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离家出走的兄妹

间谍的墓志铭  作者:埃里克·安布勒

我回到休息区,有了这样的发现,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只是,脑子里一点儿思路都没有,不知该怎么办。

斯凯尔顿兄妹!怎么可能?不可能。可是证据确凿,他们有所隐瞒。突然间,我脑中闪现出杜克洛先生在露台上举起相机给他们俩拍照时的情景。他们找了个可笑的借口,说不愿拍照。如果他们只是一对普普通通、为人敦厚的兄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还有,他们为什么会引用一条意大利航线?难道,在编造谎言时,是单纯出于个人偏好才下意识地选了这个国家的航线?可是,他们的姓氏“斯凯尔顿”跟意大利没有丝毫联系,而且我还发现,“克兰顿-哈特利”也跟意大利没有丝毫联系。此外,他们的相机是柯达雷汀娜,而我要找的是康泰时蔡司。不过,无论多细小的线索,我都不能忽视。问题是:我是应该拿证据直接跟他们对质,还是应该去他们的房间搜一搜相机?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没错,必须得做点儿什么。可是,做什么呢?我又拿不定主意。

等我回到座位上时,饮料已经送来了,杜克洛先生正发表着长篇大论。服务员转身离开时,我点了杯啤酒。见中间有人打断,杜克洛先生皱起了眉头。

“如果,”他自以为是地说道,“法国工业——从一名商界人士的角度来看——法国工业界一旦妇人之仁,怜惜政府部门那些小蝼蚁,那么由君主建立起来的整个法国金融系统将遭受重创,难逃灭顶之灾,连带欧洲都会跟着毁灭。灭顶之灾。”他意味深长地重复道。

弗格夫人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啧啧了两声。

“如果,”这位发言人继续虚张声势道,“工业无法从政府干预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无法从煽动者所搞的那些颠覆性破坏中谋得生路,那么整个工业界将连同教会与举国上下所有同志——这些人一致认为,政府部门的首要职责是维持法律秩序,而非其他——肩并肩,奋起反抗,同仇敌忾。我们会同心协力,共同抗击那些反对者。我们这些商界人士就是国家的脊梁,是国家坚定的力量、强大的后盾,用来对抗那些对我国领土虎视眈眈的外来侵略者。无论对内还是对外,法国必须强大。”他停下来,喘口气。

这时,斯凯尔顿兄妹为他热烈鼓掌。

“他说的话,一半以上我是听不懂的,”哥哥小声对我说,“不过,的确是很精彩的演讲。”

“很有激情,”弗格说道,“作为一个瑞士人,我同意他的说法,法国的强大是维持欧洲和平的保证。不过,我觉得这位先生夸大了边境的威胁。即便德国有这样的想法,我觉得它也不会轻易进攻法国。正如这位先生所说,危险是源自国内的。某些人士那些不计后果的尝试早已威胁到了法国的稳定。我们瑞士人其实很担心法国货币的安全问题。”

“没错,的确!”

杜克洛先生随即又开始为其原始论点展开辩护。我一边抿一小口新送上来的啤酒,一边悄悄地观察起斯凯尔顿兄妹来。

看来,这三位宾客是他们请来取乐的。两个年轻人忍着笑,棕褐色的脸憋得通红。要说他们之中的某一个是间谍,总觉得这想法有些荒谬。可再一细想,要说他们撒谎,这想法岂不同样荒谬?然而,他们确实说了谎。或许,是他们的口误。或许,是我弄错了。或许,是船务公司的失误。可是,这种事情是不存在的!这种想法本身就很荒唐。而且,退一步讲,端正的五官和被晒黑的皮肤跟撒谎有什么关系?五官长相是生下来就有的,肤色是后天形成的。看来,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

没想到,机会来得比预想的要快。

杜克洛先生正要进行他的第三轮演讲,这时,晚饭时间到了。

餐厅比露台的面积小,只摆了四张桌子。等我们这一席人到的时候,其中的两张桌子已经有人坐了:克兰顿-哈特利夫妇一张桌子,鲁和马丁小姐一张桌子。杜克洛先生跟弗格夫妇坐到一起。我则跟斯凯尔顿兄妹去了最后那张桌子。

沃伦·斯凯尔顿一落座,赶紧松了口气。

“杜克洛,”他说道,“是个不错的老头。但是,不能一下子对他太好。看他刚才,说了那么多废话!”

