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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美夏的回忆琥珀之夏 作者:辻村深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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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美夏。” 美夏自我介绍道。 可眼前那个孩子就像受了惊吓一样。 可能是因为突然被搭话有些困惑,也可能是因为害羞吧。美夏已经换好了衣服,可她还穿着睡衣。 她穿着的浅紫色睡衣是带荷叶边的,十分可爱。如果美夏有这么可爱的睡衣,她恨不得一整天都穿着。美夏笑着问那个孩子:“这睡衣是你自己选的吗?” 在学舍,孩子们是不能自己选衣服穿的。美夏很羡慕眼前这个孩子,不由得跟她搭了话。 “真好,真有品位。” “……法子。” “嗯?” “我叫法子。” 那孩子终于答话了。原来她不是故意无视自己啊,美夏终于放心了。今天是孩子们来学舍合宿的第三天。每年的合宿,美夏都喜欢来帮忙。 美夏想,眼前这个孩子应该是绿组的。 “法子是四年级吧?跟我一样。”。 听到美夏的问题,那个孩子看起来比刚才更害怕了。美夏心想,她怎么又不说话了,是不爱说话吗? 正想着,那孩子——法子开口了:“你都记住了?” “嗯?” “来合宿的孩子那么多,不是吗?我还以为学舍的孩子把大家的信息都背下来了。” “啊……虽说不可能记住所有人,但我记得和我同岁的孩子,因为想交朋友嘛。我也是四年级,请多关照啊。” 美夏上来搭话,是因为看到法子情绪低落。 虽说不确定法子是不是真的难过,但合宿的期间,每年都有一些孩子心情低落。可能是受到了组员或是一起睡觉的同伴的排挤。虽然他们身在学舍,心却在山麓,只想着赶快回家。 而且,美夏总是能很快发现这类孩子。 比如眼前这个孩子——法子,就是其中一员。要不她怎么会特意跑到这冷冷清清的二楼,一个人刷牙呢? 比起善于交际的孩子,美夏更喜欢跟法子这样的孩子相处,一旦发现这样的孩子就放不下。 她知道他们的感受,也理解他们的内心。 “请多关照啊。” 听了美夏的话,法子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美夏还在担心法子是不是不喜欢跟自己说话,那张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请多关照。”看到法子对自己笑了,美夏也特别高兴。 ◇◆◇ “我记得和我同岁的孩子,因为想交朋友嘛。我也是四年级。” 美夏的声音明亮干脆。法子手握着牙刷呆呆地望着美夏。 美夏对她说:“请多关照啊。” 法子心脏怦怦直跳。住在学舍的孩子对这里很熟悉,在老师们面前也不会畏首畏尾,很受大家的欢迎。法子觉得只有一小部分积极的人才有权利跟学舍的孩子交流,所以昨天没敢跟来帮助配餐的美夏搭话。 没想到,学舍的孩子竟然主动过来和自己说话…… 美夏是个可爱的孩子。 但是,气质和由衣、亚美完全不同。当然她们两个都非常可爱,但美夏不一样,应该不是那种喜欢聊偶像或自己意中人的那类女生。虽然说不太清楚,也许因为她长着一对吊梢眼,有一种凛然的气质。 虽然法子是第一次跟美夏接触,但她觉得如果自己对美夏说窗外的景色美、山的氛围独特,美夏应该能明白。虽然这是她们第一次交谈,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请多关照。” 法子没想到自己竟如此顺畅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她问道:“美夏,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法子有很多问题想问学舍的孩子。她只知道这些孩子被叫作“学舍的孩子”,没有大人告诉她这些孩子睡在哪里,或是为什么在这里生活。 问问题的时候,她有些犹豫,生怕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没想到美夏很爽快地答道:“是的!现在,我们住在那边的大厅或者大人宿舍的空房间里。平时,我们就睡在你们现在住的学舍,合宿期间睡在其他地方。” “这么说,你们是把房间腾出来给我们住了吗?” “对,但没关系的。山麓的孩子来了,我很开心。” 美夏真诚地笑了笑。 楼下传来老师的声音:“喂——刷完牙赶快换衣服去食堂哦,早饭别迟到。” 法子终于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挤了牙膏。一拧开水龙头,流出的水冷得她一激灵。山上的水竟然这么凉,令她瞬间清醒了。 美夏说:“待会儿见!” 这句话沁入了法子的心扉。 直到刚才,法子都在烦恼由衣和亚美的事儿,不知今天晚上该和谁一起睡,美夏这句话让她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孩子们刷完牙,换完衣服,来到了食堂。每个组用一张餐桌,餐桌中央放着案板和菜刀,还有几个硕大的桃子。 幸子老师说道:“桃子是附近的农家给的,每桌自己切开,大家分着吃吧。女孩们,交给你们了。” 法子很吃惊,竟然要自己切吗?妈妈或奶奶做饭时,她有时会打下手,可从未用过菜刀。用菜刀把桃子削皮再切开肯定很难。 “你切过桃子吗?” 法子问同样上四年级的沙也,沙也摇了摇头说“没有”。其他孩子也差不多,都不愿靠近菜刀。最终,老师安排每个组六年级的女生来切桃子,并且让大人们先教会她们,之后让她们将桃子切开分给其他人。 “每个人回家之前都要学会用菜刀哦。要不长大了,当了妈妈的时候还不会怎么办?”幸子老师对大家说完,又自言自语道,“……会用菜刀的孩子真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桃子甜极了。 还有面包、牛奶、煮鸡蛋,法子全吃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品尝”到了这里饭菜的美味。邻座的沙也没喝牛奶也没吃鸡蛋,老师批评了她。 吃完早饭要进行一个会。在未来学校,普通学校中的晨会、班会之类的活动都被叫作会。在早晨的会中,询问了每个人的身体情况后,幸子老师用郑重的语气对大家说:“今天,我们终于要去看泉水了。” 老师用了“终于”,可法子并不知道有什么好“终于”的。老师接着说:“进入森林后还要往深处走一小段,大家注意别走散了。”法子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要去那个学校宣传片里拍到的、像RPG里传说中的泉水般的那个地方。这么说来,来合宿之前,法子就想过要去看看。 幸子老师接着说:“大家每天早上喝的水、洗菜的水、蒸米饭的水,都来自我们现在要去看的那口泉。打扫学舍时用的水,也都是这里的孩子每天早上去泉中打回来的。他们每天都用泉水擦拭地板。今天,学校会破例给大家一个去打水的机会。”每个组的前面都放着一个大水桶,就像是童话故事里那样的大水桶。 绿组的负责人是幸子老师和贤老师。贤老师看起来比幸子老师年轻不少,戴着一副眼镜,穿着一件鲜绿色的Polo衫,很时尚。昨天,他在自我介绍时说:“我一听说自己要带领绿组,就把家里绿色的衣服全找出来了。”在法子看来,其他的女老师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是“谁谁的妈妈”;只有贤老师声音洪亮举止大方,跟学校的老师没两样。 幸子老师讲话的时候,有一个四年级的男生觉得无聊,站起来想走,贤老师追了上去。 合宿开始以来的这三天,这个男生一直这样,动不动就要出去,可能是静不下心听人说话。幸子老师每次都会生气地叫他的名字。几次下来,法子也记住了,他叫“阿信”。 讲话的时候,幸子老师会时不时瞥一眼阿信,严肃地警告他,别人说话的时候要坐下好好听。法子则会在心中默念一句“又来了”,然后轻轻叹一口气。法子讨厌调皮捣蛋的孩子。可能因为自己听得很认真,每次看到不守规矩的孩子,她都觉得心烦。 阿信一脸不耐烦地回到座位上,幸子老师继续讲话: “泉水非常重要。在充满灵性的水边自由地学习玩耍,这是未来学校最初的图景。虽说各位只有这几天接受泉水的恩惠,可对于平时就住在这里的人来说,泉水真是太宝贵了,请大家一定不要胡闹。这样宝贵的泉水难得一见,大家要珍惜这个机会。” 孩子们穿上鞋,出门走到学舍附近的广场,分组排成几队。 “我们要分批去,绿组和黄绿组一起去。刚才,紫组和红组已经去了,在路上可能会遇见他们。” 幸子老师讲着讲着,一个孩子突然躺到了地上,又是阿信,早上刚换好的衬衫和裤子上沾满了黄沙,甚至连头发上都是。他就那样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好像哪儿都不想去。 “好脏……”沙也有些不高兴。毕竟已经相处三天了,法子发现,活动的时候沙也总是在膝盖上搭一块手绢,对食物又挑剔,可能有轻微洁癖。 好像是听到了沙也的话,躺在地上的阿信突然把目光转向了这边。法子胸中一紧,心想:“说话的是我旁边的沙也,你不要瞪我呀。”可仔细一看,阿信双眼无神,虽将头扭向了这边,倒也说不上是在瞪着谁。 已经在同一个小组努力相处了三天,法子觉得自己就是没办法跟阿信这样的孩子变成朋友。她完全不理解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如果可以,她甚至不想接近阿信。这孩子平时在学校里难道也是这样吗? 法子正想着,贤老师突然喊道:“喂,阿信,你是后背粘在地上了吗?”他语调随意,并没有像幸子老师那样严厉训斥阿信。 “阿信,你要是想躺着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里没有树荫,待会儿可要晒成人干了。不信你看,旁边是不是有被晒成干的蚯蚓?” 可阿信还是像一个“大”字一样躺在地上,望着天空一动不动。贤老师没有发火,也没有上前拽他的胳膊或把他抱起来。 “阿信,你可真有意思。”贤老师低下头,与阿信四目相对,笑着说,“还有,我真的特别喜欢你。” 阿信还是不说话,只是盯着天空看。贤老师似乎并不在意,悄悄地走了回来。 “我劝你快点起来,要不真的要晒干了。啊,小滋,阿信想躺着就让他躺着吧,如果他改变主意又想去了,你就把他领过去,好吗?” “明白了。” 听到这个稳重的声音,法子好奇地转头去看。不知何时,学舍的孩子们也到广场来了,小滋的旁边站着的正是美夏。美夏也看到了法子,冲她笑了笑,悄悄招了招手。 法子的心中顿时被喜悦充满了。 沙也问法子:“你们关系很好吗?” 这个问题问得法子心里美滋滋的。 法子点点头:“嗯,早上刷牙时认识的。” “这样啊。” 法子觉得这是个机会,开口问:“沙也,你现在跟谁一起睡啊?” 由衣离开后,亚美也觉得法子无趣,要去跟黄组的孩子一起睡,剩下法子一个人。法子昨天就开始后悔,第一天晚上为了由衣拒绝了沙也的邀请。 沙也有些尴尬地回答:“……我还没想好。” 法子心想,沙也是要一个人睡吗?看来,谁都害怕承认自己没有朋友。 她问道:“从今天起,我们一起睡怎么样?” “啊,可以啊。” “太好了,谢谢!”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法子特别感谢沙也。 路上,学舍的孩子要么跟老师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要么走在队尾。美夏当然也一样,没办法跟法子她们并排走,这令法子感到些许遗憾。但她还是觉得能跟美夏一起去看泉,就已经很满足了。 越往森林的深处走,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就越浓,那是一种令人怀念的味道。外面虽是晴空万里,森林深处却有被雨水打湿的地方,泥土和树叶散发着湿润的香气。 耳边是啾啾的鸟鸣、吱吱的蝉鸣,还有小虫飞走时羽翼的震动声。 幸子老师在前方提醒大家:“路比较滑,大家小心。” 刺眼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照进来。林中既有树木覆盖的地方,也有光秃秃的巨岩,还有土坡一样的隆起。有的地方乍看之下无路可走,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到人走过的痕迹,学舍的人应该是经常往返于此。 一栋蓝色屋顶的建筑物出现在了视野里,孩子们小声说起话来。 “这里是工厂。”幸子老师停下了脚步,“这是送去山麓的泉水装瓶的地方。这里的水特别好,山麓的人也喜欢……哦,比我们早来的紫组和红组的孩子要回去了,大家注意给他们让一下路。” 由衣在紫组的队伍里。紫色班返程的时候,由衣看到了法子,“啊”地叫了一声,笑着冲她挥挥手打了个招呼。法子看到后,也高兴地挥了挥手。 身旁的沙也嘟囔了一句:“朋友真多啊。” 法子答道:“我跟她一个学校,我们一起来的。” 法子心想,这里叫“未来学校”,外面的学校也叫“学校”,好混乱啊。不过沙也应该是听明白了,点了点头。 和由衣擦身而过后,法子听到紫组也有人问由衣:“是你朋友?”由 衣回答:“嗯!” 听到由衣的回答,法子安心了,由衣果然没有骗自己。 这一天,总算是过完了。 法子又想起那天睡觉时,听到由衣说的那句令她震惊的话。就算是被由衣骗来的,法子也不觉得伤心,她的心态沉稳了不少。如果由衣费尽心机也要把法子骗来,想必也是走投无路的。那时,她那么迫切地邀请法子和惠理…… 也许由衣是希望来到这边后,在交上新朋友前的一两天时间里,至少有个认识的人陪在身边吧。