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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彭玉琳案:被逼反的洪武百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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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所供不足,或遇雨水愆期,虫蝗并作,并淫雨涝而不收,饥馑并臻,间有缺食而死者,终非兵刃之死。设使被兵所逼,仓惶投崖,趋火赴渊而殁,观其窘于衣食而死者,岂不优游自尽者乎! ——《御制大诰三编·造言好乱第十二》 洪武十九年(1386)五月,一个叫彭玉琳的和尚,与他的七十余名信徒,被从江西新淦县押送至南京,由朱元璋亲笔批示处死。 按明帝国的官方说法,彭玉琳是福建将乐县阳门庵的僧人,原名全无用。他行脚到江西新淦县,在这里自称“弥勒佛祖师”,以烧香聚会的形式建立起“白莲会”,当地民众杨文曾与僧人尚敬等成了他的信徒。然而,彭玉琳还不满足,又“称晋王,伪置官属,建元天定”,做起了皇帝梦。结果地方官“率民兵掩捕之”,带着一群地方治安人员,便把彭玉琳和他的信徒七十余人全抓了起来。[《明太祖实录》卷一百七十八,洪武十九年五月戊辰条。] 彭玉琳是不是真的在做皇帝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组织的“白莲会”让朱元璋感到了不安。他亲眼见识过白莲教如何将一个个原子化的元代底层百姓聚合在一起,成为反抗元朝统治的中坚力量。他自己也曾荫庇在白莲教的旗帜之下,是这支力量的一部分[朱元璋加入的红巾军与白莲教的关系,可参考杨讷《元代白莲教研究》一书的第十一章《白莲教与大宋红巾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99—221页。]。所以,尽管彭玉琳仅仅发展了七十余名信徒(考虑到此案存在扩大化,七十余名信徒这个数据是含有水分的),朱元璋仍高度重视此案,亲自写了一篇千余字的文章,要给全体大明百姓讲讲道理。 这篇文章发表在《御制大诰三编》之中。 文章以“呜呼”开篇。朱元璋说:自汉隋唐宋以来直到大明朝,总有许多愚民配不上他们所处的太平时代。这些愚民“厌居太平好乱”“累为造祸之源”,活在太平时代却不好好珍惜,总想着作乱,总成为破坏太平的祸源。结果如何呢?这些家伙“一一身死,姓氏俱灭”,不但自己死掉,连家族也完了。可惜的是,“愚者终不自知,或数十年、数百年,仍蹈前非”,愚民总是不醒悟,不懂得吸取历史教训,过个几十年几百年,又一批批地冒出来破坏太平,成为时代的乱源。 这番感叹结束,朱元璋便开始给大明百姓“摆事实讲道理”。他说: 且如元政不纲,天将更其运祚,而愚民好作乱者兴焉。初本数人,其余愚者闻此风而思为之合,共谋倡乱。是等之家,吾亲目睹。当元承平时,田园宅舍,桑枣榆槐,六畜俱备,衣粮不乏。老者,孝子顺孙尊奉于堂,壮者继父交子往之道,睦四邻而和亲亲,余无忧也。虽至贫者,尽其家之所有,贫有贫乐。纵然所供不足,或遇雨水愆期,虫蝗并作,并淫雨涝而不收,饥馑并臻,间有缺食而死者,终非兵刃之死。设使被兵所逼,仓惶投崖趋火赴渊而殁,观其窘于衣食而死者,岂不优游自尽者乎![《御制大诰三编·造言好乱第十二》,《洪武御制全书》,第900页。] 大意是:就说元朝吧,它的政治出了问题,天命要发生转移了。那些喜欢作乱的愚民,便都趁机冒了出来。最开始不过几个人,然后其他愚民跟风会合一起作乱。这类人与他们的家庭,我是亲眼看到过的。元代太平时日,他们拥有田园与房宅,拥有桑枣与榆槐,拥有六畜与衣粮,什么都不缺。老人膝下有孝顺的子孙,壮年人继承了父辈积攒下来的好交情,只要与邻居和亲友搞好关系,大家和和睦睦,便没有需要忧愁的事情。即便是贫穷到了极点的人,尽其所有,穷也有穷的乐趣。虽然吃不饱穿不暖,遇上气候反常、水旱、蝗灾,还会被饿死,但终究不是死于刀兵。看看那些被军队追逼着仓皇投崖跳水或自焚而死的人,再看看这些没饭吃、没衣穿而死的人,两相对比,后者简直可以说是“优游自尽者”。 “优游”是舒服闲适的意思,“自尽”即自然死亡。朱元璋的意思是:相比在乱世被人用兵刃砍死,在太平时代饿死冻死其实已经是一种福气,是一种更舒服的死法。据此,朱元璋向大明百姓发出了灵魂之问:为什么要去做好乱的愚民呢?安安分分做太平百姓不好吗? 