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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只想着要教给孩子什么,也要从孩子身上学习

  作者:李柏青


婚前一年

“‘学而幼儿园’的‘学而’,取自《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句话不只是说给孩子听的,也是说给大人听的。我常常跟我们同人说,从事幼教工作,不要只想着要教给孩子什么,也要从孩子身上学习,你才有机会变成更丰富、更好的大人,然后教给孩子更多,我们‘学而’的办学宗旨就在于‘教学相长’的良性互动。”

“可是可以从这么小的小孩身上学到什么呢?屁屁侦探吗?”

“那是有形的部分,还有很多无形的东西。例如无条件、真正的爱,孩子对你的爱是最纯洁无瑕的,没有任何条件,没有任何保留,他们爱你就是爱你,你只要回应他们,他们就非常快乐。我常常就想,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丧失了这种爱人的能力?我们爱人必须有各种条件、负担,要用物质、法律、信仰去限制我们的爱,甚至我们爱了却感到痛苦……什么地方出错了,让我们变成一个冷漠的大人呢?我一直在向孩子学,大概就是在学这个。”

“老师,你真的很喜欢小孩。”

“我自己有三个小孩,也都大了。”赵老师微笑说,“现在年轻人不想生,我都理解,带小孩真的辛苦,但我还是鼓励年轻人试试看,并不是说要传宗接代、养儿防老啦,或是什么不生小孩人生有遗憾。我劝大家生小孩的原因是,跟着孩子成长真的挺有趣的,好像自己又活了一次一样。”

赵老师看着我和路雨晴说:“像两位这样就很好,年轻一点生孩子,更有体力带小孩,你们的宝贝一定非常漂亮,我很期待他来我们‘学而’就读。”

台磁与J.J.世纪大和解的新闻炒了一个多星期,多数媒体都称这是台磁的大胜利,一间英文媒体更称赞台磁“有如一头刺猬般顽强地抵抗狮群的进攻,直到狮子不得不分享猎物”。但也有媒体认为台磁被引诱至美国生产,可能会落入美国新重商主义的陷阱。

八卦媒体也从政党初选的新闻中挪出若干版面给台磁吴家,老董事长婚外情的新闻被冷饭热炒一番,吴正非与吴明过两兄弟的矛盾也被拿来当话题,有位记者写道:虽然弟弟吴明过稍早被扶正为总经理,但此次对J.J.的抗战中,“大阿哥”吴正非立下汗马功劳,台磁的夺嫡之战,好戏恐怕还在后头。为了这篇报道,吴氏兄弟还开了场记者会,现场两人互开玩笑吐槽,最后还来个拥抱,证明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这些报道倒还没涉入吴氏兄弟的私人生活,蒋恩并没有曝光,也没看到其他花边新闻。

我的工作节奏也稍稍缓了下来,于是我请了几天假,研究幼儿园的事。

我压根儿没想过我会和这间幼儿园再有瓜葛。根据网络数据,“学而幼儿园”是台北市排名前十的幼儿园,具备蒙特梭利方法、双语师资、极低师生比、宽广活动空间,以及整齐的家长素质等诸多优势,因此即使学费不菲,家长们还是挤破头想将小孩送进去。网络普遍说法是入学前一年就要开始排队,有人说两年,还有人说小孩刚生出来就去报名的。

我没想到连幼儿园都有排名,以后可能连托婴中心都有“TOP 10”了。

我请路雨晴伪装成一个一岁小孩的妈妈,打电话给幼儿园预约参观,之所以请她打是因为我觉得由女性出面比较不会引起怀疑。

参观当天,我们先约在离幼儿园两个街区的快餐店碰面。路雨晴穿了素色的长裙与宽松的条纹衬衫,脚上是平底鞋,头发简单绑了个马尾,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说:“怎么样,这样像有一岁小孩的职业妇女吗?”

