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法子

琥珀之夏  作者:辻村深月

从兀自播放的电视节目中,法子听到了那个词语。

星期六的午后,法子正在填写要提交的材料。丈夫刚结束了和客户的洽谈,回到家接替她照顾孩子。

她的女儿叫蓝子,马上就三岁了。桌上放着一个空盘子,是丈夫中午吃意大利面时用的,还没有洗,耳边传来孩子的笑声。

法子正在填写的,是“认可保育园”[在日本,保育园指的是由于家长工作、生病等原因,无法在家中照顾孩子(零至五岁的婴幼儿)时,替代家庭照顾孩子的机构。它是一种根据《儿童福利法》设立的儿童福利设施,提供综合性照护和教育服务。“认可保育园”是由国家和地方政府提供补助金的保育园;“认证保育园”介于“认可保育园”和“非认可保育园”之间,由地方政府(而不是国家)进行认证和管理;“非认可保育园”则没有政府补助,费用可能较高。]的入园申请书。近年,保育园入园难已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但蓝子零岁就顺利进入了东京都一个小规模的“认证保育园”。虽说不是“认可保育园”,但依然算是幸运。可麻烦的是,蓝子所在的“阳光儿童之森”保育园只接管三岁以下的儿童。

法子希望蓝子能转到接收零至五岁婴幼儿的保育园,已申请了很久。若是申请不到,到了明年,蓝子白天将无人照看。所以,除了保育园以外,法子也在和丈夫商量,是否将孩子送去那些可以提供长时间托育服务的私立幼儿园。可一想到又要像三年前那样,无休无止地奔波于各种保育园之间,法子就头疼。其实,如果没有这些烦心事的话,法子是打算要第二个孩子的。

写着写着,法子抬头看了一眼电视机。

似乎是某一个词语引起了她的注意,起初她并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个什么词,只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电视画面里,男女主持人正表情严肃地站着,画面右上方打着一行字:“在某团体场地内发现一具女童的遗骨”。

法子心想,估计又是什么跟宗教团体有关的事件吧。

脑中浮现出高中时新闻报道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以及警察搜索相关设施时的影像。

法子心不在焉地看着新闻画面,突然,无意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语:

“这块土地位于静冈县内,曾经是一个叫作未来学校的团体的总部所在地,到2002年关闭为止,曾有很多孩子在该地区共同生活。”

法子睁大了双眼。时间就好像停止了一样,电视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

“最多的时候,有将近一百个孩子在未来学校生活,据调查,其中一大半是那些赞同未来学校理念的人的子女。”

蓝子正在隔壁的房间跟爸爸玩,明亮又活泼的笑声从隔壁传来。法子手忙脚乱地拿起放在桌子边角的电视遥控器,心烦意乱地调高了音量。

“2001年,因含有杂质的问题,未来学校出售的瓶装水被全面召回。卫生局介入调查后,工厂和相关设施相继关闭。近期,为建设高尔夫球场,专家对那里的地质进行了勘查,尸骨就是那时被发现的。”

画面切换,出现一个包装纸上印有未来学校标签的塑料水瓶。法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画面,她记得瓶身上印着的那些画。那明显是小孩画的水彩画。

……用的是,画得最好的孩子的画

从前,法子被如此告知。瓶身上画着的孩子旁边还印有一个对话框,上面写着“我们的水”,笔触稚嫩,一看就是孩子的笔迹。塑料水瓶看起来年代久远,估计这影像是十多年前,瓶装水被召回时新闻里播放过的影像吧。真是年代久远的事了。

接下来切到了航空拍摄的画面。

是一座山的上空。直升机飞过,下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其间有一个蓝色的屋顶。看到屋顶的蓝色的瞬间,法子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工厂,是那个生产灌装瓶装水的工厂!

