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到底是……还是……

间谍的墓志铭  作者:埃里克·安布勒

刚开始,他没有注意到我。

他从门厅过去,把手里的书扔到床上,转身往抽屉那边走去。

随后,我们四目相对。

他先是一惊。不过接下来,他慢条斯理地走到抽屉那边,拿出了那听烟草。随后,他开始往烟斗里塞烟草。

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气氛尴尬得简直令人无法忍受。我的胸口像是被重物压着一般,喘不过气来。血一下子冲到脑门。有趣的是,我见他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把烟草压进烟斗里。

终于,他开口说话了,语调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轻松。

“恐怕,你没在这里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吧?”

“我没有——”我的嗓子开始变得沙哑。这时,他抬起手里的烟斗,示意我不要讲话。

“省省吧,别跟我狡辩了。相信我,我是同情你的。干你们这行的,必须冒些风险。不过,冒了险之后却什么都没得到,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吧?尤其是,”他一边点烟,一边又说了句,“你要冒着入狱的风险。”他呼出一团烟来。“现在,你是想让我把经理叫到这里来,还是去他办公室?”

“我不想去见经理。我什么都没拿。”

“我知道。那是因为根本就没什么值得拿的。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你进了我的房间,而且是擅闯。”

这时,我那原本涣散的机智逐渐恢复过来。

“事实上——”我又准备开口,可还没等我说下去,他就把我打断了。

“噢!正等你这句话呢。我发现,如果一个人说话以‘事实上’开头,那么接下来的陈述往往都是在撒谎。不过,请继续。你指的事实是什么?”

我气得满脸通红。

“事实上,今天早些时候,我行李箱里有几件值钱的东西丢了。我怀疑是您偷的。科赫并没有严肃处理这件事,所以我决定自己来查看一番。”

他冷笑一声。“噢,我看出来了。所谓,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我威胁你,你也反过来威胁我。不过,你运气不佳,我刚跟科赫先生聊过你投诉的问题。”他一脸庄重地停顿了一下,“据我所知,你已经结了账。”

“我确实是要离开,但也要据理力争一番。”

“那么,这就是你据理力争的方式?”

“随便您怎么说吧。不过,我意识到是我弄错了。您不是那个贼。所以,只能对我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向您深表歉意。”接着,我挪步准备朝门口走去。

他稍微一个动作,来到跟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恐怕,”他一脸严肃地说道,“这样的道歉没有用。事已至此,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待在这里,等我把科赫叫过来。”于是,他过去按了下按铃。我的心顿时一沉。

“我什么都没拿,也没造成什么破坏。您不能无缘无故指控我。”我抬高声调说道。

“我亲爱的瓦达西先生,”他有些厌烦地说道,“连警察局都知道你这号人物。这一点就足以说明问题。如果你觉得狡辩很有意思,那随便吧。不过,还是省省,等到了警察局再说吧。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偷东西。到了警察面前,你想怎么解释都行。”

当时的我简直绝望透顶。我疯狂地思索着解围的办法。如果此刻科赫真的来了,用不了半小时,我就得被送到警察局去。只有最后一招了,就这么办。

“那么,该由谁,”我厉声说道,“来提出控诉呢?是柏林的海因伯格先生、埃米尔·席姆勒先生,还是布尔诺的保罗·西撒先生?”