“难道您不同意他的说法吗?”

“同意什么?我甚至都搞不清楚他对政府部门的态度,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

“那么,亲爱的哥哥,”女孩说道,“你又怎么知道他说的都是废话?”

“看他说话时的样子就知道。”

“你还真是愚蠢。瓦达西先生,那个法国老头说的话到底是不是废话?”

“老实讲,我刚刚没太仔细听。”

“回答得漂亮!”哥哥评论道,“不过,这刚好证明了我的观点。他也没在听那老家伙讲话,因为根本不值一听。都是废话。您就承认了吧,瓦达西先生。”

“实际上,我一直在想刚刚接到的那通电话。”

“是坏消息吗?”

“坏消息,不过倒不在意料之外。我明早就要离开了。”听完这话,兄妹俩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太糟糕了,”女孩说道,“我们没有能说话的人了。”

“或者说,没有能一起喝酒的人了。”

“或者说,没有人给我们做翻译了。”

“难道不能再多待个一两天吗?”

我遗憾地笑了笑:“对于你们来讲或许是件好事。要想学好法语,就得开口说。在这件事情上,杜克洛先生说得没错。虽然,我也不想跟你们说‘再见’。可是你们不是也要和父母去巴黎了吗?他们下周就到,不是吗?”

只见哥哥稍作犹豫,快速瞥了妹妹一眼:“是的,没错。不过,我猜,我们应该很快就会离开。其实,他们只是顺便到那里看看。”

“真遗憾。我还想带你们俩逛逛巴黎呢。他们预计什么时候到?”

他耸了耸肩:“嗯,我也不清楚。他们的船什么时候到来着,玛丽?”

“星期四到马赛。”妹妹踢了他一下,把他吓得一激灵,“连这都忘,真有你的,沃伦。瓦达西先生,看他这亲生儿子多不贴心。他一个多月没见到亲爱的爸爸妈妈,就连他们什么时候来都给忘了。我们今晚吃什么?”

接着,他们又扯回到日常琐碎的话题上,他坚持要点一瓶储备酒店1929年的珍藏版葡萄酒——产自庞特卡奈庄园的“祝宾客一路平安”。他还说,今晚这些酒都由他来买单。过了一会儿,我打算再作一番试探。

“对了,”最后,我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我怎么没听说那条意大利航线会停靠马赛?我记得应该是停靠维勒弗朗什吧。”

只见他正要拿一叉子鸡肉往嘴里送,手刚抬到一半就停住了,随即看了看我。

“或许您说得没错。为什么想起问这个?”

“我记得您说过,你们的父母要乘坐‘萨伏伊伯爵号’轮渡过来。”

他看了看妹妹。

“我说过吗,玛丽?”

她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他把鸡肉放进嘴里:“肯定是别人说的,瓦达西先生。”

“有可能。我还以为是你们告诉我的,不知哪里来的这个印象。”

他一脸警惕地瞥了我一眼:“我可能是这样说的:他们会搭乘一艘外国轮渡过来。”

“别怪我没警告过你,”妹妹赶紧插话道,“看哪,美利坚合众国到处都是误解我们沃伦的人。我想再让他们加一些鸡肉,你觉得他们会介意吗?”

“你可是越来越胖了,”哥哥评论道,“我今天才注意到。我还自言自语说:‘我的妹妹玛丽越来越胖了。’对,我就是这么说的。”

“你自言自语,玩得还挺开心。那么,你就没有替我辩解一下吗,还是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只会说‘没错’和‘就是这样’?”

“嗯,没错,我替你辩解了。比如,我今天说:‘是的,先生,她肯定是越来越胖了,可是当你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会非常生气。’我说得没错,对吧?”

