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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察方的罪人  作者:雫井脩介

“贪污犯松仓到了。”

放下电话的沙穗,向冲野传达道。

“把他带来。”

冲野向沙穗吩咐过后,从席位上站起来,看向窗外的日比谷公园,做了几个深呼吸,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表面看起来是一桩微不足道的贪污案,冲野实际要负责的是揭开出现两名死者的凶杀案的真相,让最大嫌疑人松仓开口认罪。

在五年的检察官生涯中,这是最艰巨的任务。

最上对这次的凶杀案花费了多少心血,冲野冷眼旁观也感受得到。松仓之所以能够自首根津女中学生被杀案,多亏了他强烈的侦查直觉。能把时效已过的迷案真相揭露出来,是非常重大的成果。最上以及听取最上意见全力倾注于审问松仓的森崎等警方侦查人员,锁定目标时的执着和工作态度,都让冲野深深地敬佩和感动。

现在轮到自己了。

对手是那个隐瞒犯罪事实多年的谎话连篇的男人。

不容宽恕。

很快,办公室的门打开,松仓重生和身穿蒲田署制服的警察一起走了进来。

把手铐和腰绳解开,警察在身后站定,沙穗让松仓坐到了审讯用的椅子上。

冲野坐到检察官的位子上,从正面审视着松仓。

松仓不自在地朝冲野微微低了低头。

松仓睡乱了的短发中夹杂着白发,皮肤粗糙胡楂凌乱,眼皮沉重地挂下来,眼角低垂甚至感觉有些木讷,陈旧的衬衫外面披着那件在蒲田署听审室经常看到的浅色外套。

他有些驼背,个子不高,但是下巴和肩膀瘦骨突出,看起来体格健壮。

“是松仓重生吧?”

冲野发了话,松仓驼着的背越发弯了起来,嘶哑着声音回了一声“是的”。

“我想警方调查的时候你已经听过了,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也可以申请律师。明白?”

松仓回答说明白,连点了两三次头,完全是一副顺从的态度,不过这恐怕只是针对贪污案,对于都筑夫妇被杀案,他自逮捕之后一直拒绝承认。

对于送检来的嫌疑人,检察官首先会听取本人的想法,做成辩解记录文书。这次问话,形式上需要就贪污嫌疑询问松仓本人的想法。

不过这份辩解记录书没费吹灰之力。对于贪污嫌疑,松仓供认不讳。

“其实,”松仓不好意思地说,“除了电视机、电冰箱,还有微波炉……”

“哦,”冲野举起手打住了他,“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哦,好的。”

追及余罪可以延长拘留时间,不需要现在询问。

辩解记录书完成之后,冲野提出话题。

“听说你在警察署,自首了那件时效过期的根津杀人案?”

“是的。”松仓缩起肩膀低下了头。

“当年你也被警察带去审讯了很多次吧?最后居然逃过了嘛。”

“是的,对不起。”

大概这是躲避责问最有效的办法,松仓几次低头认错。

“那个案子,也给我说来听听吧。”

“好的。那个……那件事最开始真的只是我一时糊涂……”

松仓犹豫不决着开了口,不知是不是体会到了倾吐的快感,他完全没了像在蒲田署时那样的泪意,喋喋不休地开始了陈述。

“听说那个根津神社门前以前是烟花巷,东京大学建起之后就没有了,不过总感觉残留有淫靡之气。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感觉,嘿嘿。

“公司的同事高田住在那里的宿舍。我和他关系不错,经常到那个宿舍里去。那人也有不对的地方,一起喝酒的时候,他经常炫耀说跟宿舍管理员的老板娘好上了。管理员因为事故受了伤,那活儿不好用,所以老板娘欲求不满,平时就对他眉目传情,前不久趁她丈夫不在家去楼下宠爱了她一番,嗯嗯啊啊很是享受。他说这些话给我听,现在想来也不知道真假,但是我听过之后难免会动了歪念头。那个老板娘正好跟我同岁,虽然年纪不小,在我眼里一下子变得妩媚风情起来。只是对于我这种偶尔过去玩的人来说,实在找不到接近的机会。

“她家独生女的眉眼跟老板娘很是相像,看上去很老实的样子,在宿舍前面碰到,盯着她看的话,她会害羞地藏起来,反而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感觉这个女孩儿比老板娘更有机会。当然,我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不过她又不是我的女儿,想来想去就不觉得她是个未成年人了。在当时的我看来,她已经是个相当成熟的女人了。