说完这句话,我料想到他会有所反应,可没想到会如此激烈,把我吓了一大跳。只见他慢慢转过身,面对着我。凹陷的双颊变得煞白,原本嘲讽的眼神瞬间变成了冷漠的憎恶。他朝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接着,他停下了。

“这么说,你根本就不是酒店的小偷。”

他的语音很轻,像是带着疑惑,不过那噬人般的意味实在吓人。

“我早就说过,我不是贼。”我理直气壮地说道。

他突然向前蹿了一步,一把抓住我的衬衫,将我拽到他近前,两张脸近到只有几厘米。我害怕极了,忘了反抗。紧接着,他一边说,一边抓住我前后慢慢地摇晃。

“嗯,不是贼,也不是什么老实家伙,倒像是一个不起眼的、卑贱的间谍。当然了,也是一个狡猾的间谍。”他轻蔑地撇了撇嘴,“对外,你是一个羞怯、见解独到的外语教师,仪表堂堂,还有匈牙利人那哀伤的眼神,简直连画家都会被你蒙骗。瓦达西,或者,随便叫什么名字吧,你干这行多长时间了?你是他们专门为此事挑选出来的,还是从酷刑监狱里刑满释放出来的?”说着,他猛地一推,我整个人踉踉跄跄地靠到了墙上。

他握起拳头正要再次朝我走过来,这时候,有人敲门。

我们默不作声地相视了一下,紧接着,他直起腰,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原来是一名服务员。

“是您按的按铃吗,先生?”我听那人说道。

席姆勒好像在犹豫。紧接着,他说道:

“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碰到了按铃。您可以走了。”

他关上门,然后靠在门上看着我:“你还真幸运,我的朋友,被打断得正是时候。我有好多年没像刚才那样大发脾气了。刚刚真想杀了你。”

我竭尽全力不让声音发抖:“那么现在,您控制住了情绪,或许我们可以讲讲道理了。刚才您说过,进攻是最好的防守。那么,您难道不觉得,您刚才说我是间谍,用的就是这种幼稚的招数吗?”

他没有吭声。我逐渐冷静下来。看来,问题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现在主要是弄清楚他把相机怎么样了。在这之后,我再把服务员叫回来,让他给贝金打电话。

“如果,”我继续说,“您能意识到这件事给我造成了多大麻烦,您就会了解同情是远远不够的。您昨晚朝我头上打的那一下,我现在还头痛呢。如果那两卷胶卷您还没有销毁,那么趁警察赶来之前,我希望您主动交出来。要知道,等这件事彻底解决了,他们才会放我回巴黎。那么,既然这件事已经明了,还希望您多多体谅我。顺便问一句,您把那架相机怎么样了?”

他一脸犹疑地皱着眉头看着我。“这难道是什么圈套?”他开口说了一句,又停顿了一下。“我完全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他最后说了一句。

我耸了耸肩:“您此刻的表现太愚蠢了。听说过一个名叫贝金的人吗?”

他摇摇头。

“那你很快就会认识了。他是土伦海军情报局下设安全总局的一名长官。您想起了什么没有?”

他慢慢地走到屋子中央。我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利用眼角的余光找到了按钮。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我应该能够到。等他一动,我就冲过去按下按钮。可是,他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我有个疑虑,瓦达西,我觉得我们把话题扯远了。”

我笑了笑:“我可不这么认为。”

“是吗?恐怕我还是不能明白您的意思。”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现在抵赖还有用吗?请您知趣一点儿。您到底把相机怎么样了?”

“这难道是什么拙劣的把戏吗?”

“不,您很快就知道了。”说完这话,我感觉自己无法处理好眼前的情况,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我觉得还是报警吧。您反对吗?”

“反对你报警吗?当然不会。务必报警。”

他或许是在虚张声势,不过我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安。没有相机作为证据,谁也帮不了我。我决定换一招。我使劲盯着他看了一两秒钟,随即无奈地一笑。“知道吗?”我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好像犯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

他警惕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敢肯定,你的预感没有错。”

我叹了口气:“嗯,很抱歉,给您带来诸多不便。我真是愚蠢至极。要是让杜克洛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他肯定欣喜若狂。”

“谁?”他问道,气势咄咄逼人。

“杜克洛先生。他是个有趣的老头,有点儿健谈。不过,老实讲,他还是挺有同情心的。”

他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紧接着,他来到我近前,语气异常冷静:“你到底是谁,你想要干什么?你是警察派来的?”