“不。我真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愧疚。”

就这样,晚餐在一片笑声中进行着,不过,我注意到,女孩好像不太想说话,而且她的开心显得有些刻意。当我问他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到休息区喝杯酒时,她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同意了。等我们起身离开时,弗格夫妇已经走了。

马上要出餐厅时,她停住了。

“我可不喜欢像这样被困在屋子里。沃伦,去看看外面还下不下雨。”

他跑到窗口,往外张望。这时,我发觉女孩拉住了我的胳膊。我一惊,转过身去。她警惕地皱着眉。

“瓦达西先生,我要跟您谈谈。”她赶紧在我耳边小声说了句,“找个理由撇开沃伦,再回这里。一定要让他待在休息区。”

还没等我回应,哥哥就回来了。

“我觉得,还在下小雨,只是天太黑了,看不真切。总之,到处都滴着水,湿漉漉的。我觉得,我们今晚只能待在屋子里了。”

“好吧。你们俩先过去,我随后就到。我想去拿件外套。”

于是,哥哥和我就先行一步,去了休息区。我先点了三杯白兰地,然后以回房取烟为由离开了,随后朝餐厅那边走去。妹妹正在餐厅门外等我。见到她时,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去哪里谈才能不被打扰呢?”

“英国夫妇在写字间里。”

“那,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站在这里说吧。”她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如果有人看见我们,会以为我们是刚刚在楼梯遇到的。”

我心里有些不解和怀疑。

“我不明白……”

“我能理解您此刻的心情,”她赶紧插了句,“请听我说。再不抓紧时间,沃伦会对我们起疑心。”

我附和着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她说道,“我们的确说过我们的父母会乘坐‘萨伏伊伯爵号’轮渡过来,可是您是怎么发现我们在说谎的?您已经发觉了,对不对?”

“是的。办公室里有一张航线时间表。从热那亚始发的‘萨伏伊伯爵号’轮渡昨天就到了纽约。”

“这么说,您是在故意调查我们?”

“调查?没有,我是碰巧看到那张表的,仅此而已。”

她松了口气:“好吧,总之,谢天谢地。我早就跟沃伦说过,他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可他自己非要编出个什么靠谱的理由。我想说的是,家里人谁都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若是沃伦发现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您,他一定会发疯的,不过话说回来,他脑子不太灵光。但我知道,如果不把这件事告诉您,让您站在我们这边,那么到最后,等您发现时,这就彻底成了误会。”

“我还是不明白。”

她认真地看着我说道:“我知道。这一切就像团乱麻。是这样的,在美国,沃伦和我是新闻焦点。这一切都要从我母亲说起。她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至少,沃伦这么说。我们的父亲在费城有一家汽车修理厂。虽说规模很小,却很赚钱,我们从小到大都是一对幸福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很有可能会和同一条街上另外一家的一对子女结婚,事情本该如此。可是,父亲去世了。这是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是在自己办公室门外被一辆运奶的卡车撞死的。后来,一切就都变了。总之,这都是老套的故事了。我们的花销一直都很大。所有东西都被抵押了出去,房子、厂子、保单,所有的一切,到头来变得身无分文。

“沃伦当时还在上大学,母亲用我们仅剩的一点儿钱勉强供他读书。他当然很气恼,想当个小大人,要赚钱养我们。母亲让他去试试。可是,恰好赶上经济大萧条,他没能找到工作。于是,母亲让他继续回学校去读书,他便回去了。”女孩笑了笑,“也不能怪他。您不了解我母亲的为人。”

“总之后来,我和她去了华盛顿。她说,她在华盛顿有一位老朋友,能帮助我们。那时,我只有18岁,心智却像一个10岁的孩子。可即便如此,我都看得出来,那绝不是普通的老朋友。其一,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大人物——试想,有几个老朋友会是那样的大人物;其二,他对母亲的好感是显而易见的。不到6个月,他们就结婚了。”