“我傍晚去根津神社乘凉闲逛的时候,那个女孩儿跟朋友一起,腿上放着素描本正在画画。就在玉女稻荷上面的小山丘附近。我在池塘附近看着,发现是那个孩子,一开始只是想问问她画得怎么样,借机搭个讪,谁知和她一起画画的朋友先回去了,看到只剩她一个人,我的心思就变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走到近处的时候,她还在认真地画画,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看了一眼周围没有人,神社里也没有,再加上夕阳西下天色暗淡,这些凑在一起,就起了邪念。我从后面抱住她,堵住了她的嘴,跟她说老实点一会儿就好。

“不过啊,就算是身体弱小,遇到这种事情也总是会反抗的,实在很难得手。我本想压着她的腿强攻,可是裤子脱到一半不方便动弹。在硬地面上挣扎,她身上肯定有擦伤,我膝盖也蹭破了皮。

“我坚持了一会儿,哪里谈得上舒服,只觉得膝盖疼得要死,很快就满头大汗了,然后看到神社里面有人在走动,看样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得手,只能放弃了,从她身上爬起来,提起裤子就逃走了。

“我感觉她没有认出我,果然过了三四天也没有警察找上门来。不过也不是说因此得意忘形才要闯进她的房间的,我没有那么想过。只是案发的那天,我特别烦躁,是为了什么……我想可能是工作不顺利吧。只记得当天特别焦躁。

“我敲了几回门,好像高田确实是出门去了,没人回应。当时直接回去就好了,可惜没有啊。我想起楼下那个女孩儿房间的灯是亮着的,就上了心。其他房间的灯都是关着的,只有她的房间是亮着的,我想她父母可能出门了,忽然就又起了坏心思。

“我从外面朝房间里一看,透过窗帘看到她正在看书的样子,然后又确认了一遍她父母不在家,就绕到食堂去了。通往房间的门上了锁,我敲门之后,她来给我开门。一楼的借宿人家也没有亮着灯,我想就算出些声音也不会被人发现。

“那个孩子一开始愣愣地看着我,等我问了一句‘你认识我吗?’,她脸色一下子变了。我立刻封住她的嘴让她安静点,抱起她就进了房间。

“坦白说,这确实是不应该的事,不过当时我脑子里一厢情愿地觉得这次她会接受我。冷静想想那是不可能的,可在当时我感觉我已经不是外人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挥着扳手,这可吓了我一跳。一下子敲在我肩上,我就不知怎的忽然失去理智了。可能是被背叛的感觉吧,一股怒气冲上来只想把她按倒……

“总之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当时感觉不是真的。虽然把摸过的门把手擦过了,那也只是模仿电视剧里看到的,脑子其实很不冷静的。

“我想着日本的警察那么优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抓起来,心里特别不安,不过那天在那栋宿舍楼里我没跟任何人碰过面,那说不定就可以逃过去,心里就有了点底。还有就是柏村老爷子说那天跟我一起喝酒,给我做了不在场证明,真是帮了大忙。他是我的恩人,死了之后墓前拜祭也没有断过。我也想他会不会察觉到了我是凶手,不过他性格有点怪癖,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他为什么给我做证我也搞不清楚。

“当时每天被警察叫去,感觉生不如死,不过一旦认罪了我这辈子就完了,一想到这个就熬了下来,也学着柏村老爷子跟警察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作为,可是每个月赚点小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真是害怕这样的生活被夺走。

“在时效到期之前,我都是缩着脖子小心翼翼过来的。有好几次,听到门外有人敲门,想到是不是警察拿着逮捕令来抓我,吓得心跳都停了。特别是时效到期前的一个月,一直都是胆战心惊,甚至想出远门躲一个月,可是又想警察是不是正等着我这样做,总之,思前想后的脑子都要坏了。

“后来法律变了,时效不是取消了嘛,当时得知的时候,我就想自己果然是运气好。虽然这辈子没碰到多好的事情,但是这种时候还是受到眷顾的,还是运气好吧。”

警察厅的森崎在审问中已将细节仔细地问过一遍,虽是二十三年前的罪行,却从松仓口中流利地倾吐而出,甚至连旁人都能体会到他终于将尘封至今的秘密和盘托出的快感。

然而,将他每一句话的细微之处记录下来的时候,这场无耻罪行的来龙去脉清晰地呈现了出来。这种微妙的乖离带来的不快,就像虫子爬到身上般,刺激着冲野的心。

“先休息一会儿。”