“我跟警察扯上点儿关系——”我想,这种说法最为简洁明了,“您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是想从您那里得到些答案。请问,您把那架相机怎么样了?”

“如果我依旧回答你,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结果会怎样?”

“那我就只好把您交给警方去审问了。还有,”我认真地看着他,“关于那件事——您的真名不叫海因伯格,您似乎在极力地隐瞒,而我会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警方早就知道。”

“我知道。坦白讲,我实在信不过当地警方所掌握的情报。现在,您总该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吧?”

“说实话,还是不知道。”

我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准备去门口。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回来。

“听着,你这个傻瓜,”他粗鲁地说道,“我向你保证,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他停住了,心里好像突然有了主意。“坐下,瓦达西。”他心平气和地说道。

“可是——”

“坐下。就坐在那把椅子上。”

于是,我坐了下来。

“现在,请听好。我虽不知道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不过你似乎对我有些看法。至于什么看法,暂且不论,只是你好像把我一心隐瞒身份这件事当成了一种证据,以此来证明你的想法是正确的。是这样吗?”

“差不多。”

“那么,好吧。我为什么用海因伯格这个名字,其中的因由与你无关。科赫先生清楚这件事。警方那里有我的真实姓名。而你,在完全不了解内情的情况下,故意威胁我,非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子虚乌有的答案,否则就把这件事抖出来。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差不多。当然了,前提条件是,您确实对此事不知情。”

他没有理会我最后这句话,只是在床边坐了下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我猜,可能是当地警方告诉你的,也可能是你自己从衣橱的护照里发现的。但不管怎样,我绝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听好,我现在跟你讲的都是实话!我必须阻止你。阻止你的唯一办法就是跟你讲清楚这件事的因由。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遇到这种情况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

接着,他停顿片刻,把烟斗点着。隔着烟斗,我们四目相对。我见他眼睛里再次出现了嘲讽的神情:“瓦达西,好像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我可不这么觉得。”我立马反驳道。

他把火柴吹灭:“好,那就试一试。不过,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要清楚,我现在是绝对信任你的。当然了,此时此刻,除了信任你,我别无选择。我又没办法说服你相信我。”

说完这番话后,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我发问。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胆怯了。不过,只那么一瞬间而已。

“我不会相信任何人。”我随口说了句。

他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坚持要这样。不过,这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要从1933年说起……”

“当时,我是柏林一家社会民主党报纸《电讯报》的编辑。”他耸了耸肩,“现在已经没有这份报纸了。当时,报纸的质量还不赖。我手下有几个干练的记者。报纸归东普鲁士一家锯木厂厂主所有。他人很好,热衷于改革,对19世纪的英国自由主义者有着深深的敬仰之情,比如,像戈德温和约翰·斯图尔特·米尔那样的人。斯特莱斯曼去世的时候,他会举哀追悼。有时,他会发给我一些头条新闻,有关于论述人类手足之情的文章,还有以基督教教义为依据,主张劳资双方有必要用合作代替斗争的文章。必须承认,他跟手下员工的关系是最为融洽的。不过,现在想想,当时他那些工厂的运营都是亏损的。紧接着,1933年就来了。

“在第一批被关停的报社中就有《电讯报》这一家。我们遭遇过两次袭击。第二次袭击过后,机房被手榴弹炸毁。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侥幸活了下来。后来,我们也算幸运,找到了一家印刷厂商,他有能力并且愿意为我们这份报纸做印刷。可是,3个星期之后,他就不再为我们印报纸了。原来,警方已经找过他。同一天,我们收到了老板的电报,说生意亏损,无奈之下,只好把这份报纸卖了。新老板是一个纳粹官员,我碰巧得知,他是用一张底特律银行的汇票支付的买金。第二天晚上,我就在家里被人逮捕了,关进了监狱。

