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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波辞世·爱情回味活过,爱过,写过 作者:李银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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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0月,我到英国剑桥大学做访问学者,原定时间是一年,可是在做了半年之后,忽一日接到好友林春电话,说小波出事了。虽然当时没有人告诉我出的什么事,就说病了,但是我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从接电话开始,一直到登机回国,我的心跳一直很快,心里发虚,全身像要虚脱一样。在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沈原说了一句话:小波是个诗人,走得也像诗人。这下我就全明白了。我现在不愿回想,那些日子我是怎样熬过来的。我的生活因为没有了他,已经彻底改变了。 与小波的爱实在是上天送给我的瑰宝,回忆中全是惊喜、甜蜜,小波的早逝更诗化了这段生命历程,使它深深沉淀在我的生命之中,幸福感难以言传。 在小波过世之后,我有一天翻检旧物,忽然翻出一个本子,上面有小波给我写的未发出的信,是对我担心他心有旁骛的回应:“……至于你呢,你给我一种最好的感觉,仿佛是对我的山呼海啸的响应,还有一股让人喜欢的傻气。……你放心,我和世界上所有的人全搞不到一块儿,尤其是爱了你以后,对世界上一切女人都没什么好感觉。有时候想,要有个很漂亮的女人让我干,干不干?说真的,不会干。要是胡说八道,干干也成。总之,越认真,就越不想,而我只想认认真真地干,胡干太没意思了。” 在我和小波相恋相依的二十年间,我们几乎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过脸,感受到的全是甜蜜和温暖。两颗相爱的灵魂相偎相依,一眨眼的工夫竟过了二十年。我的生命因为有他的相依相伴而充满了一种柔柔的、浓浓的陶醉感。虽然最初的激情早已转变为柔情,熊熊烈火转变为涓涓细流,但是爱的感觉从未断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就这样缠缠绵绵二十年。这样的日子我没有过够,我想一生一世与他缠绵,但是他竟然就那么突然地离我而去,为我留下无尽的孤寂和凄凉。 虽然小波出人意料地、过早地离开了我,但是回忆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到永别的二十年,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们曾经拥有幸福,拥有爱,拥有成功,拥有快乐的生活。 忆起那一年暑假,我们从匹兹堡出发,经中南部的70号公路驾车横穿美国,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十天时间才到达西海岸,粗犷壮丽的大峡谷留下了我们的足迹;然后我们又从北部的90号公路返回东部,在黄石公园、“老忠实”喷泉前流连忘返。一路上,我们或者住汽车旅馆,或者在营地扎帐篷,饱览了美国绚丽的自然风光和大城小镇的生活,感到心旷神怡。 忆起那年我们自费去欧洲游览,把伦敦的大本钟、巴黎铁塔和卢浮宫、罗马竞技场、比萨斜塔、佛罗伦萨的街头雕塑、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尼斯的裸体海滩、蒙地卡罗的赌场、威尼斯的水乡风光一一摄入镜头。虽然在意大利碰到小偷,损失惨重,但也没有降低我们的兴致。在桑塔路其亚,我们专门租船下海,就是为了亲身体验一下那首著名民歌的情调。 忆起我们回国后共同游览过的雁荡山、泰山、北戴河,还有我们常常去散步和作倾心之谈的颐和园、玲珑园、紫竹院、玉渊潭……樱花盛开的时节,花丛中有我们相依相伴的身影;秋叶飘零的时节,林间小道上有我们随意徜徉的脚步。我们的生活平静而充实,共处二十年,竟从未有过沉闷厌倦的感觉。平常懒得做饭时,就去下小饭馆;到了节假日,同亲朋好友欢聚畅谈,其乐也融融。 生活是多么的美好,活着是多么好啊。而小波竟然能够忍心离去,实在令人痛惜。我想,唯一可以告慰他的是:我们曾经拥有过这一切。 在一人独处时,我会想起我们的相遇、相知、相爱,会想起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快乐和痛苦。我像一只反刍的牛,不断地反复地咀嚼着我们过去的生活,细细回味它的酸甜苦辣。 记得刚谈恋爱的时候,小波常常到我在阜外大街的住处去找我,他走时,我会送他到院子门口,我们常常躲在院里的大树背后或者街灯的阴影里接吻。还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两个孩子把嘴唇吻肿的情节吗?我们那时候虽然还没到这个程度,却也相当的如火如荼。我记得当时接吻已经完全到了上瘾的程度,觉得人的嘴唇简直是整个身体最可爱、最柔软、最奇妙的地方。