我微笑说:“像,而且老公应该会想生第二胎。”

去幼儿园的路上,路雨晴问我为什么要搞这一出,我说是为了吴正非。我告诉她我和吴正非认识的经过,从大学到现在的印象中,吴正非就是个好相处的帅哥,但他球打得很烂、法律不强,靠家族关系当上法务长,当得也只能算平庸。

然而那天湖畔夜谈,唐纳森却给了吴正非“savvy”的评价。据我对英文浅薄的了解,“savvy”指的不仅是精明干练,同时带有狡诈、老谋深算的意思,这和我所认识的吴正非形象搭配不起来。

而且唐纳森说吴正非法语流利,但依据蒋恩的描述,吴正非并不会讲法文。

“吴正非是什么样的人又关你什么事呢?”

“因为他跟蒋恩在交往啊。”我说,“蒋恩家里的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斗看咧[斗看咧:帮忙看着。]。”

“可是……那也没有关系啊,难道你发现吴正非不是草包,是只老狐狸,你就会叫学姐跟他分手吗?”

“他在工作上是草包或老狐狸我才不管,我在乎的是工作以外的事。”我说,“所以我们才要来幼儿园。”

接待我们的是赵老师,她是位四十来岁、身材娇小、态度和蔼的女士,第一眼就给人“把小孩交给她很放心”的感觉。赵老师先带我们到会议室,详细解释幼儿园的历史、办学理念、教学方法、编班制度,等等。听到我们的小孩才一岁,赵老师笑说网络信息有时候太夸张,没必要那么早来排队,上幼儿园的一年前报名就可以了。

接着赵老师带我们去参观校园,幼儿园里头比从外面看起来大上许多,两栋教室大楼间夹着一大片的草地,小孩们跑跑跳跳相当热闹。我远远就看到艾登在溜滑梯上,我赶紧戴上口罩,借口说最近咳嗽,怕传染给小孩。

“我们跟吴正非先生是朋友,是吴先生跟我们推荐你们幼儿园的。”路雨晴说,“不知道吴先生的小孩念哪一班,我们想跟他打个招呼。”

“吴正非先生?对不起,我没听过……”赵老师说,“他小孩叫什么名字呢?几岁?”

“名字啊?我们平常就叫他宝宝;几岁嘛……呃,老公你知道宝宝几岁吗?我记得是四岁对不对?比我们家小琳大。”

“五岁吧,还是三岁,我忘了,小孩子看起来都差不多。”我说。不得不说,路雨晴的人妻演得像模像样,投向我的眼神亲昵又不失自然,害我差点伸手去搂她的腰。

赵老师微笑说:“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学校一百多个孩子,我也不会记得每个家长名字的。”

我与路雨晴对看一眼,心中失望。认不得小孩,那只好一直埋伏在幼儿园外等吴正非现身了。又或者,其实是我的猜想错了,吴正非根本没有小孩,我本想请赵老师去查园方留存的家长资料,但想想这样实在太可疑了。

赵老师缓缓转向大门方向,同时补充校车接送、课后才艺班等信息,她说报名表在给我们的书面数据袋中,有问题可以再与她联络,这意味着参访结束,我与路雨晴向赵老师道谢,往大门走去。我低头摘口罩,一位手提大包小包棉被的保育员直撞进我的怀里,她连声道歉,一抬头,我们四目相接。

“咦,你是……?”