“他们把我关了3个月。我没有被起诉。他们甚至都没有提审我。我得到的消息就是,我这件案子还在提审当中。头一个月,也是最难熬的时候,我逐渐适应了那里的环境。那些警察还不算坏。其中一位甚至还跟我说,他曾经读过我的文章。可是,3个月即将过去的时候,我被转移到了汉诺威附近的集中营。”

他停顿了片刻。

“我敢说,您一定听说过很多关于集中营的事吧?”他继续说道,“绝大多数人都听说过,不过,他们对集中营的印象大都是有误的。听说了一些事情之后,人们就开始想象,说狱警整日里都用橡胶警棍撬犯人的牙,踢他们的肚子,用枪把砸犯人的手指。其实不然,至少我待的集中营不是这样。如果您见过在漆黑的牢房里被单独监禁了14天的人,您就理解我这话的意思了。理论上来讲,集中营的日子再难过,也不会比其他监狱艰难到哪里去——可这是理论上。但在我看来,没有人会这么觉得。他们的套路很有意思。他们会让你干活——把一堆石头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再搬回来——只要一停下来,哪怕是稍微直一直腰——他们都会以抗命为由抽你一鞭子,再关一星期禁闭。他们从不会有片刻的松懈。警卫不断换班,好保证能够一直有人看守。犯人在营地里放风时,他们会拿着机枪以示警戒。我们吃的是用水煮过的动物内脏和烂菜,吃这些烂东西的时候旁边还有警卫拿机枪看守。有一个人,他很怕枪,吃饭的时候,只要一看到枪就开始吐。我在那里的时候,目睹两个人被送进了医院。他们都因为劳累过度而虚弱得熬不住了。刚到那里时,总是会有抵触情绪。不过,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应对措施。他们会用一连串的手段摧毁你的意志。定期的鞭刑以及长时间的单独监禁,很快就能奏效。只要你发觉维持清醒的意志有些吃力,那么接下来,你就会发现,自己的精神在逐渐变得涣散。我这个人,多少懂些战略。于是,我假装屈服。这并不容易。要知道,他们能从你的眼神中辨别出来。如果他们发现你在看他们,或者,被他们发现你的神志依旧如常人般清醒,不像野兽那样茫然,那么,你就完了。犯人的两只眼睛只能看着地面,永远都不可以去看周围的警卫。逐渐地,我成了这方面的高手,技术甚至精湛到连我自己都相信了,相信自己的精神状况跟其余那些人差不多。我在那座集中营里待了两年。”

他的烟斗灭了。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掌轻轻拍了拍烟锅。

“有一天,我被带到营长办公室。他们跟我说,只要我愿意签署一份声明,放弃德国公民的身份,说我本人自愿离开德国,永不返还,如此,我就可以获得释放。刚开始,我还以为这又是他们想出来的阴招,拿来试探我。可实际上,这不是什么阴招。就连被他们视若至尊的法院都没能找到指控我的证据。我在声明上签了字。只要能离开那里,让我签什么都可以。接着,我等获释许可等了3天。那段时间里,他们把我和其他犯人分开关押。从那以后我不再同他们一起劳作,而是去清扫厕所。不过到了晚上,我们还是会睡在同一间宿舍。后来,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犯人之间是不可以讲话的,警卫蛮横无理,犯人只能低头看地面,犯人与犯人之间是这样,犯人和警卫之间亦如此。要是你看一眼其他犯人,警卫就会以为你想跟别人说话。到后来,你能认识旁边人的肩膀和脚形,却不认得他的脸。那是我在集中营的最后一晚,正当警卫押解我们回宿舍的时候,我发现旁边的那个人在努力地吸引我注意,把我吓了一跳。他大概40岁的样子,灰白的脸,身材魁梧。他刚到那里不过6个月的时间,而且警卫时常单独对他施以鞭刑。当时,我们身边就有一个警卫。说实话,我真害怕他们会以此为借口,不给我发获释许可。所以,我一进寝室就赶紧钻进毯子里,躺下一动不动。

