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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突然闲下来了。” “在办公室里切忌说这种话。” “是真的没事。台磁的公开收购延期了,徐千帆的案子对方又一直不给回复,我现在每天进来都在看选举新闻。” “你没有听过职场上的墨菲定律吗?只要一喊没事干,接着让你忙到死。所以有事的时候要高调,没事的时候就低调;有事,准时下班;没事,晚个十五分钟下班,变化莫测,安能辨我是雄雌。” “你真是个难搞的员工。” “就算没事忙,电脑也要维持在工作画面,写诗抄歌词,切忌出现社群网站;跟你无关的邮件多少个‘敬悉’,副本给老板,反正老板也不会点进去,看到你一直出现在他收件箱里他就心满意足。你不是资深律师吗?这些还要我教你。” “君子坦荡荡,我不会干这种事。” “喂,君子,埃玛朝这边过来了。”廖培西拍拍我的肩膀,“你就好好坦荡荡吧。” 律师的工作较少有所谓“例行性事务”,大多是任务导向,例如完成一笔交易、打完一场官司。案件什么时候出现没个准头,有多少案件也很难预料,案件时程虽然可以预估,但经常有意外,三个小时的小事“开花”成三百个小时的大案也是寻常。因此事务所分工很难真正有什么“科学管理”,清闲与过劳同时存在是普遍现象,老板的想法当然是宁可过劳,底下的人则是要避免被看出正在无所事事。 因此当埃玛来敲我的门时,我正聚精会神地读着最高法院的判决,她问我可不可以帮忙拟能源局的研究计划,我面带为难地说我最近真的很忙。 埃玛算是事务所的三号老板,是一位身段优雅、衣香鬓影的中年女性。她是德国哥廷根大学的法学博士,曾在台湾某大学执教,后来辞了教职进入业界,专长是国际商务仲裁。 大概因为出身学界,埃玛有一部分的业务来自政府发包的研究计划,刚进事务所的小朋友经常被她抓去当研究助理。我以前也被抓过,不过原则上她不会找资历较深的律师,因此这回她主动找上门来,我的头顶立刻警铃大响。 “我们要帮能源局办一场研讨会,主题是气候变迁与能源政策,这是研究计划的一部分。” 埃玛语调柔和,充满学者风范。她解释道,根据计划需求,这场研讨会的讲者必须涵盖产、官、学界,还要有“新兴世代的研究者”参加。埃玛说,她找讲者不难,但“新兴世代”的她就没认识几个,她听艾瑞克说我认识的人多,所以想请我找年轻一辈的学者或业界人士。 气候变迁与能源政策?我脑中浮现几个人选:“我是有一些朋友,等一下把他们的联络方式寄给你?” 埃玛说:“我想请你来当这场研讨会的主办人。” “我真的很愿意帮忙,但是我最近真的忙翻了。”我苦笑说,“案子都在转,我怕会把这么重要的研讨会搞砸。” “艾瑞克说你的案子延期了。” 糟糕,被出卖了:“呃……是啦,我还有做汤玛士的案子,你知道,诉讼案……” “汤玛士说对方都没有回复。” 我就知道,这些老板都不值得信任。 埃玛柔声说:“艾伦,研讨会的架构都确定了,你只要帮忙处理‘人’的部分就好,没有意愿也没关系,我们不勉强,只是我觉得……这场研讨会很重要,投资审议委员会负责人、能源局局长都会出席,你还年轻,多接触不同层面的人对你的未来很有帮助……不急,你想想再告诉我。” 这场研讨会原先应该在明年三月办,但出于种种官僚理由提前到今年年底举办,原本承办的年轻律师布鲁诺突然离职,乃至于我接手的根本是一团糨糊;埃玛所说的“架构确定”就只有一个主题,研讨会的议程、讲者、场地、报名、宣传统统八字没半撇。我与原先参与的两名实习律师开完会后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当机立断抓了一名秘书与一名助理进入团队,连夜定好分工与时程表,要求按表操课,隔日开会检讨进度。 我打电话给小帆,她手机不通。我发消息给她,请她担任讲者,她回复说原则上可以,但她这周在日本参访,等她回国再跟我确认。她又问我菜头那边的回应,我说目前仍无回音,我会再催一下。 那天我们开会开到晚上十点,总算敲定了研讨会的议程与场地,我让小朋友们先下班,自己留下来整理细节,写了个进度报告给埃玛。办公室已经空了,我关灯关空调上保安系统,搭上出租车后思索片刻才说出目的地。 我到家后洗澡更衣,然后下楼出门,再度走向那家河畔的便利店,但没见到熟悉的脸孔。