我一眼就认出,这位保育员便是“劫孩见父”计划当天,与徐妈妈从幼儿园门口一路聊天过来的那位,也就是她召唤出那只“魔鬼终结者”的。现在她眯着双眼对我上下打量,我不禁全身肌肉紧绷,提防“魔鬼终结者”突然从哪里跳出来,我得朝对的方向跑。

“我记起来了!”保育员说,“你是吴先生的朋友对不对?那天我看到你和他打招呼。”

我松了口气,笑出声来。我介绍我的“妻子”,并说正是吴先生介绍我来参观幼儿园的。

“吴先生真的很客气啦,那天还亲自送点心过来。”保育员说着放低音量对赵老师说,“就是我把小孩家长搞错成坏人的那天啦……还叫阿诺去追人家,记性不好。”

我想这位保育员的记性是真的很不好,可以把同一件事记成两件。

“你们也是要来念‘学而’吗?欢迎欢迎,我们环境真的很好啦,小孩子都很开心,边玩边学,餐厅阿姨准备餐点很用心哦,早餐、午餐、点心,小孩都不会挑食啦,从这边毕业胖一圈……”

“小光。”赵老师打断滔滔不绝的保育员说,“吴先生的小孩在你们班上吗?杨先生杨太太想打个招呼。”

“君君吗?就在那边啊,和同学在溜滑梯。”

我们顺着保育员的手指看过去,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正与艾登一前一后从溜滑梯上溜下来。保育员大喊“君君”,两个小孩看过来,我挥了挥手,艾登很高兴,用力地向我挥手,那女孩则是满脸疑惑。

下午四点半,路雨晴销假回去上班,我独自窝在驾驶座,从对街监看着幼儿园大门,我看见菜头学长来接艾登,艾登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希望不是在说我。我没去打扰他们。

然后我看见了小女孩君君挽着一位年轻女性的手走出校门,我第一个念头是:应该是保姆吧!那女人素着一张脸,五官虽然不难看,但气色极差,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卑怯、不自信的气质,我很难相信这是吴正非的女人,不管是正宫或情妇都不可能。然而当女人将女孩抱起时,我又不得不相信她们便是母女,毕竟那相似的眉目是捏造不来的。

所以这对母女与吴正非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女人带着女孩上了出租车,我发动引擎,尾随在后。约莫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民生小区的一栋大厦前,女人与女孩下车进门。那是一栋所谓的“电梯华厦”,八到十层楼高,一楼店面开了间美式英语补习班,建筑目测有二十到三十年历史,外墙倒是保养得不错。我戴上帽子与口罩在门边信箱前逡巡数回,没有发现明显线索,我的胆子还没大到敢光天化日之下去翻看信件,只好回到车上等待。

好在不用等很久,五点半左右,那个女人独自走出华厦大门,身上大包小包的,却不见女孩人影。按理说这么小的孩子是不可能单独在家的,难不成家中还有其他大人吗?是吴正非吗?

我还在思索,那女人已拦了辆出租车离开,我继续跟踪,经过这几次经验,我现在跟车驾轻就熟,差不多可以去征信社兼差。出租车在下班的车潮中一进一停,转上复兴北路,过大直桥后来到一间透天别墅前,是吴正非的家,上回我们来吃火锅的地方。那女人提着东西摇晃着爬上台阶,在口袋与包包间掏探着钥匙,我看见其中一个塑料袋装的是台北某名店的草莓蛋糕,另一个纸袋的袋口则露出法国粉红酒的瓶颈。

我突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等一下这个女人会离开,吴正非与蒋恩会来,因为今天是蒋恩的生日。

大约六点十五分,吴正非的车开进别墅车库,车上只有他一人。不久后我听见屋内传来吴正非的叫骂声以及物品摔落地面的声音,然后吴正非推门出来,一脸不悦的样子,倚在门廊扶手边抽烟。

我连他会抽烟都不知道。

我下车上前,吴正非吓了一大跳,他丢掉烟蒂,恢复一脸老好人的笑容说:“艾伦,你怎么来了?”

“那个女人是谁?”我问。

“什么女人?没有女人啊。”

“房子里的女人。”我说,“她平常会帮你送换洗衣物过来,她还会帮你养虫子。她现在应该在布置蒋恩的生日派对,你会跟蒋恩说,那是你准备的惊喜。”

吴正非看着我一会儿,突然大笑说:“我还以为你在讲什么……那是我请的阿姨啦……家政妇,帮忙打扫家里的。她每个星期来两次,扫得很不错哦,你也可以请她帮忙……”

“那君君呢?”