“在那里,犯人夜里做噩梦是再常见不过的了。有时,他们只是在睡梦中小声嘀咕几句,有时会大喊、尖叫。要是惊动了警卫,他们就拎来一桶水,一下子泼到那犯人身上。虽然我在那里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但那一晚,我是彻夜未眠。一直在想第二天离开的事。黑暗中,我静静地躺着,只听旁边那人开始在睡梦中喃喃自语。一名警卫来他这边巡查,喃喃声停止了。等警卫一离开,呓语就又开始了,不过这次,声音比刚才大了些,我能听见他在说什么。他在问我是不是醒着。

“于是,我小声咳嗽了一下,不安地翻了个身,还叹了口气,好让他知道我还醒着。接着,他就又开始嘟囔起来,我听了听,他是在告诉我布拉格的一处地址。他只有一次说话的机会,因为警卫再次朝他这边走过来,显然是起了疑心。这人突然翻了个身,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大喊救命。警卫上来踢了他一脚,他假装被惊醒,紧接着,警卫威胁他说,要是再不安静些,就立即赏他一桶凉水。后来,他就再也不说话了。第二天,我拿到了获释许可,被送上了前往比利时的火车。

“重获自由是什么样的感觉,其实我不想跟您讲。刚开始,我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鼻孔里总是充斥着集中营里的味道,白天,我总是在奇怪的时间段睡觉,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集中营。后来,我逐渐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又能像正常人一样思考了。我在巴黎待了一两个月,给当地报社做些杂碎的活儿,可是,法语太难了,导致我几乎无法正常工作,还得花钱雇人来翻译东西。后来,我决定去布拉格试试。那个时候,我并没打算去那人呓语中告诉我的那个地方。说实话,我几乎都忘了。直到后来,我在布拉格遇到了另一个德国人,这才决定去探个究竟。结果我发现,那里是德国某政党地下宣传组织的总部。”

说话时,他一直望着窗外。此刻,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想来,有趣得很,”他说,“多少年来,一个人怎么能在没有亲自探究过相关事实的情况下,一直把主观想象的东西当成真理。这样的事就发生在我身上。感觉就像是,我一直待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自认为对墙壁和地毯的颜色了如指掌。直到有人把灯打开,我才发现,现实中墙壁和地毯的颜色跟我想象中的大为不同,不仅如此,就连户型都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一开始,我谨小慎微。唯恐以往的经历会干扰到我的思想认知,唯恐固有的偏见影响了我的判断。不过,我终究还是挺了过来。那里有一个德国人,像我一样,是个社会民主主义者。我们一起读《反杜林论》,而且十分热衷,有时甚至彻夜长谈。不过,最让我觉得了不起的是,书中所讲的东西居然能抚平我内心的伤痛。我开始渐渐了解身边这群伙伴,看清了以往从未看清的历史原貌。我读得越来越起劲,我发现自己头一回看清了人类的悲剧,看清了他们的愚蠢和智慧,看清了他们的命运以及发展脉络。

“又过了一阵子,我开始为党效力了。主要任务就是向德国境内递送新闻消息,真实的新闻消息。我们成立了一家报纸——至于名字叫什么,已经无所谓了,总之,要将少量报纸运送到德国境内。它被印在一张很薄的印度纸张上,每一张都可以叠成小小的,可以让人拿在手心里带走。为了实现偷运,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有些非常巧妙。我们甚至把复印出来的报纸放在一个小的防油袋子里,再把袋子塞进从布拉格开往柏林的火车的轴箱里。到了柏林终点站,由一名车轮检测员将其搜集起来,可没过多久,他就被纳粹警察抓了去,我们只好再想别的办法。后来,有一个人提议说,我们应该想办法弄一张捷克护照,假装成一名推销员,这样一来,就可以趁收取商品样品的时候顺道把报纸收起来。于是,我就报了名,经过一番周折之后,我们终于成功了。