有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到了缺氧,还记得自己隐隐有点儿担心:会不会缺氧窒息啊。有一次,我送他走时夜已经深了,我们正在院门口的木头岗亭和楼房交接处的阴影里吻得如火如荼,突然被一个巡逻的保安撞见,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当时着实吓了一跳,赶紧分开了。后来小波把这个遭遇写到了小说里,就是关于袋鼠的那个意象:女主角总是钻到男主角的军大衣里面接吻,俩人看去就像袋鼠妈妈和她的小袋鼠。 接吻归接吻,婚前性行为是绝对没有的——我们那个时代的婚前性行为规范是相当严格的,婚前守贞是所有人的行为规范。有个证据:我在1989年用北京市公安局户籍科抽出的随机样本调查发现,有过婚前性行为的人只占样本的15%,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打算结婚的固定伴侣,只是还没有领结婚证而已。所以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几乎所有我们同代的青年都是婚前守贞的。记得当时看到的小说会有这样的情节:在结婚当晚,丈夫发现妻子不是处女,就立即提出离婚,把妻子赶出家门。而近年的调查中发现,婚前性行为已经飙升到71%,如果按照不同年龄组划分,年轻一代的婚前性行为已经接近100%了。这可不是我们年轻时候的情景——我们结婚时是二十八岁,而我们俩都是货真价实的处女和处男。用现代的标准看,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高龄,青春都已经过去了。对于这一点儿,回想起来真是痛心疾首啊,因为时代的道德要求,我们丧失了一生最快乐、最自然、最美好的体验。性学表明,男性的性欲高峰在二十岁,之后即呈略微下降的趋势,女性的性欲周期略有不同,但是二十来岁也是最好的时候,我们都做什么去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很幸运,因为真正的激情之爱的发生概率并不高,偏偏就让我们碰到了。虽然相见恨晚,但是如此浓度和烈度的爱情对于我们的损失却是一个极大的补偿。我们甚至暗自庆幸彼此初恋都不成功,否则就会失之交臂,甚至根本无缘相见了。小波之前也追求过一个女孩,他只为我讲了一点儿点,所以我知之不详。好像是他父母的一个熟人家的女孩,小波那时候总是像个大哥哥似的给她讲故事,引导她读书。后来,当他向她表明心迹的时候,那女孩只说了一句“什(第三声)么呀”,完全不解风情。小波只好悻悻地打了退堂鼓。 记得小波说过,那女孩的母亲也像我妈最初一样,是持反对意见的,以致小波闷闷不乐地抱怨:怎么每当我喜欢一个女孩,总会跳出一个老妈妈,老母鸡护着小母鸡似的表示反对。我妈见过小波之后,一开始也是反对的,我猜测,她凭母亲的直觉感到了小波的思想相当不正统,有点儿离经叛道的意味。我们初识的那个时代,思想解放运动还没开始,打“右派”、打“反革命”的气氛还没过去,人们心有余悸。母亲嫁闺女的时候都要把把关,不能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后来是我爸爸一句“是你谈恋爱还是她谈恋爱”,把我妈的意见打了回去,我俩的恋爱这才走上了坦途。 妈妈对小波不看好还有一个原因:嫌他不够漂亮。妈妈有个闺蜜宋阿姨,也有四个孩子,个个漂亮至极,老大高飞是偶像派男演员,跟栗原小卷搭档演过《望乡之星》。我们两家小孩从小在一起玩儿,有一张八个小孩从高到矮排排坐的黑白照片,最高的那个是高飞,最矮的那个是我。妈妈可能觉得小波长得丑,有点儿拿不出手。后来,宋阿姨见到小波之后,跟妈妈说:孩子一点儿也不丑嘛,不错嘛。妈妈听了这才松了口气,不再反对了。后来,我们婚后一直住我家(小波是个倒插门女婿——开个玩笑,仅仅因为我家房子大点儿而已),妈妈变得非常喜欢小波,因为像小波这么品性纯良的人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妈妈说过他最重的一句话,是因为我从美国回来后得了过敏性哮喘,妈妈见他抽烟抽得太凶,说了他,说“如果你心疼三反,就不该老让她抽二手烟”。后来小波抽烟就常常躲到阳台上去抽了。 婚后,家务事一般是我来做的,虽然小波做菜水平比我高(他们家是四川人,四川人是很懂吃的,所以家传的手艺就比我强。我的父母一位山西、一位河南,都是北方人,我的家传就逊色很多,也就是食堂水平),但是他轻易不做,只好由我来做。我也就是勉勉强强把饭做熟而已,不要说美食标准,就连把它叫作烹饪都太拔高了。好在俩人的家务活实在没有多少,不然我哪里能够容忍?他自己不动手,那就只好吃我做的乱七八糟的饭菜。小波倒从来不抱怨。他哪有资格抱怨呢?只要他一抱怨,我马上让贤,做饭不就成了他的事儿了?这种请君入瓮的傻事,他哪里能做呢?他不但从来没抱怨过,反而会给我讲笑话,自我解嘲。据他讲,娶了我这样高学历的人,就不能讲究吃了。说是有个男的娶了一个女博士,有一回她下挂面,结果把一双拖鞋下锅里了。所以,跟这个倒霉蛋相比,小波还挺知足的,我至少还没出过这种事故。 