法子紧握着遥控器,探身向前,全神贯注地看着画面。就在工厂的旁边,现在也应该能看到那眼泉水,但是并没有拍到。镜头继续切换,看到下一个画面的瞬间,法子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那是被蓝色塑料布盖住的一角。

看到那块蓝布的一瞬间,刚刚不经意间听到的新闻报道的内容,终于以本该有的重量沉淀在了脑海中。

“女童的遗骨”。

就是在这里,发现了女孩的遗骨。

遗骨虽被塑料布盖着,但周围似乎并没有建筑物。就算曾经有过,法子也记不清了,毕竟那只是孩提时代的记忆。但刚才画面中出现的那间工厂,法子只看了一眼就认了出来。直觉告诉她,这应该是广场附近。

法子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房间里传来丈夫的声音:“怎么了?电视的声音是不是开得太大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听不到在隔壁房间里玩耍的蓝子的笑声了。蓝子一手抓着爸爸的裤脚,站在法子的旁边,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法子。

“我……这个地方……”

“嗯?”

“我,去过,这个地方。”法子指了指电视屏幕。

法子和丈夫瑛士两人是当司法实习生的时候就认识的同行。

瑛士眯起眼睛问:“什么?”

“我说,我去过那儿。小时候,去游学,每年都去,去了三年。”

“那儿……是说那个卖水的团体?”

瑛士似乎终于听明白了,看看电视画面又看看法子。法子点了点头,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一时也说不出是哪儿不对劲。

新闻节目还在继续。这个傍晚时在民营电视台放送的新闻节目,一般会请三个专业评论员坐在播音员对面发表意见。

有一个经常对宗教问题发表评论的大学教授说:“1995年的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后,日本人对新兴宗教的认识发生了重大变化。在那种情况下,这个未来学校生产的瓶装水,被发现混入了杂质,对吧?在那种封闭的环境中被逼到无路可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一定是我们无法想象的……”

“啊?什么?等等,这我可没听你说过!”瑛士的声音大得盖过了电视声。

他应该是感到很困惑,可嘴角却扭曲成了微笑的样子。他平时开玩笑时就是这副样子。

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朋友邀我去的。”法子答,神情有些恍惚。

直到今天——真的,直到现在,直到听见画面中传来“未来学校”四个字的瞬间,这一切都被法子彻底忘在脑后。准确地说,她是连“忘在脑后”这件事本身都忘记了,更何况是跟丈夫说这件事。所以也说不上瞒着丈夫,毕竟这件需要说的事已经不存在了。

从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法子每年暑假都会去未来学校住一个星期,对那时的法子来说,这可是一件大事,可是直到现在,她却将这段记忆忘得一干二净。然而,记忆的大门一旦敞开,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最先想起来的是美夏和小滋。

浅红色的,不知哪个孩子找大人们要来的浅红色的信笺,以及不知何时停止的、写给彼此的书信。

“小学同学的妈妈在那边组织活动,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她邀请我去那儿体验过生活,所以我知道现在电视上放的这个地方。不只是我,当时班上还有其他同学也去过。”

“就是说,这个学校每年夏天都会接收一些外部的孩子进校,像夏令营那样吗?”瑛士激动的心情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

法子觉得“外部的孩子”这个说法不太贴切,可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丈夫的提问引发了法子的思考——那些暑假究竟意味着什么?对她来说,自己只是接受了同学小坂由衣的邀请,在这种情境下,“外部的孩子”“夏令营”这些词好像都不太合适。

暑假,在大自然中,孩子们在团体里畅所欲言,通过对话制定规矩,共同生活。孩子们通过这些活动培养思考能力和实践能力,通过问答培养思辨能力……

啊,对了,那个活动叫问答,老师同学轮番提问,一起讨论一些问题。

一旦想起一个片段,成串的记忆就像挖红薯那样陆续破土而出。法子想起来了,孩子们都管那里叫学舍。

接着,她脱口而出:“那是一个……好地方。”说出口的瞬间,连她自己都感到很吃惊。法子心想,也许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吧。