接着,朱元璋又以过来人的身份,给“愚民”们具体分析了一番参与作乱的风险与收益: 视此等富豪、中户、下等贫难,闻作乱翕然而蜂起,其乱雄异其教,造言以倡之。乱已倡行,众已群聚,而乃伪立名色,曰君、曰帅,诸司官并皆仿置。凡以在外者,虽是乱雄,用人之际,武必询勇者,谋必询智,贤必尊德,数等既拔,其余泛常,非军即民,须听命而役之。呜呼!当此之际,其为军也,其为民也,何异于居承平时,名色亦然,差役愈甚。且昔朕亲见豪民若干,中民若干,窘民若干,当是时,恬于从乱。一从兵后,弃撇田园宅舍,失玩桑枣榆槐,挈家就军,老幼尽行随军营于野外,少壮不分多少,人各持刃趋凶,父子皆听命矣。与官军拒,朝出则父子兄弟同行,暮归则四丧其三二者有之。所存眷属众多,遇寒,朔风凛凛,密雪霏霏,饮食不节,老幼悲啼,思归故里,不可得而归。不半年,不周岁,男子俱亡者有之,幼儿父母亦丧者有之,如此身家减者甚多矣。[《御制大诰三编·造言好乱第十二》,《洪武御制全书》,第900—901页。] 大意是:富豪、中产与贫民纷纷追随作乱者,让“乱雄”有了力量,他们就会树立名号,或称王或称帅,效仿朝廷设置官僚机构。这些人虽是“乱雄”,但用人时,武肯定重用勇者,文肯定是重用智者,贤肯定重用有德行之人。只有这些人能占据高位,剩下尔等寻常人,不过是普通愚民,要么当兵要么种地,仍得受他们的奴役。在乱世里当兵也好,种地也罢,要承担的赋税与差役,必然要比太平时日更重。朕当年便亲眼看到许多富人、中产与贫民,开开心心地跟着别人去作乱,当兵后抛弃了房宅与土地,失去桑枣与榆槐,全家老幼跟着军队在野外四处游荡。早上父子兄弟一同出去与官军作战,晚上归来四人已死掉二三,眷属们在寒风暴雪中瑟瑟发抖吃不上饭,哭哭啼啼只想回乡。许多家庭在短短一年半载的时间里,便死光了成年男子,有些连幼儿与老父母也都死了。 风险与收益分析完毕,朱元璋反问大明朝百姓:“如此好乱者,遭如此苦殃,历代昭然,孰曾警省?”历史上这样的惨剧实在太多了,还不够你们吸取教训吗? 朱元璋参与作乱多年,可谓“资深愚民”。他这番现身说法,也颇有些道理。绝大多数普通人确实只是时代变局中的炮灰——在元末的乱世里,朱元璋与人“共谋倡乱”时,想必也有过担忧自己会变成炮灰的焦虑。总之,他希望大明朝的百姓好好掂量一下自己,好好想清楚自己算不算勇者、智者和贤者。如果都算不上,那跑去参与作乱便只会成为炮灰,没有丝毫前途。 当然,朱元璋也没有放弃“挽救”那些带头的“乱雄”和辅佐“乱雄”的勇者、智者与贤者。他如此警告他们: 秦之陈胜、吴广,汉之黄巾,隋之杨玄感、僧向海明,唐之王仙芝,宋之王则等辈,皆系造言倡乱首者。比天福民,斯等之辈,若烟消火灭矣。何故?盖天之道好还,凡为首倡乱者,致干戈横作,物命损伤者既多,比其事成也,天不与首乱者,殃归首乱,福在殿兴。[《御制大诰三编·造言好乱第十二》,《洪武御制全书》,第901页。] 意思是:看看陈胜、吴广、杨玄感、王仙芝这些人吧。历史已经证明,带头作乱之人,从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因为带头者让天下陷入战火,损伤人命甚多,苍天不会将天下交给他们。天命变迁的真正规律是“殃归首乱,福在殿兴”,带头作乱者肯定遭殃,捡便宜的一定是后起者。 当然,朱元璋没有承认自己夺取天下是捡了前人刘福通、徐寿辉与韩林儿等人的便宜,他的话术是“天不与首乱者”(天意不护佑带头作乱之人)。但明眼人皆能明白,他其实是在警告那些潜在的首乱者:你们会是朝廷重点打击的对象,冒出来做首乱者,不过是让殿兴者捡便宜。 道理全部讲完,朱元璋在文章的末尾,又对明帝国百姓实施了一番恐吓。他说:彭玉琳这个和尚其实是北遁的元朝派来的奸细(此说并无证据),他这次在江西新淦县作乱,连累了许多良民,有些百姓全家都被杀光了。但朝廷也是没办法,因为“难于分豁者多矣”,那些跟彭玉琳来往的人,哪些想作乱哪些不想,朝廷区分不了,只好一并全杀。百姓们如果想保住自己的性命,便必须谨记,“凡有六字者,即时烧毁,毋存毋奉”[《御制大诰三编·造言好乱第十二》,《洪武御制全书》,第901页。],今后见到“南无弥勒尊佛”这白莲教的“六字真言”,须赶紧烧掉,不可碰触。 前白莲教徒[邝士元:《中国学术思想史》,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67—168页。]充分吸取了历史教训,严禁明帝国的百姓们接触白莲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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