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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火湖水永远不会甜 作者:茱莉亚·卡米尼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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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你伪装自己,改变自己,把自己变成另一个阿加塔。在我看来,你永远不可能像她。 二、你总是想让我和你们两个一起出门,一起散步,一起聊天,尽管我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这点很让人讨厌。 三、你费尽心思组织了我的十八岁生日派对,根本没有考虑我的意愿。 四、你好多次对我们的友谊无动于衷。我说的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友谊,而不是强行加入第三个或第四个人。 五、还有那张讨厌的海报,我把它折起来扔进了衣柜,和那些我不想每天都看到的东西放在一起。还有“勇敢”那个词,我早就跟你解释过,它不是用来形容我的。 六、因为我和安德烈在一起,不能和其他男性走得太近,所以好几个晚上你没有叫我一起去跳舞。 七、你往我家里打的电话越来越少,甚至再也没有了。晚上的电话铃声是我们的暗号,我们的秘密。而你让属于我们的秘密消失了,关于这一点我尤其怨你。 八、当我们之间的关系冷淡、疏远之后,你还总往我手机上发那些所谓殷勤、关切的短信。 九、你没有来我的高中毕业考试,当然这是因为我不让你来,其实我希望你不要听我的话,可是你没有明白。然后是你的毕业考试,你邀请了阿加塔,还在最后的致谢里说“致我的朋友们”。我不想被概括到这个令人恶心的“朋友们”里。 十、因为我一些无心的失误,你居然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就像一个角向左偏离太远,画出了一个新的不等边三角形。我讨厌三角形,我喜欢直线,它能连起两个点,永远笔直。 在伊利斯的要求之下,我列了一份清单,写下所有近些年来她对我做下的坏事。我骑着自行车,把这张纸送到伊利斯的家里,随后是几个星期的沉寂。 我现在在安德烈家,下午天色已暗。小别墅一栋紧挨着一栋,被涂上橘色或是黄色,大门自动开闭,树篱的边缘化为一片阴影。我们赤裸着躺在床上,藏在被子之下。安德烈说,你假装我们两个都消失了,没有人能找到我们,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呼吸在棉布下变得炽热,身体变得柔软,我红色的头发变成一种累赘,它们钻进嘴里,钻到腋下,落到我的眼睛上,让我看不清周遭的一切。然而我想,也许就是这张床,这个狭小而逼仄的空间,我们紧挨着的身体——耻骨、锁骨、脚趾,才能让每一个我感到愉悦,不管是那个惹人厌烦的我、诉诸暴力的我、焦虑的我、自负的我,还是那个绝望的我、粗野的我。 我近距离看着安德烈,明白自己在意他身体上的缺陷,凑近细细寻找,比如鼻翼上的痣,嘴唇上的疤痕,尖尖的耳朵。他的喉结越发突出,吞咽时十分明显。他身上的骨头有时太过突兀,未经刻意训练的肌肉线条清晰,肤色到了夏天也依旧苍白。他的手指很长,像是女孩一般,指甲常常修剪得很短。再比如他生气的时候不会提高嗓门,他的背上有一些小黑点,膝盖处的皮肤很干。我寻找这些不显眼的缺点,期待它们能够说明他的选择,解释他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 安德烈的房间有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小阳台,他的母亲将熨烫好的衬衣摆在书桌上。房间的墙很结实,是蓝色的,是一种属于九月天空的颜色。我一边窥视他的宇宙,一边喘息着紧紧贴住他的身体。我想把自己伪装起来,让自己能够融入他的世界,就像那些用来缝起深层伤口的内缝线,身体只能将它们吸收,让它们进入血液循环。 我的手机振动了,收到几条消息,但是我没看,因为在那个时刻,它们是不存在的。就像安德烈说的那样,我们消失了,别人就算大声喊我们的名字,也无法找到我们。 离开安德烈家时,我嘴唇红肿,双腿发热。我看了一眼手机,是伊利斯发来的消息,说她读了我的清单,想和我道歉,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给我带来了痛苦。她写了十个在她看来有助于重建友谊的办法,放在了我的信箱里。 我站在自行车前,站在闪烁不定的路灯下,感觉自己把安德烈和伊利斯夺了回来。尽管总有第三者不断地入侵和挑衅,想要分开我们,但我还是得到了他们,守住了他们。 我被信心与虚荣填满,跨上自行车向前骑去,双手离开车把,哼唱起一首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歌:“就这样结束吧,我要从头开始。关上灯,你会消失在我的世界。不久之后,在这片浓雾之外,在这场暴风雨之后,会是一个晴朗的漫漫长夜。它也会过去,但正是那份温柔,让我们害怕。”