她就是那么害怕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所以,即使是在班级里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法子也可以。 连法子都隐约感觉到,由衣很依赖自己。所以,法子晕车的时候,她才会想:“如果因为自己晕车了,由衣一路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坐,似乎失去了一起来的意义。” 有人依赖自己,她感到很高兴。 让法子觉得更加难过的是,来这里合宿之前惠理对她说:“用不着跟她去啦!”法子知道,惠理是为法子着想才这样说。 可……她和由衣难道不是朋友吗? 法子越想越难受。“朋友”到底是什么?法子曾经那么想加入她们的小团体,跟她们成为朋友,可她们怎么那么不关心自己的朋友呢? 法子又想起惠理说过:“由衣上幼儿园是中途入园,在那之前一直在上未来学校哦。虽然后来和惠理我都进了向日葵班,那之前一直在那边。” 一直到中班哦,厉害吧? 也就是说,由衣曾经是生活在学舍的一员,和美夏她们一样。 说起来,跟绿组一起去泉边的是黄绿组,带领黄绿组的正是由衣的妈妈千春老师。由衣和妈妈碰到的时候会不会互相招手打招呼呢?法子有些好奇,转过头想一看究竟,可由衣所在的队伍已经走远了,消失在了视线里。 法子不觉得自己的妈妈很优秀,自己的妈妈既不像由衣和亚美的妈妈那样年轻时尚,又不理解孩子的内心,还老是蛮不讲理地批评孩子。虽然如此,法子还是觉得孩子从小和妈妈一起生活是理所当然的,离开妈妈对她来说是无法想象的。来学舍之前,她从来没有长时间离开过妈妈身边,当然也没离开过爸爸。就连妈妈上夜班时照看她的爷爷奶奶,都不会好几天见不到。 法子开始思考惠理说的“一直”这个词代表的实际时间长度。 由衣上小学之前住在这里,也就是说离开了父母一年,甚至几年。如果真是这样,就像惠理说的那样,由衣确实很厉害。 法子大受震撼。 她认为孩子和父母住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从来没有想象过离开父母的生活。可是,有些和自己同岁的孩子却离开了父母,自己还碰巧认识这个孩子。 只是暑假期间去参加几天合宿的话,在那里住上一两天还可以忍受,学舍的孩子们却从小就在这里生活。美夏也是从小就离开爸爸和妈妈,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吗? 来这里之后,法子就没再看过电视和漫画。虽能领到零食,可附近没有卖零食的商店,买不了巧克力和软糖,法子越想越觉得这里待不下去。这里也许有电视机,只是被老师们藏了起来。 和紫组擦肩而过后,队伍重新出发。法子怕美夏她们听见,用极小的声音问沙也:“……沙也,你知道学舍的孩子从小就在这里生活吗?”沙也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回答道:“知道。宣传片里介绍过,说是如果父母在身边的话,孩子会依赖父母。只有离开父母,孩子们才能尽快学会独立思考。” “这样啊。” 这和法子看过的那个关于合宿的宣传片的内容好像不太一样。沙也继续说:“孩子们独立自主地生活,大人们只是辅助孩子。这样长大的学舍的孩子,在学校里的考试成绩都特别好,尤其是语文。” 沙也把眼镜摘下来又戴上,吐了吐舌头说:“我爸妈也想过把我送过来住,但他们觉得我可能适应不了,就决定趁暑假先让我来体验一下。我妈妈是在市民中心知道未来学校的,她去那儿上裁剪的课时,看到了宣传单。” “一直见不到爸爸妈妈,学舍的孩子们不寂寞吗?”法子脱口而出,目光下意识地移到了走在前面的美夏身上。 沙也看着法子,干脆地答道:“我觉得不寂寞。” 法子有些吃惊。沙也说:“你想啊,学舍的孩子可是从小就这样,几乎没跟父母一起生活过。对他们来说,这才是正常的,怎么会寂寞呢?”如此说道的沙也眼神有些无奈:“对我们来说,和父母住在一起是天经地义,可这只是我们的想法。如果把我们的想法强加在他们身上,擅自认为他们寂寞、可怜,对他们不是很失礼吗?” 她忽然感到,身体中有一股凉意自上而下地蔓延开来。 不是的!不是的! 自己没觉得他们可怜,也不是在同情他们,只是想知道他们寂寞不寂寞。 必须要赶紧解释清楚才行。法子已经后悔自己说了那些话。现在的情况好像是法子在背后议论别人,而沙也在解释为何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法子刚开口,前面就传来了孩子们的喊声:“快看!快看!” “真漂亮!” 法子抬起头,一闪一闪的水光映入眼帘。 法子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要跟沙也解释的事顿时被她忘在脑后,只是睁大眼睛,垫着脚尖,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是泉。法子放眼望去,尽是被低矮的草木围绕的水面。 进入林中那一刻起,法子就发现潮湿的泥土的气味越来越重。像镜面一样澄澈的水,让林中的空气变得很有张力。两只燕尾蝶你追我赶地飞舞在泉边。 “大家挨个来,不要推揉。” 大家排着队欣赏泉水。纯天然的水面,真是像镜子一样清澈透亮。 真的,真的,美极了!比在录像里看到的美太多倍。 ◇◆◇ 参观过泉,回来后,下午大家一起向山下走去。去泉边是爬山,现在是下山。 大家回学舍换了泳衣,穿着泳衣去广场集合,每个组排成一列。大家手里都拿着毛巾,脚下穿着沙滩凉鞋。从今天起,孩子们要去河边玩水了。 法子站在广场上,心里乱糟糟的。来之前,法子和妈妈看到合宿所需物品清单上写着泳衣,没多想就把学校发的泳衣和泳帽放进了行李。可实际上,只有一小部分人穿的是学校发的泳衣,大部分女生要么穿着颜色鲜艳、带蝴蝶结或是带花边的泳衣,要么穿着游泳学校发的专业的运动泳衣。穿专业泳衣的孩子就像运动健将一样,特别帅气。 法子的泳衣胸前缝着一块布,布上写着班级和名字,字还特别大。泳衣虽是去年的,但因为今年还能穿,法子直接把布上的“3-1”的“3”改成了“4”。她觉得,毫无疑问,所有人中间她穿得最难看。 法子看到了由衣和亚美的身影。法子一边祈祷她俩穿的也是学校发的泳衣,一边仔细看过去。可两人穿的都是非常时髦的水彩色的泳衣,这甚至让法子觉得被背叛了。为了有备无患,法子听妈妈的话把学校发的同样写着班级名字的泳帽也带来了,可广场上没有一个孩子戴着泳帽。她尴尬极了,赶紧把泳帽藏到了身后。 孩子们以小组为单位,排着队,按顺序从广场出发。紫组出发的时候,由衣看到了法子,冲她轻轻挥了挥手,坐在地上等待出发的法子也挥了挥手。可其实,法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法子想,由衣一定觉得我们一家人都特别土。 终于轮到了绿组,孩子们开始前进。 从学舍出发走了二十多分钟后,转入了道路旁的小树林。流水声响起,越来越清晰,宽阔的河堤出现在眼前。远处水流湍急,近处水流平缓。 幸子老师背对着河流,对孩子们说:“大家玩水的时候一定注意安全!”其他小组的老师也开始进行各种说明:“那边岩石的阴影处和枫树下面水很深,大家一定不要靠近。近处虽然水流缓慢,但每年都有人遇险,千万小心。” 孩子们回答着“知道了!”,心里早想下水了。山上虽然凉快,可日光强烈,晒得孩子们背上热辣辣的。 幸子老师讲完话,贤老师走了上来,扫视着孩子们。他的目光停到了法子身上。 “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啊,就差把‘想快点下水’这几个字写脑门上了。” 法子吓了一跳,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被看透了。 在学校里,大家都认为法子不苟言笑,很少跟她开玩笑,法子自己也不习惯被人开玩笑。正当法子觉得窘迫,贤老师便把视线移开了。看来他并不只是在说法子。 “待会儿,我会问大家玩水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发现。请大家注意观察,看看这河堤上有什么好玩的,一会儿讨论。” 贤老师说完,孩子们略带疑惑地看了看彼此,好像在问:“怎么玩的时候还留作业呢?”看到孩子们为难的样子,贤老师笑着补充:“不用想得太复杂。来吧,尽情玩耍吧!” 得到了老师的允许,男生们一哄而上,女孩们三三两两,孩子们陆续走向水边。 法子用脚尖碰了碰河水,被冰得怪叫了一声。虽说毒辣的太阳晒得她头发焦热,恨不得立刻钻进水里,可这水也太凉了。纵身跃入水里的男生们纷纷大叫:“哎呀!” “凉死了!凉死了!”还有男生故意使坏,朝其他人踢水、泼水,闹成一片。 沙也感叹:“男生们真是精力旺盛啊。” 跟法子一样,沙也也穿着学校发的泳衣,但是胸前没有名牌。法子松了口气,又感到有些失望:不管在学校还是在这里,跟自己关系好的都是这种不会穿漂亮泳衣的孩子。 法子渐渐适应了水温,一咬牙蹲了下来。水没过了她的腰,她捧起河水浇到了头上。沙也却只是坐在浅水中,水只到她的大腿和屁股。与其说是怕凉,不如说是压根就不想下水。 男生们欢快地大笑着:“别闹了!先暂停、暂停!” 沙也看了看他们,对法子说:“那个阿信,这时候倒是玩得挺开心嘛。”法子也扭头看了看,阿信确实和那些正在水里追逐打闹的男生打成了一片。和躺在广场地上或一言不发突然离开教室的那个男孩不同,此时的阿信看上去跟其他男孩没什么两样。 “大家说正事、做正事的时候他什么都不干,只有这种时候……” “……确实。” 沙也的语气中充满了厌烦,她肯定不喜欢这种人。这一点,法子也一样。 贤老师向男孩子们喊道:“悠着点儿,小心脚下打滑。别脱凉鞋,小心脚被石头割破。” 法子既喜欢如梦如幻的泉,也喜欢轻松快乐的河边。 “法子!” 突然,她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原来是美夏。学舍的孩子都没换泳衣,只是挽起裤脚,穿着T恤就走到水中。 “美夏!” “你看,蜻蜓!” 美夏手指的地方飞着一只蜻蜓。 “真的。”法子小声说。 美夏笑了笑说:“一般秋天才能看到蜻蜓,但在这边,夏天也能看到。” “嗯,好棒啊!” “待会儿有西瓜吃,现在正在冰镇呢。”美夏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脚下,水中浸泡着三个大西瓜。 法子心想,美夏虽然跟自己同岁,却像个大姐姐,很可靠。学舍的孩子看上去都很成熟,好厉害啊。 美夏旁边站着一个男孩,也是学舍的,叫小滋。为了防止西瓜被水冲走,小滋用河里的石头在西瓜前面垒了一个堤坝。和其他只顾打闹玩耍的男生不一样,他弯下腰专心干活,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大家在河边铺上塑料布,蒙着眼用木棒砍西瓜。用木棒砍开的西瓜,和用刀切出来的不一样,形状、大小不一。“这块西瓜形状真奇怪!”大家边笑边吃,连有些洁癖的沙也都开心地吃了起来。 法子以为今天吃了西瓜,肯定就没有其他甜点了。这时,贤老师说:“今天到底要不要吃刨冰呢?” 法子听由衣说过,吃刨冰的时候大家可以自由选择加什么糖浆,想加多少就浇多少。法子一直很期待。 “大家赶紧回学舍,立刻换好衣服的话,就让大家吃刨冰!” 听幸子老师这么一说,孩子们迅速行动了起来。玩水时非常开心,可上岸后大家都觉得冷,用浴巾裹紧身体。 回到学舍,法子脱掉了那件令她难为情的泳衣,心情终于放松了。她换好衣服来到食堂,看到长桌边放着一台刨冰机。刨冰机很大,是夏日祭和烟花大会时路边的刨冰摊上那种商用大型刨冰机,有的地方掉了漆,看来已经用了很久。机身侧面还有一个很有分量的手柄。 每个小组的桌子上都放着一个颜色鲜艳的塑料瓶,标签上写着“草莓”“蓝色夏威夷”等等,是刨冰的果味糖浆。法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糖浆瓶子。 冰被搬了进来。孩子们看到盆子里装着一块长方形的透明体,孩子们都激动地叫了起来: “哇!” “好大!” 蓝组的老师喊道:“好啦,先别碰!” “这块冰可是用今天看到的泉水冻成的哦。” “真的吗!”孩子们惊奇地叫道。 “所以大家要放开吃啊。剩下怪可惜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刨冰机只有一台,大家要按顺序来,没轮到的时候只能坐着等。 老师说:“今天从粉组开始吧。”食堂中响起了粉组的欢呼声:“太好了!”“真幸运!”随后,食堂中便响起了咔嚓咔嚓的刨冰声。刨冰需要很大力气,男老师们轮番上阵。 糖浆瓶虽然还没有打开,可空气中依然充满甜腻的香气。贤老师站在绿组的前面对正在等候的孩子们说:“接下来,我想问问大家刚才在河边玩水时有什么发现。” 法子的心紧张得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很多孩子紧张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法子不一样,她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反而更紧张。大多数情况下,她能够说出自己的想法,也知道问题的答案。 她担心的是,被点名回答完问题后班里的同学用异样的眼神看她。虽然法子没有任何想显摆的意思,可还是会有人小声议论:“原来法子知道答案啊。”“真会显摆。” 要是在这边也被人认为爱显摆怎么办,要是被沙也讨厌了怎么办…… “法子,你怎么想?” 听到老师突然叫了她的名字,法子心脏快跳出嗓子眼了。她抬起为了躲避老师的视线而低下的头,看向贤老师。 其实,已经有几个孩子回答过问题了。她很惊讶贤老师居然记得她的名字。当然,也可能是贤老师看到了她胸前别着的名牌。 “……这么早就有蜻蜓了,我很吃惊。” 