在那里发生了很多事。夏天,离开父母,看不成电视,不能想吃什么零食就吃什么零食。山里没有商店,也不能带书和漫画去。那样的生活当然很无聊。和小伙伴们也是冲突不断,即便关系变僵也得一直待在一起,也曾感到过痛苦。

但是,即便如此也还是很快乐的。

认识和学校的孩子不一样的新朋友,在和平时不同的环境中,去河边玩耍、吃刨冰,进行问答时一起讨论那么多各种各样的问题,学习新的词语和思维方式,流着泪告别。

要回山麓去了吧。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法子的脑海中。

电视里,评论员还在解说,旁边的画面上播放的是刚才那种航拍,满屏都是山中茂密的树林。

虽说法子从未考虑过有“内部的孩子”和“外来的孩子”这样的区分,但当时,和法子他们成为朋友的那些在学舍长大的孩子,一般将法子这种山下来游学的孩子叫作山麓的孩子。他们把未来学校的外面,都叫作山麓。

“那里是个好地方。大家在大自然中无拘无束地生活,跟在学校学习不一样,每天干什么都是大家商量着决定……男生浑身抹上泥玩相扑,女生染布、亲手做裙子。”

说着说着,法子心跳越来越快。电视节目标题上的“团体设施”,评论嘉宾口中的“女童尸骨”,都使她心神不宁。她感到一些轻微的违和感,但说不清那违和感到底来自哪里。

“合宿的时候,大家每天住在一起,一定会发生矛盾。发生矛盾的时候,跟在一般的学校里不同,这里的大人会让孩子自己思考、自己解决,把信任孩子这个方针贯彻到底。实际上,邀请我去那里的朋友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特别聪明懂事。”

说着说着,法子意识到,是专家评论员说的“新兴宗教”这个词让自己觉得有些违和。她所了解的“未来学校”跟“新兴宗教”风马牛不相及。

“这样啊。”一直默默不语的瑛士小声说,又轻轻叹了口气,“真是的,可别吓我。”

“嗯?”

“你突然说去过那里,我以为你父母是那儿的信徒呢,所以才没和我说过这件事。原来只是你同学家信这个啊。”

“信徒……”这次轮到法子嘴角抽搐了,“未来学校又不是宗教,里面的孩子们都来自普通人家,更没有什么教祖之类的宗教人员。”

“是吗?但就算不是宗教,也非常非常接近吧?听了你的描述,感觉这个学校的做法跟市面上的那种‘自我提升研讨会’没什么两样。而且,这个地方虽自称‘学校’,却并不是正规的学校法人吧?这也让人觉得可疑。”

“自我提升研讨会”这个词是带有讽刺性质的。

法子想反驳,却不知怎样反驳。进行问答的时候,孩子们讨论为何战争无法从世界上消失;有时,孩子们一一列举每个人的优点,相互交流;还有时,用语言重新梳理自己最珍贵的、最喜欢的、最讨厌的东西,从古人留下的词句中寻找对当下的启示……在各种各样的活动中,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变得越来越丰富。对年幼的法子来说,那些活动是非常神圣的。

但是,她也明白瑛士说的意思。

如果法子不是在那里待过,可能也会觉得未来学校是个很可疑的组织。

“还有,水。”瑛士说。可能是听腻了父母的对话,蓝子放开了瑛士的裤腿,摇摇晃晃地爬到桌边的椅子上,伸手要摸写到一半的资料。法子赶紧把她抱到了腿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未来学校曾经出过瓶装水的问题吧?卖水这种行为啊,真的很像新兴宗教做的事。而且当时报道说,这里的孩子必须跟父母分开生活,一般人应该是无法接受这种做法的吧?你妈妈可真行,居然让女儿一个人去这种地方。我一直以为她对子女的教育很认真,没想到啊。”

“水的事件,是我去之后过了好几年才发生的。”

法子只是隐约听说过瓶装水中混入异物的事。那时,因为司法考试失败,她十分焦虑。听到电视里报道那件事的时候,她很吃惊。报道勾起了她去学舍合宿的回忆,可她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或许是因为不是出现了死者的大事件吧。

“嗯……回想起来,那个年代的大人对这种团体可能没什么概念吧。也不调查一下就把孩子送去,心也太大了。”瑛士总结发言般说道,随后又补充,“那个啊,我觉得你以后最好别再跟别人提了。”

“啊?”

