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遭遇偷袭

间谍的墓志铭  作者:埃里克·安布勒

克兰顿-哈特利夫妇没有下来用晚餐。

我不由自主地对这对夫妇产生了兴趣。也就是说,克兰顿-哈特利夫人是意大利人!若如此,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难怪之前那晚跟我聊天时,他提到“开胃酒”这个词。难怪他太太一直不说话。原来是英文不好,怕人笑话。难怪他会说“我亲爱的太太”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难怪她的长相不太像英国人。还有,克兰顿-哈特利身患炮弹休克症,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我记得,玛丽·斯凯尔顿对此表示怀疑。好吧,如果他们对事发现场的描述是客观、准确的,那么我也对此表示怀疑。听上去不像是单纯的神经症发作。不过,这与我无关。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我看,斯凯尔顿兄妹的心思都在克兰顿-哈特利夫妇这摊子事情上,给我提供的线索并无用处。只说“来来回回有很多人”。如此看来,那人是在我去村子的时候闯进房间的。真让人绝望。

晚饭快要结束时,科赫来露台这边通知大家说,花园那边的树丛中间摆了一张乒乓球桌,邀请各位宾客前去娱乐。待我吃完晚饭,隐约听见那边有声音传来,看来已经有人应邀前去了。于是,我闻声寻去。

电灯固定在绿色台球桌面上方的树枝中间,强烈的光线打在双方选手的脸上。上场的是斯凯尔顿和法国人鲁。马丁小姐和玛丽·斯凯尔顿坐在假山石上观战。

鲁采用半蹲式打法,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他那双凸起的眼睛紧紧盯着球,就好像在盯一颗即将爆炸的炸弹一样。打球时,他的步法幅度很大。相反,斯凯尔顿就很轻松、自然,一副泰然自若、心如止水的样子。不过我发现,总是斯凯尔顿得分。马丁小姐丝毫不掩饰自己急愤的情绪,每次斯凯尔顿一得分,她就绝望地大叫一通。若换作鲁得分,她就一阵喝彩。每当这时,玛丽·斯凯尔顿就会盯着她看,觉得她既有趣又好笑。

游戏结束了。马丁小姐一边恶狠狠地瞪了斯凯尔顿一眼,一边用手帕给心爱的人擦掉额头上的汗。我还听见她安慰他说,虽然失败了,可她对他的倾慕之情不会减少分毫。

“来一局怎么样?”斯凯尔顿问我。

可是,还没等我回答,鲁一下子蹿到球桌的另一边,挥舞着球拍,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扬言要一雪前耻。

“他说什么?”斯凯尔顿小声问道。

“他说他要一雪前耻。”

“噢,好吧。”他朝我使了个眼色说道,“最好还是让他赢一局。”

两人又开始了新的一局。我在玛丽·斯凯尔顿旁边坐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说道,“我完全听不懂那个法国人在说什么,他好像有很浓重的口音。”

“他可能是个外地人。就连巴黎当地人都有可能听不懂外地人讲的法语。”

“噢,是这样,那我心里就舒服多了。要知道,我真担心他玩太长时间眼珠子会掉出来。”

我也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应的,因为那个时候,我正出于个人的喜好,努力地辨别鲁的口音。我曾经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口音,而且就在最近这段时间,熟悉得犹如自己的名字。这时,马丁小姐高兴地尖叫了一声,就此将我的思绪带回到游戏现场。

“只要沃伦愿意,他就可以输得很巧妙,”女孩说道,“有时我们俩玩游戏,他会故意让我赢,而且还能让我觉得是我自己玩得好。”

的确,他以微弱的劣势输了这局,输得很巧妙。只不过,鲁和杜克洛先生(游戏半场时分前来,坚持要为两人记分)为此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他不得不在中间调节。马丁小姐这下子可得意了,在鲁的耳垂上亲了一下。

“要知道,”斯凯尔顿小声说,“那个长着白胡子的某某人可不是个好东西。打俄式台球时,我就见过他作弊,没想到他居然还想篡改别人的乒乓球比赛分数。当时,我自己是记了分数的。我落后了5分,不是2分。再像这样打下去,他一定会让我赢了这场比赛。或许,他是得了某种反盗窃癖的毛病。”

“对了,”接下来要评论的话题有些开玩笑的意思,“英国少校和他太太今晚去哪儿了?怎么没来打乒乓球?少校肯定是个高手。”

“愚蠢的老笨蛋!”玛丽·斯凯尔顿说道。

杜克洛先生朝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的老天,闭嘴吧,”哥哥说道,“人家或许能听懂你说的话。”