之前被叫到的孩子说的大多是“水很冷”“石头很尖”这类感想,贤老师便追问:“水怎么个凉法儿?” “摸了尖石头了吗?” “蜻蜓啊!”贤老师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问,“看到了几只蜻蜓呀?” “我看到了两三次。还有两只叠在一起飞的。” “法子,真厉害!”贤老师就冲法子亲切地笑了笑,法子有些不知所措。贤老师继续道:“我问你看到了几只,对不对?可你回答的是次数。我正疑惑你为什么要说次数呢,你立刻补充说看到了叠在一起飞的蜻蜓。看得真仔细。” 法子的心跳得更快了,是欣喜的心跳——终于有大人认真听自己说话了。法子又惊又喜。老师似乎并不只是想让孩子们说出正确答案,而是在享受和孩子们对话的过程。法子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大人。如果是学校的班主任,肯定会说:“我问几只你就要回答是几只。” 贤老师夸奖法子“看得真仔细”,旁边的沙也以及其他的孩子都看向了她。法子有些尴尬又有些自豪。 老师继续问道:“法子,你还注意到其他的了吗?” 如果是在学校,法子一定会回答“没有”,说得多了会让其他人觉得她烦、爱显摆。可在这里…… “水深的地方是深绿色,我想知道是为什么。” 法子喉咙发热。在这里,她不用在乎别人怎么想,可以尽情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啊……”贤老师冲法子深深点了点头,“确实呢。水深的地方确实颜色不一样,嗯嗯,是深绿色。为什么是那种颜色呢?水本身是透明的,水底也不是深绿色。” 对啊! 法子在心中说,我想问的也是这个。 看到法子没有说话,贤老师笑了笑说:“真不可思议。下次我们一起调查调查怎么样?谢谢你,法子。” “好。” 长长的对话结束了,法子依然兴奋不已。为了不使兴奋溢于言表,她拼命控制自己。其实,她很想问沙也或其他人觉得自己刚才跟老师的交谈怎么样,想知道大家会不会赞赏自己。 前面那一组的老师招呼道:“绿组,轮到你们了,大家来吃刨冰吧。” 孩子们站了起来。沙也问法子:“你想吃什么味道?”她语气神情一如既往,并没有提法子刚才回答问题的事。法子虽有一点小小的失望,总的来说已经很开心了。在这里,她不会被讨厌,也不会被小声议论。这里真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多亏美夏的提醒,法子才注意到蜻蜓。其他孩子可能也看到蜻蜓了,但他们可能想不到这可以是个“大发现”。法子想对美夏说声谢谢,可在人群中没有找到她的身影。吃刨冰的时候,学舍的孩子一个都没来。 那天的刨冰,是法子人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刨冰。草莓味的糖浆像梦一样甜,法子真想永永远远地吃下去。 ◇◆◇ 法子他们每天都要翻过小山丘去澡堂洗澡,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昨天还在感叹“怎么才第二天呀”,今天却这么快就过去了,法子自己也很惊讶。 负责洗衣服的女孩们搬来了洗衣筐。洗完澡后,法子她们把需要换洗的内裤扔进了筐中。一开始,法子不太能接受把自己的内裤和其他人的扔在一个筐里,但今天已经不在乎了。 吃完晚饭,法子换上睡衣来到大厅,每个人的衣物筐里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洗好的衣物,是负责洗衣的孩子们帮忙叠的。 未来学校里虽然只有孩子没有大人,但大家各司其职,各尽其力,像个大家庭。 昨天问答时讨论的就是这个主题。 每天睡觉之前,都要进行会和问答,结束后大家写日记,写完日记就可以睡觉了。 进行问答的时候会讨论很多话题,第一天是“如果食物从世界上消失了该怎么办”,昨天是“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维持社会的正常运转,人们分工协作,各尽所能。大家讨论自己能够为哪些人做些什么。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大家讨论了“被同伴排挤”的问题——为什么在学校等各种集体中,总会有人被同伴排挤。能和大人们一起认真探讨这个问题,法子觉得很有收获。 夜里,法子正要睡觉的时候,亚美穿着睡衣来了。 法子听见亚美喊了自己一声“法子”,心中各种念头翻腾不已:“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就算对我说‘由衣走了我也不想跟你一起睡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即使跟我道歉也很尴尬,还不如一声不吭地离开……” 没想到,亚美问道:“今天你在哪边睡?” 法子吃惊地望着亚美。亚美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和同一个组的小伙伴在一起。 沙也站在法子旁边,正准备铺褥子。白天她们就说好了晚上要一起睡。 亚美注意到了沙也,又问:“你们一起吗?”法子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怎么办、怎么办?法子慌了。 没想到,亚美冲沙也笑了笑说:“请多指教呀,我叫亚沙美,大家都叫我亚美。” “我叫沙也,”沙也小声地向亚美自我介绍,“绿组,跟法子一样。” “这样呀,我是黄组。” 法子默默地看着两个人交谈。 “你们准备在哪边睡呢?” “离入口远一点比较好吧。” 两人一言一语地商量了起来。法子才明白原来是要三个人一起睡。她们两个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法子分别跟她们俩约好了一起睡觉这件事。 三个人选好地方铺上褥子,并排着躺了下来。熄灯后依然有人聊天,法子她们也趁机聊了起来。 “今天河里的水太凉了!” “太凉了。居然有人敢把头也扎进去,好像是黄组的吧?” “啊,是小光吧。那孩子太厉害了,去泉边的时候也……” 今天没人讨论喜欢的男生,也没人讨论偶像,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题。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题,让法子深深地放松了下来。就算由衣不在,亚美没有抛下她,沙也也在她身边。 昨天夜里,法子那么担心没人和自己一起睡觉,没想到问题这么简单就解决了。 法子开始思考进行问答时讨论的“被同伴排挤”的问题。在一般的学校,不管老师怎么强调禁止校园霸凌、不能孤立同学,大家都觉得知道了就行。他们虽然在老师面前保证不欺负同学,却从不把老师的教育和自己的实际行动联系在一起。 但在这里不一样。在普通的、山麓的学校不可能实现的事,在这里却成了可能。 第二天早晨,法子像前几天一样刷牙、洗脸、换衣服。今天她不再独自上二楼,而是和大家一起行动。 吃饭前和亚美分开后,法子小声跟沙也道歉:“对不起,我没告诉你,亚美也跟我们一起睡。” 沙也眨了眨蒙胧的睡眼,歪着头说:“是吗?我以为本来就是要三个人一起睡。” 法子发现,沙也虽然看上去敏感,但其实并不像自己那样整天为人际关系烦恼。跟沙也她们比起来,自己有些过于患得患失。沙也虽然有时说话有些尖锐,但法子越来越喜欢她了。 ◇◆◇ 一觉醒来,法子以为又要去看山泉,结果并不是。 一个去年前年的暑假都来合宿的五年级女孩告诉她:“山泉只去看一次。”法子很喜欢泉边的景色,听说这个消息之后觉得有些遗憾。但想想也是,对住在学舍的人来说,山泉很重要,需要悉心保护。像自己这样,仅是过来体验生活的人,只能算是“客人”,能去泉边看一次,已经算是破例了吧。 今天是合宿的第四天,男生们要去稍远一点、有柔软土地、被叫作田地的地方去玩相扑;女孩们要用领来的布料自己缝制一条裙子,还要染色。听说每人都能做一条只属于自己的裙子,法子很兴奋。要是能穿着自己做的裙子回家,妈妈应该会很高兴吧。 染料把女孩们的手指染成了蓝色和紫色,泥土沾满了男孩们的脸蛋和头发。活动结束后,孩子们来到河边,让河水冲走身上的汗水和泥土。后来,大家回到学舍,分组商量最后一天的送别会上演什么节目。 法子吃惊极了。刚来的时候,一星期显得那么漫长,没想到转眼之间,“送别”这个词竟然都出来了。 关于在最后的会上要演什么节目,孩子们意见纷纷。有人说,可以出个合唱节目,就唱未来学校的校歌;也有人说,应该把这一星期的经历改编成话剧演一演。法子对哪个方案都不太满意,她觉得其他小组肯定能想到类似的。可她自己也没什么好主意,只能保持沉默。 幸子老师突然大声喊:“阿信!现在是讨论时间,你上哪儿去?” 法子转头看见阿信站了起来,正准备走。 绿组的其他孩子有些不快,表情似乎在说:“又来了。”阿信像是没有听见老师的大声训斥似的,虽然终究没有离开,但是猛地躺在了认真讨论的孩子们的旁边。 这个时候,一直负责照看阿信的贤老师还没来。 “也没必要非一起讨论吧。” 几个五年级的孩子偷偷小声议论着。 “阿信想怎样就怎样呗。” “反正他也不想加入我们。” 法子也是这样想的。沙也压低声音对法子说:“玩的时候他倒是没毛病。” “……嗯。” 她和沙也都不喜欢不守规矩的孩子。 幸子老师好像听到了那几个孩子的议论,叹了口气说:“阿信,你就躺到你满意为止吧。阿信他就这样我们也没办法,大家不要管他了。” 就在这时,法子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说:“幸子老师,您说什么?” 是贤老师。听到他的声音,幸子老师和孩子们都抬起了头。那声音有些吓人。 贤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幸子老师惊讶地张开了嘴:“贤老师。” “其他人也是,刚才说什么了?好像有人说不跟阿信一起讨论也没事,对吧?是谁说的?” 平时,即便幸子老师大发雷霆,贤老师也绝不生气。昨天,贤老师还不吝言辞地夸奖了法子,法子一直觉得贤老师是个温柔和蔼的人。这个温柔的贤老师竟然发怒了。 “谁说的!” 房间里弥漫着紧张的空气。孩子们被贤老师严厉的声音吓得一言不发,连幸子老师都沉默了。贤老师一动不动地盯着班上的孩子们。 没人站出来承认是自己说的。那些五年级的孩子紧张地缩在后面。其实,所有人都多少赞成他们的想法,大家现在是一起挨骂的心情。 “幸子老师。” 被贤老师点名,幸子老师吓得哆嗦了一下,只是沉默地看着贤老师。 贤老师继续说:“您做得有点过了。一个人都不能少,谁也不能少,这才是未来学校啊。我不会抛下阿信不管的。” “那个,我说不管是故意吓唬他的,不是真的。” “您说‘阿信他就这样’,这也挺伤人的不是吗?”贤老师说。 幸子老师沉默了。贤老师的声音虽然放低了,却充满了悲伤。 “大家,请听我说。” 听到贤老师这么说,孩子们都看向他。 躺在地上的阿信应该知道大家在说自己的事,可他还是望着天花板不起来。 “阿信也要一起行动。昨天问答时不是讨论过吗?‘反正阿信看上去好像不太想跟大家一起玩,所以不带他也没关系。’这种想法就叫‘排挤’。” 法子也想起来了。 不止声音,贤老师的眼神也很悲伤。 “幸子老师,没错吧?” 幸子老师还是不说话,盯着贤老师的那对眼睛有些发红。最后,她生气地把头扭向了别处。 贤老师说:“大家要一起行动。大家虽然是偶然被分到了一个组,可大家现在已经是同伴了。” 孩子们回答:“明白了。” 就这样,在尴尬的气氛中孩子们开始重新讨论,贤老师的声音也变得像往常那样温和。他代替幸子老师引导大家讨论,气氛也缓和下来。 法子发现,幸子老师不知何时离开了教室。她觉得,贤老师应该也注意到了,就没说话。 法子非常、非常震惊。她怎么也想不到,大人们竟然会在自己的眼前那样激烈地争吵,就像要打起来一样。她以为只有在家里,大人们才会像刚才那样争吵。不管是贤老师,还是故意无视他的幸子老师,表现得都很幼稚,法子既惊奇又失望。老师们可能也是谁的爸爸妈妈,法子特别好奇幸子老师的孩子是不是也在这里。如果在的话,但愿他们没看到自己的妈妈被人那样训斥。她的心中突然浮现出妈妈的脸,心揪了起来。 第二天,幸子老师依然不见踪影。 上午,孩子们在广场上铺了几张巨大的图画纸,以组为单位画画。大家换上洗好晾干的游泳衣,男生们赤裸上身,用蘸满颜料的身体在纸上尽情作画。这些画将用来装饰开送别会的屋子。有的孩子为了用身体留下印记,在地上连滚带爬。即便如此,也没人训斥他们。只要孩子们尽兴,目的就达到了。 孩子们画着画着,几个陌生人走了过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看上去和普通学校里的校长差不多,后面跟着几个大人。和法子他们一起画画的贤老师看到那几个人,立刻停笔端坐了起来。 “水野老师。” “啊,请继续。今年的作品也很出色啊。” 这位老师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气质跟神话故事里的仙人差不多。他眯起眼睛看着法子他们的画说:“这张画不错,很有动感。大人很难释放自我,但孩子不一样。孩子们的心中没有壁垒,孩子们的心中蕴藏着很多大人不具备的品格。” 这句话既像是说给大人们听的,也像是说给孩子们听的。 贤老师神色有些紧张地说道:“没错,太对了。” 水野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和其他大人一起走了。 法子正在疑惑地想,这个人是谁啊?贤老师小声告诉他们:“刚才那个人是幼儿部校长,水野老师,是个有名的画家。” 几个孩子发出了赞叹声。法子知道有画家这个职业,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画家本人。