十二点三十分时午间休息,冲野让松仓返回同行室,吃些警方提供的面包之类,等着下一场审讯。

冲野带着厌烦的情绪站起身来。这样的心情没办法好好享受午餐,只能告诉自己审讯都是如此,尽量不去想它。

“去吃饭吧。”

冲野邀请沙穗去吃午饭,她脸色郁闷地小声回了一句“好的”。

“虽然让人心里憋闷,不过下午要写调查书的哦。”

虽说无法追及刑事责任,但这样的重大案件可以在法庭上作为证据揭露松仓的本性。

“没问题的。”沙穗有信心地说。

所谓调查书,并不是单纯地把审讯过程中听到的内容写成文字。虽然是检察官将嫌疑人所言的梗概在口头上整理好,由事务官打成书面文字,但由于文章是嫌疑人独白的形式,不管是检察官还是事务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需要转换成嫌疑人的视角深入细节,重新审视案件。这在精神层面上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写过凶杀案的调查书吗?”

“没有,不过没问题的。”

沙穗有些逞强的回答背后,无疑是对松仓所述真相的愤怒。愤怒的情绪超过了不快,已在语气中显露出来。

“做下那种坏事还能逃脱的人,原来真的有啊。”

在通往办公楼地下食堂的电梯中,沙穗嘟囔了一句。

她口中对世道不公的愤恨,当然也藏在冲野心里。


午饭过后再次开始审讯。冲野花了三个小时当面口授,完成了根津案的调查书,让松仓签了字。

只用不到半天的时间就将恶性凶杀案整理成调查书,冲野已经筋疲力尽,沙穗也是一样。不过,正题才刚刚开始。

喝了沙穗倒的茶稍事休息,冲野整理好心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松仓。

“我听说蒲田老夫妇被杀案你也被警察叫去问话了?”

“嗯。”松仓口述根津案时生动的表情从脸上消失,瞬间暗淡下来,“警察说了些怀疑我是凶手的话,但是那个事情真的跟我没关系。”

松仓无法让步的界限就在此处。可是,如果不打破这一点就不会有任何进展。

“这不是听你说没关系就算了的事情。”冲野冷冷地看着对方,“在案发当日,不是有人看到你去了被害人家的吗?”

“那只是巧合!”松仓猛地摇头,哭丧着脸向前探出身子哭诉,“检察官,请相信我。我跟森崎警官拼命解释他也不听呀。我只有期待检察官你了。我把根津的案子坦白了,就是想让你们明白,那个事情跟这次都筑先生的案子不一样。做了的事情就说做了,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因为在根津犯过错,我一路心惊胆战地活下来,那种折磨已经够我受的了,时效过了之后我也一直反省不能再做那么不小心的事。杀害都筑先生那样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请千万要相信我。”

松仓双手合十苦苦哀求。

他单方面的辩解,让冲野同时感到反感和迷惑。

杀害无辜少女却从法网逃之夭夭,这样的男人说出的“请相信我”,实在是太可笑了。那样的话根本不需要入耳,他本就是应该被怀疑的人。

可是另一方面,他非常逼真的哭诉的样子又从正面冲击着冲野嘲讽的心态。从坦白根津案时举手投降的态度,忽然转变成哪怕揭露自我也要保住尊严的样子,这让冲野心生困惑,不知该如何看待。

不过,这是个靠谎话活到现在的人。即使坦白了根津案,也不过是因为过了时效,在那之前他一直用谎言来保全自己。

不知道二十三年前,他是如何逃开了警察的追查,可能就像现在一样哭诉,声称自己无罪,迷惑了当时的搜查员吧。

“你觉得到现在才坦白时效过期的案子,就能让别人相信自己是个坦荡的人吗?”冲野打破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哪有这个道理。”

松仓露出错愕的眼神,嘴唇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别……别这么说。要是检察官你也这么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没有说谎。检察官的意思就是因为我在根津犯了事,所以这次作案的也是我啊,这是没道理的啊。”

“谁都没有这么说。倒是你,你的意思是根津案我承认了,这次不承认,所以你们得相信我。这才是没道理。”

“可是我……”

“不是因为你过去杀过人所以怀疑你。你跟被害人都筑先生借过钱,也就是说两人之间存在纠纷的可能性。而且案发日的案发时间段你去了都筑先生家。另外,去了都筑先生家之后,你莫名其妙地用手机打了电话还发了短信。”

