裙包裹的臀部的线条上,我想在场所有男性应该都一样。 “你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色鬼。”蒋恩低声说。 “有、有吗?” “哪里来的学妹?” “就……学校的学妹啊……小我们五届吧。” “怎么认识的?” “就……回学校认识的……等下再说啦……” 来到会议室,学妹安排大家坐定并交代茶水咖啡,接着依次交换名片。她是这样自我介绍的:“我姓路,路雨晴,叫我芮妮或雨晴都可以……对啊,道路的‘路’,很少见……没有啦,‘法务经理’只是公司里的头衔,我才刚来没多久,还要请副总多多指教。” 轮到我与蒋恩这边时,我问:“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刚来半年,还在摸索。”路雨晴苦笑说,“进来就接了这个项目,比较忙,我没什么经验,每天看学长你们拟的合约看到八九点,觉得学长真是太厉害了,怎么能把合约设计得那么细腻……” 靠经验累积,我心里想,但没说出口。“拟约没什么,要谈得成才行……哦,这位是蒋恩,跟我同届。蒋恩,雨晴应该是……小我们五届吧?” “学姐好。学长,我小你七届。” “原来我们这么老了。” 在法律职场中,新进与资深人员几乎是一望即知的。菜鸟的穿搭特色便是全套深色但料子普通的西装或套装,以为这样才有专业人士的范势。工作一段时间后就会发现亚热带气候下,这样的穿着根本无法进行长时间、高强度的脑力工作,然后就越穿越随便(或者是说越穿越有自己的特色)。像今天出席重要会议,蒋恩是白色棉T、米色外套与铁灰色七分裤,路雨晴则是黑白分明的套装,这时如果她说声“向来宾献花、献果”也不突兀。 不过这世界最残酷的现实就是:人好看,穿搭就其次。路雨晴就是那种即使穿上袈裟,也会让人对她大动凡心的女生。 “你们怎么认识的?”蒋恩问。 “有一次学长回到学校演讲,我很厚脸皮地问了很多问题,还跟学长要了联系方式;学长人很好,帮我解答了很多疑惑。” “为什么老师没找我回学校?”蒋恩问。 “因为你太优秀了,无法参考。” “我经常听到学姐的名字。”路雨晴微笑着说,“我知道学姐是跳级生,又漂亮又优秀,还很会做饭。” 蒋恩一脸心花怒放,笑着说:“这学妹真的……很好。” “今天你们CEO(首席执行官)会来吗?”我问。 路雨晴说:“CEO今天刚好有别的会。今天是我们GC Legal和CFO来主持会议。” GC Legal是General Counsel Legal的缩写,中文就是“法务长”;CFO则是Chief Financial Officer的缩写,即“财务长”。我想到台磁财务副总说过的话,于是问:“听说你们法务长是最近才从美国回来的?” 路雨晴点头:“是啊,上岗大概两个月吧。” “听说很难搞?” 她为难地笑了笑,说:“不会啦,我家GC很好啦。” “趁他来之前你偷偷跟我们说……” “学长不要害我啦!”路雨晴说,“他脑袋转得很快,动作也很快,像我这种动作慢的压力就很大……咦?学长,搞不好你认识他。” “为什么我会认识他?” “他也是学长啊,应该跟你差不多届数吧?” “怎么可能?……他中文名字叫什么?” 便在此时,会议室门被推开,一阵洪亮的声音说:“嗨,抱歉,让各位久等了!副总,今天看起来精神很好啊,还有在打球吗?这位就是班森吧?业务高手,久闻大名,我们的采购说你超会谈价格的,把我们吃得死死的……下次放个水啦,那些老美头脑都不大好。这位是……哦,吴经理,会计经理,幸会、幸会,这是我的名片,叫我麦可就可以了……”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们就不用介绍了吧,很熟啦……嗨,蒋恩,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 麦可后面跟着的是J.J.台湾的CFO与其他职员,但我完全不记得他们的名字,甚至忘记交换名片的标准程序。 