瑛士尴尬地笑了笑说:“虽说你家人并不是信徒,你只是被朋友邀请去的,但容易被误会啦。”

瑛士说的“那个”,指的是什么?法子一时没有想明白。过了一会儿,法子才明白瑛士说的是她去合宿的事。这下,不仅是有些违和感,而是一阵强烈的违和感向她袭来。她也突然明白了这强烈的违和感的本质。

那儿……是说那个卖水的团体?

正是这些人认为未来学校只是一个卖水的团体,正是这个想法让法子感到不太对劲。还有电视上“团体设施”这样暧昧的叫法、“新兴宗教性质”的称呼,或是被和“自我提升研讨会”之类的组织混为一谈……

尽管法子只是上小学时去那里参加过几次合宿,不至于大张旗鼓地宣布自己对那里十分了解,毕竟她也没有在那里长时间生活过。

“但是……”她还是想对瑛士的话提出异议。

“但是”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说。她问自己,我到底想说什么?

那里的生活确实是不自由的、闭塞的,孩子要离开父母生活这件事也确实令人震惊。

但是……

又想起自己刚刚说过,那里的孩子都来自普通的家庭。自己对未来学校的感觉,如果连长久生活在一起的丈夫都不能理解的话,法子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让那些只看电视报道的人理解。

蓝子被妈妈抱在怀里,够不到桌上的东西,渐渐不安分起来。她从妈妈的臂弯里奋力挣脱出来,跑到一边坐在地板上玩起了心爱的娃娃。蓝子离开时,柔软白胖的脸蛋和法子的脸碰到了一起,法子闻到了牛奶和太阳的香味。

那香味掠过鼻尖的时候,法子打了个冷战。

女童的尸体。

法子感到的惊恐,比瑛士,或是那个一脸得意地断言这是个“新兴宗教”的评论嘉宾更加强烈。电视节目里反复谈论着发现尸体的经过,以及未来学校的瓶装水事件等等。虽然报道的角度不停变换,却没有一点儿新的情报。女童的年龄、尸体被遗弃的时间、有没有外伤、死因是什么……都没有报道,可能电视台还没得到确切的消息。

希望不是自己认识的孩子。

但是,如果这么想来,也就是说,死者确实有可能是当时自己认识的孩子。法子感到毛骨悚然。

说不定是,美夏。

法子最先想到的,果然,就是她。六年级的夏天,最后一次去参加未来学校的合宿时,法子没有见到她。她从那么多孩子中,消失了。

美夏对法子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其实,我是想和妈妈一起住的,就像山麓的孩子那样。”美夏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法子一直以为学舍的孩子和外面的孩子不一样:对他们来说,跟父母分开住是很正常的,并不会感到孤单;外人擅自断言他们“很可怜”,反而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美夏后,美夏笑了笑。

“是吗?”她说,“其实还是会孤单,也会悲伤。”

美夏当时的表情,法子现在依旧能想起。但孩童时代的记忆是残酷的,她已想不起美夏的模样。五年级时,美夏留的是短发,法子能想起她困扰和开心时的表情,可就是想不起她的长相。

美夏经常穿裙子,应该是牛仔裙。法子的记忆中只有一些关于美夏服装和发型的片段,其他部分就像梦境一样模糊不清。

最后一次去未来学校参加合宿,是六年级的时候。

那次,美夏不在。法子没能见到她。其实,来参加夏季合宿的孩子,并不是每次都能见到学舍所有的孩子。据说,只有那些经过选拔、来帮忙的孩子会过来。据说,美夏只是那一年刚好没有被选上。