“这些我都跟森崎警官说过了。”松仓脸上冒了汗,郁闷地说,“我去过他家一次,但是因为家里没人就想用手机联系一下的。那天傍晚,我在中餐店喝完酒,去了都筑先生家,但是家里没人,所以又回到车站想用手机联系,仅此而已啊。都筑先生家我一步也没有进去,门是锁着的,玄关的窗户也打不开。而且,说到我借的钱,不到五十万日元,完全还得起的,不可能冒那么大风险啊。”

“不足五十万日元,那只是留在现场的借条金额。原本应该金额更高,可是凶手把那部分借条拿走了,这个可能性也非常高吧。”

“怎么会……”松仓歪着头摇了摇,“如果要把借条拿走,不应该全部拿走吗?”

“我开始也这么想,”冲野说,“不过现在感觉不一定。当然也有可能是着急遗漏了,或者特意留下几张也是可能的。如果是狡猾的惯犯,未必不会做这样的伪装,比如说把完全没关系的人的借条抽走。”

“可怕,”松仓继续摇着头说,“太可怕了。我是想不出的。”

“别说得好像自己完全不懂一样。”冲野瞥了他一眼,“根津案,行凶后把门把手的指纹擦掉的人是谁?”

“这完全是两码事。”

“根津案里你不是把住宿学生的鞋子穿走的吗?让警察怀疑到那个学生,扰乱了调查,那不就是你的企图吗?”

“可是我从没有想过嫁祸给别人。穿上那双鞋是因为我觉得他已经不用了,之后把鞋扔掉也只是因为害怕警察怀疑到我。”

“有什么区别?你嘴上说害怕,如果真是胆小的人,一开始就不会犯罪,即使犯了罪也不会想到毁灭证据,再进一步说,普通人在被警察叫去的时候就会坦白了,你却糊涂装到底,时效过了还继续装糊涂,说到最新DNA鉴定的时候才终于认了罪。这不是老狐狸吗?再怎么把自己伪装成胆小的人,背后狡猾的狐狸尾巴也是要露出来的。”

“根津的事情我无话可说。我犯了错,知道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可是那跟这次都筑先生的案件真的没有关系,这一点请务必弄清楚。真正的凶手肯定还在,请把他找出来。”

冲野甚至动用了很少用到的人身攻击来让松仓松口。他不觉得应该从头否定一个人,只是,他感觉这次的案子也许更适合强硬一些。搜查本部的森崎,在心理上将松仓逼到无路可退,才引出了根津案的自首。在拘留的二十天里,森崎会跟冲野分开负责对松仓的审讯,冲野希望自己的审讯能取得更大的成果。

然而,对松仓穷追猛打的过程中,遇到的却是顽强的反抗。不是可怜或者逃避,而是坚决地拒绝,不留任何余地。

虽说也没期望着做贪污案的辩解记录书就能顺带解决都筑夫妇被杀案,不过还是侥幸地希望能在穷追猛打下抓到些线索。冲野铆足了干劲,却没有得到任何可以称得上线索的收获,不得不再次意识到这次工作的棘手。

“今天先到这里。”天色暗淡下来之后虽又坚持了一会儿,不过车在门外等着返送,冲野即便还一无所获也不得不结束了审讯。

自始至终不肯认罪的松仓,或许是精神上疲于应付冲野的严厉追问,回去时一脸疲色,默不作声。如果一定要找出成果,那就是松仓这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吧。可是,即便这样安慰自己,心里仍是一片空虚。

“辛苦了。”

沙穗出声问候,脸上也尽是疲色。在近处把冲野对松仓口不择言的严厉责骂全部看在眼里,疲惫也在情理之中。

“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或者,一起喝一杯?”

“那就不客气了。”

冲野从冰箱拿出啤酒,递了一罐给沙穗。

靠在沙发上,把啤酒一口气喝下一半,喉咙里发出的叹息,并不是为了啤酒的美味。

“有难度啊。”

面对冲野的喃喃自语,沙穗端坐在对面沙发上,回应道:“确实有难度。”

“本来没有打算观望。”

“嗯,已经很深入了。”

听了沙穗的话,冲野苦笑道:“确实如此。”

省略了刺拳的试探,一开始就挥以重拳,本以为可以把对手逼到角落,一阵猛攻把对方打到鼻青脸肿。

可是猛然看到对手脚下居然岿然不动,完全没有倒下的迹象。

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却已经筋疲力尽。

在审问诹访部时,沙穗曾经懊悔说“就差一点了,真是太遗憾了”,今天却没有说出这样的话。可能今天,她伪装不出这样的安慰吧。

把酒喝完,冲野让沙穗先回了家,自己走向最上的办公室,去汇报今天的审讯情况。

“辛苦了。”