我心里只是反复念着:菜头就菜头,叫什么麦可! “感谢副总与各位台磁的同事今天莅临,J.J.Solar和台磁长久以来是很好的合作伙伴,这次总部调我回台湾,就是希望可以进一步促进双方合作,我相信……” “谢谢蔡法务长……哦,还是叫麦可就好了?谢谢各位,我们非常高兴有这个合作的机会,J.J.和台磁强强联手,不光是台湾,北美、欧洲、东南亚,我们都会是领导……” 双方交换着无意义的废话,我没在听,我的注意力全放在菜头学长身上。 他的变化太大,假设今天不是会议场合,而是在路上巧遇,我不见得能认出他。 他穿的是铁灰底带白色铅笔细纹的西装,应是高支数的高档羊毛料,否则不会有那样的光泽。西装剪裁合身,显得他的肩膀宽阔、胸膛厚实,像一尊待发的小钢炮……不,那不只是衣着效果,他是真的锻炼了,裹在袖子里的二头、三头肌线条明显,一小截露在外面的前臂青筋暴涨,连指节都看起来特别明显。 当个白白胖胖的菜头不是很好吗?练成这样是想吓唬谁? “现在的市场竞争激烈,大家都不好做,所以一定要合作,把饼做大……” “绿色能源是一个趋势,这是确定的,今天谈这个合作就是要抢在其他竞争者之前先搭上这个流行趋势,搭上了,我们就赢了……” 依然是废话。我继续观察。 菜头依然留着平头,不过是精心做过造型的那种。两侧头发依头型往上推高,至头顶略留些长度,使整颗头看起来没那么大那么圆;前额同样推高,但留下些许美人尖的长度,带有某种侵略性。 他脸上多了些许坑疤,原本厚重的眼镜也换成金边镜框,镜片超薄,在镜框搭配下,脸显得瘦长些。 我想了很久才想到要怎么形容这样的长相——“斯文败类”。揍他一顿会大快人心的那种。 “J.J.在十一个国家都有项目,我相信这对台磁是个很棒的交易……” “这几年多晶硅的价格波动太大,有稳定的供应链是获利的主要因素……” 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让一颗“真诚”的菜头长成一颗流里流气、不中不西、自以为是贝克汉姆的斯文败类?美国的水土难道如此神奇,呼吸、喝水便能将一个人从里到外替换成另一个人? 和小帆结婚的,又是哪一个菜头学长呢? “我们也很谢谢台磁这边准备了这份协议,在这么短的时间能草拟那么多细节,不容易啊……”菜头学长说,我将注意力拉回来,看着他翻阅着印出的纸本,他的表情给我不好的预感。 “……不过,说句实话,这个草案糟透了,如果这是我底下的人起草的,我大概明天就叫他拜拜了。”他笑着看向路雨晴,路雨晴严肃地点点头。 我感觉一阵寒意窜入骨髓。 如果你常看八点档连续剧,可能会以为商场上便是整天恶言相对,“糟透了”什么的都是常见的问候语。事实上,这社会上大部分人都明白“不要给人家难堪”这种基本为人处世的道理,因此我们较常用的是“可以再讨论看看”“有些细节可能要调整”这类的表达方式,至少我从没听过人家批评我的工作成果“糟透了”,而且还是当着我客户的面。 “草案里面没有IP条款……是台磁没有什么R&D(研发部门)吗?J.J.的R&D很重要的,专利权要怎么归属,草案里面竟然没有,难以置信!又像……”他又翻了几页,“股份移转禁止……律师应该知道,台湾地区法院早就判过了,股东约定禁止转让股份,并不能禁止股东真的把股份转让出去吧?……如果是这样,订这样的条文一点用都没有,没用的……” 他又说了一大串,我一边做笔记,一边流冷汗。我不敢回头去看台磁的人,但可以感觉他们的目光如刀,正肢解着我的自信。 怎么办?冷静,杨艾伦,你是这个案子的首席律师,你需要正确回应……怎么回?啊,说问题太多,之后用书面回复好了……回去慢慢想答案,对,就这么办。 “谢谢……谢谢蔡法务长的指教,因为问题太多,所以……” “蔡法务长,你是现在才拿到我们的草案吗?”蒋恩突然说,“然后随便翻一翻找问题?感觉你在拖时间?” 我惊愕地看向蒋恩。路雨晴不是说她们都仔细读过了吗?现在重点是要维护台磁对我们的信心啊,要是说错话,可能就…… 蒋恩没理会我的眼神暗示,继续说:“你提到IP的部分,草案附件二有。