[出自意大利歌手吉安娜·纳尼尼(Gianna Nannini,1954-)的歌曲《你在灵魂里》(Sei nell'anima)] * * * 出于怨恨,出于报复,出于伤害,出于挑战,以最优异的成绩拿到高中毕业文凭后,我选择了哲学专业。现在,我已是一头长发,眉毛被夏日的阳光晒成了金色,腰更加纤细,胸部更加不明显。我内心有个声音引导着我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让我必须向别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们都在讨论培训课程、医学、外科、办公室,而我要说的是马丁·海德格尔。 学习语言、文学、政治学再简单不过,而我需要用鞭子逼自己不断超越,从海里钓起鱼刺最多的鱼,然后张口把它吞下。在疯狂咀嚼过后,我的嘴里现在满是鲜血的铁锈味,还有一些难以下咽的残渣,我不知道是该把它们吐在草丛里,还是就着一升的橙汁一口咽进肚里。 给马里亚诺打电话时,我对他说:我会研究马克思,这样我就会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 他笑了起来。 我的学业繁重而紧张,像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一个满满当当的立方体,一座永远不会被改造成高楼大厦的辅助建筑。我需要紧急开辟一些新的空间,让我的努力得见成效。为此,我给自己立下新的学习习惯、周期、节奏和计划。 我通常在自己的房间里学习。这里没有什么变化,却一年比一年沉闷、无趣。仿佛有两个出门度假的孩子把篮球丢在了房间一角,印着水母和海星的床单都被揉成一团,扔在了床上。 我在衣柜前的墙上贴了课程表,很多书目的清单,需要学习的,有待深入研究的,需要复印的,已经印好的,找得到的,没找到的,已经让我厌倦的,页数太多无法复印、只能去图书馆查阅的,晦涩难读的,让我狠狠咒骂的,缺页的,还有那些缺失的页码的清单。 为了学习、记忆、理解,我只能不停地写,别无他法。所以大大小小的本子上都写满了笔记、问号、省略号、只有一半的句子、拼写错误的名人姓氏、连接日期和事件的箭头、加了引号的标题,还有匆匆抄下又被蹭得字迹模糊的引文。为了把这些概念联系起来,我必须集中精力,保持周围清静,挤压、榨取所有脑细胞。 我把自己拆成两半,一半在火车上,一半在站台上。下雨了,雨水汇成湍急的河流。站台上的我缩在滴水的雨棚下,努力躲避这场大雨,同时火车上的我正从这幅画面中穿过。火车没有停下,它不打算在这一站停靠了。站台上的我还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回家;而火车上的我正看着站台上的我,被车窗上肆意流淌的雨水分散了注意力。天空落下两道闪电,一道在车头,一道在车尾。站台上的我看着两道闪电同时落在火车上,而同一时刻,火车上的我呢?那个我已经习惯了在火车上窥看一切,她甚至无法想象,如果不透过车窗,那些接连出现在窗外的地方,那些她从未踏足过,却已习惯了它们出现又消失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此处指的是物理学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1955)的“雷击火车实验”,其目的是论证同时的相对性,这一实验也被认为是狭义相对论的起点。] 我沉浸在思绪中,客厅里突然爆发一连串的声音。母亲和双胞胎吵闹着,父亲则像他们的伴唱,不停地嘟囔,似乎在叫唤什么。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吵架,还是因为兴奋过了头,但我想应该是前者,因为这种兴奋从未在我们这层楼出现过。 我紧张地走出房间,因为他们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因为在我看来,研究物理对于哲学家来说简直就是笑话。我选择哲学专业不是为了学习物理,但我也不想随便应付,不想依赖那些“物理小手册”,因为那是给可怜而无能的人准备的。我探出头,大喊道:我在学习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你们能不能…… 然后我愣住了。厨房的桌子上有个黑色的物件,它有光滑的屏幕,有电源和天线的接口,还有开关键。 菲斯塔女士原本想把它丢掉。母亲像是要同我解释它的存在,它如此怪异的存在。迈向普通人生活的这一步,我们谁也没有期待过。 父亲前前后后移动轮椅,一次又一次地撞向桌子,他细瘦的双腿也在碰撞中不停颤动。他躁动不安,厨房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是他生命中的萨拉班德舞曲[一种来自拉丁美洲的古老舞曲,十六世纪传入欧洲。],是他不敢奢求的划时代的巨变,是任何一个圣人都不曾赐予他的祝福。 双胞胎已经拿起遥控器仔细观察,研究它的功能。那是一台老电视,至少已经用了五年。对于别人来说它只是垃圾,对于我们来说则是神赐。 我什么也没说,一直离桌子远远的。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电视机,我在别人家、在商店的橱窗、在酒吧的墙上看到过很多次。对于那些电视机,我赞叹过,厌恶过,喜爱过,遗忘过,渴求过。 没有电视是我们的不幸,也让我们成了怪诞的存在。