长浜已经下了班,最上独自一人等着冲野。两人开了啤酒,坐到沙发上。

“今天蒲田的案子他还是拒不认罪。”

“哦。”

从冲野手中拿过资料,最上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没有失望的表情,但是也看不出无奈。

最上看都没看那份贪污案的辩解记录书,待他面色沉重地看完了根津案的调查书,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沙穗把都筑夫妇被杀案的审讯对话以笔录的形式总结出来了。看过之后,他应该能够明白冲野是以怎样严厉的方式追问松仓的。

“感觉如何?”资料读完放到一旁,最上问道。

“看来还需要些时间。”冲野这样回答。

“机会并不多哦。”

“明白。”

拘留期间的审讯基本上会以搜查本部为主。对于负责审讯的森崎,最上和青户都很信任他的能力。在接下来的二十天里,把松仓传唤到东京地检的机会可以有四五次吧。

“如果你感觉有戏,可以考虑多叫来几次。”

最上说完,观望着冲野的反应。

“我会努力利用这几次机会拿出成果来的。”

也许此刻更需要豪言壮语,可是他说不出不负责任的话。

最上盯着冲野的脸看了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再次拿起了审讯笔录。

“被他看出证据不足了?”

“看不出他在冷静观察的样子,”冲野微微地摇头,“只是一味强调自己没有犯罪,看不出妥协,也不打算妥协的样子。”

“不准备妥协不就是因为手中证据不足吗?无中生有也是一个办法。森崎警部就是靠这个让松仓认罪的。”

“您说得对。”冲野点了点头,心里却提不起兴致。对于冲野来说,现实中不存在的事情是很难激发起他的斗志的,他没有信心能够拿出和森崎一样的魄力。“不过从今天一天的感觉来说,一味强攻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想森崎会选择强攻的,那么我就改变策略,接下来问一问他的成长背景、平日不满之类的。”

在过去的审讯中,他曾经设身处地地倾听被害人学生时代的痛苦,虽然跟案情无关,但是因此得到对方信任,最终引出了自白。

在拘留的二十天中,被害人持续被孤独和不安折磨,那时如果有人能够理解自己,自然会对他萌生出信赖感,从而在心理上觉得不能跟他撒谎。

只懂得毫无章法地猛拳相向并不算本事。首先,博取对方的信任,这样可能会出现转机,冲野向最上提出了这个想法。

可是,最上听了这话眼神明显冷淡了下来,摇了摇头像是完全没有讨论的必要。

“是觉得这样轻松才打算这么做的吗?”

“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

“松仓是不好对付的。”最上瞪着眼睛看向冲野,“他不是一般地狡猾,非常精通防御本能,你必须带着这样的觉悟才可以。他不会轻易说出真话,不仅如此,他还会隐瞒对自己不利的事实,所以才能从根津案中逃脱。现在他确实坦白了根津案,流着眼泪道了歉,可是你要小心,如果看到他这个样子就觉得他也有颗正常人的心,那就上了他的当。跟他交心就能让他说真话,这个想法太天真了。他是想着通过坦白过去的案子,从现在这桩凶案里彻底逃开。这意味着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性才会有这样的态度,你好好想想吧。”

冲野并没有打算轻敌,不过作为战术,想跟松仓交心的想法却是事实。

可是最上等于在说要放弃一切幻想。

是要残酷地拷问到底吗?

好严厉的人哪。

冲野感觉这是第一次看到最上作为检察官真实的那一面。

“如果做不到,就趁早说吧。”最上逼问,“没有斗志还要继续,这是最坏的选择。还是找其他人吧。”

“不,没问题的。”冲野反射性地回答,“我知道了。我的本意是不排除使用其他方法,可能结果选择了让松仓轻松的手段吧。我会负责任地对待这个案子。我不会上他的当的,也绝不允许他逃掉。我会跟森崎配合追查到底。请继续交给我吧。”

最上盯着冲野,没有轻易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挪开视线,喝了口酒。

“当然,只要你不临阵脱逃,还是会交给你。”最上静静地说。

“谢谢。”

看着冒出冷汗的冲野,最上向他投去了眼神锐利的一瞥。

“等你身上徽章再旧些的时候再去仔细聆听对方身世吧。你的优势是什么?不就是横冲直撞吗?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不要成为那种暮气沉沉的检察官。”