吴正非的脸色变了,如电影里演技精湛的演员,一个镜头便从和蔼可亲的好人变成阴沉邪恶的坏人。

“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我说,“但我知道她是你和里面那位‘家政妇’的小孩。”

“你如果敢动我女儿一根头发,我会宰了你!”

“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做。”我说,“我看起来是会对五岁小女孩做什么事的人吗?”

吴正非深吸口气,双手撑在栏杆上,压着嗓子说:“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离开蒋恩。”

“你可以不要这样……”

“离开蒋恩,或是我把这一切告诉她。”

吴正非叹了口气,他站直身子,将烟盒递向我,我摇了摇头,他叼了支烟在唇间,打火机点了几次才点燃。他长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在夜风中飘散。

“我对蒋恩是认真的。”他说,“我说真的,她聪明、漂亮、能干,而且我们都爱虫,你知道这世界上要找到一个跟你有相同嗜好,又聪明、漂亮、能干的女人有多难吗?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从来没有,她也爱我。”

“所以你应该离开她,在她还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之前。”我说,“掰个理由,说性格不合什么的跟她分手,她会难过一阵子,但之后就会好。你如果让她发现你……我……”

我突然一股怒气上涌,话接不下去。吴正非又抽了几口烟,说:“艾伦,算我求你,你可不可以……”

“不行!”

“可不可以不要管这件事,我……我会想办法……”

“我说不行!”

“拜托你,艾伦,真的,拜托你。”吴正非面露痛苦表情地说,“我是真的爱着蒋恩……我跟晓琳是个错误,那时候我太年轻,我也是受害者,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更正这个错误……艾伦,你也是男人,男人都会犯错,对吧?难道不应该给我一个机会吗?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事情处理好,我不会让蒋恩受到伤害!”

“可以啊。”我说,“你去跟蒋恩说,看她给不给你机会。”

“你这样是要我死。”

我差点要接梁朝伟的经典台词“对不起,我是警察”。

“你知道我跟蒋恩的关系。”我说,“她是我妹妹,她家里要我帮忙看着,你骗她,然后要我袖手旁观?”

“我只是想要多一点时间而已,我保证……一切都会解决的。”

我抢过他手中的烟盒与打火机,点了支烟,尼古丁使我精神一振:“Bonjour, monsieur!Quelle belle journée.”[法文,意为“早安,先生,多美好的一天”。]

“Putain,tu fais chier ou quoi?”[法文,意为“浑蛋,你在找事吗?”]

“我听不懂,这是法文的脏话吗?”我呼了口烟,说,“你明明法文很流利,故意装不会,要不然解决假新闻只是一个星期的事情而已。”

吴正非瞪着我,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其实早该有人想到的,你们公司产品卖到瑞士的数量很少,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你们有瑞士市场,更不可能知道你们的产品装在瓦莱州;那款涂料又是新产品,市场还不熟。能把瑞士瓦莱州、涂料这些细节编成一个新闻的人,只可能是台磁里面的人。”

我想起当初在跟台磁开会时,艾瑞克自言自语说什么“拿破仑”,现在我知道他说的其实是“内部人”。艾瑞克一开始就怀疑是台磁自己人搞的鬼,只是他没深究而已。

“现在是在演什么推理剧吗?‘名侦探杨艾伦’?这跟蒋恩有什么关系?”

“这个假新闻很棒,百分之八十是真的信息,所以很难查证。卢森堡的私募基金也是你事前找好的,你本来计划是趁台磁股价大跌,基金大举进场收购,支持你进董事会,只是你没料到J.J.半途杀出来。绕了这一大圈,结果看起来还不错,你进了董事会,基金还有二席,抓好一个时机把董事长抢过来,台磁就是你的了。”

吴正非将烟蒂丢掉,啐了一口,说:“你说这些到底要干什么?”