我同样买了关东煮、啤酒与杂志,找位置坐下,才翻没两页,便看见路雨晴背着包包从厕所出来。她看到我先是略显惊讶,接着微笑打招呼说:“嗨,学长,好几天没看到你了。” 第一次与路雨晴的巧遇像是做梦,在便利店门外惊鸿一瞥,我只是挥了挥手,她微笑点头,我便转身走了,边走才边后悔为什么不走进去说几句话。我不好意思隔天便跑回去,于是再隔一天,我才又以居家装束出现,但没见着她。我回家对自己当初不够明快果决唉声叹气一番,最后决定再试一次,隔天晚上我又造访那家便利店,只见路雨晴坐在角落,面前堆着书本。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前打招呼,她从书本中抬头,讶异地说:“学长,又遇到你了,你也住附近吗?” 我说出那栋大楼的名字,她说:“哇,我就住你对面,旧公寓那栋。” “你一个人住?” “对啊,我是中部人。” 我们花了几分钟聊一些附近美食之类干涩而安全的话题;我瞥见摊开在她桌上的考试参考书,上头写满花花绿绿的笔记,有个字迹感觉颇为眼熟。我没有多说多问,只表示不打扰她读书,便坐到座位区的另外一端去,不过想当然耳,我没有办法专注于眼前的食物与杂志,眼神总不由自主地飘向她美丽的侧脸,游移在那诱人的颈部线条上;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总觉得再看下去就太变态,我于是收拾桌面,上前潇洒地说一声“先走了,晚安”,便大步走出便利店,直到回家才发现垃圾还在手上。 昨天我又来过一次,但没碰着人,原本以为今天也要落空,却意外捕获正要离开的她。 我以为她会道声再见便走,想不到她却在我旁边坐下来,将包包搁在高桌上,说:“学长,你这几天都比较晚哦?” “工作忙啊,而且我也不是每天会来。” 她轻轻“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河景,这是我与她距离最近的一次,那侧脸的轮廓、声音、气味,乃至想象中传来的体温,都让我心跳加速。 “学长你人真的很好。”她突然说。 “为什么?” “你都不会问我考试的事情。”她说,“所有的人都会问:‘你在读什么?’然后接着一句‘我以为你已经考上了!’那感觉就像……就像……” “像你已经跌了一跤,正要爬起来,又被人家从后面踹一脚。” “呵,学长,你很会形容。” “毕竟我也考了三次。” “今年我考第四次了。”她的下巴枕在交叠的双手上,叹气说,“连第一试都考不过,我觉得我有点……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现在的律师考试制度和之前大不相同,以前一试定生死,现在则层层筛选。第一试纯考选择题,先刷掉一批考生;第二试考申论题,及格了便能当律师,若想当神一般的司法官还得经过第三试面试。现在似乎还有选考科目并分组别,但这些细节我没有研究,毕竟考试的不是我。 “我那时候也很痛苦。”我喝了口啤酒说,“好像走迷宫,朋友都走出去了,而且越走越远,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里面绕,绕着那些无聊的法条团团转,玩也没玩到,生活也没生活好,考也没考过,只会花家里的钱,像个废物一样。我爸还会一直漏我的气,叫我别考,考上也没用。后来我根本不想回家。” 路雨晴没说话,一滴眼泪突然滑下来,我将啤酒推到她面前,她灌下一大口,然后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我从没想过,落榜两年的心路历程竟能换来美女倚肩一哭,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 我等她收住泪,又去拿两罐啤酒与一包面巾纸。我问她哭完以后有没有好一点,她说好多了,她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我说是因为没有朋友了吗?她点点头。 “公考恐怖的不是没考上,是比较,你会恨自己,也恨身旁的人。”我说。我想起这其实是她顶头上司说过的话,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然后我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听她叙述自己的学思历程。 