“明白了。我会全力以赴。”

现在不是哭诉畏难的时候。最上交代的工作里面,对诹访部的审讯也没有拿出成绩,那个时候最上尚有余地,即使不成功也没有追究。这次的案件没有任何留情的余地。

必须拿出成果。

冲野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份责任。


送检之后的三天,警视厅的森崎警部都在蒲田署审讯松仓。

从早上八点多到晚上十点多,紧锣密鼓地严厉追问。

冲野或者打电话,或者到蒲田署抓住休息中的森崎了解审讯的状况。

到了第三天,森崎的脸上现出了深深地疲惫。

“我在这里偷偷说一句,他真的相当顽固哪。”

森崎在同为审讯负责人的冲野面前,吐露出了不能被青户和最上听到的泄气话。

“他坦白根津案时,我以为再有两天就能让他张口自首这次的案子,结果实在是不好对付。”

他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有新的证据,情况就不同了。”

“没错。”冲野表示同意,“听说本部还在各方调查,不过还没有找到关键证据。”

“明天拜托给你可以吧?”

“当然。”

森崎按照计划托付给了冲野,脸上露出一丝安心的苦笑。

“再继续下去,我也吃不消了。在你那里哪怕一天,就是帮了很大忙了。”

冲野自上次之后就空出了时间,加上受到最上的刺激,现在浑身充满了力气。

“我会连带你的部分一起加油的。”

冲野朝森崎笑了笑,心里对松仓燃烧起熊熊的怒火。


“贪污犯松仓到了。”

第二天早上,听到沙穗说松仓已被押送来,冲野脱掉西装外套,挽起衬衫的袖子,等待松仓。

“早上好。”

很快,松仓走进了办公室,先朝着冲野行了个礼,由旁边的警官解开手铐和腰绳之后,站在了审讯用的桌子前面。

可是他没有立刻坐下来,而是恍惚地看向冲野背后。

在透过窗子看向日比谷公园里盎然的新绿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像是被这一刻治愈了一般,松仓的呼吸声听起来平稳轻松。

看到他的样子,冲野的怒火瞬间被激起。这个男人从森崎的穷追猛打中解放出来,跑到这里来放松了。

居然被他如此小看。

“喂!不想坐就别坐了!”

冲野提高嗓音站了起来,把领带解下来摔在桌子上。

“啊……对不起。”

“别坐了!”

冲野制止了低下头准备坐下的松仓,绕到桌子后面,不顾站在那里因为不知所措而惊慌的松仓,把桌椅拉到了墙边。

“这里!坐到这里!”

让松仓面对墙壁坐下,冲野把自己的椅子也搬过来,坐到了他的旁边。

“把手放到膝盖上!背挺直!看着前面!”

冲野把报道都筑夫妇刺杀案件的报纸打开,用胶带贴到松仓面前的墙壁上。

“还没坦白就想欣赏外面的风景,哪有这种好事!”

冲野在松仓耳边大声嚷嚷着。

“啊!我什么也没做啊。”

松仓浑身颤抖,却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你看着这个也能说出同样的话吗?!”冲野把都筑夫妇遗体的照片贴到报纸旁边,“他们清楚地知道是谁杀害了自己。你好好看看他们死不瞑目的样子,睁大眼睛好好看!”

“不是我……”

松仓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不停地摇头。

“你打算装无辜到什么时候!你这个浑蛋!”冲野唾沫横飞怒骂开来,“喂!杀人犯!强奸犯!”

松仓惊恐地看着冲野。

“怎么了?错了吗?不就是这样吗?杀人犯!强奸犯!想要哪一个?喜欢哪个喊哪个!”

松仓眼睛里现出泪光,拼命地喘着粗气。

“我在问你想听哪个,喂!杀人犯!你想祸害几个人才肯罢手?因为你这样的畜生活在世上,还要出现多少牺牲品?你觉得只要装无辜就能逃掉吗?你这个浑蛋!现在已经没有时效了!一定会把你彻查到底!”

“检察官,不是的!”眼泪滚下来,松仓反驳道,“我很后悔过去犯了错……我一直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抓起来,心惊胆战地活下来已经受到惩罚了……不可能是我做的。”

“你真的觉得你这愚蠢的理论说得过去吗?靠着坦白了过了期限的案子,就打算洗清身上的罪恶吗?不管有没有受到惩罚,都改变不了你是强奸杀人犯的事实!你说你已经忏悔了,开什么玩笑!你不是还想着靠说出以前的案子从警察的眼皮底下溜走,把这次的案子蒙混过去吗?四处流窜就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你觉得谁信你的鬼话?!只有你干得出来!嫌疑人中只有你一个强奸杀人的浑蛋,谁都看得出来到底谁可疑!”