我们会无礼地高声道:我没有电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被排挤到各种对话的边缘。我们急切地想要知道别人在说些什么,可他们谈论的东西是我们不可能触及的。没错,我们经历过不可能的事物,因为你要么拥有一件东西,要么没有;这件东西要么可触碰、舔舐、清理、摧毁,要么不可以。我就是这样一无所有地直面这个世界。 电视对于我们家来说是多余的、不合理的,它破坏了母亲定下的规则,但她对此没有多说什么,这让我十分困惑。我像一个烫了鬈发、穿着蕾丝花边裙的洋娃娃,静静坐在桌边。与此同时,母亲与双胞胎在客厅忙碌,父亲的轮椅咚咚地撞在木头桌腿上。厨房就像一个黑洞,把我们吸入其中,它的引力场让我们无路可逃。 母亲和双胞胎边干活边不停咒骂,移动家具,找连接天线的电缆接口,重新归置物品,搭起一个小小的神龛,把电视机靠墙摆在客厅里的两个水果箱上。母亲通常用它们盛放土豆和洋葱,而现在,她迅速用铁丝把它们绑在一起,甚至开始考虑把它们装饰一下,在上面涂满胶水和小花。 双胞胎坐在沙发上,瞪大了兴奋的双眼。父亲终于离开了桌子,用轮椅在地上画出一个半圆,移向另一边。母亲坐在沙发扶手上,沙发很小,根本容纳不下我们所有人。我们没有理由同时来这里,因为那面墙上原本并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们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可聊的。 电视打开了,我们安静下来,降低了对彼此的防备。我依然坐在厨房的桌子旁,通过开着的门看他们晃来晃去的后颈和向前伸长的脖子。我听见他们的评论,听见他们的争吵,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分歧,而这种分歧出于某种可悲的命运,最终倒映在小小的电视屏幕上。 在短短的时间里,他们就开始讨论别人讨论的内容;讨论这样的争论到底有没有用处;讨论他们才看了半个小时电视,居然就争论起来;讨论电视存在与不存在的意义;讨论观看国家电视台的时候不能保持安静,真没有教养。 我站起身,没人注意我。我很饿,但谁知道几点才能吃晚饭。我回到房间,看着眼前画着火车的那张纸。我看着第一道闪电落下的A点,看着第二道闪电落下的B点,看着代表火车运动方向的箭头,还有代表火车上和站台上的我的M点。我确定,火车上的那个我要完蛋了,因为如果一辆运行中的火车同时被两道闪电击中,就注定无法到达终点。 * * * 六月的一个午后,我带着需要学习的书本一路来到湖边——解释学循环、蒙田的怀疑论、对伽利略的审判——我同时准备三四场考试:免修考试、预考试、要完成的小论文。从湖面吹来的风没有味道,我把脚伸进浅滩上的水里。 高中假期一去不复返,还有那些飞溅的水花、漫长的午后和慵懒的正午时光。我被困在如闪电般短暂的大学假期里,时间根本不够用。夏天也匆匆而逝,黄昏时分湖泊如同一只斑斓的老虎:落日的余晖被分割成黄黑相间的条纹,而另一边,黑夜已然来临。每次带着书来到湖边,坐在靠近老城的沙滩上,我都会从岸边抬头望向天空,看着照在房子上的阳光一点一点消失,即便没有云,湖面上升腾的雾气也会逐渐浓稠,掩盖眼前的一切。 我转身走向之前铺在地上的毛巾,却看见一个女孩就站在离我几米开外的地方,她牵着一只小型犬,正在一旁看着我。遛狗绳是蓝色的,女孩的衣服是黄色的。她笑容灿烂地向我走来,自我介绍道:我叫埃莱娜。我之前就在镇上远远看见过她,在我看来她总是很有分寸、举止得体,还有不少朋友。没有人介绍我们认识,不过我已经知道了一些关于她的事:她上的高中,她交往过的男朋友。我还知道有天晚上她喝多了,去了维泰博的“天鹅”舞厅,跳舞的时候,黑色连衣短裙从她丰满的身上滑落,不止一个人发誓自己看见了她左边的乳头。 我低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的心思都在学习上,没有什么交谈的欲望。对我而言,这片湖泊是我学习的同伴,而不是消遣之地。一个星期刚过半,就算在夏天,也不会有太多来游泳的人;而且现在我们几乎在山坡的拐角处,游客就更少了。 埃莱娜说她知道我是谁,她经常看到我和那个看起来像演员的朋友在一起。我解释说那是伊利斯,于是埃莱娜坐到我的毛巾上,解开了遛狗绳。小狗向湖边跑去,在石头间嗅来嗅去,而她开始侃侃而谈,告诉我许多关于自己的事:她住在哪儿,怎么会没有人介绍我们认识。她觉得现在我们终于有了交集,又列举了一些我们的相似之处。她说自己正在学习,希望成为时尚记者,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拿到好成绩。她喜欢读冒险类的书,喜欢旅游。她从小学习古典舞,但脚有些歪,无法很好地保持平衡。 她说的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想拿起书,从之前停下的地方重新开始梳理。我咒骂自己为何要离开家,就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把电风扇放到书桌旁。 她表现出对这次偶遇的热情,而我无法理解,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看上去温和有礼、无忧无虑,好像不会为什么事情着急。