“如果他们现在知道了,你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吧?”我说。

吴正非看着我,眼中流露出凶狠的神色。

“我的条件很简单,”我说,“你跟蒋恩分手,我会帮你保密……如果你需要帮忙,我可以帮你。”

我以为这个要挟可以让吴正非立即就范,但他并没有。他双手抱头,来回踱步一阵,然后苦笑着说:“杨艾伦,你知道整件事最好笑的是什么吗?就是我爸和我弟都不知道我会说法文,他们也没有怀疑过我处理事情的方式,因为我就是个私生子,私生子当个绣花枕头最好。”

“你们吴家怎么搞我不在乎,我只要你离开蒋恩。”

“我办不到。”

“你觉得我不敢把你的事抖出来吗?”

“不是。”吴正非看着我说,“因为我爱她。”

我一时答不上话。

“阿非,是谁啊?”

我转过头去,只见那女人推门走出来,手上提着装满养殖土的饲育箱,她的脸色在灯光下看起来更为苍白,眼神越发不自信。

吴正非大步上前,一巴掌将那女人打倒在地,养殖土与鸡母虫撒了一地。吴正非跟着一脚踹在女人身上,我冲上前将他推开,吼道:“你干吗打人啊?”

吴正非指着那女人吼道:“都是你!都是你!我的人生就是被你毁了!杨艾伦,你知道这女人多可怕吗?趁我喝醉的时候勾引我上床,骗我说要把小孩拿掉结果偷偷生下来!我一辈子活得小心翼翼,就放纵一次,就一次!结果变成这样,你说我不能再去爱我爱的人吗?我就要一辈子跟这个女人这样?”

吴正非冲上来又要打人,我将他拦住,那个女人躲在我身后,边哭边道歉说:“对不起,阿非,我不是故意的……我会改……我会改……”

吴正非吼道:“把幼虫捡起来!死了一只我就打死你!”

那女人颤声说:“我……我不敢碰……”

吴正非吼道:“给我捡起来!要不然我就要你把它们都吃下去……不捡是吗?”说着吴正非捡起一只拇指大小的鸡母虫,硬往那女人嘴巴里塞去。我试着架开他,他右手一挥将我推开,我重心不稳从阶梯上摔下来,跌坐在一双裹着黑色丝袜的小腿边。

是蒋恩。我不知道她站在那边多久了。

吴正非回过头来,努力恢复笑容说:“蒋恩,你来了,生日快乐!我和艾伦正在讨论要怎么给你一个惊喜……怎么样?这有趣吗?这是我们打扫阿姨……晚餐准备好了,来,进来吧,我帮你拿东西……”

蒋恩没有说话,她双脚并拢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颤,我有种不好的预感,第一时间便跑到她的身后。

“没事吧,蒋恩,你不要……”

“哥哥,接住我。”她带着哭腔说,然后晕倒在我怀里。

我记得蒋恩上回叫我“哥哥”是十五年前的事,那年我们高二。

其实蒋恩叫我哥是再正常不过的,她妈和我妈是手帕交,我大半的童年是在蒋家的四合院里度过的。蒋恩的妈妈利用四合院临街一处厢房开了间服饰店,我妈美其名曰去帮忙,其实就是闲聊,我则与蒋恩、蒋恩她姐与其他蒋家的小孩到处玩。“艾仔”这个小名是蒋恩的阿祖开始叫的,她一直以为我是他哪个孙子的小孩,蒋家逢年过节给小孩准备的礼物红包,也总有我的一份。

蒋恩从小就被人家说“野”,她不大常与姐姐们在院埕里扮家家酒,老是跟我们男生去树林里抓虫、去水圳捞大肚鱼,或是去偷摘人家的龙眼。她年纪小、个头也小,常常一不小心就摔得头破血流,然后我妈就会将我痛打一顿,说我没顾好妹妹。