但是,当时的法子就很遗憾。就来看她一下下也好呀,更何况,学舍的孩子住的地方离合宿的地方并不远。

思绪变得难以控制。

法子的脑中一片混乱。准确地说,她正处于一种糟糕的兴奋状态。孩童时的记忆与新闻播报的影像产生了共振,她或许是想以个人体验的角度更加接近地理解新闻里报道的那件事。

自己离开学舍多年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而且,就是在瓶装水事件发生的前后。那时,法子已经成年了。“没错。”她这样说服自己。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尸体也许早就在那里了,这也不是不可能。

也许,就是法子第一次参加合宿的那个夏天,那个时候,那个不知姓名的女孩的尸体就已经沉眠在地下了。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瑛士坐在法子身边一边看电视一边说,“小孩失踪也没人闹着找,肯定是信徒的孩子吧。真可怜。”

法子想起丈夫刚才说,不要把自己去过未来学校的事情告诉别人。思考着丈夫的话,法子想,自己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忘记了。

但是……

人们过去把未来学校叫作“那个水的团体”,今天的新闻播放后,肯定要被叫作“那个尸体的团体”了吧。

估计大家已经开始这么叫了。


◇◆◇

“近藤律师,您的电话。三号机,是新谷先生打来的。”

法子上班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法子在银座的山上法律事务所工作,事务所所长山上先生的办公室是单间,其他三位律师和职员共用一个办公室。那天早上,只有法子一个人在公司。

法子的老板山上先生今年六十五岁,主要处理跟企业相关的法律事务。因为年轻时经常游泳,脖颈肩膀的肌肉十分发达,个子又比同龄人高,看起来很威严。

法子拿起电话对职员说了声“知道了”,便按下了三号机的按钮。

“喂,您好。”

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新谷先生是小岩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山上法律事务所担当其法律顾问。一直是山上先生亲自处理跟这个公司相关的事,他们很少把电话打到法子这里。

对方还没说什么,法子便抢先回答道:“对不起,今天山上先生不在。”

“不是不是,”新谷打断法子,“跟山上先生说之前,近藤律师,我想先跟您谈一谈。我的一位工作上的熟人,最近遇到一些麻烦,想让我帮忙介绍一位律师,我就想到了您。”

“我吗?”

既然是新谷先生的朋友,估计也是公司老板吧。如果是的话,经验丰富的山上先生不是比自己更合适吗?

“五年前,您不是帮我太太处理过她们家遗产继承的问题吗?我小舅子的事,让您费了不少心。”

“啊……”

那是法子休产假之前的事了。新谷的岳母去世时,法子负责处理其遗产问题。新谷的岳父十多年前就去世了,留下的主要是闲置房产,并不怎么值钱。但不巧的是,新谷的太太有一个已经断绝了关系的弟弟,他们希望尽量遵循法定程序处理弟弟这部分遗产,便咨询了法子。

如果只是断绝关系,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麻烦的是,这个弟弟加入了某个新兴宗教,并出了家。法子虽没刨根问底地打听,但可以想象,这正是他和家人断绝关系的理由。

对新谷夫妻来说,将遗产分给弟弟没有问题,但不希望遗产马上落入新兴宗教的手中。那时,山上律师把这件事交给了法子处理。可没人知道怎样才能联系到这个弟弟,法子甚至都无法告诉他母亲去世的消息,只能大费周折,通过道轮会这个组织交涉。最终,弟弟放弃了遗产。

虽说数目不大,但这笔遗产也足够一个人生活一段时间。可他却以“给妈妈和姐姐添了不少麻烦”为由,选择了放弃。

新谷的这个小舅子已经剃了发,眼睛像玻璃球一样透明。坐着的时候,蜷缩着纤细的肩膀像位耄耋老人,怎么也看不出其实只有五十多岁。

“没有的事,并不麻烦,您的小舅子很通情达理。”法子回答。“我的一位熟人,最近,碰到的麻烦也跟这类宗教有关。”