马丁小姐隐约听出她在说英语,扭头就用英语跟鲁说了一句“好吧”和“你好”。接着,她哈哈大笑起来,鲁在她后颈吻了一下,以示回应。很明显,两人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杜克洛先生强拉着我过去,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起下午发生的事来。

“谁都想不到,”他说,“那个冷漠的军官内心居然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对他那位意大利太太爱得那么深。不过,英国人就是这样的。表面上冷漠,一板一眼。跟英国人相处,总觉得他们死板。可有谁会知道,在他们内心深处,藏着火一般的热情!”他皱了皱眉。“我虽然见多识广,却怎么都捉摸不透英国人和美国人。他们就像谜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捋了捋胡子,“那一拳打得真漂亮,还有那个意大利人发出的奇怪叫声,听着真让人畅快。一拳打在下巴上。那个意大利人像块石头一样摔在地上。”

“我听说是打在肚子上的。”

他用较真的眼神看着我:“还有下巴,先生。还有下巴。漂亮的两拳!”

这时,在一旁听着的鲁插话进来。

“根本就不是用拳头,”他语气坚定地说道,“那位英国少校用的是柔道术。当时我看得很仔细,而且我对这招很了解。”

杜克洛先生把夹鼻眼镜放到鼻子上,两眼瞪得老大。

“是打在下巴上的,先生。”他同样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鲁举起双手,两只眼睛气得鼓起来,怒视着杜克洛。

“你肯定没看清楚。”他语气粗鲁地说道。接着,他转过身问马丁小姐,“你看见了,宝贝,是不是?你的视力绝对好。不像这位老绅士那样戴眼镜。肯定是柔道术,对不对?”

“是的,亲爱的。”说着,她上前亲了他一下。

“嗯,你看吧!”鲁嘲笑着说道。

“一拳打在下巴上,绝对是这样。”杜克洛气得连夹鼻眼镜都跟着不停地颤抖。

“呸!”鲁粗鲁地说道,“看着!”

他突然朝我这边转过身来,抓住我的左手腕,趁势一拉。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下一秒钟,我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倒了下去。鲁赶紧抓住我的另一只胳膊,将我扶住。他的抓力大得惊人。我瞬间就感觉到,他那又瘦又高的身体真的很结实。接着,我站了起来。

“看见了吧!”他欢呼着说道,“是柔道术。这招很简单。我刚刚拿这位先生示范了一下,英国少校就是这样对付那个从帆船上下来的男人的。”

杜克洛先生站起身来,礼貌地鞠了一躬。

“很生动的示范,先生。不过没必要这样。我看得很清楚,就是一拳打在了下巴上。”

接着,他又鞠了一躬,然后昂首阔步地朝酒店那边去了。鲁在他身后,一边打响指,一边哈哈大笑地嘲讽他。

“真是个老白痴,那个家伙,”他轻蔑地说道,“他说谎时我们假装不理会,还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释然一笑。马丁小姐见他把问题处理得这么妥帖,一直赞不绝口。斯凯尔顿两兄妹又开了一局乒乓球。我漫步到下面一片露台上。

在漆黑如墨的树丛那边,我看见两个人影静静地靠在围墙上。原来是少校和他太太。听到我过去的脚步声,他转了一下头。我听见他跟她小声嘀咕了一句,接着两人就走开了。我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听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正准备去他们刚刚站着的地方,恰巧在这时,我发现树丛附近黑暗处一闪一闪的有烟斗的光亮。

“晚上好啊,海因伯格先生。”

“晚上好。”

“再来一局俄式台球怎么样?”

他拿着烟斗往椅子边上磕了磕,瞬间火星四射。

“不了,谢谢。”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越发快起来。好多话一股脑儿地涌到嘴边。恨不得此刻就把自己对他的质疑通通说出来,揭穿他——这个坐在黑暗处的男人,这个隐藏着的间谍。“贼!”“间谍!”真想大声冲他喊出这些话。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我张开嘴,嘴唇动了几下。这时,他突然划了一根火柴,噼噼啪啪地着了。借着火光,我看见他的脸在黄色的火光下显得瘦削而苍白,莫名地引人注目。

他把火柴拿到烟袋锅上,一边用嘴裹住烟嘴,一边点烟。火柴忽地亮了两下,然后就灭了。接着,他的手放在哪儿,那只带有星星之火的烟袋锅就跟到哪儿。

“为什么不坐下来,瓦达西先生?那儿有一张椅子。”

是啊,我刚刚一直像个傻子一样瞪着他。于是我坐下来,感觉自己像是从一辆飞速行驶的汽车车轮下逃过一劫似的。而且,之所以没有遭到碾压,并非我自己躲得及时,是人家司机技术过硬,这才救了我一命。实在是因为无话可说,我才随口问他听没听说英国夫妇在沙滩上遇到的那件事。

“是的,我听说了。”他停顿了一下,“听说是因为那个英国人精神错乱。”

“您觉得是真的吗?”