不过蒋恩不只野,她更是绝顶聪明。她花大把的时间在抓虫与养虫,成绩却永远名列前茅。她家里的人把这一切解释为“蒋恩很会考试”,还一直告诫她“母娘[母娘:“瑶池金母”的闽南语昵称。]保庇你巧[巧:聪明的样子。],没保庇懒尸[懒尸:懒洋洋、倦怠、无精打采的样子。]”,要她多花点时间在书本上,但蒋恩依旧我行我素,每天下课拉着我去抓虫,七晚八晚回家,被她爸妈臭骂罚站,下次考试还是第一名。

小学五年级时总算有老师发现蒋恩的特殊之处,他们带蒋恩去做测验,鉴定她是智商一百三十的资优生,于是蒋恩跳过六年级直接上初一,初二念完直接考上第一志愿的高中,于是她从“妹妹”变成了我的“同学”,反倒蒋恩她姐考上高职,断了与我九年同班的缘分。从那时候起蒋恩便不再叫我“哥哥”,改叫“杨艾伦”了。

我这样写好像蒋恩是个怪胎,其实除了不读书一直考第一名和沉迷甲虫以外,蒋恩就是个平凡的少女,铅笔袋里装满可爱但不实用的文具、放假与同学逛街看电影拍大头贴、最喜欢的棒球员是郑兆行、理想男友典型是《玩偶游戏》里的羽山秋人。不过由于跳级的关系,蒋恩必须与年纪较大的孩子相处,这样的差异在高中以后特别明显,当她的同学已经展现“女人”的身段时,蒋恩还是个干瘪的黄毛丫头,有些人会拿这种差异来开玩笑,甚至用某种程度的言语霸凌她,但蒋恩总是一笑置之,我问她为什么不戗回去,她只淡淡地回答说:“因为我很强啊!”

正因蒋恩是这样的女孩,我始终搞不懂她与白雅林是怎么闹翻的。白雅林身高一百七十厘米,仪队旗官、校女排自由球员,蒋恩在班上“第一名”的竞争者。她们原先感情很好,每堂下课总见一高一矮两个女生一起上福利社或去厕所,比赛时,蒋恩也总在场边为白雅林加油,有人说白雅林把蒋恩当妹妹,也有人说她们是亲密挚友。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对姐妹淘关系决裂,她们不再一起活动,在班上不讲话,甚至路上相遇会互相别过脸去。我问蒋恩原因,她说她不知道,是白雅林先不理她的;有人去问白雅林,得到相同的答案。

高三后,蒋、白两人关系越来越差,白雅林到处说蒋恩是怪胎,说蒋恩房间里都是蛆;蒋恩刚开始还耐心地跟人家解释,后来烦了,她索性在班会上亮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鸡母虫(应该是南洋大兜的幼虫),大声说鸡母虫不是蛆。听说当时她们班尖叫声隔着三条街都听得到。蒋恩还将鸡母虫拿到白雅林面前,质问她这跟蛆有一样吗?白雅林当场昏倒,蒋恩被记了个警告。

这件事之后蒋恩正式被女生们列为怪胎,她们把她的位置搬到教室的最角落,收她的作业时戴橡胶手套,过分一点的还会故意捏住鼻子。蒋恩努力装作不以为意,下课时间便独自窝在生物教室里帮昆虫换土──她和生物老师谈好,以科展名义将家里的虫子搬来学校养,有时候我会去陪她,有时候我们班那个喜欢她的王英展也会在那边,她总是有说有笑,绝口不提班上朋友的事。

但显然白雅林并不打算放过蒋恩。

我记得那天晴空万里,蒋恩心情很好,在公交车上滔滔不绝地说着她饲养长臂金龟的经验:幼虫期太长,一整年像养一盆土;蛹期凶险无比,八只结蛹只羽化出四只;蛰伏了好几个月,希望至少有两只能健康醒来。她姐在一旁翻白眼说她已经听金龟子听了一个晚上,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了;蒋恩扮了个鬼脸,提醒姐姐:学校到了,请准备下车。