她熟练地开着玩笑,我想她可真漂亮,双腿是健康的小麦色,却没有太过细长,胸部丰满,腰肢纤细。不过近看之下,我发现她的头发是染过的。她告诉我她的母亲开了家理发店,还邀请我去店里找她们,店面就在圣方济各教堂前面。我说我的头发是母亲剪的,但她并不专业,只是出于需要。 于是埃莱娜表示我照样可以过去,作为礼物,她可以给我涂半永久的指甲油——黑色、银色、灰色,我看上去很适合灰色。然后我们可以在晚餐前一起去喝点开胃酒。 我回答说不知道,再说吧,我对指甲油或是起泡酒并不是很感兴趣。 我们还是交换了电话号码,埃莱娜也不再打扰我学习了。她站起身,用手拍了拍波点连衣裙,唤回那只叫“金”的小狗。就是金汤力的“金”,她笑着解释。我看她扭着屁股走开,金被拴上了遛狗绳,他们又变成黄色和蓝色两个点。 从那天开始,埃莱娜就经常给我发消息,没有压迫感,不让人讨厌,只是一直持续不断。她说可以开自己的车来接我——一辆崭新的白车,就像市中心的出租车。她说去弗雷杰内[位于罗马市中心以西约40公里处的一个海滨小镇。]的海滩会很有意思。她说自己知道湖边有一个私人帆船俱乐部,没人去那里,湖水比别处更加干净,还有船和总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她说自己在网上看到一个菜谱,很想试试在家做番茄酱,然后用它蘸墨西哥玉米片和薯条吃。 这些年来,我一直被伊利斯冷落,因此埃莱娜的关注很快就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于是我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她的邀请。这样我就有几个小时可以放下书本,去海边,在沙滩上喝一杯玛格丽特。我假装自己会做饭,临时准备一份牛油果酱。我会和她的父亲一起看电视,他是律师,也是健身爱好者。而她的弟弟喜欢爬山,还会给羱羊和野山羊拍照。 我们一起看《蒂凡尼的早餐》和《龙凤配》,都是埃莱娜最喜欢的电影。有一天晚上,我们一同睡在她的床上。房间的墙上挂满了黑白色的时尚海报、辛迪·克劳馥[Cindy Crawford(1966-),美国知名模特,以其标志性的笑容和蓝眼睛闻名。]和纳奥米·坎贝尔[Naomi Campbell(1970-),英国知名模特,是当今世界最成功的非裔模特。]的剪报,还有纽约那些高楼大厦的图片。她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去曼哈顿生活,还有加利福尼亚、好莱坞,以及所有坐落在水边的地方。她还说,在美国,码头被称为“piers”,它们很长,不像我们这儿的码头又短又滑,根本没什么用。美国人在码头旁建起露天游乐场,那里的海滩大到可以打网球。 我们躺在帆船俱乐部的条纹躺椅上喝着橙汁,我也说起一些关于自己的事,说起那个闷热、压抑、吞噬一切人和物的要命的家,说起我的母亲和父亲,说起不在身边的哥哥,说起伊利斯用我们小时候嚼的泡泡糖“比巴卜”命名的粉色大熊,说起双胞胎和他们无可救药的宽容。 我可以用话语清晰地表达自我,表达对安德烈的爱意。总而言之,我抱怨过去,赞美当下。我第一次想要大声说出迄今为止的生活,我没有提到和克里斯蒂亚诺在夜里关灯骑车的事,但我总是围绕着这些事,说“嘿,你知道我这么做过多少次吗”,或者“就这样吧,有时候我简直是疯了,真的很疯”。就这样,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腐败的苹果,一个目光神秘的女孩。这个想法让我心烦意乱,难以捉摸。 最后,我又说我也想去遥远的地方生活,比如刚果、日本或者波利尼西亚;我也不讨厌在珠宝店的橱窗前解决早餐,我能借机停下来,欣赏那些我无法拥有的项链和耳环。 与埃莱娜在一起的时光亲密而又自然,仿佛童年时她就来到我的身边,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每一天,让曾经遥不可及的事都变成现实。她能找到无穷无尽的办法,让我们用最小的代价玩得开心。如果我必须带着书学习,她也不会抱怨。她还制定了一些属于我们的仪式,比如从海边回来的时候在车上看湖边日落。日落宣示着终结,太阳无法纵身跃入湖水中,只能在上面反射最后的光芒。 我们说:再见了太阳,再见。随后大笑起来。 伊利斯对我新结识的朋友很是不满,不停地告诫我不要相信埃莱娜。但我认为,她说这些话只是出于嫉妒和后悔,因为如今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也不再是尴尬的第三者,她担心我会和别人更要好。这种新的力量,这种能够惹她生气、使她失望的能力让我激动不已:因果流转,生活会把你做过的事、犯下的错,都归还给你。 埃莱娜没有男朋友,但她最近结束了一段长达六年的恋情。她想要告诉我关于前任阿莱西奥的每一件事,从他头发的颜色,到做完那件事后他要用床单擦几次肚子。于是我也谈起那些身体,那些分手,那些爱情上的波折。没想到谈论这些事竟如此容易,似乎只要说出口就够了。 考试周终于过去了,我也总算没有落在后面,得到了两个三十分、一个二十八分、一个二十五分[意大利大学考试成绩满分为30分。]。最后这门考试的成绩让我大哭一场,我撕掉了两个笔记本,甚至想把那四包复印资料都给大口吞下。我学习过,努力过,像猫头鹰,像貂,像在夜里四处游荡的动物,想要存活下来。 埃莱娜只参加了一场考试,她似乎很高兴,因为接下来的几个月可以无忧无虑,不必为学习烦心。