她冷笑了一下。

“嗯,后来,事情是这样的。以前,斯凯尔顿这个姓氏只在父亲去世的时候上过新闻。那也只是在当地讣告上刊登了六行字而已。可如今,城市报纸也纷纷刊登起我们的消息。虽然我那位继父心地很善良,却是华盛顿的一位要人,就是那种一句话就可以影响到美国政府下一步走向的人。各大报纸总会报道说,他在这件事上的看法如何如何,在那件事上的看法如何如何。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很谨慎。每次从大型会议现场离席时,都得注意自己的表情。如果表情严肃,那些新闻记者就会说,本次会议召开得并不顺利。实际上,他只是有些消化不良。可是,记者们并不了解这些,所以他只好面带微笑。他总是把微笑挂在脸上。嗯,当然了,有那样一位继父在身边,我们也连带着受到不少关注。刚开始感觉不错。到处都有人拍我们。哪怕我换个发型,《辛迪加妇女特刊》都会为此专门写一篇报道。沃伦也总被人抓拍。通常都是戴马球帽时被人拍到。以前,我们以此为乐。

“打从一开始,母亲就掌控着一切。她做事很巧妙。在她旁边,我总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呆瓜。她的掌控手段从不会让沃伦和我觉得不舒服。她几乎掌控着所有人,包括继父,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你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被她掌控。我们做这些都是为了取悦她,而她的反应也总是那么让人舒服。”

这时,她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鲁和马丁小姐从餐厅出来了,正要下楼去。她警觉地瞥了他们一眼。“我得赶紧说了。沃伦等会儿一定会过来找我们。”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刚刚说到,母亲喜欢掌控我们,而且我们也总是很听话。嗯,不过现在不是这样了。这辈子,我们第一次瞒着她做了些事情。

“是这样的。大约在6个月前,母亲和我进行了一次促膝之谈。长话短说就是,她为我选了一位丈夫。他的名字叫柯蒂斯,家族地位非常显赫,他很有钱,长得很帅。母亲知道我喜欢他,事实也确实如此,如果我能和柯蒂斯走到一起,她一定开心得不得了。她以为柯蒂斯对我很上心,因为柯蒂斯的母亲是这样说的。至于我的想法?

“嗯,老实说,我没想太多。他看上去是那种平易近人、亲切、和蔼的年轻人,有一份政府部门的闲差,在华盛顿四处游荡,聊起天来幽默风趣。虽然算不上是那种铁骨汉子,却有一种令人无法言喻的善良。继父也很喜欢母亲的这个主张。他那么忙,居然还会考虑跟母亲结婚,也真是神奇。不过,他特意强调过,说我碰到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当时,我觉得他真的很贴心。

“一开始,我就应了这门婚事,您或许觉得我有些愚蠢。可是,我之前也说过了,您不了解我母亲的为人,不了解华盛顿。在他们眼里,女孩子们就该找一个不错的人结婚。若非如此,人们便会议论纷纷,说这一家子肯定有什么问题。是时候由我为这个家做些事情了,这或许也正是母亲的意思。老实说,我当时并没有这种想法。母亲很聪明。她总是有办法让你按照她的想法做事,还会让你觉得这本就是你自己的初衷,她太了不起了,手腕着实厉害。我甚至欺骗自己已经爱上柯蒂斯了。我原本以为,如果一个人从未真正爱过,她就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他为人十分亲切。我们经常一起出去玩。后来,我们举行了盛大的订婚宴,我觉得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后来,我们并没有走到一起。”女孩故意躲开我的目光,“大约在婚礼前三个星期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有关柯蒂斯的事。或者说,是沃伦发现的。我没那么聪明。我发现,柯蒂斯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和蔼可亲,而且离这个标准差得很远,实际上,他做的那些肮脏事简直是我闻所未闻的。我就不说具体细节来恶心您了,不过,请相信我,这些都是丑事,丑到让我觉得恐惧、羞耻。不过好像除了我和沃伦以外,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的婚约像是一场笑话。不仅如此,就连母亲和继父也都知道这些事。