我与蒋恩并肩走进校门,她说了声“拜”便蹦蹦跳跳地往生物教室方向走去。我走进教室,只见阿肥与小智在用二十一点赌早餐,我加入赌局,第一把就把我的中冰奶给输掉了,我正要用汉堡蛋翻本,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蒋恩的声音,我跑向声音的方向,只见蒋恩站在学校鸟园的大铁笼前,疯狂地拉着铁门。

“你在干吗,蒋恩?”

蒋恩继续拉着门,同时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我的虫……救救我的虫……”

我看向笼中,只见一个个饲育箱翻倒在地,笼中的土鸡们发出兴奋的虢虢声,拍动翅膀,争抢啄食着满地的幼虫与成虫。

我将蒋恩推开,试着去拉笼门,但门闩被挂锁锁住,纹丝不动。

“过来!过来!”

一只长臂金龟──大概蛰伏刚醒吧──正尽力突破鸡群的包围,向我们爬过来,蒋恩双手伸进笼中,将鸡群驱散,然后尽可能地伸长手臂,想救下这只来之不易的甲虫,眼看她的指尖要碰到金龟修长的前臂,突然一道华丽的身影从树上降下,一头蓝孔雀落在蒋恩面前,它白色斑纹环绕的眼睛带着万鸟之王的骄傲与不屑,它低头,第一下啄穿金龟的身体,第二下吃掉半只金龟。

我看到蒋恩僵在原地,身体左右摇晃。

“你还好吧,蒋恩?”我跑到她身边说。

她带着哭腔低声说:“哥哥,接住我。”

我开车载蒋恩回家,七手八脚地将她扛上床,为她脱去外套,解开衬衫顶端的两枚扣子。我伸手绕到她的背后,隔着衣服解开内衣背扣;我迟疑了一下,最后仍伸手进她的裙底,将裤袜剥下来。蒋恩没有醒来,只是深深地呼了口气。

我自己洗了把脸,然后从浴室抽屉底部翻出卸妆组合,用卸妆油卸除蒋恩的眼影与唇膏,再以卸妆乳清除粉底,最后我拧了条热毛巾,将蒋恩脸上的残妆、泪水与汗水一并擦干净。

素颜的蒋恩看起来格外憔悴,她的双眼周围红肿,一张瓜子脸也更显消瘦了。我原本想打电话给她姐,但想想,蒋思知道了也无济于事,而且对一个怀胎超过三十周的孕妇来说,这事无疑是太刺激了些。

我倒了杯威士忌,坐在床沿慢慢喝着,回想过去那些事情。

蒋恩历来不乏追求者。高中时,我的班上就有两个人在追她,王英展还在朝会上当着全校跟蒋恩告白,结果蒋恩只是笑,没答应,连一点害羞的反应都没有。大学的时候,前仆后继的追求者更多,从大五届的学长到小五届的学弟都有,印象中达阵的只有两个,交往期都不到两个月,蒋恩给的理由是“很烦”。出社会后情况类似,曾有位医生在情人节送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到办公室给“蒋律师”,连艾瑞克都啧啧称奇,蒋恩也只是笑一笑,请秘书将花分插成几个花瓶,摆在办公室里。

我知道冯二马曾经追过蒋恩,但浅尝辄止,冯二马的结论是:“跟蒋恩不熟很难聊,跟她熟了,她又只把你当哥们儿,一点暧昧空间都没有。”

这大概是二马“FP困局”的理论基础吧,我常用这段话安慰那些失败的追求者。

大概就是三十年都这么难追,这回和吴正非在一起,蒋恩是真的陷进去了吧,偏偏碰上这个人渣,就像美洲原住民碰上天花病毒,毫无抗体,致死率九成……什么智商一百三十,谈起恋爱还是个傻瓜。