法子以为又是跟道轮会有关的事,可下一个瞬间,她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词语。

“您知道未来学校吧?那个,上个月,在那边发现了被掩埋的小孩尸骨。”

法子的心脏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一把抓住。

没等突然沉默的法子回答,新谷接着说:“我的那位熟人叫吉住,他的女儿带着外孙女去了未来学校,至今联系不上。尸骨的事被报道后,他说她女儿就是住在静冈的那个地方。”

“嗯。”

法子终于应了一声。

“他担心,这次被发现的女孩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外孙女,因为电视里推测的掩埋尸体的时间以及受害者的年龄跟当时的外孙女基本一致,而且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外孙女。”

法子又说不出话了。

她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夏天,那些流淌而去的时间和那些生活在那里的孩子。那些孩子有着怎样的背景和父母,小时候的她从未考虑过。现在想来,那些孩子当然也有父母,以及生活在山麓的祖父母。

距离最初发现尸骨,已经过了一个月。尸骨的身份依然未知,但也陆续调查出了一些新情报:尸骨应该已经被埋藏了三十年左右。受害者当时在九岁至十二岁之间,小学三年级至六年级。

法子今年四十岁。

去合宿的那些夏天,她从十岁变成十二岁。这段时间和推测的埋尸时间惊人的一致。每当就要想起那些孩子的时候,法子都会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那具尸骨正好就是当时认识的某个小伙伴,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不认识的孩子,一定不是美夏,是我想多了。

“您为什么打算找我处理这件事呢?”法子不小心把内心的疑问说了出来,平常的她是绝对不会问这种问题的。她叹了口气,换了另一只手拿听筒。

新谷似乎并不介意:“近藤律师,您在处理我小舅子的事的时候,不是主动跟宗教团体交涉,顺利地解决了问题吗?吉住跟我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我立刻想到了您,于是和他稍微提了一下,他听说之后就让我把您介绍给他。”

“但是,我只是……”

虽然说,新谷妻子的弟弟是新兴宗教的信徒,但法子只是把那件事当作普通的遗产问题处理罢了。

且不论是否入了什么教,查出弟弟人在什么地方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向道轮会询问后立刻就知道了地址,虽然一开始需要通过道轮会的代理人去询问当事人是否愿意和姐姐的代理人会面。但是,和弟弟本人见过一次面后,便无须再通过道轮会了。显然,弟弟也不希望道轮会介入他的遗产继承问题。感受到他的抗拒之后,道轮会的顾问律师和代理人中途就不再参加两方的会面了。可能他们也发现,比起继承遗产,弟弟更希望跟家人断绝关系。

法子一直以为宗教团体是很贪婪的,跟新谷妻子的弟弟谈过之后,法子以为道轮回的人一定会来争夺他的那部分遗产。没想到他们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问题就那样简单解决了。法子在与道轮会的交涉中得知,他们的教义中有“坚决远离世俗欲望与金钱”这一条。教徒们会不会都严格遵守教义说不准,但促使弟弟放弃遗产的或许正是这条教义。

新谷妻子的弟弟住在道轮会提供的宿舍里,法子去拜访过他。那是一栋墙壁上爬满了裂纹的老房子,法子心情复杂地看着弟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道尽头。新谷夫妇直到最后也没提出想和弟弟见面。

“那次只是碰巧帮了您,道轮会并没有过多干涉这件事。”

“不管怎么说,跟这种团体打交道,您都是有经验的。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跟吉住见一面吧。”

法子想拒绝,不管是山上法律事务所的其他律师还是她本人,都不是宗教问题的专家。律师事务所各有专攻,有的专门处理与新兴宗教相关的问题,比如帮助家人脱离宗教团体、取回出家时捐赠给宗教团体的财产等等。

而且,处理新谷妻子的弟弟的事务时,法子曾咨询过这方面的专家,她知道哪家事务所更加合适。

应该把那家法律事务所介绍给吉住先生……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这是考虑过后下的判断。然后,脱口而出的却是:“我明白了。您让他联系我吧。”