她看向水野老师,水野老师正背着手走在太阳下,看其他组孩子画画。水野老师虽然身型矮小,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魄力,气质和其他大人完全不一样。 可能因为泉水甘甜,也可能因为热,每天的刨冰都是那么好吃。法子发现绿组的一个六年级女生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刨冰机前,每当低年级的男生伸出手对她说“再来一碗”,她便接过碗,舀起一大勺刨好的冰给他们盛上。她并不负责配餐,但从昨天便开始主动做这些事。法子想起她是那个跟幸子老师学切桃的女生。 女生问:“还有想再来一碗的人吗?” 她可能本来就爱操心,喜欢照顾人,一直站着帮低年级的孩子盛刨冰。结果,她自己的冰还没吃就开始化了。 其他的六年级男生对她说:“先别管别人了,赶紧吃吧!” “别老站着了!” 可她回答道:“可吃饭的时候,女的不都要一直站着做事吗,怎么能坐下呢?” 听到女生这么说,法子大为震惊。她的家人是这样教育她的吗,还是来这儿以后老师们让她那样做的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个叫她赶快吃刨冰的六年级男生看了看坐在附近的法子和沙也,大声说,“怎么其他女生都坐着呢?你看,一个个不都坐着吗?” 法子觉得他们好像在责备自己明明负责配餐却坐着不动,有些尴尬。那个六年级的女生倒一点都不介意地说道:“……她们坐着也没事。” 她不想再理那个男生,单手拿着勺子转身走了。 法子有些坐立难安,坐在她身边的沙也说:“幸子老师今天也不在啊。” “啊?” 听沙也这么一说,法子抬起头将食堂环视一圈。 这时,贤老师突然站起来说:“孩子们,还剩五分钟了。”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和,好像已经忘记了昨天跟幸子老师的争吵。 刨冰时间结束,活动时间开始,可幸子老师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孩子们开始悄声议论:“幸子老师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幸子老师肯定跟由衣的妈妈一样,都是从山麓来的人。大家的语气里透露出的与其说是不舍,不如说是羡慕,就好像在说:“真好,能那么早回去。” 孩子们正说着,幸子老师就回来了。 “孩子们,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休息了一天。”幸子老师笑着,用高亢的声音说,“来,我们开始今天的活动吧。” 法子不确定幸子老师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是真的还是假的。隐约感到,大人们吵架之后好像没有小孩那么容易和好。因为平时没见过大人吵架,孩子们好像都有些尴尬。不过,幸子老师的脸色确实不太好,无精打采的。 傍晚,孩子们分组进行了简短的问答。 白板上写着“和平”和“战争”两个词。贤老师点名问孩子们对这两个词的印象,并把孩子们的回答写到了黑板上。 “和平是愉快的。” “战争是悲伤的。” “和平是悠闲的。” “战争是破坏。” “和平是富饶。” “战争就是打架。” 孩子们给出了很多答案。 “嗯?打架跟战争一样吗?”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回答中,一个孩子突然发问。是三年级的小翼。 贤老师追问:“有什么问题吗?” “嗯……”小翼一边思考一边回答,“老师,战争不好,对吧?” “嗯,战争会伤害很多人,老师觉得战争不好。” “但我觉得,打架有时能加深友谊。” 贤老师看着小翼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这样想?” “那个……每当我跟我弟弟快打起来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会制止我们说:‘快停下,不要发起战争。’我觉得如果吵架、打架就是战争的话,那战争也不是都不好。” 幸子老师插了一句:“打架不能跟战争相提并论吧……” “幸子老师,让小翼把话说完。” 这是幸子老师回来后,贤老师第一次对她说话。四下弥漫着紧张的空气。要是两人对立起来怎么办,法子有些担心。 “然后呢?” 贤老师转向小翼,让他继续说。 “不都说不打不相识么?我和弟弟就是那样,所以我觉得人们好像也需要战争,不是吗?” 贤老师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小翼真棒。” 然后,又转向大家说:“那下面,我们来想一想‘打架’和‘战争’有什么区别吧。幸子老师,请您在白板上写一下这两个词。”虽然听到贤老师这么说,可幸子老师并没有行动。 见她站着不动,贤老师有些诧异地问:“幸子老师,您怎么了?” 幸子老师说:“不讨论‘和平’与‘战争’了吗?” “先擦掉吧。思考‘战争’和‘打架’的区别,其实就相当于思考什么是‘和平’。” 幸子老师沉默了。 法子突然觉得小腹有些不舒服,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精神紧张的时候,比如游泳比赛和钢琴演奏会之前,她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幸子老师?” “……马上就写。” 幸子老师走上前,擦掉了黑板上的字。问答继续,孩子们开始讨论“打架”和“战争”的区别。幸子老师首先写下孩子们对这两个词的印象:“‘打架’可能会发生在关系很好的朋友之间”“使用武器和兵器的是‘战争’”…… 孩子们各抒己见,在黑板上写着字的幸子老师却突然停了下来。贤老师问:“您怎么不写了?” 幸子老师沉默了一会儿,神情失落地笑了笑,低下头说:“对不起,我身体还是不太舒服。贤老师,下面就交给你了。” 贤老师有些吃惊地看了看幸子老师,点了点头说:“明白了,您休息吧。” 幸子老师跟孩子们也简单道了个歉,便走了出去。目送幸子老师离开后,贤老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今天先结束吧,大家思考了很多想必也累了,谢谢大家。” 贤老师从容地擦着黑板,“打架”“战争”等词从黑板上消失了。擦完黑板,贤老师转过身来微笑着对大家说:“剩下的时间大家来做个游戏吧。” 贤老师说的游戏,就是让孩子们分组在白板上写“我喜欢的东西”。孩子们像运动会接力赛那样在房间一侧排成几队,一个人写完跑回去,换另一个人继续写,规定时间内写得最多的队伍获胜。 “今天问答时思考的问题很难,大家肯定很累,所以最后我想跟大家一起玩点轻松愉快的。获胜的队伍明天可以第一个吃刨冰!” 孩子们欢呼起来。来到未来学校后,这种微不足道的事也能让孩子们激动。 法子也有点激动。一般的学校里肯定不会进行这种活动的。可写什么比较好呢? 如果写《RIBON》《好朋友》之类漫画杂志的名字,会不会被批评呢?写完后,其他喜欢看《RIBON》和《好朋友》的孩子会不会来找我聊天呢?法子的心中充满了愉快的想象。 贤老师将各个年级的学生打散了组成新的队伍,想得很周到,可法子对自己的队伍却有些失望。 她有些紧张,因为排在自己前面的就是阿信。虽说阿信这次没有平躺在地上,但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法子依然不得而知。法子不由得在心中抱怨:“怎么能让阿信参加啊?他肯定不好好干,还不如不带他呢。有他在对整个队伍都不利。” 而且,阿信写完之后马上就是自己。法子觉得很倒霉。 “各就各位——预备——开始!” 贤老师一声令下,孩子们跑了出去。他们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喜欢的东西后,立刻跑了回来。每个人都很兴奋,写字写得很快。“汉堡肉”“足球”“兔子”“缎带”……单词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黑板上。啊!有人写“缎带”,谁写的呢?“缎带”是指杂志《RIBON》还是真的缎带呢? “加油!” “快啊!” 各个队伍的加油声此起彼伏。 阿信竟然站了起来,眼睛闪耀着光彩,兴奋地伸着手喊:“小翼!快!快!”法子惊呆了。平常阿信都是有气无力的,现在竟如此生气勃勃。他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像其他孩子那样完成任务后,又迅速跑回来和法子交接。第二圈、第三圈时也是一样。 “还有三分钟!” 听到贤老师的提醒,大家都兴奋地叫了起来。不知哪个队伍里有人喊了一嗓子:“最后一圈了!” 阿信冲了出去,第四圈。 交接时,阿信干脆地说:“法子,上!” 阿信叫我“法子”! 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法子没想到阿信竟然注意到了自己。她以为阿信对小组里的同学毫无兴趣,因为他无论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法子像过了电一样,她想起阿信老师的话: “反正阿信看上去好像不太想跟大家一起玩,所以不带他也没关系。”这种想法就叫“排挤”。 法子来到白板跟前抓起了笔。站在这面几乎被大家写满了的白板前,法子屏住了呼吸。 这是写“喜欢的东西”的游戏。 法子注意到,白板上有人写下了“贤老师”大大的三个字,字迹潦草,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写的。 她心头一热,想起了贤老师说的另一句话: 一个人都不能少,谁也不能少,这才是未来学校啊。 法子开始动笔,写下了“未来学校”这四个字。 “结束!” 听见贤老师发出号令,孩子们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归队之后,法子发现阿信又成了老样子,像断了电似的双眼无神。刚才他那么认真、那么高兴地看着法子,叫了她的名字,现在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法子感到有些难为情,她一直嫌弃阿信,说他只有玩的时候才有精神,她为自己那样的想法感到羞耻。 “哪个小组写得最多?” 说着,贤老师一个词一个词数了起来。对法子来说,胜负已经不重要了,她只希望大家能注意到阿信写的是什么,希望大家能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法子突然感到有人正盯着这边看。她看了看房间入口处,倒吸了一口凉气。 门口站着的是幸子老师。 幸子老师没注意到法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板,一副茫然的表情。 法子想喊她,又觉得不应该喊,只盼着贤老师能注意到幸子老师。但贤老师正和孩子们一起专心地统计结果。“一个、两个……哦!‘金鱼’是谁写的?家里有金鱼吗?” 幸子老师眯起眼睛,表情看起来有些扭曲。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啊,不少人都写了未来学校呢!”贤老师高兴地说。 晚饭时间快结束了,幸子老师还是没来。法子的肚子又开始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隐隐作痛起来——和看着两位老师争吵时感到的疼痛一样。刚才,法子以为腹痛已经好了,可不知什么时候又疼了起来。 吃完饭去厕所时,她觉得不太对劲:两腿之间黏糊糊的,跟出汗的感觉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样。她脱下内裤的时候,一下子惊呆了。内裤上有些污渍,有点像是红色的血。 月经?啊?不会吧? 法子有些慌乱。第一次来月经叫初潮,她在学校图书室里的漫画上看过。她还知道个子高、发育得早的女孩可能四年级就来月经了。法子在班里是中等身高,妈妈说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所以她一直以为还轮不到自己。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小袋子。 在学校的时候,法子在洗手间碰到的一个拿着小包的六年级女生。小包上印着法子喜欢的卡通形象,她觉得很可爱就一直盯着看。可那个女生好像注意到了法子的视线,用手掩着小包走了出去。 这件事一直令法子很纳闷。后来,和那个女生同班的女孩子们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了看,说:“她估计是来月经了。” 在未来学校的这几天,也有一些六年级的女生拿着样子差不多的小包。法子虽不会跟人议论什么,但每次看到那些小包,她都会想:“啊,她们已经‘来了’啊。”但她并不觉得这些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觉得刚才可能是自己看错了,便取下一长条卫生纸,叠起来垫在了内裤上。卫生纸还是被染红了。如果不是月经的话,难道是生病了?但生病比来月经还可怕。法子看着那红色,叹了口气,因为那比她想象中的红色的血更加真实。马桶的水里也浮着红色的血丝。她按下冲水拉杆,血水像红色鲤鱼似的打着旋儿被冲走了。 法子想起漫画里的内容。 她看过好几本,每本内容都差不多:主人公发现自己来了月经,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知道后,就把事先准备好的装着卫生巾的小包和月经时穿的内裤给了她。