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水龙吟

江湖  作者:华发生

(一)

临近黄昏,宽阔的江面上,远远望去白帆点点。夕阳的残红照在江面上,荡漾着圈圈粼光,清澈的水里可以看见鱼儿摆尾,水中还倒映着两岸重重交叠的山峰。

渔民们摇橹击桨,点破江水,这回载满而归,不禁渔歌四起,与两岸的猿声遥相呼应。

小汐看着篓子里跳跃的鱼,心里十分高兴,这些鱼拿到市集去卖,一定可以换来许多银子。这些银子不仅足够给阿爹看病,还可以给爷爷买一块不错的布料,到时就可以亲手为他缝制一件合身的衣裳。

爷爷年过花甲,体弱多病。值此鱼汛,阿爹恰巧生病,只好让爷爷来摇橹。嗯,这次回去,一定要让他好好歇上几天。

“不好啦,公子游来了,大家快逃!”和谐的江面被一阵急促的叫声扰乱。原本有序回航的渔船,像疯了一般,四处乱游,不少船只因而被撞翻,沉入水中。对这带渔民而言,“公子游”三个字等于魔鬼。爷爷脸色大变,想大力摇橹,可是一时着急,反而咳嗽连连。

小汐急忙扶住他,目光投向远处。长江之上,可怕的不是暗礁漩涡,也不是河兽水怪,而是游龙寨的公子游!

薄薄的雾气渐渐散去,一艘巨大无比的战船驶来,直冲向这些归航的渔船。如撞入鱼群的鲨鱼,吓得所有渔船纷纷逃窜。

小汐站在船头,只见那战船高二丈许,船体虽然庞大,却迅捷如飞,船头密布魁梧健硕的水手。但最让人害怕的其实是悬挂在船头的那一只又长又粗的大铁锥,尖尖的,如猛兽头上那突兀尖利的角!

战船驶入船群,溅起几丈高的浪花,荡得浪尖上的船只摇摇晃晃。小汐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那战船已撞向一艘双桅船。战船上爆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

战船的船头有一个巨大的绞盘,绞盘旁边围着四头犍牛。几名水手挥鞭抽在犍牛身上,犍牛拖着绞盘转动。绞盘一圈圈转动,那大铁角咔咔作响,从双桅船身上拔出,顿时木板纷飞。

双桅船船身被穿了一个大洞,江水汩汩地涌入船腹,片刻便倾斜进水。双桅船只有一只舢板船,还来不及放下水,那大铁角又再撞来!船上的人只能跳水逃生,战船碾着双桅船的残骸过去。另一艘渔船又不幸地成了它追逐的目标……

那战船奇快,明明有些渔船已经逃出很远,可是一转眼,便让它追上,终究难逃大铁角的袭击。不少渔船被毁,不少人受伤了,江面好几处地方冒出血迹。

浪花一个又一个拍打在乌篷船上,小汐装鱼的篓子被摇翻,里面的鱼儿跃动身子,悉数钻入江面。她不甘地看着这些收成化为乌有,双手乱抓,差点掉入江水之中,幸亏被爷爷抱住。

小汐力弱,一时之间难以将船稳住。眼看战船就要向她这乌篷船撞来,一咬牙,站在船头连连挥手,大呼:“停!停!不要毁了我的船!”

大铁角在船头的位置有机括控制,可以上下调整高度,因而不管对方船腹的高矮,都难逃劫难。大铁角缓缓降下,瞄准乌篷船破浪撞来。暮色中,灰影沉沉,如同传说中凶猛的吃人怪兽!

只一下,乌篷船便轰然散掉,小汐和爷爷都掉入水里。小汐冒出水面,望着那艘战船,眼中充满愤怒的火焰!

那模糊的窗影里,仿佛也有一双眼睛看着她。

身边的江水红了一片,爷爷两眼翻白,嘴角沁着血丝。

爷爷受伤了!