我们还拟了三个选项……为什么放在附件?因为我们查过,J.J.没有什么专利权,R&D支出比重也不高,所以我们判断这个项目不是主要的谈判项目,如果这个判断不正确,我们可以将IP条款挪回本约中。 “股权转让禁止的部分,我们在第三点就提到了,我们的建议是成立闭锁型公司,但考虑到新公司未来有引入第三方资金的需求,我们还是依照非闭锁型公司的方向拟约,只是将这点挑出来,特别讨论。另外……” 蒋恩眼神扫过对面的J.J.众人,逐一回答菜头学长提出的问题。对,其实这些问题我们都讨论过,什么“糟透了”,完全胡说八道,菜头学长搞什么?乱问一通,找碴儿吗? 我向台磁的人耸耸肩,表示游刃有余,然后接着蒋恩的话,补充几个论点。 面对我们的反驳,菜头学长始终保持令人不爽的微笑,手上的笔动也不动。我发现不只他,包括路雨晴在内所有J.J.众人都只是听我们说话,没人写字打字做笔记。 为什么? 等我们说了一个段落之后,菜头学长才说:“理由蛮多的嘛,但说的东西都不在点上……蒋恩说对一件事,我是在拖时间,因为记者习惯迟到。” 我看向蒋恩,又看向台磁的人,所有人一脸问号。 菜头学长看了看手机,说:“大家放轻松,看个电视,现场直播。” 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画面中央是J.J.台湾的CEO,一名皮肤黝黑的印度裔,他后头的红布条上写着“J.J.光电公开收购台磁科技记者会”。 CEO用带着腔调的中文对着麦克风说道:“谢谢各位记者朋友。J.J.台湾在这边宣布,从今天开始对台磁科技进行公开收购,目标是收购台磁科技百分之二十五的股权,收购价为每股新台币二十二元,收购期间从今天开始算五十天……我们希望透过这次收购,将台磁科技纳入J.J.的全球体系,加强在全球市场的竞争力……” “公开收购”是一套允许于短时间内大量购入特定公司股份的机制。简单来说,如果你想要在五十天内快速买进一间上市公司百分之二十以上的股份,你不能直接在市场上下单(影响市场秩序,而且事实上不可能买到那么多股份),你必须透过证期局公告:我,某某某,打算在几天之内买进某公司的多少股份,我出的价格是每股××元,愿意卖股的股东请来找我。 假如于收购期间届满前,应卖的股份数超过收购目标,那就是收购条件成功,收购人得依公告的价格买进应卖的股份。相反,如果前来应卖的股份数没有达标,那收购案便失败。 如果买卖股票是为了赚价差或是收股利,你大概不会想买进一家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因此“公开收购”大多数都是为了经营权争夺,就像我们现在面对的情形。 不,更糟,我们面对的是一场突袭、完全恶意的并购。 菜头学长关了电视,对一旁的CFO说:“阿玛德,到你了。” 身材瘦高、皮肤白皙的CFO清了清嗓子说:“我的中文不大好,我是印度尼西亚人,请各位见谅……收购你们公司的股份,是让两家公司integration(合资)更容易,呃……这是我们依照最近observations(观测)做的决定,可能surprise(令你们惊讶),请各位见谅,呃……我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哦,我们出的价格很不错,都是自己的capital(资本),欢迎手上有股票的都来卖给我们,请各位见谅。” “你这是黑白乱来!”台磁副总愤怒地骂道,“本来讲好是合资,现在哪会变成要给阮台磁规个食食落去[现在哪会变成要给阮台磁规个食食落去:现在怎么就变成要把台磁整个独吞了呢?]?杨律师,按呢敢会用得[按呢敢会用得:这样可以吗?]?不是有签约吗?” 对,早在双方交易前便已经签了MOU合作意向书,他们现在违约,所以我们可以…… “副总,火气别遐尔大[火气别遐尔大:别那么大火气。]。”菜头学长说,“MOU顶面就有写了,没有法律拘束力,不用麻烦律师了。” “是这样吗,杨律师?” 