“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很正常,说明你长大了。”然后妈妈安慰了她之后,还会说,“祝贺你!” 可妈妈不在的时候怎么办呢?应该找谁呢?漫画里也有女孩在学校组织的露营或旅游时迎来初潮的故事,那时,主人公是怎么办的来着?跟朋友说的?不对,应该是跟管医务的女老师说的。 女老师…… 想到这儿,法子都快哭了。幸子老师不在,可能直到明天都不会回来。漫画里的主人公只会找妈妈或女老师帮忙,看来是不能跟男老师说的。法子很信任贤老师,但又觉得如果告诉贤老师,可能会让他为难。 由衣的妈妈!法子灵机一动。 只有她了。 可由衣的妈妈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由衣吧。就算现在不说,回了家肯定会说。由衣知道后,还会告诉班里其他的同学。法子越想越焦虑。与其说是难为情,不如说是难过。她觉得班里的同学会嘲笑她:“怎么会是她呢?比她个子高、比她丰满的女孩那么多。”光是想就难受。 她很希望自己能长得再高一点,就像电视里的女演员、芭蕾舞者那样,拥有修长的腿和手臂。但她忘了在哪本书里读到过,来月经后身体其他方面的发育就会停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是不是自己就不会再长高了? 食堂中,法子的座位和由衣妈妈所在的黄绿组离得很远。法子有些担心,如果自己贸然前去的话,其他人会怎么想呢?但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慌乱中,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倒霉”。她知道月经是早晚会来的,也多少做了些心理准备,甚至有些期待。但怎么就这么巧呢?妈妈不在,女老师也不在。要是初潮能早点来,哪怕只是早几天,法子就能拿着妈妈给的小包,做足准备再来了。 内裤也没法洗了。 洗澡时要把换下的衣物放到那个洗衣筐里,负责洗衣的孩子会来拿去一起洗。法子不想被人看见自己沾血的内裤。 法子在洗手间的隔间里急得快哭出来的时候,听见有几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慌忙离开了洗手间。 她回到食堂,望着黄绿组所在的方向。晚饭已结束,孩子们正在收拾桌子。还是没有由衣妈妈的身影,不知她去了哪里。法子忽然想起来,今天绿组吃完饭就要去洗澡。但是来月经的时候应该怎么洗澡、泡澡啊?书上好像说不能泡澡。法子感到无助极了。 这时,一个声音对她说:“法子,你怎么了?”她回头,发现是美夏,她正担心地看着自己。 “刚才负责配餐的孩子找你来着,说你吃完饭不知道去哪儿了,也没收拾桌子。我也帮他们找,总算找到了,太好了。” “美夏……” 幸子老师不在,由衣的妈妈也不在。法子又想起渗出红色的卫生纸,委屈得想哭。 “我来月经了。”看着法子努力从口中挤出这句话,美夏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 美夏迅速行动起来,这种远超同龄人的沉着冷静,令法子很惊讶。“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美夏对法子说了一句“稍等一下”,就不知去了哪里。不过,她很快就回来了,然后对法子说:“跟我来。” 她带着法子到了一个离学舍不太远的地方,那里有一排像临建板房一样的小屋。小屋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排洗衣筐沿墙摆放着,筐上贴着彩色图画纸做的标签,上面写着“久乃”“柚子”“理荣”“美纪子”等名字。 法子忽然明白过来,美夏她们就住在这里。夏天,学舍被让出来给来合宿的法子他们住,美夏她们会临时住在这里。 现在,房间里只有美夏和法子两个人。 “给你。”美夏把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交给了法子。 法子看了看袋子,里面装着卫生巾和新的内裤,还有一个红格子的小塑料包。 “这是给我的吗……” “嗯,本来是发给我们这里‘来事儿’的孩子用的,但老师说谁都可以用。” “我们这里的孩子”指的应该是学舍的孩子吧? 她对美夏说了声“谢谢”,接过了袋子。 法子再次环顾了一下略显昏暗的屋子。这里的孩子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告诉女老师后拿到这个小包的吗?给她们小包的不是妈妈,而是女老师吗? 法子问道:“其他人呢?” “有的去给合宿的孩子帮忙了,有的在准备明天的伙食,都挺忙的。”美夏说完,看了看法子,“我已经告诉贤老师了,今天你先在这边大人们的淋浴间洗澡吧,明天再回去跟大家一起洗。不过,按照这边的规矩,来月经的时候只能淋浴,不能在泡澡哦,没问题吧?” “嗯。” 法子在心中赞叹:“明明是跟自己一样大的女孩子……” 虽然美夏迅速而冷静地帮法子解决了问题,但是法子不确定美夏来没来过月经。不过她确定,美夏一定能利落地处理好。 法子的心终于放下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进到了其他合宿的孩子去不了的地方。 昏黄的楼道里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法子瞥了一眼,几个大人正在里面写着什么,还有人在缝缝补补。 屋子很大,氛围跟学校老师的办公室差不多,既有年事已高的男老师,也有年轻的女老师。 屋子里一个大人突然问道:“咦?美夏,怎么了?” “这是来合宿的法子,她想借用一下这儿的淋浴间。” 美夏没有说敬语,语气也比较随意。美夏没有多做解释,可大人们一看法子基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回答着“哦,这样啊”,还对法子笑了笑。 这些都是合宿期间没见过的大人,法子显得有些局促。他们也许不是那些从山麓来的老师,而是跟美夏一样,平常就住在这里。 另一位女老师问道:“啊,是不是山下老师班里的同学啊?” 法子没有听过“山下”这个名字,美夏代她回答:“是的。” “哦,怪不得呢。谢谢你啊,美夏。” “嗯。” 美夏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拉起法子的手说:“我们走吧。” 办公室的灯光倾泻在昏暗的楼道里,有光的地方亮得有些晃眼。有人在屋里小声说话,声音传了出来:“山下老师最后怎么样了?”“又去自习室了,估计是要待到早上。”“哇,有没有人去看看她?”“山麓的学生比较积极……” 走过办公室,她们走到了一个门上写着“淋浴间”的房间。空气中有一股霉味,就像市民公共泳池的更衣室。里面有一侧是换衣服的地方,对面是四个中间设有隔板的淋浴喷头。 “我在外面等你。” 美夏说完就出去了。 可能因为浴室里只有法子一个人,虽然开着灯,还是觉得有些昏暗。她小心翼翼地脱了衣服,拧开龙头。水流落到地上的一瞬间,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高高地跳了起来。 “哇!” 法子大叫了一声,吓得心脏怦怦直跳。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土黄色的长腿灶马蟋。 法子原本去的小山丘那边的澡堂明显比这边新,干净又明亮。这里连洗发水和护发素都没有,只有一块四方形的白色香皂挂在喷头下面。法子无奈地用香皂洗了身体,没洗头。 洗完澡后,她自然而然地把弄脏的内裤浸到水里,刚拿起香皂准备洗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洗了可能没地方晾,但又为时已晚。她用力地搓洗着,搓得身体发热、汗流不止,内裤终于洗干净了。洗完内裤,她也不在乎了,顺手拿起喷头用香皂把头发也洗了。 洗完澡,法子发现更衣室里放着一打浅蓝色的毛巾。她不知道这些毛巾可不可以用,犹犹豫豫地拿了一条。毛巾很薄,也很硬,上面有一股和浴室一样的霉味,应该已经用了很久了。 法子换好衣服走到外面,美夏果然在外面等着她。 “谢谢你等着我。毛巾要放到哪儿去啊?”法子其实是想问洗过的内裤该在哪儿晒,但太害羞没问出口。她把内裤暂时放在了刚才美夏给的塑料袋里。 美夏说:“毛巾放在浴室里就行,负责洗衣服的大人会帮忙洗的。” “嗯。”法子点了点头,心想:原来这里还有负责洗衣服的大人啊。原来大人里也分各种“委员”,感觉有点滑稽。 美夏慢悠悠地说:“那我们回去吧,绿组的同学们估计也洗完澡了吧。” “美夏,刚才大人们说的‘山下老师’就是幸子老师吗?” 刚才洗澡的时候,法子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美夏沉默了一下,回答:“是的。” “幸子老师现在在哪儿?刚才大人们说她在自习室,是在学习吗?” “自习”说的是法子知道的“那种自习”吗?自己学习?在法子的学校里,任课老师有事来不了的时候,学生们会自习。可幸子老师不是说她身体不舒服吗?法子很疑惑。 “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独自思考。” “什么意思?”法子歪了歪头。 美夏解释说:“就是自己一个人专心思考。问答是和大家一起思考,很重要,一个人思考同样重要。” 法子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她很惊讶,美夏的话听起来毫无感情波动,就像在背诵教科书里的课文。 “幸子老师会回来吗?” “应该会吧,”美夏点头,“如果她好好面对自己的内心,认真反省了的话。” “反省?” “嗯。人们说活着就是要不断反省自己,只有经常反省,才能进步。” 法子听得似懂非懂。她觉得美夏像是在原文引用某本书上的内容,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这时,美夏冲她笑了笑,问:“法子,你喜欢未来学校吗?” 问题来得太突然,法子一时语塞。 美夏继续说道:“今天跟贤老师做游戏写‘喜欢的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你写了未来学校。你是喜欢这里的吧?” “……嗯。” “你喜欢未来学校的什么?” “我喜欢大家对每件事都认真思考的态度,还喜欢山泉。” 法子的回答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的犹豫。 美夏问:“想不想去看山泉?” “什么?” 美夏望着法子的眼睛说:“夜里的泉水特别特别美。虽然周围漆黑一片,但只听声音就能感受到泉水的存在。” 美夏的话很有感染力,法子心动了。 她知道,来合宿的孩子只能去山泉看一次。美夏说要带自己去看夜里的山泉,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别人想去也去不了。 法子回答:“一起去吧。” ◇◆◇ “你们很快就要回山麓去了吧。” 美夏和法子手牵手,在手电筒的光亮下,沿着道路向前走。 美夏顽皮地笑着说:“小时候,我在这儿迷过路。” 为了避免走散,她紧紧拉住法子的手。 “舍不得你们走。” 美夏回过头来,一轮明月在她身后投下耀眼的月光。逆光中,法子看不清她的表情。小虫“唧——唧——”地叫着。 洗过头后,法子倍感舒畅。头发还带着香皂淡淡的香味。 法子问:“你舍不得我走吗?” 每年有那么多孩子来合宿,在那么多孩子里,美夏独独舍不得法子。这让法子觉得很感动。 “嗯。”美夏点点头说,“真希望你能一直待在这边。” “不行呀。”法子的表情放松了下来,笑着说,“怎么可能一直在这边。” “不行吗?” 美夏的声音和表情都很认真,令法子有些意外。 山泉一点点进入了视野,耳边传来淙淙的流水声。声音不大,但一听就知道泉水的所在。月光透过树木的缝隙温柔地照在水面上。 在手电和月光的映照下,美夏的表情明晰了起来。 她为什么希望我一直待在这儿呢?法子有些不解。她很喜欢美夏,跟美夏相处得也很好,但没有到想留下来不走的程度。她不知道美夏为什么那么希望她留下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高兴美夏能喜欢自己。 “嗯,我必须回去。” 法子一边思考自己为什么想要回去。在学校,法子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平时的表现也不起眼。但在这里,美夏是她的朋友,由衣、亚美这些在山麓的学校中备受瞩目的孩子在这里对她也很好。跟她们说话的时候,法子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校园中的佼佼者,非常得意。可是,她还是不想,也无法在这里一直生活,这是毋庸置疑的。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不管此处的生活多么快乐,她都想早点回家,这个想法从第一天到现在从未消失过。 正因为在这里的生活很开心,她才明白了一些事情——为什么由衣在第一天晚上说:“这一天,总算是过完了。”为什么惠理说:“用不着跟她去啦!” 这都和这里好不好没有关系。因为这里不是家,所以想回家,就这么简单。 “好吧,”美夏说,“真舍不得。” 法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是关于由衣的。虽然现在由衣和法子同样在山麓的学校上学,但上幼儿园的那段时间她一直住在未来学校。