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出版的《酷儿理论——西方90年代性思潮》一书，是我的一部译文集。其中所有的篇章都是我1999年在美国加州大学参加性别问题研讨班期间搜集到的。在这个研讨班上，我有幸会见了文章被收入书中的几位作者，如葛尔·卢宾和朱迪斯·巴特勒，亲耳聆听了她们的高论。那次，我们住在加州大学桑塔克鲁斯分校，校园美丽至极，有大片的草地和森林，教学楼就散布在林木之间。站在校园的小山上，可以看见不远处大海的闪光，在林木间偶尔还可以见到小鹿在徜徉，宛若仙境。

我利用有限的逗留时间，跑到卢宾的班里去听过课。记得她在课上放了一段旧金山女同性恋酒吧的录像带——她的课是关于女同性恋的研究。她对虐恋的研究也很有名，我看到过她对旧金山虐恋俱乐部“地下墓穴”所做的人类学研究及调查报告。她曾经的一位女友帕特·柯丽菲亚是虐恋的活跃分子和著名作家，她本人也是一位大张旗鼓的虐恋爱好者，据说她家的地下室就装修成刑房的样子，专为做虐恋游戏用。卢宾这个人非常有意思，活得率性自由、随心所欲。她出生在巨富之家，没有生存压力，所以其他在大学教书的人为了获得终身教职一定要出书，可是她则偏偏不爱写书，只写论文。但是她的论文引用率极高，有极高的学术声誉，例如《妇女交易》（The Traffic of Wome），再如《关于性的思考》（Thinking Sex，这篇论文是我翻译的《酷儿理论》一书的首篇）。而且她认识福柯，我猜她向福柯介绍过旧金山的虐恋活动状况，因为福柯也是一个虐恋爱好者。

朱迪斯·巴特勒名气很大，听了她一个讲座，几百人的大厅坐得满满当当，还有人在过道上席地而坐，在门边也挤满站着的听众。见到了巴特勒和她女友的小孩，一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据说是她的女友去精子库人工授精生的孩子，跟她们俩算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她的女友也是大学老师，但是没有她那么有名。不知是笑话还是真事，传说她去受精时，严密考察了精子提供者的生理和心理状况，据说还请他写了一篇文章，以检测他的智力水平。或许是因为两位都是大学者，不希望生出个智商太低的孩子吧。女同性恋和她们的孩子有时会遇到一些麻烦，听她们说，有次过海关，海关官员一定要问谁是父亲，对一个婴儿和她的两位母亲这种关系不能接受。可这正在成为事实啊。在那些年，美国只有知识分子和高校最集中的马萨诸塞州批准了同性婚姻，而仅仅十几年时间，美国批准同性婚姻的州已经激增至三十七个，眼瞅着就要“祖国山河一片红”啦。2017年美国联邦法院终于批准了同性婚姻，那些反对同性婚姻的州也不得不修改法律跟进，同性婚姻之争终于在美国全境以LGBT群体（女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双性恋者、跨性别者）的胜利告终。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西方那些在性和性别领域的越轨分子（同性恋者、双性恋者、易装者、易性者、跨性别者、虐恋者、无性恋者等）开始自称为“酷儿”，所以有人在LGBT后边加了一个Q（queer），变成了LGBTQ。在我看来，酷儿身份形形色色，酷儿理论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本来面目生活。在中国，我常常痛感自由的稀少。我愿意让我的研究生涯和我的话语像一股自由的飓风，吹开中国人拘谨、压抑、麻木的心灵之窗，使我们从此能够自由地生活，自由地呼吸。

酷儿理论不是指某种特定的理论，而是多种跨学科理论的综合，来自历史、社会学、文学等多种学科。它是一种自外于主流文化的立场：这些人和他们的理论在主流文化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也不愿意在主流文化中为自己找位置。“酷儿”这一概念作为对一个社会群体的指称，包括了所有在性倾向方面与主流文化和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性别规范或性规范不符的人。酷儿理论就是这些人的理论。

酷儿理论有哪些主要的观点和主张呢？

酷儿理论的第一个重要内容是向异性恋和同性恋的两分结构挑战，向社会的常态挑战。所谓常态主要指的是异性恋制度和异性恋霸权，也包括那种仅仅把婚内的性关系和以生殖为目的的性行为当作正常的、符合规范的性关系和性行为的观点。对于学术界和解放运动活跃分子来说，把自己定义为“酷儿”，就是为了向所有的常态挑战，其批判锋芒直指异性恋霸权。

酷儿理论的第二个重要内容是向男性和女性的两分结构挑战，向一切严格的分类挑战，它的主要批判目标是西方占统治地位的思维方法，即两分思维方法。有些思想家把这种两分的思维方式称作“两分监狱”，认为它是压抑人的自由选择的囹圄。

第三，酷儿理论还是对传统的同性恋文化的挑战。酷儿理论不仅要颠覆异性恋的霸权，而且要颠覆以往的同性恋正统观念。酷儿理论提供了一种表达欲望的方式，它将彻底粉碎性别身份和性身份，既包括异性恋身份，也包括同性恋身份。酷儿理论向男女同性恋身份本身质疑，批评静态的身份观念，提出一种流动和变化的观念。这一理论不把男女同性恋身份视为具有固定不变的内容的东西，而将身份视为弥散的、局部的和变化的。

第四，酷儿理论具有重大的策略意义，它的出现造成了所有的边缘群体能够联合起来采取共同行动的态势。酷儿理论相信民主原则在个人和个性的发展中也同样适用。酷儿政治建立了一种政治的联盟，它包括双性恋者、异性者、女同性恋者和男同性恋者，以及一切拒绝占统治地位的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体制的人。酷儿政治接受所有认同这一新政治的人，不论他们过去有着何种性身份、性倾向或性活动。

最后，酷儿理论出现于后现代思想盛行之时，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酷儿理论的哲学背景是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理论。后现代理论是遇到最多误解的理论，例如，它常常被人们误解为要取消一切实际行动和现实斗争。因为它解构了所有的“宏大话语”，解构了所有的分类和身份，因而取消了所有现实斗争的可能性。其实，酷儿理论具有强大的革命性，它的最终目标是创造新的人际关系格局，创造人类新的生活方式，它的做法是向所有的传统价值挑战。

酷儿理论是一种具有很强颠覆性的理论。它将会彻底改造人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使所有排他的少数群体显得狭隘，使人们获得彻底摆脱一切传统观念的武器和力量，因此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我至今还记得，卢宾对我们讲述在西方女性主义者当中发生的“性论战”的情景。那个研讨班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而这本译文集就是我对那个研讨班的一个记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