“未必。关键在于他被惹恼到什么程度。即便是个疯子,要是没有人惹他,他也不会随便打人。”他又停了一下。“暴力这种事,”他继续说道,“说来很奇怪。正常人的大脑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机能,是用来阻断暴力行为的。不过,不同文化环境中的人,这种机能的强弱是不一样的。西方人要比东方人弱。当然了,我指的不是战争。因为导致战争的因素有很多。我说的是,比如,印度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英属印度地区,蓄意暗杀英国官员的例子比比皆是,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有趣的是,在这些暗杀行动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失败的。之所以绝大多数会失败,不是因为印度人射击技术不过关,而是因为在关键时刻,他们的本能战胜了暴力倾向,终止了刺杀行为。对此,我曾经跟一位孟加拉人探讨过。他说,一开始,印度人带着满腔的仇恨,枪打得也很准,足以杀掉当地镇压他们的那些人。他可以躲避侦察,可以堂而皇之地待在人群中不被发现,待时机成熟,目标接近,他举起手枪。这时,目标官员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紧接着,印度人就会犹豫。在他看来,眼前的官员再也不是什么镇压者,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于是他心中的仇恨会减弱,犹豫中,他自己就成了周围警卫的枪下鬼。若换作德国人、法国人,或英国人,在这种仇恨的驱使下,他们会开枪,立刻开枪。”

“您认为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克兰顿-哈特利少校一拳打在了那个意大利人的肚子上?”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您说打在了意大利人的肚子上?我还以为是脸上。”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听到了三个版本。一个是说打在了下巴上,另一个说打在了肚子上,还有第三种说法,就是根本没用拳头,而是用柔道术将对方直接撂倒。那两个年轻的美国人当时离得最近,他们坚持说是打在了肚子上。”

“若真是这样,我觉得几乎不太可能是少校精神失常所致。可能会有愤怒的成分,但是精神失常的人很少会打人肚子。正常情况下,动物受本能驱使在展开袭击的时候,都是就着最近、最方便打的地方。而精神失常的人往往会袭击脸部。”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他那样呢?”

“或许,”他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他讨厌那个人。”他站起身来,“我要回去写几封加急信。失陪了。”

于是,他走了。我又在椅子上坐了好一阵子,一直在思考。我不是在想克兰顿-哈特利少校的事情,而是在想席姆勒说的印度人。“在他看来,眼前的官员再也不是什么镇压者,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真同情那些印度人。不过,我想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犹豫中,他自己就成了周围警卫的枪下鬼”。用两个词概括这整件事:恐惧和被杀。或者,是否可以这样说,无论是否恐惧,都难逃被杀的命运?没错,就是这样。“正义一方”不会胜出,“邪恶一方”也不会胜出。对立的双方总是相互搏杀,再创造出新的“邪恶”和新的“正义”,继续展开新一轮搏杀。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矛盾。“矛盾性才是一切运动与生命的原动力。”噢,这是席姆勒说过的话。黑暗中,我眉头紧锁。先前,若多关注一下席姆勒先生的行为,少在他的言语上下功夫,我或许早有领悟。

我缓步走回酒店。写字间没人。看来,席姆勒那些“加急信”已经写完了。从休息大厅经过时,正好遇见科赫夫人,她抱着一摞亚麻布。我说了句:“晚上好!”

“晚上好,这位先生。您看见我丈夫了吗?没有吧?他肯定是去打乒乓球了。总会有这种精明的人,一天优哉游哉地过日子,也总会有那种笨人,一天到晚给人家做奴仆。可是,总得有人干活吧。在储备酒店里,活儿都是留给女人干的。”说完,她扭头上了楼梯,嘴里一边高声喊道“玛丽”。

接着,我穿过空荡荡的休息大厅,来到较高一层的露台上。

杜克洛先生正坐在靠栏杆的座位上,桌上摆着一瓶保乐酒和一支雪茄烟。见我过来,他站起来向我鞠了一躬。

“噢,这位先生!我必须得为刚才唐突的离场表示歉意。不过,我实在无法待在那里被人羞辱。”

“我理解,也很同情您,先生。”

他再次鞠了一躬:“来点儿喝的吗,先生?我这里有一瓶保乐酒。”