“爷爷!爷爷!”小汐大喊着,连忙拖着他往岸边游去。

游玄机今天的心情奇佳,笑眯眯地欣赏着他的杰作。这战船取名“铁龙冲”,是他独一无二的构思。

游龙寨财雄势大,而且和官府的关系也十分密切,整个长江流域无人可以撼动他们的地位。凭借这一艘威力惊人的战船,游龙寨在和天蛟帮争夺洞庭湖的一役中,将天蛟帮的舰队打个落花流水,帮主赵长风负伤潜逃。天蛟帮元气大伤,再无力量与游龙寨在长江争霸。

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仗,游玄机心情愉快,自然不忘来这江面耀武扬威一翻,玩玩这扫荡群舟的游戏。长江渔民苦不堪言,公子游每次来江面表面是在游玩,实则都是破坏。这次铁龙冲更是破坏力惊人。

“公子,前面有艘乌篷船!”手下莫生指着窗外说道。游玄机端起手里的香茶,放在鼻旁轻轻吸嗅,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道:“撞。”

“是!”手下得令而去。

透过窗纸,游玄机隐隐看见那被掀翻的乌篷船旁浮着一名少女,少女水灵灵的眼睛正望向他。

两人目光相交,游玄机微微一动。但仅仅几秒,游玄机的心思又转向另一艘渔船,他兴致盎然地指挥铁龙冲去追击江面上的渔船。他不知道,命运的安排从这一瞬间开始了。

江上所有渔船无一幸免,统统被铁龙冲摧毁。江面一片狼藉,尽是船骸、漂橹,落水的人呼天喊地。铁龙冲耀武扬威,旌旗招展。游玄机一挥手,铁龙冲转了一圈,莫生在船上大叫:“公子游大开恩德,今日你们所受的损失,均可到游龙寨领取双倍的赔偿!”

暮霭沉沉中,铁龙冲缓缓起航,就像一只独角猛兽。铁龙冲驶回水寨,水寨周边停靠着上百艘艨艟战舰,簇拥着一座巨大的水上楼台。用铁链将船只彼此之间连着,并排下锚,看上去就像一片浮岛。

铁龙冲驶入水寨,靠在大楼船附近。水手将甲板铺向对岸,游玄机下了船,只见旱寨灯火通明,照得江水明艳无比。

早有八人大轿准备在岸边,一阵前拥后簇,将游玄机稳稳当当地抬上总堂。天蛟帮赵长风派来求和的使者早已在总堂等待,那使者满脸堆笑,极尽奴颜。和天蛟帮的争斗自游玄机的父亲游实之开始便无休无止,这次凭铁龙冲一着奇兵将他们彻底降服,堂上一片欢腾。连那些一向深居简出的游氏宗族的长辈们也出来庆贺,游玄机的威信一时无出其右。

“回去告诉赵长风,本公子可以放他一马。”游玄机对使者道。使者大喜,却听游玄机语锋一转,“不过有个条件,赵长风要亲自来到水寨前和本公子赛一回船,六十里为限。他赢了,本公子必定恪守承诺;他若输了,嘿嘿,那就不要怨本公子了!”

使者苦着脸,知道游玄机仗着铁龙冲在故意为难。公子游向来喜欢探秘,追求新鲜刺激,想出这样的主意也符合他的个性。使者没有办法,只好回去禀报。

寨内杂务繁多,游玄机通常都把这些琐屑的事情交给他的叔父游虚之去办。这个游虚之比他年长十多岁,早年跟随父亲,现在追随自己,是寨中的重要人物。

游虚之待使者走后,便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天蛟帮已有百年之久,根深蒂固,寨主想将其势力连根拔起似乎不太可能。”

游玄机笑道:“你觉得赵长风不会前来?”

游虚之没有作声。虽为长辈,但说话神情一向恭恭敬敬,丝毫不敢以长辈自居。

“他会来赴约的。来,至少可以保住家中老小的性命。不来,那就是要叫本公子直捣他的老巢,杀个片甲不留。”游玄机十五岁接位,办事心狠手辣。

“公子游,鬼见愁。”这是江湖中对他这种风格的概括。

“可是……”游虚之似乎有很多问题。

“好啦,叔父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游玄机有点不耐烦。

“是。”游虚之躬身退下。

游玄机总觉得这位叔父婆婆妈妈,和自己的性格大相径庭,因此对叔父无比厌烦。他比较宠信的是他两个手下,“巧手”莫生和“钢刀”易鸣。莫生有双神奇的手,总能变出许多讨人喜欢的东西,满足他探秘的欲望。易鸣则是寨中的第一快刀手,是他忠诚的贴身护卫。

三日后,赵长风果然来到游龙寨。赵长风看起来四五十岁,炯炯有神的眼里隐然还有昨日的雄风,只是这回前来自有几分失败者的落魄。他带着随从三十来人,坐着一艘仿古式的战船。

赵长风显然被游玄机打怕了,明知这个是已经输了八成的赌博游戏,还是决定接受命运的安排,跟他的铁龙冲赛一赛。早前,天蛟帮被游龙寨打得实在不成样子,这样耗下去,天蛟帮势必被打得一干二净,与其等死,不如碰碰运气。