她想让我庆祝一番,还让我带上安德烈和他的几个朋友。我同意了,决心在接下来至少一个月里暂时放下学习,放下我的笔记本。就这样,一个新的夏季小团体诞生了,就像一颗新的彗星,没人知道它从何而来,又会在何时消亡。 为了炫耀这段刚建立起的友谊,我也邀请了伊利斯参加派对。在我们聚会的地方,原先的日光浴躺椅和遮阳伞都已经收了起来。我们带了三瓶有些温热的白葡萄酒,旁边降下车窗的车里传来阵阵音乐。我不停地喝着,笑着,撒娇一般靠在埃莱娜身上,动作亲昵,还拉着她一起跳进湖里。安德烈也跟着跳下来,其他人紧随其后。伊利斯的头发仍是干的,她独自留在岸上,拉着脸,神情阴郁,如同一只乌鸦。 她的悲伤成了我快乐的源泉。我跳进水里,散开头发,甩了甩。我的大腿紧实,小腿纤细。因为皮肤苍白,浓密的红头发在天空的映衬下就像一道血痕。我的血管里蕴藏着这般意想不到的美,不必挣扎,不必忍受,不必抗争,我就获得了曾经渴求的一切,这足以让我欢呼雀跃。现在我确确实实有了值得炫耀的东西,也确信我是讨人喜欢的,无论谁看见我,都会很喜欢我。 我幸福地大笑,带着微微醉意跳进安德烈的怀中,在水中与他亲吻。他像一条蛇,我则是一只章鱼。音乐声不大,却异常清晰。骑轻便摩托车经过的人按响喇叭,仿佛在说,我们做得好,我们很棒,我们自由而成熟。 这便是我现在的感觉,我长大了,就像一块被布盖着的面团,吸收了空气,发酵了,因为自己的成功而膨胀起来:考试都通过了,安德烈很爱我——他当然爱我,伊利斯对“勇敢”那个词、对自己让人讨厌的那十个理由感到后悔,而埃莱娜就像一颗冲出枪膛的子弹射向未来。我觉得现在我可以做任何事,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 我兴奋地发出一声尖叫,声音仿佛来自某种受保护的湖鸟。我像鳗鱼一样游动,想象自己拥有海鸥的蹼,憋足一口气,在湖面下翻转腾挪。我曾经不得不经历辛苦和破坏,而现在呢:我也可以幸福。 我喝了一口湖水,忍不住嗤笑:湖水是甜的,竟然是甜的。这片水,这片淤泥堆积的地方,居然有樱桃、橘子酱和棉花糖的味道。湖水一直是甜的,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还不够:湖水一直是甜的。 我大喊道,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 * * 克里斯蒂亚诺,我需要你帮一个忙。我要你来接我一趟,带两个全包头盔、两桶汽油,再把摩托车的牌照挡住。 挂了电话,我的手剧烈地抖动着,如果此时手上有满满一杯咖啡,我一定会把它洒在地上。我只穿内裤,呼吸急促,低头看向双脚时,才发现它们也在不停颤抖。于是我抓起一个黑色蕾丝胸罩,在肚子上系好搭扣,然后把它转过来,调整罩杯,把胸部挤进去,又理了理肩带。我穿上搭在椅子上的黑色牛仔裤,接着是运动鞋。我想找一件运动服,眼前却出现了双重,甚至三重叠影。 已经五个小时了,我却没有任何平静下来的迹象。我坐不住,也没法靠在墙上。我已经去了十趟卫生间,把身体里本就不多的水分排了个干净。我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融化。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穿着睡衣,正在吃苹果。我熟练地削皮,小心地拿着刀,以免伤到自己。我目不转睛,一点一点地把果皮从苹果上剥下来。 电话里有人在笑,但我无法通过笑声或是嗓音认出对方是谁。那人问,安德烈做了一些事,你想知道吗? 我回答说,不想,然后挂断了电话。来电是个陌生号码,然而很快我就收到了安德烈的短信:对不起,求你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发誓,我只是过来喝杯咖啡。 我盯着我的摩托罗拉看了一遍又一遍。这部手机那么老旧、诚实、坚不可摧,但我希望它现在就爆炸,带走里面所有的信息和通讯录号码,还有这几个星期、这几个月以来的记录。 那个未知号码又打进来,我按下接听键:你男朋友正和你朋友在一起呢,我们就在你朋友家外面,他就在里头,我们用对讲门铃喊了他三遍,可他不愿出来。 我摇着头,想要摆脱这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却听见电话里再次传来笑声——笑啊,笑啊,嘲笑着我——然后电话挂断了。 我打电话给安德烈,他没有接。我又打了一次,他还是没有接。我前后打了四五通电话,他都没有接,于是我翻遍通讯录,找到了伊利斯的名字。 安德烈和你在一起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和我?没有,我在蒙特罗西,在我祖母家,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说安德烈在我的一个朋友家。 不是我。 我听见电话中隐约传来厨房里的嘈杂声:电视开着,地方电视台正在播放新闻,水槽里盘子相互碰撞。我挂掉了电话。 我感觉自己像被鱼叉扎中了喉咙,快要窒息了。就在感官和知觉快要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打开窗,外面有汽车驶过,有人牵着狗散步。目光所及的地方还有一棵树,大熊正是从那棵树上帮我锯下了一根树枝。 