“我!”松仓举起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朝桌子上砸去,“绝对没有杀人!怎么就说不明白呢?”

“怎么了,喂!”冲野越发大声地喊起来,“生气了?才说了这么多你就发狂了?!你就这样在都筑先生面前发狂做了什么?喂!你倒是说啊!杀人犯!你拿刀做了什么!说啊!喂!”

松仓痛苦地“啊”的一声喊了出来,身体蜷缩着用手盖住了耳朵。

“别堵上耳朵!谁让你把耳朵堵起来了!你给我好好听着!喂!别给我装蒜,喂!”

冲野继续口不择言地臭骂松仓。

“被害的都筑先生的怨念现在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他说杀了人还想逃走,那是不可能的!听好了,是都筑先生在说话呢!他说是你杀了我啊!赶紧承认吧!

“你以为我们没有证据就在怀疑你吗?不管你怎么否认,在法庭上胜诉的证据我们都收集好了!再继续执迷不悟,法庭上的印象是最差的!酌情处理之类的什么都没有!相当于你自己在要求严惩!杀害两人是什么刑罚你知道吗?酌情处理是无期徒刑!如果没有酌情的余地,后果是什么你明白吗?!

“喂!你给我适可而止吧!让我跟杀人犯呼吸一样的空气,我都要吐了!你为我想想吧!赶紧说出来让我解放吧!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相信你的话!都筑先生赛马的朋友都说你最可疑!谁会相信你,你倒是说出来听听!离婚了的老婆?很早就分开了不可能相信你吧?只剩下根津案里给你随随便便做证的那个老头儿?可是那个老头儿已经死了吧!已经没有了,一个人都没有了!”

事已至此,冲野所处的情景,距离手持法律之剑将恶人的假面一劈两半的理想,已经相去甚远。他只是一味地把秽言恶语像石子一样合拢起来,不顾一切地胡乱扔出去,一心只想以此来击垮松仓的自尊心,煽动他的孤独感,把他逼到绝望的深渊里举手投降。

在这一通近乎发狂的谩骂轰炸之下,冲野终于感觉到给了松仓一定的伤害。这从他颤抖的身体、流下的眼泪和发出的呻吟声中可以看出。可是反过来,这一整天如同恶魔般竭尽全力痛骂的结果,也不过如此。松仓今晚应该会度过一个难眠之夜,可是冲野心中,也是荒芜一片。

没有任何收获,松仓迎着夜色返回了蒲田署的拘留所。

松仓离开之后,冲野把自己的椅子搬回办公桌前,全身虚脱地坐下伏在了桌子上。勉强让自己兴奋起来的结果,是被夺走了全身的力气。

“笔录,这样可以吗?”沙穗一边观察着冲野的脸色,一边递出了笔录。

冲野抬起沉重的头粗略地看了一眼,今天一整天的恶语相向中,那些辱骂的词语被改成了稍许缓和的措辞。

“谁叫你随便改的,我不是这么说的吧?杀人犯、强奸犯,我说的这些话都写上去,我是怎么严厉逼供的,也得好好传达给最上先生的啊。”

“好的,对不起。”沙穗拿过笔记准备重新修改。看着她的样子,冲野内心更加空虚起来。不管有没有向最上传递出自己拼命努力的样子,都无法改变他没能让松仓坦白的事实。

“开玩笑的。”冲野叹了口气说,“现在这样可以了。如果把我说的话全部写上去,笔录就没法看了。”

“可以吗?”沙穗静静地问。

“嗯。结果都是低头道歉。”

冲野从沙穗手里再次接过笔记,跟她说了声辛苦就去了最上的办公室。

最上坐在办公桌前迎进了冲野,省略慰劳的话直接审阅起冲野递上来的调查笔录。

“对不起。”

最上差不多看完的时候,冲野嗓音沙哑地道歉。

“还能加把劲儿吗?”最上眯起眼睛看着冲野的脸。

“当然。”

条件反射般地回答之后,自己的心情却像是隔了好远。

“森崎警官也做了很多,据说感觉很有难度,如果你可以,我想着把在这边审讯的次数再多加几次。”

“交给我吧,我会竭尽全力的。”