她说自己是真的喜欢法律才来念法律系的,她在校时的成绩很好,是书卷奖常客,在大事务所暑期实习中也得到过很高的评价,因此她很早便以律师自诩。我插嘴说我那时回学校分享职涯心得,最积极提问的就是她,而且问题都很深入,例如如何平衡客户间的利益、如何管理案件等,一般大学生不会问这种问题。她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人小鬼大。 抱着绝对的信心与雄心壮志参加公考,她却落榜了,离及格标准差了三分。 那次落榜她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哭瘦了三公斤。这是她从小到大考试第一次碰壁,还是这么重要的考试。 她念研究所,兼职做了几个研究助理,其他时间全部用在准备考试上。但奇怪的是,她越考成绩越差,第二次差及格标准六分,第三次差了十分。学姐建议她换个环境,于是她办理休学,应征进了J.J.台湾。 “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试不会更辛苦吗?”我问。 “可是一直学习真的好烦。”她叹口气说,“我觉得学姐说得对,我应该换个环境……而且,我也得赚钱啊,不能一直拿家里的。” 我想到小静说过路雨晴家境不好的事,便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似乎看出什么,解释说:“我家也没有怎么样,我爸比较早退休,我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上学,所以我得想办法赚点钱。”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她又叹了口气,说:“可是这次连第一试都没过,我真觉得……真觉得有点没办法继续了,好想放弃,可是又觉得……都花那么多时间了,不考过去真的对不起自己。学长,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你问错人了,我只是蒙到才考上的。”我拍拍她的背,说,“我那时候是赌一口气,觉得一定要考上。我现在只能说,得找到正确的节奏,不太快也不太慢,让你可以继续准备考试,又不会拖垮现在的生活,然后就过日子,反正那一天来的时候──考上或是放弃──你总要面对。” “希望有这个节奏。” “男朋友呢?” 她摇摇头说:“分手了,他去新竹工作后就跟别人跑了,他说我只顾着公考,不关心他。”她说着又要哭,适时灌下啤酒止住眼泪。 “我和我前女友也是这样分手的。”我说,“我考太久了,她就把我从她的人生计划中踢出去了。” 我们沉默了一阵,喝酒,吃零食。我决定换个话题。 “你老板最近怎么样?” “我老板?你说麦可?”她说,“还好。原来你们很熟。” “我都叫他菜头学长,你叫他麦可我不大习惯。” “下次我也这样叫他。” “你跟他很好?” 她笑着说:“他脑子很好,我这种笨的跟着他压力比较大,可是他是真不错啊,他还帮我……嗯,他还说要培养我当公司的发言人,我说我怎么可能当发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大堆相信自己、自我成长的话,害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知道他……”我紧急打住,改口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神情是怎么样的?” “什么意思?” “就是口气啊,说话速度这些……”我发现很难具体描述我的问题,毕竟路雨晴没见过以前的菜头学长,“跟我们开会那次相比吧,他私下说话的方式有没有很不一样?” 她摇头说:“我还是不懂。学长,你是不是醉了?” 我笑了笑,说:“算了,当我没说。” “他真的要离婚吗?” “我们过几天会谈这件事。”我说,“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我只知道他找了律师,好像也是我们学校的,叫他学长。” “知道名字吗?” 