我又给安德烈打了一次电话,他紧张地接了起来,含糊地说着一些意味不明的事,他很后悔,他之前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一直没有接电话。他说这只是偶然,他们是有联系,但只是出于友情。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晚上一路跟着他到了那里,他只是想去聊聊天。 我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一次又一次地强调那天晚上埃莱娜家里没人,他们只是想说说话,然后事情就变了。但他想把这一切告诉我,他知道这么做很不对,而且他现在也很绝望。没错,他说的就是“绝望”。这时我才如梦初醒,瞪大眼睛看了看房间,又看了看自己,挂断了电话。 然后,我打开衣柜门,把手伸进那堆破烂和垃圾里。破衣服,不成对的袜子,直尺,角尺,破旧的笔记本,初中时的球拍,十八岁生日的海报。找到了,我抓住它,把它抽了出来。 短袖上印着代表超人的“S”字样,我使劲抖了抖,一下,两下,三下。然后我把短袖套在头上,伸出胳膊,又找来一件黑色的运动服,把拉链拉到最上面,再戴上兜帽,把头发藏起来。 我跟母亲说要出去一趟,她说我老是出门,所以今晚哪儿都别想去。而我已经走下楼梯,来到了街上。 母亲再也不知该如何通过没收某样东西来管教我,再也不能夺走我的任何东西。现在,如果我的手四处乱动,她不能把我的双手绑在背后;如果我不听她的话,她不能在吃晚餐时拿走我的盘子;如果我深夜才回家,她也不能把我脏了的短裤扔在一旁。我按她的要求做了:我待在她身边用功学习,学到快要晕过去。我想冲她大喊:以前,你能决定我能否出门,坐在家门口看着我和马里亚诺在门外的水泥空地上玩耍,把那里的针头、虫子和疾病清扫一空。可是,妈,那样的日子早就结束了。我变了,如同阳光下的草蛇,它们蜕下死皮,我也不再纯真;而她作为母亲,却好像被刻在了大理石上,未曾有丝毫变化。 克里斯蒂亚诺胳膊肘上挂着一个头盔,两桶汽油放在轻便摩托车两侧的脚踏板上。我上前拿过一个头盔,戴在头上,拉下了面罩。 他不需要问什么:五个小时已经足够镇上所有人知道他们该知道的一切了。克里斯蒂亚诺并没有反对我邪恶的念头,因为他觉得这样做再合适不过,而这也是我叫他的理由,他知道什么是对的。 克里斯蒂亚诺已经在加油站灌满了汽油桶,我拿过其中一个,坐到他的背后,把桶夹在我们之间。就这样,我们像是载着两个孩子,一个用腿夹住,一个抱在怀里,骑车出发了。 我大喊着给克里斯蒂亚诺指路,他跟着我的指引,骑得飞快,仿佛在和时间赛跑。我们听不见时钟滴答作响,但能感觉秒针在脑海中不停向前跳动。 街道上冷冷清清,晚餐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安德烈·克雷塔家的半独栋别墅外只停着几辆汽车。我从摩托车上下来,看见“AZ”开头的车牌号、收音机的天线和有些发绿的座椅,这辆车与他父亲的车完全不同。第一次,我把怒气发泄在他父亲的车上,而这次等待我的,是安德烈自己的车。这是他的私人代步工具,他亲自为它挑选了音响,还对空调赞不绝口。克里斯蒂亚诺把轻便摩托停在街角,看了看投在路灯下的阴影。我们仍然戴着头盔,每人拎一个汽油桶,心中怀着种种情绪。克里斯蒂亚诺看了看我,像是在问我是否真的决定这么做,是否要继续。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把头盔往前压了压,表示同意。于是我们跳起双人舞,上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重头戏。 我掀开黑色的引擎盖,打开汽油桶,看了看面前那些令人憎恶的大大小小的部件,然后走上前朝车轮和引擎盖泼汽油,仿佛那是敌人的腿、胳膊和脊背。克里斯蒂亚诺正准备和我做同样的动作,但我指了指旁边的几辆车,至少有五辆,排成一排。他同意了,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一辆车不过引起些喧嚣,五辆车就能带来恐惧和害怕。于是他照做了。我们把五辆车都浇满了汽油,比浸泡饼干、海绵蛋糕、洗澡绵还要彻底,挡风玻璃、雨刷、车灯、车窗,无一遗漏。 我在头盔里用力呼吸,大口吞下愤怒,所有曾被我掩藏的愤怒,在重要场合里不得已压抑的愤怒,远远看着朋友们跳舞时的愤怒,我本就拥有、想要燃起却总被禁止的愤怒。我觉得脖子很沉,发热的双手隐隐作痛。我们把汽油桶扔在车旁,克里斯蒂亚诺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火柴很长,一端是蓝色的。克里斯蒂亚诺点燃五根,把其中三根递给我。 我看着燃烧的火柴头,火柴在我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变短。我想起新年的那条短信:我想你了。我想起他说我穿裙子的模样很好看,说我们躲在被子下面,谁也找不到我们。我想起床单的味道,须后水的味道,床头柜上避孕套的味道。我想起安德烈腰间系着毛巾,更衣室的门再次打开,安德烈从里面走了出来,卡洛塔说“我在这儿呢”;而我浑身湿透,浸泡在池水、汗水和孤独中。 我把火柴一根又一根地扔到车上。汽油燃起大火,浓烟很快升起。 克里斯蒂亚诺示意我赶紧离开,随后骑上轻便摩托,用方言大喊: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了。 