◇◆◇

吉住夫妇来到了山上法律事务所。

这是一对身形瘦小的夫妇,两人都是一头白发,穿着白衬衫,就像相亲相爱地合翅依偎在同一个树权上的一对文鸟。丈夫叫吉住孝信,八十七岁;太太叫清子,八十五岁。

吉住孝信说道:“名字里带有‘未来’两个字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早就说过。”

法子和山上所长一言不发地听着。

吉住先生脸上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深色眼镜,耳朵上戴着一副助听器,年事虽高,依然不忘穿衣打扮,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企业精英。从贸易公司退休之前,吉住准备翻新房子,找到了新谷的建筑公司,之后两人就交上了朋友。

太太清子坐在丈夫身边,气质高雅。在沙发上等待茶水的时候,她先是跟周围的人打了个招呼,然后把进门前打着的一把碎花阳伞一丝不苟地折好,收到了手包里面。现在,她正微微低着头,握着包的提手听丈夫说话。

“‘未来’是一个很有分量的词,敢自称‘未来’,还觉得有能力教育别人的团体或个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只有开发新能源或新技术的公司才有资格称自己为‘未来’,我女儿保美听后跟我大吵了一架。”

可能是因为戴着助听器,吉住先生说话的声音很大。他的脸上和手上满是皱纹,声音也有些沙哑,但吐字清晰明了。

保美是夫妻俩唯一的女儿。

清子微微抬起头说道:“虽说只是我们做父母的一面之词,但像她这样做事认真、优秀的女儿,竟然去了那种地方,我们万万没有想到。”

她的手依然紧握着包的提手。

他们的女儿从东京一流的私立初高中一贯制学校毕业后,考上了一所地方的国立大学,之后进入了一家PR(公关)公司。后来,和公司同事结婚并辞职做了家庭主妇。但是,孩子出生后不久,他们就离婚了。

吉住夫妇听女儿说以后打算去未来学校生活,也就是那个时候。那之前,吉住夫妇从未听说过什么未来学校,也不知道女儿竟被未来学校的理念感化了。

那时,她们的孙女刚刚两岁。

“不管我们怎样反对,保美都不听。刚离婚那段时间她很焦虑,肯定也很孤独吧。未来学校一定是在那时乘虚而入的。因为女儿实在太顽固,后来我们就不再劝她了。我们觉得那只是一种流行病,去住一阵子,知道是怎么回事,肯定就想回家了。但我们坚决反对她把孙女带去。我们跟她说,相信什么是你的自由,但不要把孩子卷进去。可是……”

清子握着包的手轻颤,全身都在颤抖,神情阴郁。

“那时,保美却笑了。她说,如果不带孩子去学舍就没意义了,自己是为了孩子才去的。她摸着外孙女的头对我说:‘妈妈,只有这里才有未来哦。’”

法子感到脊背发冷。

她默默看着吉住夫妇二人。她知道这句话,也亲耳听到过。那时,学舍的大人摸着孩子的头说:“只有这里才有未来。”

清子很自然地说出了“学舍”这个词,也令法子惊讶。她已经很久没跟其他知道学舍的人交流过。这两个人虽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倒是从侧面多少了解一些那里的情况。

清子声音颤抖地说:“我们甚至跟她说,如果你一意孤行就断绝亲子关系,可她还是去了。”

“我们后来才知道,那里居然把小孩从他们的父母身边带走,分开生活……”孝信补充道,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悔恨,“此前,虽然不甘心,但想到不管怎样孩子还是跟父母待在一起比较好,可没想到……那感觉就像被背叛了一样。一想到保美可能是因为‘育儿放弃’[根据日本《儿童虐待防止法》的规定,育儿放弃(忽视)指的是“过分减少儿童进食,以致妨碍其正常的身体或精神发育;或长时间弃之不顾,(略)以及其他监护人在监护过程中有明显懈怠懒惰的行为”。]才去的那里,就觉得她真是太无情了,也非常后悔,没能保护好外孙女。”

说着说着,仿佛往日的悔恨和痛苦又涌上心头,孝信十分激动,脸涨得通红。

坐在法子身边的山上所长突然插话:“那时,你们没有试着找去未来学校,把女儿和外孙女带回来吗?”