游玄机很高兴赵长风敢来应约,一种猫耍老鼠的快感油然而生。赛道已经画好,从游龙水寨开始,到东北方向的萍碐洲,足足六十里。赵长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考察这条航道。他知道游玄机明为赛船斗快,但没有立定任何规则,实质上还是想用铁龙冲将自己的战船撞破,所以他要格外的小心,不能有一点大意。

江面宽阔,赵长风已在战船上恭候。等待他的自然是游玄机十分不屑的眼光。游玄机在众人前呼后拥下登上铁龙冲,排场十足。水寨前面已经画好起跑线,两船并列在一块儿。

铁龙冲的船舱内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他和游虚之、易鸣、莫生四人分别列席,谈笑风生。而赵长风那边神情紧张,对手下指手画脚。就快开始之时,船上众人还在手忙脚乱地布置,情形狼狈不堪。

“时辰到!准备!”水寨上一名水手高声大喝。

“等等!再等片刻!”赵长风脸色苍白,声音颤抖,样子有点狼狈,哪有半分平日叱咤风云的霸气?

游玄机哈哈一笑,昨日铁龙冲肆虐江面的情形浮现在眼前,赵长风这艘普通的战船再怎么准备也逃不出被毁的命运。他也乐得大方,吩咐手下再给他一炷香的时间。

赵长风连声称谢。

一会儿,一声炮响后,两艘战船一齐发力,驶出起跑线。碎玉般的浪珠溅起几丈高,赵长风的战船较小,起步迅速,驶向老远,铁龙冲紧随其后。铁龙冲体形庞大,起步虽慢,但加速却快,大铁角更有分波破浪的作用。

船行如风。

江面又是一阵骚乱,幸好昨日游玄机扫荡之后,渔民们心有余悸,出来捕鱼的较少。不然让他们这般横冲直撞,不知又有多少死伤。

很快,战船已远离水寨,回头只见一片灰灰的影子。游玄机望着那在逃的猎物,笑问游虚之:“叔父,你说赵老儿这是什么船?”

游虚之答道:“赵长风的船是仿照汉代的战船所制,底部有划桨,两舷有平板,头尖尾细,身部呈波纹线形状,名曰‘先驱’,速度奇快。”

“不错,”游玄机笑道,“赵长风就是打算仗着先驱的速度,夹着尾巴快快逃跑,哈哈!”

驶出十余里之后,铁龙冲便渐渐追上它。转了一个弯,出现的江面较为广阔,两岸尽是高不可攀的山崖。这时,两艘战船的距离相隔只有五六丈。先驱转弯比铁龙冲要快,因而先驱又多抛离了铁龙冲五六丈。但是奇怪的是,先驱居然没有进一步地扩大领先优势、加速逃跑,而是静静地停在水中央。

“准备!”游玄机下令,莫生领命跑去船头指挥,四头犍牛拖动绞盘,船底下的大铁角缓缓上升。要赢就要赢个彻底,非得破坏他的先驱不可。

赵长风负手站在船头,气定神闲,和先前的慌张判若两人。

游玄机大喝:“撞过去!”他知道赵长风这个模样肯定有阴谋,但他对铁龙冲的威力充满自信。大铁角上升到合适的位置,对着先驱急速撞去。

然而,铁龙冲撞破先驱的一幕并没有出现。铁龙冲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待靠近先驱的时候,大铁角的冲撞之势已无,角尖轻轻地嵌到对方的船舷上。

游玄机大惊,只见船头那几头犍牛倒在甲板上,口吐白沫,已然死去。

(二)

易鸣也发现了问题,大喊:“公子,船舱下划桨的水手全部被毒死了!”游玄机没想到在自己的地盘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真是小看这赵长风了。

这时,江面响起“砰砰”的声音,许多口里咬着弯刀的水手从江底冒出,迅速爬上铁龙冲!他们约有一百人,个个魁梧彪悍,把铁龙冲上的人包围在里面。赵长风哈哈一笑,率领数十持刀的武士冲了过来,刺在他船头的大铁角正好成了一道桥梁。

游玄机一心赛船,因而船上只有十几个武士,明显处于劣势。在自己的地盘受到伏击,简直不可思议。他大怒,喝道:“赵长风,你不守规矩,不想活了?”