我在熊熊燃烧的汽车前驻足,被这一幕吸引。它破坏、吞噬、熔化着一切,把它们变成碎片和灰烬,对我而言,这就像童话一般。现在,这就是我的超能力:凝视那些东西、那些房子、那些人痛苦的模样。 * * * 我睁着眼睛,有罪之人的眼睛,沿马路拐过一个又一个弯。我路过陡峭的岩壁,它曾经是一座火山。没错,这就是我们的湖:火山喷发的产物。 太阳已经落山了,自行车上没有照明灯。路上光线不好,但我凭记忆和路边人家的灯光,没有举手示意,就直接右拐钻进了一条小路。这条路通往缪斯沿湖大道,那里有许多酒吧和娱乐场所。就是在那里,我度过了和伊利斯相识后的第一个夏天,在舞厅结识了克里斯蒂亚诺。几个月前,也是在那里,我们庆祝考试结束,那时我醉了,竟以为往后的日子只有美好。 最后,我又向右一转,路变成泥土路,附近是一家已经关门的游客中心。漆黑一片的沙滩上,一个木质结构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一座被弃用的救生瞭望塔,塔身的木头早已腐朽不堪,如果有人爬上去,它很可能倒塌。 我还注意到那辆像出租车一样的白色汽车,于是我停在路边,把自行车扔在餐厅的围栏上。餐厅已经歇业,金属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埃莱娜坐在沙滩上,月亮和一盏昏暗的路灯的光照在她的身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几个小时前,她给我发来一条长长的短信,讲述了她破碎的内心所经历的挣扎和斗争,还有一系列错漏百出的借口。她提出了见面的地点,请求我一定要最后见她一次,因为她只有当面才能解释清楚。短信的标点符号都是错的,大写字母用得莫名其妙,本该是撇号的地方用了重音符号,有几处“ch”写成了“k”。这种草率让我感受到刻骨的愤怒,她甚至都不愿再仔细读一遍自己写的东西,只是把那些伤心的道歉,那些老鼠般的叫声,一口气倾吐出来,根本没想过自己应该保留尊严,保留对文字起码的尊重。 她一看见我就立刻站了起来,我注意到她脸上的慌乱,仿佛她遇上了陌生人。我大步向她走去,运动鞋深深陷进沙子里。 埃莱娜一副悔恨的神情,瞪着无辜的眼睛,说自己没想到会犯这样的错误,但它确实落在我们身上,就像日子一天天落在世间,阳台的花盆落在地上,蝴蝶落到屋檐,桃核落进泥土——这个意外也是落在我们这个人口过剩、资源枯竭的星球上的无数错误之一。 她说这个星期简直太可怕了。她整晚整晚地哭——而我从没有哭过,哪怕是一个晚上、半个晚上,或四分之一个晚上。还有安德烈家那条街上的灾难。花园里的树着了火,第二天早晨,汽车残骸还冒着浓浓的黑烟,墙被熏黑了,玻璃也被炸碎了。整条街成了汽车的坟场,只有烧焦的布料、塑料和树脂的味道。 我点点头,像是理解了这场灾难的严重性。它一定造成了损失、慌乱和困难,但想到这些,我感到欢喜和慰藉,因为这本就不是为了宽恕、抚慰,或是传播什么善意。我喜欢这个满是火光的世界。 两则传闻如同两剂紧挨着注射的毒药,几乎同时在小镇散播开来:先是安德烈的出轨,然后是发生在克劳迪亚住宅区的火灾。那里的小别墅间距很小,而花园里依然有足够的空间种簕杜鹃和橄榄树。如今,小镇的人们不再讨论别的事,他们沉浸在推测和猜想中,在这个没有蟋蟀和青蛙的泥塘里游泳,比赛谁最先猜出真相,谁有更多有传播价值的消息。我们像一具横在地上的尸体,而他们是饿狗,渴望新鲜的肉,从肘尖开始将我们吞食。 埃莱娜不敢问这件事是不是我干的,因为她不明白我是怎么做的,和谁一起。她不知道我谜一般的脾气,不知道有时我会变成另一个自己,不知道我那不可预测但总会出现的过激反应。于是情况更糟糕了,她开始谈论我们之间的事。 她说自己很喜欢安德烈,她爱上他了。她要让别人明白这是爱情的力量,否则她的背叛就得不到理解,只会被当作恶作剧,一个莽撞的举动。但如果其中有爱情,怎么说呢,那么每一个行为都是合理而有意义的,每一个行为都是一首浪漫的诗。 他们所谓的相识已久其实才不到两个月,但这段日子已经深深刻入她的身体、她的心灵,激发出某种彼此之间的归属感。如果不去回应这种情感的呼唤,那将是可怕而痛苦的。我不确定她说的是不是情感的呼唤,于是我问: 什么的呼唤? 情感。 我接着不停地点头,用我的脑袋和下巴说,是的,没错,用我的整个身体参与到她的忏悔中。 几年前,克里斯蒂亚诺告诉过我一个关于这片湖的传说:曾经,湖中央伫立着一座名为萨巴齐亚的城市,这里繁荣昌盛,贸易发达,附近土地的农业从未经历干旱或危机,市场、街道,处处都体现着城市的富足。但是这里的人恶毒、尖酸、刻薄,完全不讲道德。于是上帝惩罚了这座城市和城里的人,让大雨落在房顶上、城墙上、庭院里、马厩中、晾晒在绳子上的衣服上、用来养猪的空地里。大雨下啊下,直到引发洪水,淹没了整个萨巴齐亚。只有一个女孩得救了,因为有一个神秘的年轻人劝她同自己一起离开。女孩祈求上帝的原谅,最终栖身在远离小镇的一座教堂里。在那里,她表示自己一定会永远正直、善良、受人敬仰。 我看向湖水,它在我眼里又变得幽暗、沉寂,不发出一丝声响,仿佛已经枯竭,陷入梦魇之中。 我没有听见埃莱娜说了些什么,她现在哭了起来。我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旧手绢,擦了擦眼睛,然后在那段我没听见的长篇大论后又加了一句:对她来说,我很好、很重要,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做那样的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说。