蒋恩稍稍移动身体,口中呓语不停,我靠近听,她在说:“不要打她……不要打她……”我轻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声说:“恩恩不要怕,哥哥在,没事了……没事了……”

蒋恩睁开眼睛,眼神迷茫,我问她好一点没,她摇摇头,蜷缩进我的怀里。

“我帮你倒杯水。”

“不要走。”

“你先休息,我倒杯水。”

“不要走……抱我……亲我……”

蒋恩抬起头,轻轻吻着我的唇,那吻是苦的,带着眼泪的味道。我的大脑还在思考应不应该这么做,身体却已经有了反应,我翻身将她压在下面,吸吮她的颈侧,她发出悠长的呻吟,如一头受伤的鹿。

上回我听到这样的声音,同样是在那天,虫被鸟屠杀的那天。

我将蒋恩扛进保健室,里头空无一人,我将她平放在床上,解开她制服顶端的两枚扣子,她深吸口气,发白的双唇稍稍恢复血色。我在医材药材间找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最后拿了几枚酒精棉,在蒋恩的人中与太阳穴胡乱涂了几下,蒋恩打了个喷嚏,缓缓睁开眼睛。我才刚说话,她突然翻身下床,拿了办公桌上的剪刀就往外冲,我从后头将她抱住,她尖叫道:“放开我!我要去杀了那个贱人!放开我!”

我将她压在地板上,夺下剪刀,她持续挣扎,最后气力放尽,软倒在我怀中,抽抽噎噎地只是哭。我抱紧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一切没事。将她抱上床,然后我听见了从她那稚嫩身体深处发出的悠长而婉转的呻吟。

学校原本打算将“甲虫失窃”一事含糊带过,直到了解那些虫在市场上价值十几万元后,才赶忙报警处理,但警方也没有查出任何结果。蒋恩似乎并不受这些事情的影响,依旧正常上学、养虫,她与白雅林没有再发生冲突,安稳地度过高中最后一年。毕业后,蒋恩以全台湾前二十名的成绩考上法律系,白雅林则考到南部的学校。

我曾暗示她我们是不是应该讨论一下那天的事,她只是装傻,自顾自地聊她的甲虫。于是我再没有提起这件事,甚至努力抹消眼神中仅存的些微的默契,只是我偶尔还是会想,对蒋恩来说,在那燠热的早晨,那弥漫着药水味、狭小又不甚隐秘的保健室那些死去的甲虫,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

我更没想过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第二天我醒来,蒋恩已经不见了,我心中一阵紧张,连忙拨手机给她,手机响了很久,我以为不会有响应,想不到她竟接了起来,语气平淡地问我什么事。我松了口气,问她在哪里。

“在家,我今天不会去办公室。”她淡淡地说,“我不会去自杀,也不会说出去的,你好好过你自己的吧。”

我感觉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我听到蒋恩说:“谢谢你。”然后她挂了电话。

蒋恩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然后递了辞呈。这事造成全所轰动,艾瑞克、汤玛士、埃玛、布兰达共同把我叫去问话,我告诉他们蒋恩与吴正非分手的事,说蒋恩伤得很深,觉得没有办法再工作下去;汤玛士问我他们分手的原因,我只说是性格不合。

艾瑞克显得相当激动,破例说了一长串的话,大意是他可以去跟吴正非谈,或许有机会让两人复合;埃玛说感情的事别人是插不上手的,只能等蒋恩自己想通,看看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会后,布兰达又把我叫去她的办公室,追问蒋恩离职的真正原因,我心里盘算一阵,告诉她蒋恩他们分手其实是因为吴正非劈腿。布兰达脸上表情半信半疑,她又追加了一些问题,我只说我不清楚细节。

谈话告一段落,我转身离开时,布兰达唤住我。

“喂,恭喜啊。”她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你今年应该可以升合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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