“谢谢,就来一杯苦橙味美思吧。”

他按铃叫服务员过来,接着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来。很明显,接下来我得扮演一名耐心的聆听者了。于是,他二话不说,直接打开了话匣子。

“虽然我上了年纪,”他一边说,一边往玻璃杯里倒了些水,“可我依旧是个有自尊心的人。自尊心很强。”他停了一下,又取了块冰。我不懂,难道随着年纪的增长,自尊心就该减弱吗?不过好在没等我发问,他又继续说起来。“虽然我上了年纪,”他又说了一遍,“要不是有所顾虑,我真想揍鲁一顿。毕竟,当时有女士们在场。”

“您已经尽可能地维护住了尊严。”我安慰他说。

他捋了捋胡子:“很高兴您能这么想,先生。可是,对于一个自尊心强的人来讲,在这种情况下压制住愤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还是学生的时候,经历过一场决斗。对方反驳我,我就揍了他一顿。接着,他又挑事。于是,我们决定来场决斗。朋友们替我们安排。”

他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叹了口气:“那是11月一个干冷的早上,冻得我两手发紫、发麻。您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在意这些琐事。当时,我们准备叫辆马车去决斗地点。可是,我的朋友想要走路过去,因为我们俩没有钱叫马车。可是,我坚持坐车去。如果我死了,那这点儿钱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如果没死,我就完全解脱了,又何必去在乎这些花销。所以,我们最终还是叫了辆马车。但是,我依旧担心自己那冻僵了的双手。我把手插进口袋里,可依旧很冷。本来想放到腋窝底下取暖,又担心被朋友看见我佝偻的样子,还以为我被吓坏了。于是,我就把手放在屁股下面,可是皮凳子上光溜溜、硬邦邦的,手更冷了。那时,我在意的只有那双手。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他的一双眼睛在夹鼻眼镜后面忽闪忽闪的。

“因为,第一,我担心自己不能一下子把对方打倒;第二,如果我的手跟对方的手一样冷,那么他就有还手的可能。”

我笑了:“我猜,先生,最后的结果很完满。”

“绝对完满!我们两个都失了手。不仅失手,我们还差点儿打了身边的人。”他咯咯地笑着说道,“从那以后,每每提到此事,我们就大笑一通。如今,他有了一家厂子,就在我那厂子旁边。还雇了500个工人。我雇了730个。他是生产机器的。我这里生产货运箱子。”这时,服务员过来了:“先生,您点的苦橙味美思。”

我愣住了。记得有人(斯凯尔顿或者少校)曾经跟我说过,杜克洛先生有一家罐头厂。一定是我弄错了。

“时运维艰,”他继续说道,“工资上涨,物价上涨。可物价下跌的时候,工资也要上涨。被逼无奈,我只好降低工人的工资。可结果呢?手下的工人搞罢工。有些人已经跟了我好多年。我跟他们很熟,一去厂子就跟他们打招呼。可是,那些爱煽风点火的人,他们也在其中,鼓动那些人对付我。我的人这才搞了罢工。我该怎么办?”

服务员端着饮品过来,我光顾着看,忘了回应他的话。

“我该怎么办?我坐下来想啊,想啊。为什么我的人会反过来对付我?为什么?答案是——无知。可怜的家伙们,他们根本就不懂,根本就不了解情况。于是,我把他们召集到一起,跟他们解释这个简单的道理。我,杜克洛老爹,会给大家一个解释。可这需要勇气,因为那些年轻人和上了年纪的人都不了解我,再有,那些煽风点火的人很会挑事。”

杜克洛先生抿了一口保乐酒。

“我面对着这些人,”他激动地说道,“站在工厂的台阶上。我抬起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人群终于安静了。‘孩子们,’我说道,‘大家都想要涨工资对吧?’随即响起一片欢呼声。我又抬起手,让他们安静下来。接着,我又说道,‘孩子们,让我来给大家讲讲,工资上涨会有什么后果,之后你们再做决定。’他们先是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又安静了。顿时,我鼓足了勇气。‘物价在下跌,’我继续说道,‘物价在下跌。如果我给大家涨工资,那杜克洛工厂生产的产品就会比竞争者的价格要高,我们就会丢掉订单。你们之中的很多人就会没了工作。难道你们真想要这样吗?’大家大声回答:‘不想!’可是,还会有些挑拨事情的人,他们高声抗议,说一些无知的胡话,什么削减利润。可是,该怎么跟这些呆瓜解释呢,投资方是一定要索取利润的,如果没有利润,生意还能做下去吗?于是,我没理会这些人,继续跟大家打感情牌,告诉他们,我时时刻刻都把他们的切身利益放在心上,告诉他们,我希望能够竭尽所能地为大家谋福利,告诉他们,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法国,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我们必须,’我说道,‘为了共同的利益做出牺牲。’我呼吁大家,要有坚定的信心,还要有更加努力工作的决心,来接受工资下调的事实。说完这番话,大家都为我欢呼。这时,年纪稍大些的人纷纷达成一致意见,劝大家继续回去工作。那真是个伟大的时刻,我喜极而泣。”隔着夹鼻眼镜,我能看见那双眼睛闪烁着晶莹的泪珠。