这句话好像在说,我在这里,我在听,我明白。 她点了点头,看向我,回答说:没错。她说得如此轻易,仿佛那是一句白纸黑字的真理,仿佛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一切都有它的开始和结束。 我明白了,直到现在我才终于确定,湖中央根本不曾有过什么萨巴齐亚城,就像码头下面没有圣诞马槽,奥德斯卡奇古堡里没有幽灵,太阳下山之后也不会有巫婆在沙丘间游荡。小镇的人们生活在这些虚妄的故事里,他们创造出关于火山与沙石的神话,希望借此驱逐那些野蛮且不知羞耻的人,惩罚、洗刷他们的罪孽。然而仅仅靠故事是不够的,它们没有说出所有的真相,根本没有什么皈依,也没有什么幸存的女人、被祝福的女人,有的只是渴望复仇的女人,像我一样。 埃莱娜又谈起我们的友谊,说它鲜活地存在着,毫无疑问。她在我身上看到了一部分自己,我们已经找到了彼此,现在让我们分开,无异于用手术刀切开一道伤口。没有这份友谊,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为什么要让一个瞬间、一个愚蠢的错误,毁掉我们之间的美好和默契呢? 我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天,伊利斯和阿加塔在海报上写的一句话:友谊诞生于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什么,你也是?我以为只有我是这样”。 这时,我又往前走了几步,用整个脚掌狠狠踹在她的膝盖上。这一脚扎扎实实,和被驴或牛蹬上一下没什么两样。埃莱娜尖叫一声,弯下了腰,摸着自己的腿。她的腿一定很疼,非常疼。而就在此时,我用双手抓住她金色的头发。她的头发发根处颜色更深,而发梢被夏日的阳光晒成了浅色。我把埃莱娜当作要在港口卸货的麻袋,会污染海水的工业废料,拖着她行走在黑色的沙滩上,她的重量在沙子上划下一条沟壑,一道明显的痕迹。湖岸上留下了她的口水,她的细菌。 埃莱娜挥动四肢,想要挣脱我的束缚,而我任由她挣扎,丝毫没有在意。我感到自己像一个钢筋水泥做成的球体,没有缺口,没有缝隙,没有裂痕,没有任何被乘虚而入的可能。没有任何事情让我停手,我就这样拖着她:丰满的胸、S形的腰、穿着丁字裤正合适的臀部、鼻尖有些钝的鼻子、没法跳芭蕾舞的脚。走到湖边时,我又踢了她几脚,然后抓住她的头,按进水里。我爬到她的身上,冷静地死死按住她。 想要让她无法呼吸不太容易,因为她像刚上钩的鱼,不停地挣扎,不时抬起头喘一口气,然后又被我按下去。她又踢又抓,尖叫着,哭喊着,在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我的鞋已经湿透了,裤子也湿到了大腿以下。我继续往湖水深处走,用力压在她的身体上,好像她是一堆衣服,需要冲掉肥皂,把白色布面上的红色酱汁洗干净。 我们把装比萨的纸盒在腿上摊开,饼皮酥脆,酱汁落下来,弄脏了衣服。安德烈说:我们去跳舞吧。 我的大脑陷入疯狂,你无法想象后果。它一次又一次地发生,而那个令人害怕的、受人尊重的、凶狠的我,成了我力量的来源。我们俩并肩作战,与电话里的嘲笑、晚上去别人家喝咖啡的借口抗争;与在我削苹果的时候,夺去那份我曾经体会、相信、浇灌、呵护、培养过的喜悦的不仁抗争;与曾经让我相信自己和安德烈的故事多么重要的想法抗争,尽管最终证明那不过是年少时的无尽虚荣。 这条生命在我膝下,在我手中,就像一串葡萄、一盏灯或一本书,终将走向结束。时代的轮回、生命的轮回、季节的轮回都是如此,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对于我的这次攻击、这场谋杀,埃莱娜的反抗越来越微弱。水下冒出微小的气泡,时不时传来微弱、无力的抽搐。只要几秒钟,只要说一句你好、再见、我爱你的时间,她就会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 然而,我听见沙滩上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是一男一女,女人说一共要五十欧元,男人说我觉得五十欧元太多了。他们走在沙滩上,离我们越来越近,很快就会看见这里的情形:我跪坐在水里,她沉在水底。 于是我只能放弃,抛下我的愤怒。埃莱娜抬起头,面色发青,神色迷离,眼神如同一个被闷在袋子里快要窒息的人。她大口呼吸着湖面潮湿的空气,而我已经朝着我的自行车,往大路跑去。我没有回头,我觉得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开始尖叫,然后开车追上我,在我回家的路上把我撞倒。也许她还会报警,巡警会找到我们家,找到安东尼娅。 母亲的那个警察朋友会带着西西里口音对她说:我早就提醒过你要看着她,你的女儿差点杀了人,她会被送进监狱;不过对于一个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红头发女人,你又能指望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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