冲野感觉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两天之后,松仓再次被送到冲野的办公室。

松仓脸上没有上次走进这个房间时轻松的表情。凹陷的眼球左右乱转,脸颊因为紧张而僵硬。只是在脸色难看这一点上,冲野并没有资格说别人。他已连续三个晚上无法入眠,只能靠吃安眠药才能在清晨睡上两三个小时。

眼睛虽然没有充血,眼皮却出乎意料地格外沉重,粗糙的皮肤不时释放出刺痛感。

不过审讯一旦开始,这些疲劳感就被膨胀起来的兴奋驱散开来了。

“看看你的样子,果然带着恶人的面相!喂,照照镜子吧!你自己看看杀了人的人长成什么样!你对着镜子里的脸,去问问残忍刺杀了都筑夫妇的人到底是谁!

“你进到他家里的吧?快承认了吧!说一声是就可以了!不就是这么简单吗?你脸色难看不就是因为明明杀了人却非要说没有吗?因为想要说谎逃避惩罚所以不好受吧?

“要是你的母亲还活着,我得跟她说说你干了什么罪孽深重的恶事!把你这样的畜生带到这个世上,连累那些无辜的人平白牺牲,这是做了什么好事!就算你的母亲哭着跪下来道歉,这些话也要说给她听!

“你的人生中有什么需要坚守的?!喝酒、赌马、嫖娼,不就是继续混着这样的日子,等过几年没了工作靠政府养着,在破棉被里动弹不得孤独终老吗?什么啊,你这该死的人生!我要是你,早就放弃了!还不如在监狱里为被害人祈祷冥福,诵读经文,才更像个像样的人吧!不是吗?”

松仓在破口大骂之下没有留下任何新的线索就被带走了,狂躁的一天宣告结束的一刻,冲野无计可施地陷入深深的疲惫之中。

现在已经想不到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松仓自首。或许是觉得反正也撬不开他的嘴,或许是觉得痛骂才是自己的职责,他只是拼了命地骂。不管是兴奋还是愤怒,仅凭这些单纯的情感是持续不下去的,而之所以坚持了下去,是策略,还是疯狂,连冲野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喘着粗气抬起头,正好碰到沙穗看向自己的目光。

沙穗眼镜背后深邃的眼瞳中,既像是轻蔑,又像是怜悯。冲野没有力气思考,只是稀里糊涂地接受了她带着深意的视线。

“你在这种情形下也会把心里的厌烦表现在脸上啊……不过,这也可以理解。”

冲野此言一出,沙穗的脸上现出受伤的表情。

“我是担心检察官的身体。”

“我的身体?”

听到沙穗同情的表白,冲野不禁失声笑了。

“我的身体有什么关系,只需要大声骂人就可以了,很轻松啊,还能除压呢。”

冲野吊儿郎当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把脚搁在了桌子上。沙穗紧盯着这副样子的他。

“我觉得,”沙穗坦率地说出心里话,“那个人真的是凶手吗?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所以审讯受阻当然可以理解,不过听了审讯过程中的对话,涉及凶案核心的部分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

“这样的话就不必说了。”冲野没让沙穗说下去。

“好的……对不起。”

沙穗本想继续说些什么似的张了张嘴,结果只是道了歉没有再说话。

冲野并不是没有疑问过,只是尽量把这个念头从意识中抽离。如果把这样的疑问放在脑海里,那么迟早会无法再负责审讯工作,还会被看作是消极对待搜查,最后被移出这起案件的检察官队伍。

“辛苦了。”

从沙穗手中接过笔录让她回去之后,冲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最上的办公室。

可能是因为次数多了,最上只要看一眼冲野的脸色就能知道审讯的结果了。他没有多余的问话,查看笔录时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跟副部长商量过很多次了,按照现在的状况,以杀人罪再次批捕比较有难度。”

没有刻意表达焦虑,不过最上的语气中已经表现出了十二分的严肃。

“坦白说,在逮捕前我以为松仓现在这个时候已经认罪了。”

“对不起。”

冲野低下了头,最上却没有回话。

“事到如今,我意识到这场赌注很大,不过不打算回头了。”

听起来是在吐露悲壮的决心,不过传到耳朵里更像是处变不惊的气度。

“责任我来承担,所以你什么都不需要在意,只管竭尽全力做下去,往往在山穷水尽时才会看到转机。”

想到最上如此信任自己,冲野感到无比羞愧。

他知道他必须做下去。

“我会努力的。”

他不得不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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