“后来,我们去找他们,跟他们大闹了一场。他们表示深切的同情。可是,当我说要悔婚时,他们的脸拉得老长。沃伦被继父拉到一边,母亲又跟我进行了一次促膝之谈。不过这一次,她要比上一次坦诚。她说,我有责任站在柯蒂斯的角度考虑事情,有责任协助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他需要我。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我依旧不同意。于是,她告诉我,有时候,人都要做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比如,她和继父结婚,为的就是我和沃伦,这一次,该轮到我做出一点点牺牲作为回报了。她说,她以为我早就了解柯蒂斯的人品,说我没有悔婚的话语权。可是,我奋力抵抗,于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母亲发火。后来,她就彻底跟我坦白了。她说,我跟柯蒂斯结婚意义重大,但真正的意图并不是让我协助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真正的意义在于,出于某些政治目的,继父要拉拢柯蒂斯的父亲。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悔婚,那么那些重要的筹谋就都灰飞烟灭了,柯蒂斯的父亲本就十分介意别人提起他儿子那些可爱的小毛病,若因此事悔婚,他一定会变脸,不会让继父有好果子吃。

“我说,我会再考虑一下。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他们俩就一直看着我,像巷子里一对饥饿的猫盯着老鼠一样,却口口声声说自己绝无恶意。其实,这件事我已经想过了。我不会就范。可我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最后,是沃伦想出了这个主意。

“一开始,我们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去教训柯蒂斯一顿,不过后来,哥哥放弃了这个想法,开始另寻出路。他想事情还是很聪明的,比他说话时机智得多。他是这样想的:一方面,只要我待在母亲身边,她就会一直软磨硬泡,直到我同意;另一方面,如果我毁了婚约,那么一向善待我们的继父将遭受严重的牵连,会引火烧身。所以,哥哥的计划是这样的:我们悄悄地溜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之后再发两封宣独函,一封给母亲和继父,威胁说,除非他们让步,否则我会公开悔婚;另一封发给柯蒂斯的父亲,威胁说,若胆敢采取报复行为,我就立即把柯蒂斯那些丑事爆料给媒体。而我们向双方提出的条件是,公开发表声明,表明双方已达成共识,决定取消婚约。

“这件事还是很冒风险的,因为柯蒂斯的父亲在媒体界很有影响力,我们担心他从中作梗。您也知道,像我们这种重磅新闻,总有可能让一些精明的媒体人挖掘出真相。若是让这种事登上头条,恐怕继父的前途也就跟着被葬送了。可是,要么冒此风险,要么老老实实地待在华盛顿,陷入一种再也无法摆脱的困境,这同样也是一种风险。您也看见了,酒店门前的脚踏垫上总会有这类报纸。继父将此境况称为‘荆棘满途’。

“于是,我们决定执行沃伦的计划,这才来到欧洲。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他们也不会派私人侦探来追踪我们。去年我们去拿骚旅行的时候申请过护照。等一切准备妥当,我们就跟他们说,要去费城祖母家待几天。母亲不喜欢那里,因为祖母和她老早就不和,所以她不好说什么。于是,我们打包好行李,去了蒙特利尔。在那里,我们上了一艘开往利物浦的紧急船只。接着,我们从利物浦去了伦敦,又在那里听说了这个地方。一路上,我们只和斯凯尔顿祖母保持联系。昨天,我们刚从她老人家那里得到消息说,柯蒂斯的父亲与我们的继父彼此之间的矛盾已得到化解。目前唯一令人担心的就是媒体方面,若被它们发现这两位一直在解除婚约这件事上欺骗了公众,根本就没有达成什么共识,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大家都以为我们现在在加拿大。其实,继父也以为我们在加拿大。如果有人把消息放出去,说我们此刻在这里,那么他就有大麻烦了。别人都会把他当傻子看。您也知道老家那边的媒体是个什么嘴脸!我觉得,我们可以相信您,您不会透露半个字。”

我静静地听着这番无厘头的陈述。我挠了挠脑袋:“嗯,斯凯尔顿小姐,能得到您的信任,我倍感荣幸。可是,说实话,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如此在意我对这件事的态度。”