孝信点了点头说:“去了。但是,不管我们去几趟,怎么跟未来学校的人请求,甚至直接找到他们位于静冈的机构所在地。但他们只是说保美不想见我们,不让我们见面。我经常跟妻子说,如果就这样一直联系不上,这么下去,就算保美已经不在了、已经死了,可能我们都不知道。”

一说到“死”,会客室的氛围变得更紧张了。

“瓶装水事件发生的时候也是,”孝信继续讲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就赶紧找了个代理人直奔未来学校,想着这次一定要见到保美。可未来学校的人说,女儿已经退出了未来学校,离开了机构。”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孝信喘了口气,摇了摇头:“也不知是真是假。”

山上问:“您外孙女呢?”

“未来学校的人说保美是带着外孙女一起离开的。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女儿和外孙女一面,也没有任何联系。她们的行踪我们完全不知道。”

吉住夫妇虽然情绪激动,可说话时思路清晰,可以想象他们对女儿一定是从小悉心培养,一定很优秀。

但也许正因如此……

法子在那里认识的那些“老师”,所有人,都是非常优秀,也很聪明,和自己那个平凡的母亲完全不一样。每个人都有高学历,还通晓外语,非常擅长培养孩子们的“自主思考能力”,符合他们对理想育儿的追求。可能正因为优秀,才会去追逐一些纯粹到不切实际的理想。

“我们想拜托各位律师……”

孝信的手颤抖着,表情严肃,愤怒中透出无奈。“请你们查一查那具白骨是不是我外孙女的。”

“白骨”这个词实在太沉重了。不是尸体,是白骨。这对夫妇一定从听到新闻报道的那一刻起,就把报道中机构的所在地或是发现的遗体的状况,和自己的女儿、外孙女联系到一起,不停地想象可能发生的事吧。

“如果不是,就告诉我们不是,我们当然希望不是外孙女。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家长带到那种地方,还被迫跟家长分开,最终不明不白地死去。如果那真是外孙女的话,实在是太可怜了。”

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坐在反复哀叹的孝信身边,清子也流起了眼泪,流着流着,忍不住小声呜咽了起来,赶紧用手掩了面。被清子的呜咽声触动,孝信的眼眶也开始泛红。

他继续说:“如果外孙女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是四十岁。我们觉得,如果是一个四十岁的成年人,不管在哪里遇到什么,都算是她的命。可如果真像新闻里说的那样,那个孩子的人生也许就永远停在了那一刻……想到这些,我的心都要碎了。小孩子能有什么过错?实在太可怜了。不把这件事搞清楚,我们真是死不瞑目。”

听完孝信的话,法子紧紧抿住了嘴唇。如果不这样,她将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四十岁。

如果这样的话,和法子同岁。

她意识到,自己从一见到吉住夫妇起,便不断从他们身上寻找着谁的面影。

是美夏的面影。

和美夏相似的气质。

她想从他们身上找出一些能跟美夏——自己那模糊的记忆中的美夏——联系到一起的东西。可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真的什么也记不清了。吉住夫妇身上到底有没有美夏的影子?似乎有也似乎没有。

小孩子能有什么过错?

外孙女和吉住夫妇分离的时候只有两岁,这点也让法子觉得心痛。她回忆起女儿蓝子两岁时幼小的身躯和温暖的体温,再想到两岁的孩子被迫离开父母的意义。有了孩子后,她对这件事的理解和自己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其实还是会孤单,也会悲伤。

法子想起了美夏说过的话。

法子问:“请问您外孙女叫什么名字?”

吉住夫妇对视了一下。

清子答道:“外孙女的名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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