既然是同岁,美夏会不会认识她呢? “我是跟一个叫由衣的女孩一起来的,美夏,你上幼儿园的时候有没有见过她?” 由衣每年都和妈妈一起来这里参加合宿,对这里的环境也很熟悉,也很习惯这里的作息。 “噢……”美夏望着远方说,“从前我们一起生活过。不过,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像由衣那样离开学舍,只是每年来参加合宿的孩子挺多的。” “真的啊。” “也有一些孩子上完幼儿园就不再来了。大家的关系很像远房亲戚。” “这样……” 法子也有那种离得很远的,一年也见不了一两次的表姐妹、堂姐妹。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孩子们分开后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 已经到了泉边,两人手还是一直牵着。月光摇动着泉水,发出咕咚咕咚、哗啦哗啦的声音,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 美夏突然问:“山麓的学校那么好吗?” 法子摇了摇头说:“没那么好,我朋友很少。” 在这里,法子可以实话实说,她不怕美夏知道她没有朋友。 美夏说:“我也是。” “骗人,”法子笑着说,“你肯定有很多朋友吧。” “没有。”美夏也笑了。 虽然美夏笑了,法子却看不清她笑的表情。因为逆着月光,只能看到她上扬的嘴角。 美夏又问:“那,比起山麓的学校,在家里更开心吗?” “家里?” “嗯,家。” “家”这个词的语调圆润温和,法子听到后,突然有些想家了。一想到还有三天就能回去了,法子就很开心。 “嗯!” 法子冲美夏点了点头。虽然自己妈妈不像由衣或亚美的妈妈那样出色,但毕竟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当然,她也想爸爸,想爷爷和奶奶。 美夏感叹:“真好啊。” 法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问题。沙也说过,对美夏她们来讲,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很正常,把自己的常识强加在她们身上,觉得她们可怜,反而失礼。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美夏说,“其实,我很想跟妈妈一起住,就像你们那样。” 她的语气就像是在宣布什么重大机密,法子一时竟无言以对。 美夏从黑暗中转过脸来,看向法子,法子不由得说了一句:“对不起。” “啊?”美夏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道歉?” “我以为美夏不会那样想,因为你们从小就离开大人在这边生活。” “这里也有大人,有老师们。” “但是……” “嗯,也是啦。”美夏用有些忧郁的声音说道,“寂寞还是寂寞的,悲伤也还是悲伤的。” 法子鼓足勇气问道:“你小的时候跟爸爸妈妈一起住过吗?” 美夏表情有些惊讶,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答道:“特别小的时候,我跟爸爸妈妈一起住过,所以特别想念他们。不止我一个人,哭着说想妈妈的孩子我也见过。我不太清楚他们为什么想妈妈,不知道他们的那种想法是从哪儿来的。” 两人正聊着,突然听见有人呼唤:“喂——” 法子仔细一瞧,发现一个光点从远方一点一点接近这边,似乎来自手电筒。 呼唤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喂——美夏,法子!” 好像是小滋的声音,那个和美夏一起来帮忙的男孩子。 手电筒的光亮越来越近,可能因为是跑着过来的,小滋喘息有些急促地问:“你们果然在这儿啊,大家正担心呢,问怎么法子还不回来。” “不会吧!大家都知道了?” “班主任是贤老师的话,应该还好。” 小滋和美夏一问一答地说着。小滋用手电照了照法子的方向,说:“还是快点回去吧。” 美夏说:“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法子惊讶地看了看美夏。两支手电筒的光柱交织在一起,照亮了山泉的四周。几根树枝在水面上自由生长,枝头开着白色的小花,美得令人心醉。 “美夏。” “小滋,你先带法子回去吧。” “但是……” “你们走吧。” 美夏放开了法子的手,在泉边蹲了下来。她把手电筒放到一边,双手搭在膝上,眺望着水面。平静的水面上偶尔荡开一缕波纹,黄色的灯光中小虫飞舞,水面上倒映着片片树叶。 “法子,”美夏的微笑里藏着一些寂寞,“谢谢你陪我一起来。但是,你还是先跟小滋回去吧。” “……好吧。” 其实,法子希望能和美夏一起回去,因为她跟小滋还不熟。但看了美夏的眼睛,她没说出口。 小滋叹了口气,不再劝说了,对法子说:“我们走吧。” 看见小滋从旁边伸过来的手,法子心中一惊。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小滋时,小滋只是说:“走散就危险了。夜里来山泉的时候一定要牵着手,这是我和美夏的约定。” “……知道了。” 看来,美夏确实在这里迷过路。她战战兢兢地拉起了小滋的手,小滋的手跟美夏的手不一样,美夏的手暖暖的,小滋的手冷冷的。 法子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脚踩在地上却似乎没有感觉。她是第一次跟男孩子手拉手,还是比她大的男孩子。她怕小滋察觉到自己的紧张,手握得比较松,可一踏进森林,小滋立刻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法子心跳加速,小滋语气有些粗暴地对她说:“手拉好了,这里危险。”离开山泉的时候,小滋朝美夏那边望了望。美夏脚边放着的手电筒一直亮着,纹丝不动。 法子和小滋出发后,法子觉得自己头发上的香皂味好像变得更鲜明了。 “美夏每次都这样。” “什么呀?” “她经常夜里来看泉水,一看起来就不回去。其实是禁止一个人去泉边的,但她不管。” 法子心痛了起来。难道美夏经常这样,一动不动,一直、一直望着黑夜里的泉水吗? 小滋的手出汗了,是男孩子的汗。他的汗和班上其他男生的汗是不一样的,但法子说不清具体是哪里不一样。 “去年就因为这个,美夏被送去自习了,可她还是不改,还把你也带过来。要是被发现就麻烦了。” “自习……” 如果没听错的话,小滋说的确实是“自习”。 小滋轻轻叹了口气,解释说:“就是一个人反省。” 法子的脑海中浮现出幸子老师的样子——幸子老师站在房间入口处,望着贤老师开心地跟阿信和其他孩子做游戏,眼神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自习就是独自反省,但听小滋的语气,自习又仿佛是一种惩罚。幸子老师为什么要去自习室呢? “那个,小滋。” “嗯?” “我们还是回去吧。” 听法子这么说,小滋的表情有些茫然。 法子心想,小滋是喜欢美夏的吧? 即使只有法子和他两个人,小滋的话里也半句不离美夏。他应该是担心美夏吧。法子想着想着,肚子又疼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生理痛还是什么别的痛。 合宿这段时间,未来学校里比较有人气的是由衣和亚美说过的小隆,还有在紫组帮忙的、被大家叫作“小裕哥哥”的男生。他们都留着运动头,性格活泼开朗。 但法子从一开始就觉得,戴着眼镜、性格沉稳的小滋最帅气。这几天,她总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小滋的身影,就像寻找美夏的身影时那样。 跟小滋单独相处,让美夏感到紧张。但是…… 法子说:“把美夏一个人留在那儿,我有点不放心。” 在泉边一动不动的美夏;说自己寂寞,但不知道为什么寂寞的美夏;希望法子不要回山麓去的美夏……美夏需要的也许不一定是法子,就像由衣邀请同学来合宿时那样,不管法子还是惠理,只要有人能一起来就行。但是,一想到那个总是像小大人一样沉着冷静的美夏不经意间露出的神情和语气,法子就放心不下。 “啊,但是……” “要回去就三个人一起回去。” 法子甩开小滋的手,沿着小路跑回了黑暗之中。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股勇气从何而来。 手电筒的光微弱地落在山泉边的地面上。 法子喊道:“美夏!” 美夏果然还是一动不动地待在泉水边。听到声音,她转过脸来,寻找着法子的身影。 “美夏!” “法子……”美夏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法子,“你怎么回来了?” 法子回答:“我想跟你一起回去。” 与其说法子是担心美夏,不如说是想跟美夏多待一会儿。 “……一起回去吧?” 树叶落在水面上,水面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美夏看着法子,眼睛都忘了眨。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法子还是向美夏伸出了手。 “走吧。” “法子,我……”美夏欲言又止,眼神十分凝重。 “嗯。”法子看着美夏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我能把你当成朋友吗,住在山麓的朋友?” 法子不知道为什么美夏突然问她这个问题,但她知道美夏说的是真心话,就像刚才她说自己很寂寞时一样。此时的美夏,不再是那个在学舍长大的稳重懂事的孩子,她只是一个和自己同岁的普通女孩。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法子使劲点了点头说道,语气中没有一丝犹豫,“我是美夏的朋友。” 美夏缓缓地把手伸向了法子,紧张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下来。 法子听到她轻轻地说:“嗯,谢谢。” 美夏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微笑。 背后又传来一声呼唤,小滋追上了两人。 然后,三个人手拉手往山下走去,法子走在中间。回去的路上谁都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小虫的声音。法子觉得有点尴尬,先开了口。 “小滋。” “嗯?” “未来学校的合宿宣传片里是不是有你?” 小滋看了看法子,躲在眼镜片后面的眼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一丝害羞。法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从看宣传片的时候就开始注意到小滋。 “那个宣传片是邀我到这儿来的同学的妈妈放给我看的,就是黄绿组的千春老师。” 法子不想让小滋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兴趣,也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紧张。为了掩饰,她的语速快了起来。 “放到很多人在做问答的地方,有一个孩子流泪了,我感觉那个孩子跟你有点像……” 美夏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小滋,原来你被拍到了啊。那个给合宿的孩子看的视频。” 看到美夏恢复了平时的开朗,法子松了一口气。 小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拍拍合宿的孩子就行了啊,没想到把我也拍上了。其他人也跟我说过,真难为情。” 法子说:“不会啊,你那么认真地讨论关于战争的话题,我特别佩服。身为一个男孩,你竟能为他人流泪,我觉得很感动。” “挺丢人的。” 美夏对小滋说:“一点也不丢人。” 然后,美夏转过脸直视着法子,问道:“对吧?”。 法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嗯!很帅气”,但一说完就脸红了。 虫声四起,法子发现小滋看着自己,害羞得把头低了下去。小滋对低下头的法子说了声“谢谢”。 她右手牵着小滋的手,左手牵着美夏的手。 小滋又说:“谢谢你。我可太高兴了!” “可太高兴了”不是未来学校那些彬彬有礼的大哥哥会说的话,小滋一瞬间变得更像法子以前认识的普通男孩子。 路的前方敞亮了起来,森林的出口快到了。那时,法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喜欢美夏和小滋。 回到学舍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开始准备睡觉了。 澡也洗了,日记也写了,孩子们已经陆续换上了睡衣。“啊,法子!” 亚美和沙也看到法子,赶紧过来打了招呼,有些担心地注视着她。 “吓了我一跳,听说你突然不舒服。” “嗯,不过现在好了。” “好吧,那你今天在哪边睡?” 三人正说着话,突然有大人喊道:“法子,你能过来一下吗?” 法子回头一看,原来是由衣的妈妈,千春老师正朝这边招手。法子一走过去,她就搂住了法子的肩,把法子带到了房间外面的走廊上。 她悄声对法子说:“听说你来月经了,祝贺啊。” 法子没有说话,只是略微有些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这是把法子一个人丢下的由衣的妈妈,她笑眯眯地继续说道:“回去后要跟妈妈说啊,真的祝贺你。” 