我说:“是的,副总。” “按呢当初签那个是要创啥[按呢当初签那个是要创啥:那当初为什么要签那个?]?” 我收拾思绪,说:“副总,MOU没有拘束力,但是是个证据,证明J.J.恶意毁约,对我以后采取法律行动会有帮助。” “采取什么法律行动?” “例如控告他们散布不实信息,影响台磁的股价。” “你说瑞士的那个新闻?对……对,原来是……” “杨律师,我建议你说话要留意一点。”菜头说,“这里有很多人,没有证据的指控是会构成诽谤罪的。” “难道不是吗?我们合理怀疑……”我还没说完,蒋恩已将我拦住,低声说:“我们回去讨论……蔡法务长,既然J.J.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今天这个会也不用开了。谢谢各位招待,下次可能……法庭见?” 菜头笑说:“希望不要。麻烦跟总经理、董事长问声好,J.J.永远是台磁的好搭档,我们的条件真的很好,欢迎大家坐下来谈。” 台磁的人开始收拾东西,急着撤离这个战败的战场,我却依旧不自主地将注意力放在菜头身上,我看着他与路雨晴交头接耳地说了一会儿话,又用手上的钢笔指点桌上的文件。一旁印度尼西亚人CFO靠过来说了几句,菜头哼笑一声,用肩膀将印度尼西亚人顶开。 有股强烈的不协调感,像眼睛进了异物。 我回想与菜头学长那场彻夜长谈。他盘坐在我床铺的一角,双手撑在脚踝上,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直视我,双眼澄澈;听话的时候,他会微微点头、微笑,然后再点头。 不,这不是那不协调感的原因。 “快走吧。”蒋恩催促着。 J.J.的人都站了起来,准备送客,菜头学长同样起身,手上钢笔落下,笔在桌上滚动一圈,我看见了笔身上“L&F”的字样。 我呼出一大口气,霎时间只觉得神志清明,照见五蕴。 “艾伦,你干吗?快走呀。” 我走到菜头学长面前,呼唤他的全名:“蔡得禄先生。” “什么事?”他看向我,眼中流露一丝恐惧。 “我谨代表你的配偶徐千帆女士通知你,她要和你离婚。”我放慢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她的律师,稍后我会寄给你徐女士这边的离婚协议书版本,还请多多指教。” 电话响起。 “艾伦,我是苏妈妈啦,之前我给你发信息,你怎么都没有回?” “哦,苏妈妈,不好意思,最近工作太忙,一直没空回。” “我打电话是说,中介约说星期六早上去看‘内湖山庄’,你可以吗?” “苏妈妈,星期六不行。” “那星期天呢?中介说很难得看到那么好的目标,要抢要快。” “星期天也不行。”我按捏着鼻梁,说,“苏妈妈,我这一阵子真的太忙了,过一阵子再说好吗?我会再打给你……先这样,回聊。” 距离J.J.宣布公开收购过了两个星期,一切仍在混乱之中。 那天J.J.的会议结束后,所有人立刻集合到台磁位于桃园的总公司商讨应对方案,台磁的董事长(吴正非他爸)、总经理(吴正非他弟)与吴正非都到了;艾瑞克、布兰达,连汤玛士与廖培西都从台北赶了过来。 年轻的总经理首先将美国人痛骂一顿,然后又意有所指地说,如果能早点澄清瑞士的那个新闻,就不会给美国人可乘之机了。吴正非没好气地说,他们法务部门底下就两个人,每天忙总经理交办的公司组织再造就饱了,瑞士的事情有在进行,但是需要时间。 光这些没意义“检讨”便进行了一小时。最后老董事长看不下去,强制没收两个儿子的发言权,回头问我道:“杨律师,听说你要代表那个麦可·蔡的太太讲离婚?” “是。”我畏怯地点点头,心想要挨骂了。 “就是要按呢!”老董事长一拍桌子,大声说,“他们出沤步[沤步:贱招,卑劣的伎俩、手段。有时俗写作“奥步”。],阮就要比他们更加沤……死美国仔。”他回头问艾瑞克说:“艾瑞克,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艾瑞克双手交抱胸前,缓缓睁开双眼。 他设计的路径非常复杂。 汤玛士与廖培西将向地检署提出J.J.