“一个伟大的时刻,正如您所说,”我机智地回应道,“可是,您觉得,这件事真有这么简单吗?如果降低工资,那么物价不会因为消费水平的降低而进一步下跌吗?”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嗯,”他含糊其词地说道,“在这方面,有明确的经济学规律可循,人为干扰绝不是明智之举。如果工资标准高于自然水平,那么系统的微平衡状态就会被扰乱。不过,我就不跟你讲这些烦琐的道理了。在工厂里,我的身份是个商人,敏感、果断、坚定。此时此刻,我是来度假的,暂且先把肩上那些担子放一放。在这里仰望星空,让疲惫的大脑休息一会儿,我就知足了。”

接着,他把头往后一甩,望着遥远的星空。“真美!”他神情专注地小声嘀咕着,“真美!这么多星星!太壮观了!”

接着,他又看了看我。“我对美很敏感。”他说道。随后,他就把注意力放在了玻璃酒杯上,往里添了些水稀释,然后一口喝掉了。他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

“先生,”他说道,“已经10点半了。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很高兴能跟您聊天。那么,请允许我先回去休息了。晚安,先生。”

他鞠了一躬,跟我握了握手,把夹鼻眼镜放进口袋里,踉踉跄跄地进屋去了。我突然反应过来,这一晚,杜克洛先生可能喝了不止一杯保乐酒。

我又到休息大厅坐了一会儿,看了看两周前的一期Gringoire[一种出版于1928年至1944年的法国政治文学周报。]。后来,实在无聊,我就出门来到花园里,打算去看看那对美国兄妹。

乒乓球桌旁一个人都没有,灯光依旧照在桌上。两只球拍交叉放在上面,球把之间夹着一只瘪掉的乒乓球。我拿起球,往桌上弹了弹。乒乓球发出奇怪而嘶哑的碰撞声。正当我把球放回原位时,听到附近有脚步声。我转过身,以为能见到此人。可是,光线聚集在桌子上,周围就显得更加幽暗。即便有人在那边,我也看不到他(她)。于是,我侧耳听了听,再没有了声音。不管是谁,应该是从这里经过。随后,我打算去下面露台上的亭子里待一会儿。

我穿过灌木丛,来到一条小径,准备往台阶那边走。眼看要走到台阶,抬头能看见柏树丛中露出的一窄条星光闪耀的墨蓝色天空。就在这时,事故发生了。

我隐约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刚要转身去看。下一刻,我的后脑勺就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

我觉得自己当时是有意识的,只不过意识当中的下一个场景是自己的半个身子被拖出了小径,半边脸贴着地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劲将我的肩膀按在地上。当时,只感觉眼底有一道朦胧的光在闪烁,耳朵嗡嗡地响;透过这嗡嗡声,我听见一个人急促的喘息声,还能感觉到有人把手伸进我口袋里翻了一阵。

没等我这晕乎乎的大脑恢复神志,整件事就结束了。肩膀上的压力突然没有了,小径上一阵脚步声散去。接着,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在地上躺了几分钟,用双手紧紧抱住头部,逐渐感受到阵阵汹涌的剧痛。一会儿过后,待痛感稍微缓解、稳定一些时,我慢慢站起身来,划了根火柴。再一看,钱包敞开着放在地上。里面只有钱和几张零散的纸,一样都没少。

我挪步朝酒店那边走去。途中,有两次头晕目眩得厉害,我不得不停下来,等稍微恢复了一些再走,就这样,我独自一人走回房间,没有人帮忙,也没遇到任何人。回到房间,我一头栽到床上,叹了口气。这颗脑袋终于能放松地躺在松软的枕头上了,可是这样的放松真让人觉得憋闷。

或许是得了延迟性脑震荡,或许只是累了,躺下不到一分钟,我就昏昏欲睡起来。临睡前,脑子里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让我觉得有些无厘头,怀疑自己一定是得了脑震荡。

“一定要记得,”我不停地对自己说,“记得告诉贝金,克兰顿哈特利夫人是意大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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