她会心一笑:“我就知道您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沃伦担心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您。可我觉得,告诉您反而更安全。他说,记者在做新闻报道时完全是没有良知的。”

“他们就是没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

顿时,我们俩就像两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猛地一回头。

只见沃伦·斯凯尔顿正站在下面的台阶上,一脸的严肃。

“原来你们俩一直都在这里。玛丽,你真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是的,沃伦,而且他保证过……”

“他保证过?”他不耐烦地打断妹妹的话,“玛丽,我真心觉得你应该理智一点儿。”

“请允许我……”我开口说了句。

“我知道,”他生气地说道,“您想拍张照片。”

“听他说,沃伦。”

“闭嘴!你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他了,恐怕他是要拍照片吧?”

“他不想拍照。”

“不想?他不想,难道他会跟我见过的那些媒体人有什么不同?”

“请听我说……”

他抬起手。“瓦达西,没有用的。拍照的事就别想了。只要让我发现你拿着相机,我一定把它摔碎。还有,”他言辞激烈地补充道,“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把你也揍一顿。”

“沃伦,别孩子气!”

“孩子气!难道我喜欢这样吗?我,孩子气?玛丽,如果你真以为只要瞪他几眼就能阻止他用好的新闻题材去赚钱,那么你真是疯了。哼,恐怕连英国报纸都会报道这件事。‘美国议员的女儿离家出走。’老天!”

我拉住他的胳膊:“请听我说,好吗?”

“好,我听着。我听,行了吧。你想说什么呢?想要我在这篇报道上署名吗?如果那样的话……”

“我让您听我说。”他终于安静下来。“这样就好多了,”我冷静地说道,“您二位为什么会认为我是记者?若不介意,请明白地告诉我,我将不胜感激。”

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大家都知道你是记者。”

“如果我说,我绝不是记者呢?”

“哦,我的老天……”但女孩打断他的话。

“你先等一下,沃伦。”她死死地盯着我说道,“您的意思是,您其实不是记者?”

“不是。”

“可我们听说……”她犹豫了一下,“我还以为‘journaliste international célèbre’是‘知名记者’的意思,难道不是吗?可能是我们法语不够好,没听明白,可是我们确实听别人这么说。”

“翻译得没有错,可是……”

“我们听说,您在这里用的是假名,与人聊天时,唯恐会被问及自己的工作。那人还说……”她停住了,兄妹俩慢慢转身,一脸茫然地对视了一下。

“好吧,那我……”

“等一下,”我有些气恼地说道,“这些都是谁告诉你们的?”

兄妹俩惊讶地看着我。

“您是说,您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了。”我假意说道。

兄妹俩咯咯地笑了。

“是那个法国老头,杜克洛。”

几分钟后,我们回到座位上,刚刚点的白兰地还没来得及喝。服务员主动提出要再去给我们取些咖啡。

“来,”斯凯尔顿将酒杯端到嘴边,“这杯敬您,瓦达西先生。明天的这个时候您就要火速赶回去上您的外语课了,我们还要再等等,等家里的长辈们稍微冷静些了再说。”

“但愿能像您说的那样。”

“嗯?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冷静下来呢?”

我看了看这对兄妹。两人都是棕褐色的皮肤,眼神里充满了青春活力。他们很幸福。突然间,令人好生嫉妒。

我带着哀怨的口气说:“我担心的不是你们华盛顿那边,而是法国这边。没错,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可能会赶回去上班了吧。但愿能像您说的那样。不幸的是,我更有可能会进监狱。”

说完这番话,我觉得好惭愧。言语那般莽撞无礼,且心怀妒意。只因为看他们过得太幸福了……不过,看他们俩此刻的状态,我不必再自责下去了。

两人礼貌地以笑回应,显然是没把我的话当真。

屋子里有些闷,我起身又去开了一扇窗户。“要知道,”我听见哥哥小声对妹妹说道,“一定是我的问题。这些笑话,我好像永远都找不到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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