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女共党”

活过,爱过,写过  作者:李银河

经过两年的热恋,我和小波结婚了。当时,小波是在校生,是不允许结婚的。但是他有一重特殊的身份——由于工作年头长,他是带薪大学生,有工作单位可以开出结婚证明书来,这就和单纯的以学校为单位的学生不同了。我们钻了这个空子。记得怕人家深问,横生枝节,我们登记时找的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她当时正好在街道办事处工作,负责结婚登记。她打个马虎眼,我们也就蒙混过关了。那是1980年的1月21日。

那个年头,根本不兴搞什么婚礼,只是两家人在王府井全聚德吃了一次饭,两家一共去了十个人,兄弟姐妹都没去全,也没有什么仪式,就像普通的亲戚聚会吃饭一样。后来我听爸爸说,他们家给了五百块钱,我心里暗暗纳闷,为什么是他们家给钱,不是我们家给钱?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学了社会学,我才悟到,这钱的性质是彩礼啊。

活过,爱过,写过
1980年,我和小波结婚,在北京宿舍楼下

小波的一帮同学朋友还到我家举行了一个秘密聚会——毕竟在校生结婚是规定所不允许的。他们中有一大帮人是开学之前在去教育部请愿时认识的,这些人都有一个现在听去很可笑的头衔,叫作“可教育好的子女”。这个称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荒诞的:第一重可笑之处是,这些子女是可教育好的,暗含着他们的父母是不可教育好的,可是一些公民怎么就会成了不可教育好的人了?第二重可笑之处是,怎么知道这些子女是可教育好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教育好就将之命名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岂不武断?第三重可笑之处是,谁教育?谁受教育?怎样算教育好了?怎样算没有教育好?标准是什么?

小波是因为父亲尚未平反,他的好友刘晓阳是因为母亲“文革”自杀,尚未平反,其他人也都有类似情况。按照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标准,都是不能录取为大学生的。后来开始拨乱反正了,这帮人就跑到教育部去请愿。幸运的是,他们最终争取到了被录取入学的权利。

这帮朋友来时,有一位骑着自行车一手扶把,一手抓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金属立式衣架,是朋友们凑钱给我们买的结婚贺礼。我下厨做了些菜(我不得不惭愧地承认,我的厨艺不怎么样),多数是买的熟肉和现成的凉拌菜,十来个人围了一桌子。饭后大家嗑着瓜子聊天。记得小波一位同学当时说了句话,我还觉得有点儿不受听——有人问起他什么时候结婚,有没有对象,他说:怎么也得比嫂子强啊。那同学长得的确比小波好看,也是蛮有才的,可那也不能这么说话呀。它使我不快的原因有两重:他比我的小波强,他爱人比我强。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在我心中,小波是完美的,我是完美的,我俩的爱情更是完美的,所谓完美就是到头了,哪能还有比这个还强的?幸亏我不是小心眼儿,不然就跟他认真生气了。

当时这帮人的思想倾向以及小波在班里的形象,还有一个侧面的印证:他的同学听说他的老婆是个“女共党”,全都大惊失色,难以置信。这说明,小波在同学心目中完全是个离经叛道者,竟然娶了个如假包换的共产党员,真是匪夷所思。他们哪里知道,我们俩竟是互为“良心”的呢?谈恋爱时,我对小波说过,心中隐隐觉得他是我的“良心”,因为他们家早早落了难(“三反”运动时,他的父亲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当时他父母的朋友都纷纷躲开了,不但不再造访,在街上碰到还假装不认识(这是小波写《寻找无双》这篇小说的心理动因)。他小小年纪就体验到世态炎凉。而我的父母仕途比较顺遂,没有像他的家庭那样遭受到社会的不公,这一经历使我心痛。

令我略感意外的是,他竟然说,他也觉得我是他的“良心”。这又从何说起呢?原来,我代表了对社会的正面看法,对于共产党领导穷人推翻富人统治、建立一个平等社会的肯定。尽管他的父亲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但他毕竟也是个老革命,是当年奔赴延安的知识青年,跟我父母如出一辙,对中国革命当然持基本肯定的态度。尽管后来出现了腐败,但是不能否认,共产党在1949年建立起来的是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剥削压迫的社会。这是一个不能否认的事实,是社会的各种弊病和他家特殊的悲惨遭遇都无法遮蔽的历史事实。所以他会把我当作他的“良心”,对于我是共产党员也不会真正介意。尽管后来有的人入党仅仅是为了当官,甚至为了搞贪污腐败,但是也不能否认,有些人入党还是出于理想主义的动机的,是善良的好人。小波深知我属于后者,所以才会跟我搞到一起的。

说起小波考大学的经历,还真有些一波三折。1977年恢复全国高考,当时小波家三兄弟都在工厂当工人:大哥小平在京郊煤矿挖煤,弟弟晨光在卷烟厂做烟卷,小波在一个全都是残疾人和老大妈的街道工厂当工人。小波在三兄弟里行二,他的很多小说里都有一位主人公叫王二,尽管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却都有他自己的影子,恐怕有点儿作者自况之意。大学停办时间过久,对恢复高考的消息大家都有点儿将信将疑,所以那一年只有小弟晨光去应考,小波和小平根本就没去。万万没想到,三兄弟中资质最差、哥哥们从来不带他玩儿的小弟一考即中,高高兴兴背着书包进学堂去了,这下小波、小平才醒过闷来:原来真的能上大学啦?!俩人一通复习,结果小平在1978年一举考上了大学本科和研究生,当然选择了读研究生,后来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数理逻辑大师沈有鼎的博士生。小波在我的撺掇下先去考了提前招生的中央戏剧学院,后来才去上了人民大学。考戏剧学院的过程颇具戏剧性:他是先考过了一试,复试时才被刷下来的。未过复试的原因小波没有细说,但影影绰绰记得是复试老师问他最喜欢谁的戏剧,小波说的是萧伯纳,没说中国的戏剧家。后来遇到史航——他是戏剧学院毕业的——据他说,在戏剧学院,萧伯纳是个禁忌,特别受排斥,原因不明。小波嘴里吐出萧伯纳的名字的一刻,他的被拒就板上钉钉了,不需要其他理由了。后来小波在杂文中调侃郭鲁茅巴,恐怕就是故意宣泄一下他考戏剧学院受的腌臜气。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当初小波上了戏剧学院,一定会被那些文学理论烦死,中国没准儿就会因此痛失一位独树一帜的小说家啦。真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

在小波上大学的那段时间,他在海淀区的人民大学校园住宿,我在中南海上班,也是住办公室,一星期才能见上一面。正值热恋,相思之苦该有多么厉害可想而知。就在那几年中,我们互相写了不少信,写在五线谱上的情书就在那段时间,倒也因此留下了不少书信,成了无心插柳的一个典型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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