在小波过世之后,我又重读小波的《绿毛水怪》,当看到妖妖因为在长时间等不到陈辉之后蹈海而死的情节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大海浩瀚无际,广大的蔚蓝色的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蓝联合在一起。我看着它,我的朋友葬身的大海,想着它多大呀,无穷无尽的大;多深哪,我经常假想站在海底,看着头上湛蓝的一片波浪,像银子一样。我甚至微微有一点儿高兴:妖妖倒找了一个不错的藏身之所!我还有一些非非之想,觉得她若有灵魂的话,在海里一定是幸福的。(《绿毛水怪》) 我现在想,我的小波就像妖妖一样,他也许在海里,也许在天上,无论他在哪里,我知道他是幸福的。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也不乏艰辛,但他的生命是美好的,他经历了爱情,创造,亲密无间和不计利益得失的夫妻关系,以及他死后人们对他天才的发现、承认、赞美和惊叹。我对他的感情是无价的,他对我的感情也是无价的。世上没有任何尺度可以衡量我们的情感。从《绿毛水怪》开始,他拥有我,我拥有他。在他一生最重要的时间,他的爱都只给了我一个人。我这一生仅仅因为得到了他的爱就足够了,无论我又遇到什么样的痛苦磨难,小波从年轻时代起就给了我的这份至死不渝的爱,就是我最好的报酬。我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了。 爱的激情可以保持终身吗?在一般情况下,在结婚之后,在神仙眷侣进入柴米油盐之后,激情会变成柔情,熊熊烈火会变成涓涓细流。然而,大师福柯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反证。福柯与德菲尔结识于1960年,他们保持了二十多年的同性伴侣关系,直到福柯1984年患艾滋病去世为止。在1981年的一次访谈中,福柯这样描述他与德菲尔的关系:“十八年来,我都沉浸在对某人的激情之中。有时,这种激情表现为一种爱情的形式。但实际上,这就是一种激情,我们俩一直处于激情的状态。”“我觉得,当我需要找到他并和他说话的时候,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去这样做——绝对不能。” 福柯与伴侣一直保持激情状态,打破了我头脑中的一个思维定式,以为激情不可能保持长久。看来,真的可以与某人一直保持激情状态,直至死去。在我的印象中,人与人之间发生激情之爱的概率并不很高,而在激情过后,尤其是一对一关系确定之后,结婚之后,人不可能一直保持激情状态,就像火不可能一直熊熊燃烧。可是,福柯居然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俩一直处于激情的状态。”真是激动人心。难道人真的可以做到长时间地处于激情状态,不是一年,不是几年,而是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将激情状态保持终身?这可真是我所听到过的最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但愿福柯的状态不是孤例,不是例外,而是可以效仿的。反过来想,为什么激情就不可能保持终生呢?激情一定不可能保持长久这一论断,仅仅因为福柯的例子就已经被证伪了,福柯就是那只黑天鹅,天下只要有一只黑天鹅,天鹅是白色的这一论断就被证伪了。 这可真是一个福音。对于所有那些发生了激情并且担心激情过去、希望长期保持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证伪,一个令人跃跃欲试的证伪。每当想到可以终身沉浸在对某人的激情之中,终身享用这一激情,就像福柯那样,心中就觉得幸福和幸运。因为在这个沉闷无趣的人世间,能够与一个人相遇相知相爱,能够发生激情之爱,是一个奇妙的经历,是一生中十分难得的美好遭遇。如果竟然能够将其保持终身,岂不是相当于中了一个大奖? 对于此生此世,有的人非常珍视,有的人并不十分珍视,有的人竟然持忽视态度。我替忽视生命的人觉得不值。万千物种,亿万斯年,好不容易才进化出智能人类,能够感知自身存在,能够体会痛苦快乐,能够做抽象之思维,能够拥有灵魂。如果不加珍视,岂非暴殄天物? 人如果热爱生命,就应当生活在激情之中,像福柯那样。不是一时半会儿,而是一生一世。事情原来并不像人们一直以为的那样,激情不可能持久,一定会在熟悉之后转化为平淡的感情。那么,凡是热爱生命之人,只要有可能,当然应该选择保持激情状态的生存。 此外,只有生活在激情之中,才能使人感到生命是有意义的。虽然知道宏观看无意义,但在微观世界,意义显得丰沛。由于激情并不能经常遇到、经常拥有,所以退一步说,如果能够遭遇激情,会使得生命变得更有意义、更精彩、更快乐。 现在回头看,我和小波的爱情虽然在婚后变得平和,类似亲情,但是我们始终相爱,我们俩都把对对方的浪漫爱情保持了终身。他是至死不渝的,我也会把对他的爱珍藏在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至死方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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