散布不实信息、影响股价,违反证交法的告诉;同时将请求法院为假处分,暂停J.J.的公开收购,并冻结J.J.手上股份的表决权。 吴正非则要尽快厘清瑞士那则新闻的真实性,人手不足的话,蒋恩可以协助。 由于J.J.属于外资,他公开收购台湾公司,必须经过经济事务主管部门投资审议委员会的核准;此外,若收购案成功,J.J.将持有超过百分之三十的台磁股份,属于公平交易法上的“结合行为”,需要公平交易委员会的同意。换言之,只要守住投审会或公平会任何一关,便可以让J.J.的公开收购失败。这部分由我与布兰达负责。 最后是管理阶层的责任,台磁董事会依法必须组成审议委员会,就J.J.的收购条件向全体股东提出建议,总经理将协调会计师与顾问公司,尽力证明J.J.的收购价过低,建议股东们不要出售持股。董事长等高阶主管也将联络几个大股东,游说他们不要卖股票,支持现在的经营团队。 艾瑞克的另一个建议是发行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的新股,由自己人或可信赖的盟友认购,这样即便J.J.公开收购成功,持股比例也会被稀释到百分之二十五以下,无法干预台磁经营。 “这样要一百亿……”财务副总喃喃道,“谁有办法?” “我可以试试看。”吴正非突然开口说,“欧洲私募基金那边有些老朋友,可以谈。”说着他瞄了他的父亲与弟弟一眼。 那天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十点,回台北后我与蒋恩又工作到半夜三四点,将几份工作文件大纲拟妥后,才回家盥洗略事休息。 接下来两周的工作强度都差不多,朝八晚十二,周末之约皆须牺牲。小静的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我正埋首于一堆能源市场数据、太阳能技术文件、跨国事业结合的法例之中,苦于找不到足以反驳J.J.吞并台磁的论点。在这种情况下接到一通“怎么都没回信息”“和中介有约”的电话,我自认我的响应已是相当克己复礼了。 但显然有人不这么认为。我放下电话后不到三十分钟,手机又响,是小静。 “喂,干吗对我妈那么凶?” “我哪有?”我盯着计算机屏幕上的书状说,“你妈说我对她很凶?” “她说她就想跟中介约个时间,发消息给你你都不回,打电话给你,你又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我真的忙不过来。”我说,“台磁的事十万火急,我真的抽不了身;房子的事,我忙一段落就会处理,可以吗?” “但她说中介说……” “千年一遇的目标,慢了就买不到嘛!”我提高音量说,“这种话术你也信,你不是当律师的吗?” 小静沉默一阵,又说:“婚宴场地你也没去看吧……” “我在忙,我在忙,我在忙!”我几乎是要用吼的了,“这样够清楚了吗?拜托你,你在纽约吃吃喝喝开派对,台湾什么事情都推给我,我要工作,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苏心静又沉默了一阵,然后结束了视频通话。 我知道她在生气,但我没有道歉的念头。 我哄她开心,谁来哄我? 选择一个年纪比较大,又是同行的女人,不就是期待她能更体谅我工作上的难处吗?如果是要找个会闹的,干脆就找像路雨晴那样年轻貌美的女孩,闹起来心情也愉快? 我将脸埋在双掌中,试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觉得好累。 我需要有人抱着我,告诉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宝贝。 我呼了口气,拿起手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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