路雨晴摇摇头,又说:“听说他老婆你也认识?” “对,是我前女友。” 这话一说出口我便知道不对,果然路雨晴精神一振,凑上来要问问题,我将啤酒一饮而尽,站起来说:“下次再说,今天太晚了,我陪你走回去吧。” 路雨晴果然乖巧地不再追问。我们沿着河畔慢慢走着,她拿出无线耳机,自己挂上一只,将另一只递给我。耳机里头播放的是一首英文慢歌,主唱反复呢喃着:“Jinji don't you cry.This world out of time(金桔不要哭泣,在这个被时间摒弃的世界里)。”我问她这是谁唱的,她说这是一个台湾乐团,叫“落日飞车”,成员都是中国人,但写的都是英文歌。我笑着说“Jinji”听起来有点奇怪。她看了我一眼,说,这首歌无论如何还是很美的。 我们在红绿灯前分开,我目送她过马路,看她推开旧公寓红色的铁门,回身向我挥了挥手。我计算她的脚步,视线随之上移,然后看到顶楼加盖那层亮起灯光,随后熄灭。 我在原地驻足了好一阵子,才慢慢踢着脚步回家。 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想着在地铁站再遇到路雨晴,结果扑了个空。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好心情,一进办公室,秘书劈头就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情,午休的时候布兰达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我惊觉情绪过于外显,便设法收敛,但成效不彰。下午开会时,艾瑞克看着我说出“好事”两个字,让我出了一身冷汗。那天晚上我不敢接小静的视频来电,借口说要跟国外客户开会,只互道了“晚安”了事。 晚上十点,我准时造访便利店,但等了一小时也不见路雨晴出现。我发现我不太能掌握她出现的频率,于是拿出手机想着发送消息,不过思考片刻还是放弃了。 再隔一天,路雨晴依然没出现。 接着,职场墨菲定律应验,先前哭闲的现世报,所有案件在同时间动了起来。公平会通知台磁案的听证定在两周之后(我什么都还没准备);菜头学长也回了信,约后天谈离婚的事;研讨会更是意外连连,某位讲者临时通知不能出席,主办单位嫌场地太寒酸,要求换地点。 那天我一直到午夜过后才到家,灯没开便倒在地板上,感觉全身如烈火灼烧过般无力。 直到身体有点发冷了,我才撑着墙爬起来,踉跄地爬进浴室中,边咒骂边脱衣服,打开热水后发现没沐浴乳,只好又边咒骂边去拿备用品。这时我瞥见窗外一辆黑色休旅车停在对面旧公寓前,从车上走下一人,正是路雨晴。 当下我也不管全身一丝不挂,趴在玻璃上猛往外看,只见路雨晴下车后并没有马上进公寓,而是手扶车门,与开车的人聊天,脸上还带着笑容。 我尽可能地眯起眼,但距离太远车里太暗,无法看清驾驶者的模样。我当机立断,套上短裤运动衣便冲出门,搭电梯向下到停车场,用最快的速度将车子开出大楼,只见路雨晴已经不在那里,而那辆休旅车正缓缓滑离人行道。我踩下油门,在前方路口做大回转,同时闪过一辆临停路边的小车,总算来得及闯过前方路口的红绿灯,跟上那休旅车的车尾灯。 我稍稍松口气,才发现上衣穿反了,标签刮得我喉结发痒。我没有跟踪的经验,大概就学好莱坞电影里的技巧,谨记休旅车车尾特征,尽可能地维持在它右后方两个车身左右的位置,若有其他车辆可做遮掩,便调整车前灯的照射角度,混淆视听。 我跟着休旅车开进省道,左转上高速公路,再下信义快速道路,在松仁路右转,然后再右转进入某条巷子中,这里是全台湾最高档的住宅地段,宽敞的人行道旁是高门深院的豪宅大厦,每栋豪宅入口都站了制服笔挺的警卫。当下夜已深沉,街上无人,大厦灯火也暗淡许多,来往车辆显得格外醒目。 我放慢车速,尽可能地拉开距离,几次在转角处失去那辆休旅车的踪影,总算在几个街区后,见到休旅车打方向灯,缓缓驶入一幢大楼的地下停车场。 我保持速度驶过大楼前华丽的巴洛克式喷水池,只觉得停在街角的那辆丰田Yaris似曾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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