“那一年,我越境进入德国30次以上。当时还没有太大风险。只有两件令人悬心的事。其一,怕被人认出来,遭遇公开谴责;其二,从我这里把报纸拿走并带去宣传组织的人很有可能成为嫌疑人。结果,那人果真被人盯上了。他们没有立即对他实施抓捕,而是暗中盯梢。我们经常在市郊火车站的候车室内接头,之后一起上火车。下车前,我会将一叠报纸放在行李架上,接下来由他去取。可是有一天,火车刚驶离车站就停下了,只见过道上涌进来一队党卫军。当时,我们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于是我们俩去了不同的车厢,老老实实地坐着。后来,我听闻那些人把他抓了起来,于是我也等着他们来抓我。可是,那些人只查看了一下我的护照,接着就去其他车厢了。直到第二天快要回布拉格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幸运的是,直觉告诉我不能回总部。不过这份幸运是对我的朋友们而言,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当他们发现我不会带他们找到想要找的人时,他们就决定,最好的办法是把我弄回德国,再找人来撬开我的嘴,获得情报。要知道,我们的报纸已经开始让他们有所忌惮,而我是唯一一条可以带他们找到幕后之人的线索。我们在德国站设的组织只承担分发报纸的任务。他们要找的是幕后指挥这一切的人。于是,我不得不离开。而且,捷克斯洛伐克也待不了了,因为他们早已告知捷克警方,说我实际上是德国一名因偷盗而获罪的通缉犯,说保罗·西撒这本护照是非法办理的假护照。

“后来,他们企图在瑞士绑架我。当时,我闲来无事在博登湖岸边待着,跟其他两个自称是来度捕鱼假的人交上了朋友。一天,他们约我出去。我也没什么事,便答应去赴约。没想到,我机缘巧合地及时发现了他们的身份,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瑞士人,而是德国人,他们的船是在靠德国的湖岸边上租来的。在那之后,我就去了苏黎世。我知道,他们肯定会跟踪我,不过他们不可能在离边境线那么远的地方绑架我。但我并没有在那里久留。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封从布拉格寄来的警示信,信中告诉我说,纳粹警察不知怎么查到了我的真实姓氏席姆勒。他们肯定早就知道保罗·西撒不是捷克人,而是德国人。但如今,知道我的真实姓氏以后,就不用非得把我绑回德国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了逃亡的生活。有两次,他们差点儿抓到我。瑞士境内到处都是纳粹间谍。所以,我决定再回法国试试。从布拉格给我发警示信的就是科赫。

“他这个朋友真的很不错。我身无分文地来到这里,从那以后就一直待在这儿,他无偿供我吃穿。可是,我不能再继续逃下去了。我没有钱,科赫也给不了我,因为他自己也没有钱。这里都归他太太管,他能做的只是说服她让我待在这里。我本来想出去工作,但她不同意。她看不惯他,总想管着他。我确实应该离开了,这里现在很危险。几周前,我听说他们派了一名纳粹特工来法国。那些人搞追踪还真是有一套。而当一个人被追踪时,他就会磨炼出一种超常的直觉。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有所察觉。虽然我已经对自己的外表做了大幅度修整,不过我想,还是暴露了。而且我觉得,我也认出了他们派来的那个间谍。只是,除非他确定我就是目标,否则不会轻举妄动。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扰乱他的视线。你的出现让我放松了警惕。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露了马脚。科赫断定你是一个道行尚浅的骗子。”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你是谁,瓦达西,不过我刚刚跟你说的都是事实。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看了看他。“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说道,“或许,我会相信这个故事,但还有一件事。您还没跟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他们发现您的真实姓氏是席姆勒以后,您的境遇就变得更糟了。他们知道你是西撒以后没能逼您回国,为什么知道您的真实姓氏之后就一定能逼你回国呢?”