法子小声道了声:“谢谢您。” 由衣的妈妈似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法子的后背,然后微笑着离开了。 法子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法子感到似乎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地抬起头一看——竟然是由衣! 法子一惊,由衣也吓了一跳,慌忙摆出个笑脸冲法子招了招手,转身朝一起睡觉的小伙伴那边走了回去。 虽然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法子看到了——由衣看向自己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里也没有平日的光彩。不止如此,由衣的妈妈直到走时都没有注意到由衣。 法子的心脏不舒服地跳动着。 由衣刚才盯着的不是法子,而是…… “你知道吗,今天的会,幸子老师也没来。” “啊?” 法子刷牙、洗脸、换好睡衣,刚躺下,沙也就告诉她今天睡前的会依然是贤老师一个人主持的,幸子老师还是没回来。 法子想到了刚才洗澡时路过的那个自习室。幸子老师是不是还在里面待着呢? “我关灯了哦。”看到孩子们都躺进了被窝,老师把灯关了。 法子睡在亚美和沙也中间。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孩独自待在一间陌生的自习室里。那个女孩可能是美夏或由衣,也可能是她自己。但醒来时,她已经不记清了。 ◇◆◇ 今天是合宿的第六天,也是举办送别的会的日子。 孩子们都在为傍晚的会忙里忙外。法子的小组最终决定以手抄报的形式汇报孩子们在未来学校的体验,例如进行问答时都做了什么,有哪些开心事之类的。 贤老师给孩子们准备了一张大大的图画纸,孩子们各抒己见,积极地在纸上写了起来。这时,亚美的妈妈,也就是橙色班的麻美老师突然走了过来。应该是代替幸子老师来帮忙的。她一边看着法子她们写字一边说:“绿组办手抄报啊,真不错!” 看到麻美老师一边看一边往自己这边走,法子紧张了起来。她每天晚上都跟麻美老师的女儿亚美一起睡,想起昨天由衣的妈妈来祝贺她来了月经,不知道亚美的妈妈是不是也要来祝贺自己。法子心里痒痒的,害羞里掺杂着些许喜悦。 但是,麻美老师从法子的身边路过的时候,并没有跟她打招呼,也没有特别关照她。看来,她现在并不是“亚美的妈妈”,而是“麻美老师”。 麻美老师看着手抄报的一角说:“哎呀,这里写着‘要时刻保持端庄优雅’,是谁写的?” 上面写的是吃饭时发生的一件小事。那个虽然不负责配餐,却主动帮孩子们切桃、盛刨冰的六年级女生小百合立刻把手举了起来,说道:“是我。” 手抄报上画着一个正在盛饭的女孩,旁边站着位老师,旁边是一个气泡对话框,里面写着:“要想以后当一个好妈妈,就要时刻保持端庄优雅。” 麻美老师明显皱起了眉头,有些困扰地歪着头问道:“真的……有人对你这样说吗?” 小百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回答:“吃饭的时候,女孩子应该站起来主动照顾大家吃饭,这样以后才能当一个好妈妈。” “时刻保持端庄优雅?幸子老师说的?” 麻美老师语气严肃,小百合有些疑惑地轻轻点了点头。是小百合记错了吗? 麻美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觉得那不太对,‘当一个好妈妈’和‘时刻保持端庄优雅’不能画等号。” 麻美老师说得很快,似乎有些生气。 小百合慌忙摇了摇头说:“幸子老师说的也许不是‘要时刻保持端庄优雅’,也许是我听错了。” 麻美老师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就算她不是那样说的,也让你们那样想了,这不是一样吗?而且,她用‘妈妈’这个词来表示女性的社会角色,我觉得也不对。”小百合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有些手足无措。 看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幕,法子也很惊讶。在旁边帮其他孩子画手抄报的贤老师这时也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贤老师,过来一下。”麻美老师拉着贤老师走到了角落里。 法子听到麻美老师说“山下老师她……”,知道山下正是幸子老师的姓氏,便竖起了耳朵。她昨天刚在另一个建筑里听到别人说“山下老师”在“自习室”里。 麻美老师一脸严肃地说着些什么,贤老师听到了,一边应和一边点头。麻美老师教英语,是亚美的妈妈,年轻又漂亮。 法子听到麻美老师说:“教育意义在哪里?” “这简直是洗脑。”当时的法子还不明白“洗脑”是什么意思。贤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严肃地、静静地听着。可能是觉得不该看两位老师说话,孩子们纷纷扭头看向别处。只有小百合似乎觉得有些难堪,用橡皮把自己写的内容擦了个一干二净,却不知道应该再写点什么,手抄报上只剩着一个空空的对话框。 麻美老师回来对大家说道:“请大家听我说句话,特别是女生。”她说话的语气让法子联想到了学校里男生和女生分开上健康教育课时的情景。一瞬间,法子以为老师要讲关于月经的事。她刚来月经,对这个话题比较敏感。 麻美老师静静地注视着女孩们的脸。法子仔细看着麻美老师的脸,心中感叹她真是个美人。她长着高高的鼻梁和大大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自信。 “你们是未来。”麻美老师的声音洪亮,就像在唱歌一样,“女孩可以活出怎样的人生,应该由你们自己决定。幸子老师想说的是,希望大家像淑女那样表现得端庄优雅,但‘像淑女一样端庄优雅’并不是指隐藏自己的观点或屈从于男性。如果有人那样想就错了。” 贤老师不在附近,可能是去帮男生们画手抄报了。 麻美老师又补充道:“请大家牢记刚才的话。我不希望大家被错误的想法误导。” 法子并没有完全理解麻美老师说的话,但她大概明白了老师想传达的信息。其他孩子应该也差不多。因为刚才的麻美老师比任何时候都严肃。 即便是对待像自己这样的小孩,麻美老师的态度也很郑重。孩子们能理解她的想法,也正是因为这个。麻美老师认为这个想法很重要,才想要告诉孩子们,而孩子们则因为没能完全理解老师的意思而感到心有不甘。 “好了,我们继续做手抄报吧。” 麻美老师亲切地笑了笑,孩子们继续做起了手抄报。麻美老师走到小百合身边,微笑着说:“刚才真对不起,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男生们写的是关于刨冰的事,法子中途去看了看。她去看的时候,小滋碰巧也在。看到小滋的身影,法子有些心跳加速。她想起了昨夜跟小滋手牵手时的感觉,慌忙低下了头。可小滋还是注意到了她。 小滋喊了她一声:“法子!” 法子从早晨就没见到美夏。难道她今天不来给绿组帮忙了吗? 法子问小滋:“美夏呢?” 小滋听到问题后,过了一会儿才微微地笑了笑说:“她今天不来帮忙了。傍晚可能会来吧,参加大家的送别会。” 法子没多想,有些轻率地问:“她不会在自习室吧?” 小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问法子:“你为什么这样想?” 法子答道:“我只是在想,是不是昨天她带我去看山泉的事暴露了。” 身边虽然没有老师,可法子说得还是很小声。小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不是的。” 法子不知道小滋说的是不是真的,追问道:“自习室是自己主动进去吗?我听说是反省的时候才进去。”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好奇自习室的事,只是想跟小滋说说话。在来合宿的孩子里,知道自习室的只有法子,她觉得很得意。 小滋没有立刻回答,看起来有些为难,只是竖起食指靠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地对法子说:“待会儿我告诉你。”看到这个动作,法子浑身像过了电一样打了个激灵。动作这么帅的男孩,她只在漫画和电视里看到过。 小滋转身离开,法子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脚仿佛失去了知觉。她望着小滋的背影,还有他的手——昨天她牵过的手。她想,要是能再触碰一次该多好。 法子回去继续画手抄报,但发现原本写着“要时刻保持端庄优雅”的对话框里,改成了“桃子看起来真好吃”。画上画的碗也被改成了桃子。 “法子!” 吃完饭,擦完桌子和配餐台,法子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原来是小滋来了。看到小滋,法子条件反射似的心跳加速。 小滋对法子说:“关于刚才那件事……” 法子没想到小滋说“待会儿我告诉你”是当真的。她抬起头,看着小滋,小滋跟她一起擦起了配餐台。 “大家可以主动申请去自习室,但也有人是被别人劝说才去的。这种情况下,就不能随便离开。” 法子问:“大家在自习室里干什么呢?看书学习?” 小滋摇了摇头:“什么都不干。”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法子,法子对自习室的兴趣令小滋感到意外。因为对这里的孩子来说,自习室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在自习室里除了思考什么都不干。如果看书学习的话,不就没办法思考了吗?在自习室里的时间就是用来思考的。” “你进去过吗?” “没进去过。自习室主要是大人们用,没有特殊情况小孩一般不会进去。不过,真心想进的话,也能进去。” 法子若有所思地盯着小滋。小滋问:“怎么了?” “待在里面什么都不做,感觉很无聊啊。”法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小滋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嗯,是很无聊,所以大家想尽量远离自习室。大家每天都会拼命思考,问答时也一样。毕竟,比起每天去自习室里竭尽全力地思考,每天一点点地思考世界上的事、祈祷世界和平比较好。” “世界……”法子下意识地重复小滋说的这个词,这个词对她来说实在太宏大了,而小滋似乎总是很轻易地谈论着这些大词。 “世界,世界和未来。” 小滋笑了笑,又对法子说:“美夏傍晚会来的。你走后她肯定很寂寞,走之前好好陪陪她吧。” 小滋接过法子手中正在擦拭配餐台的抹布,离开了。法子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正在这时,法子惊讶地发现不远处有三个女生正看着这边。那姿态令法子联想到了山麓的学校里的小团体,就像惠理她们。来这儿以后,法子很久没想起过她们了。那三个女生眼神中充满了厌恶,不怀好意地看着法子。 她们是去别的小组帮忙的学舍的孩子,应该也是四年级。法子记得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应该是叫久乃。久乃跟美夏关系不错,所以法子记得。 法子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向别处,准备逃离。这是她在山麓的学校里学会的“处事之术”:遇到霸道的女生,法子就装作看不见。 但这次已经来不及了。她们突然大声说:“小滋可是喜欢美夏的。” 法子吓得一动不动,不敢抬头。三个女生渐渐走了过来,但没有跟法子搭话。 她们一边讨论,一边慢慢从法子身边走过:“他们从很早以前就这样。” “对,小滋和美夏早就心意相通了。”显然,她们是故意说给法子听的。 法子的腿变得像木棍一样僵硬,她努力暗示自己那三个人针对的不是自己。但她知道,那是自欺欺人。在山麓的学校也经常有类似的事发生。 在班上,惠理她们那个小团体直接对法子表示不满时,法子当然觉得委屈。但是,有时她们会假装看不见法子,然后在她面前故意说给她听。法子觉得这种做法更卑鄙,就好像在说:“我们知道一些小秘密,但绝不会告诉你。”那些人总是把她当作小丑取笑。 那个叫久乃的女生笑着说:“哎呀,别在她面前说啊,怪可怜的。” 法子依然保持沉默,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她们说的‘她’又不是我,不用理她们。” 那三个人小声说笑着走远了。法子知道她们一直在看着这边,但无论如何也不想抬头看她们。她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耻,脸红得发烫,同时,也特别失望。她失望,不是因为知道了小滋和美夏心意相通——她早就察觉到了,也不是因为那几个女生讽刺她,而是因为这件事使她发现未来学校跟山麓的学校没什么区别。 问答的时候,贤老师那么认真地带领大家讨论关于排挤同伴的问题,她们居然能无动于衷,完全不会把老师的话和自己的实际行动联系到一起。在这个可以认真讨论“世界”“未来”“战争”“同伴”等话题的地方,难道不应该言行一致吗? 啊,还有,美夏会不会也像那几个人一样认为我喜欢小滋呢?会不会是她让久乃她们来找我麻烦的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久乃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可法子还是低着头默默地站在原地。 ◇◆◇ 送别的会就要开始的时候,美夏回来了。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明朗,不知不觉就和周围的孩子打成了一片,就仿佛从未离开过。法子依然在担心美夏带自己去看山泉的事暴露,心神不宁。 美夏对法子说:“马上就要分别了,真不舍啊。” 法子忍住不去看小滋的身影。跟美夏说话时,她有点紧张,担心久乃和美夏说过话。一想到久乃可能会告诉美夏自己也喜欢小滋,她就觉得难受。她想跟美夏辩解:“我从未有过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是,美夏的态度倒没有什么变化。 太阳落山的时候,送别的会开始了。离别近在眼前,空气都变得柔软了。 校长讲话、各小组的节目结束后,学校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名单,上面写着来参加此次活动的孩子的名字和住址。名单上并没有分组记名,而是按照孩子们的住址来分的。上面各个都道府县的名字都有,看来孩子们真是来自四面八方。 法子在写着“川崎支部”的地方发现了沙也的名字——“光本沙也”。法子第一次知道沙也的名字汉字是这么写的。“光本”这个姓是读作“Mitsumoto”吗?她不太确定。 “我会给你写信的。” 听到法子这么说,在一边翻看名册的沙也回答:“嗯,我也会。” 收到名册后,合宿的孩子都很兴奋。他们手里拿着名册,四处走动着找朋友在空白处互相签名留言,那场面就像签名大会。这其中,最受欢迎的还是学舍的孩子。 “小隆哥哥,给我也写个临别赠言吧!”有人喊。 每个学舍的孩子身边都围了一圈来合宿的孩子,有的人前面甚至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简直是偶像见面会的现场。他们有些无奈,但又不厌其烦地写着临别赠言。 法子小组的贤老师也很受欢迎,很多六年级的女生都排队找他签名留言。法子也想找小滋和美夏写留言,但怕被久乃她们看到,最终没有去。虽然说,现在大家全都沉浸在激动的氛围中,法子还是非常在意久乃她们。 小滋和美夏前面也排起了长队,由衣和几个紫组的朋友也在队伍中等着小滋签名。看到她们的样子,法子心情复杂,就好像被谁掐住了脖子。 法子心想,她们不是觉得小隆帅吗,可从没提过小滋啊。由衣身边的女孩一边用手指着正在给别人签名的小滋,一边跟由衣说笑,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法子转过脸不看她们,可内心又有些在意。她完全不介意小滋跟美夏的关系,但不希望由衣她们跟小滋走得太近。一想到由衣她们跟小滋谈笑的样子,她就心生不快。 除了名册,未来学校还给孩子们每人发了一瓶水当礼物。听说这是在那个去山泉的路上看到过的蓝色屋顶工厂里灌装的。瓶身的标签上印着“未来学校”几个字,还有不知道谁画的水彩画。法子听别的小组的孩子说过,“画得最好的画会被印在瓶身上。”标签上还印着几个对话框,上面写着“我的”“是我们的水哦”,一看就是孩子的笔迹。 法子负责配餐,差不多应该准备晚饭了。她拿着名册悄悄离开了大家。到食堂的时候,里面人还很少。法子想先去一趟洗手间,离食堂最近的洗手间在走廊尽头,法子望着那边,愣住了。 是幸子老师。 幸子老师是来参加送别会的吗?法子想起自习室的事和幸子老师离开时伤心的表情,觉得自己应该跟幸子老师打个招呼。可幸子老师此时并不是一个人,法子便没有过去。 “幸子。” 另外一个人是贤老师。 “幸子,听我说。” 贤老师向幸子老师伸出了手。可幸子老师却用力甩开了贤老师的手,还对他怒目而视,就像小孩子发脾气那样。贤老师轻轻叹了口气,用力地将幸子老师的手拉向自己。从远处看,贤老师似乎把幸子老师拉入了怀中。在惯性的作用下,幸子老师的头不小心在墙上磕了一下,瞪大了双眼。就这样,两人消失在了附近的一间屋子里。 法子的心激烈地跳动着,眼前的一切简直像是电视剧里才会发生的一幕。她拼命地思考着那意味着什么。 贤老师很年轻,就像一个大哥哥;幸子老师比贤老师大很多,气质像一位妈妈。法子怀疑他们俩是电视剧里的那种关系,又觉得这种想法有点失礼。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法子想尽快离开。但她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走到一半又走了回去。可那时,两位老师早已不在了。 在那之后,两位老师的表现又变得和往常一样,法子看到的那一幕就好像做梦一样。但法子怎么也忘不了贤老师的那声如耳语一般的“幸子”——不是“幸子老师”而是“幸子”,也忘不了幸子老师那痛苦的表情和甩手的动作。 站在大家面前的老师只是普通的“老师”,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幸子老师也恢复了第一天见面时的神态,大方自信地说:“这段时间让大家担心了,我已经没事了。”但幸子老师和贤老师表现得并不亲昵,几乎一句话都不说。法子紧张地观察着两位老师,却一无所获。 洗完澡,孩子们开始收拾行李。来时被学校收上去的行李包和双肩包重新回到了孩子们手里。时隔一周再次看到熟悉的双肩包,法子特别激动。 孩子们正收拾着行李,一位老师说:“花火大会要开始啦!”大家来到广场,地面上等间距地摆着五发礼花弹。 “这是为大家送行的礼花。预备——开始!”慎太郎校长一声令下,老师们自右向左地点燃了礼花。 礼花升上了夏日的夜空,孩子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这种家里玩的礼花比外面花火大会上的礼花小得多,不一会儿就燃烧殆尽了。但在孩子们看来,能跟这里的小伙伴一起看烟花,是一件很特别的事。 放完礼花后,老师给孩子们发了手持的烟花。 “请大家点燃仙女棒。喷完的烟花插到那边的水桶里。” 广场上放着十五六个水桶,一半里面是点火用的蜡烛,另一半是水。 老师说,烟花不够的话可以去前面的台子上领。话音刚落,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点燃了手里的烟花,烟花的哧哧声和啪啪声瞬间淹没了广场。 法子也点燃了手中的烟花。她顺着烟雾和烟雾之间的缝隙走着,想找一片没有烟雾的空地。空气中都是火药的味道,再加上气温升高,呼吸有些困难。 她听到有人喊了自己的名字,是美夏。美夏手里也拿着烟花。 美夏说:“帮我点一下。” “好的。” 法子把自己的烟花叠加到美夏的烟花上,烟花重叠的部分发出哧哧的声音,粉红色的火花喷了出来。 花火大会上,女孩子们都穿着用自己染的布做的裙子。裙子的布料硬硬的,还有点短,法子穿着不太习惯。染色之前,她觉得这条裙子应该会很好看,结果却不尽人意。周围依然喧闹,有的男生同时点燃两根烟花,还把烟花冲着人喷。老师们高声喊着,叫他们不要捣乱。 “明天你们就要走了,”美夏说,“一定要再来啊。” “……嗯。”法子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她很喜欢未来学校,也舍不得美夏,但一想到明天就能回家,就兴奋不已。 美夏又说:“我等着你。” 法子很高兴美夏能那样说,同时也很心痛。她想到了久乃她们。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美夏一样欢迎自己。 法子不由自主地说:“我真羡慕你啊,美夏。” 她知道美夏跟自己不一样,被很多人喜欢,比如小滋、久乃。 美夏看着法子,微笑着问:“为什么啊?” 法子回答:“因为大家都喜欢你。” “没有的事,”美夏说,“我的朋友很少。” 美夏之前也这么说过,法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直到很久以后,法子才明白,对美夏来说其实有两个“学校”。 五年级的夏天,法子犹豫要不要再去未来学校。为了和美夏见面,她去了。六年级的夏天也是一样。她每年都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第二年还是会去,一直持续了三年。 后来,法子在电视上看到报道才知道,未来学校不是经国家认证的正规“学校”,那里的孩子必须到山麓的学校接受义务教育。看到这则报道时,法子已经成年了。 烟火的烟雾笼罩着整个广场,久久不能散去。 “美夏,你能给我写个临别赠言吗?”法子问,“写在名册的背面,像其他人那样。” 烟雾使广场变得闷热起来。美夏笑了笑。烟雾并没有遮住美夏的脸,但法子已记不清美夏当时的表情。 “好呀,待会儿我去给你写。” 后来,美夏到底有没有写,法子也不记得了。 在未来学校度过的第一个合宿,就这样结束了。虽然很开心,但这一周时间对法子来说还是太长了,回家后过了很久她的心情才转变回来。对她来说,在那个远离人世的地方度过的一个星期就像一场梦,在这个山中的学舍的生活逐渐失去了真实感。 一吃完早饭,巴士就出发了。尽管孩子们头天晚上睡得很好,上车后还是都睡着了,仿佛是积攒了一周的睡意。 孩子们处于睡梦中的时候,巴士穿过了雾霭弥漫的隧道,把法子他们从山里泉边带回了山麓脚下的现实世界。 法子怕晕车,返程时坐在前面的座位上,离由衣和亚美的妈妈很近。 可能是觉得孩子们都睡熟了,也可能是觉得孩子们不懂,大人们开始小声说起话来。法子闭着眼睛听大人们说话。 一个人说道:“○○可真让人困扰。” 法子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姓,她凭感觉认为说的应该是贤老师。 “那肯定是跟女老师们……明年没准儿换别的方法……” “没错,其实我也……” 悄悄话一直持续着,很多人的名字被提到。至于都听到了哪些内容,法子也记不清了。 到家的那天晚上,法子整理行李时妈妈问她:“怎么只有这条内裤装在塑料袋里呢?是不是没晾干就装进去了?估计发霉了,不能穿了。” 法子突然想起来那是自己来月经时穿的那条内裤。自己手洗了后装进去,忘了拿出来。当时因为不好意思,没有扔进洗衣筐一起洗。 法子有些含糊地说:“因为我来月经了……” 法子的妈妈把眼睛瞪得圆圆的,问道:“真的?” 法子本打算一到家就告诉妈妈,可到家时光顾着高兴,竟然忘了说。 “什么时候来的?” “快结束的时候。”法子有些尴尬地回答,“卫生巾和生理期用的内裤是那边的人给我的。” “现在结束了吗?” “没有。” 法子的生理期还没有结束。美夏只给了她一条内裤,现在她穿的是自己带去的普通内裤,上面垫着卫生巾。 法子妈妈的性格不像由衣或亚美的妈妈那么明朗,也不是会对女儿说“祝贺你”的类型,所以法子没多说,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没想到妈妈竟走到法子身边,长叹了一口气并抱紧了她。法子惊讶地一动不动,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抱歉。”妈妈用力地抱住了法子,“那么重要的时候我却不在身边。吓到了吗?害怕了吗?” “没关系啦,实在是没办法嘛。”法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答。 平时,妈妈是绝对不会这样安慰法子,跟法子道歉的。法子又惊诧又害羞,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会没关系啊。”妈妈松开法子,看着她的脸,表情十分认真,“没能陪在你身边,真的对不起。肚子疼吗?很多人会肚子疼,你没事吗?身体疲倦吗?有没有昏昏欲睡的感觉?” “我没事。” “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说啊。唉,妈妈一直觉得你还早着呢。” “不要紧啦。” 法子还是觉得尴尬,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但此时,她的尴尬里混入了一丝喜悦和一丝安心。跟由衣她们的妈妈不同,法子的妈妈细致地询问了法子的身体状况。法子感到些许自豪地想道:“我的妈妈不愧是护士。” “真的很抱歉,法子。”妈妈又开始道歉了。这次,法子笑着摇摇头回答:“没事。” ◇◆◇ 法子收到那封信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法子像往常一样上学、放学。 法子正要回家时,由衣跟她打了个招呼:“啊,法子,明天见!” 惠理她们站在由衣身边,时不时扫法子一眼,但不打招呼。 这个学期,法子依然不跟由衣结伴回家,也没再谈论过未来学校的事。但她还是感到在未来学校的体验缩短了她和由衣之间的距离。由衣比从前更关心法子了,特别是法子一个人的时候。这应该不是法子的错觉。 “嗯,明天见!” 法子跟由衣招了招手,一个人走上了回家的路。 暑假结束后,空气中开始带有秋天的气息,未来学校的那些日子逐渐远去。法子越来越忙,忙着准备运动会,换座位,重新决定各种委员…… 到家后,法子先看了看信箱。信件大多是寄给大人的,很少有法子的。但这天,法子在信箱中发现了一个奇妙的信封。信封上印有卡通图案,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写的。法子猛地想起了未来学校的名册,心想:“肯定是沙也!我应该主动给她写信,没想到她却抢先了。” 可当她把信封反过来确认寄信人的名字时,却大吃一惊。 未来学校 冲村滋 信竟然是小滋寄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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