他盯着我的眼睛,只见他嘴角抽搐。恐怕,这应该是他流露真情时的唯一破绽。回答我的问题时,他语气平和、声调平缓。

“这个问题很简单,”他慢慢地说道,“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在德国。”

“是这样的,”片刻之后他继续说道,“他们赶我出德国的时候,不让我见家人。我已经两年多没见过他们了。被押送到集中营之前,我听说我的妻子已经带着儿子到柏林郊外的她父亲家去了。在比利时和巴黎的时候,我都给她写过信,我们说好了,只要我在法国或英国安定下来,他们就来跟我团聚。可是没多久我就发现,在巴黎我勉强能养活自己。在伦敦也是一样。我不过是一个德国难民。在布拉格,我认识了一个人,听他说,他所在的那个政党组织有办法和门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德国。我太想见到我的妻子了,想跟她说说话,想看看儿子。正是因为这种急切的心情,我才按照集中营里那个人给的地址找了过去。当然了,随意进出德国的事根本就是一派胡言。很快我就看明白了,好在后来,我抓住了一次时机。我用捷克护照出行了三次,秘密和妻子碰了面。

“她想劝我带她和孩子一同回布拉格,我没同意。在那里,我没有办法维持生计,而当时,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在她父亲家里,孩子还能上学,所以我想他们最应该待在那里。

“经历过一番打击之后,我很庆幸自己能一直保持理智平和的心态。如果可以,就让纳粹特工来把我抓走吧!之所以这样说,不是为了他们考虑,而是因为我们党组织早就清楚,无论一个人有多忠诚,最终都会因为被逼得走投无路而投降。那些人跟踪我到布拉格时,总部就已经撤离了。现在,连我也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当时,他们把总部设在布拉格的各大邮局。可是,纳粹警察做事太绝。他们依旧想把我弄回去,我真是低估了他们。捷克护照太危险了,不能用,所以我只好又启用了德国护照,这是妻子之前替我秘密保管的,我们碰面时,她带了过来。他们肯定是通过这个才追踪到我的。

“当我听说他们得知了我的真名,我十分恐慌。我的妻子和儿子可能被他们劫去做了人质。如此一来,我不得不回去弄清楚是不是妻子在替我坐牢。我仔细考虑过,除非他们给我下最后通牒,否则我妻子就还有可能是安全的——当然了,监视是肯定少不了的,不过至少是安全的。那么,我只须做好一件事——在得知她的境况之前继续逃亡。如果她一切都好,依旧待在她父亲家里,那么我就得继续过这种逃亡的生活,直到某一天他们倦了,再也不想找我了为止,那我就再弄一张护照,带她离开。”

他盯着手里那只旧烟斗:“我已经等了四个多月,依旧什么消息都没有。我又不敢自己写信,害怕被德国的信件检查员察觉。科赫在土伦有一处住所,他试着用那个地址邮寄过信件,但还是没有回音。除了等,我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他们在这里找到我,我也只能认了。我必须在短时间内得知她的消息,否则我无论如何都得回去了。这就是目前我要做的事情。”

我们俩都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看着我,咧嘴微微一笑:“我能相信你吗,瓦达西?”

“当然能。”我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并没有说出口。

他向我点头致谢。我起身朝门口走去。

“那你要找的间谍怎么办,我的朋友?”他扭过脸小声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之后说:“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海因伯格先生。”

说完,我准备把身后的门带上,这时的他正抬起双手,把脸埋在手心里。见此情景,我赶紧走开了。

关门时,我恰好听到附近另一扇门关上的声音。我并没有在意。即便有人看见我从海因伯格先生的房间离开又能怎样,没有必要担心。回到房间后,我把贝金那张名单拿出来看了一会儿。随后,我勾掉了下面三个人的名字——阿尔伯特·科赫、苏珊娜·科赫和埃米尔·席姆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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