赵长风哈哈一笑,道:“游龙寨势力庞大,我被你们打得如丧家之犬,如无十足的把握,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游玄机嘿嘿冷笑:“你以为可以杀死我?”说完转头向游虚之下令,“放信号!”游龙寨的势力遍布长江,只要信号射在半空,几里之外的兄弟都可以看见。他只要撑得一时片刻,便会有人来搭救,赵长风这支孤军势必被千刀万剐。

游虚之道:“寨主,我都说了,不要逼得对手太绝。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你看,现在不就吃亏了?”语气竟带有几分不屑。

游玄机大怒:“少啰唆,快放信号!”

游虚之叹道:“寨主,你太过自信了,你不应该小看赵帮主。你现在就是后悔也没有用了!”

“你到底放不放?”游玄机又怒又惊地瞪着他,想不到这个向来顺从的叔父竟然在这时向自己发难。

游虚之没有回答,轻轻闪开,绞着双手,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游玄机蓦然醒悟,恨恨地道:“我明白了,我最不应该小看的人是你,叔父!”赵长风绝无能力在长江设伏袭击他,眼前这一切说明自己身边出了奸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串通赵长风出卖他的竟是自己一向信任的叔父。游玄机把许多大权都交给他,甚至连求救的信号都掌握在他手里。

易鸣怒叫:“游老鬼,公子待你不薄,又是叔侄血亲,你为什么要出卖他?”

游虚之冷笑道:“我跟他老子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才有游龙寨今天的辉煌。他倒好,一出生,他老子便一股脑儿都给他了,我什么都没有!我取回我应得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可?古来争权夺位,老子杀儿子、儿子杀老子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更何况是叔叔夺侄子之位?”

赵长风笑道:“公子雄才大略,赵某很是佩服。赵某也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是公子非要对天蛟帮赶尽杀绝,赵某也只能铤而走险了!”

莫生忽然扔掉兵器,举起双手走到游虚之身前投降,回头大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哪位兄弟想弃暗投明的,就别犹豫了!”

游玄机大怒,枉他平日那么喜欢他,这人竟在这危急关头背叛他,真是卑鄙小人。果然,莫生这么一动,他身边的几名武士略微犹豫一会儿,便扔掉兵器,投降了。

“孬种!”易鸣大怒,钢刀一挥,砍倒了几名叛徒。

游虚之冷冷一笑,喝令:“给我杀!”一声令下,那些弯刀武士一拥而上。刀光剑影中,游玄机身边的护卫被悉数砍倒,只剩下易鸣在死命护着他,二人退到旗杆处。

游虚之哈哈大笑,所有武士纷纷退下,有的钻入江中,有的退回先驱,顷刻之间整艘铁龙冲上只剩下游玄机和易鸣二人。

游虚之在先驱上振臂高呼,尽显王者风范:“从今日开始,我就是游龙寨至高无上的公子游!哈哈!”

游玄机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撤退,可是马上他就明白了!一阵刺鼻的硫黄气味传来。游虚之要烧毁铁龙冲,将他们活活烧死。

易鸣大叫:“公子,快跳水!船舱有三百多斤的火药,再不跳水就来不及了!”

“跳水?”游玄机眼中露出无比的恐惧。无人知道,这个雄霸水上的游氏宗族,全部都有一个怪病,就是惧水。天生畏惧水,一入江河便会全身痉挛,这是他们家族秘而不宣的一个秘密。世事真奇妙,偏偏是这样的一个家族在水上称霸了这么多年!

望着江水,游玄机全身打个寒战,双腿如同树桩,怎么也不敢往下跳。这就是游虚之算准的事情,不敢跳水,那就只有被烧死!

船头火光大盛,浓烟滚滚,船舱发出隆隆的爆炸声。易鸣大急,见游玄机还是犹豫不决,情急之下,将他用力一推,平平推出几丈,直落江中。

“不行!”游玄机一声惨呼,跌入水中,他全身神经立刻绷得紧紧的,连挣扎的动作也做不出来。江流湍急,一下子就把他冲出老远。

易鸣赶紧跳下水,想去抓住他。隆的一声巨响,铁龙冲上的火药被点燃,一个巨大的火球迎面飞来。二人都被它所伤,易鸣无法抓住游玄机,游玄机猛呛江水,如同一叶浮萍迅速漂向远处。

游虚之等人在远处观看,拍手叫绝。游虚之和他一样怕水,自然了解游玄机也是如此,见他这生不如死的惨况,顿觉无比痛快。此处水流湍急,难以靠岸,游玄机必被淹死无疑。不过他为人十分小心,他命令手下沿岸搜索,誓要找到游玄机的尸体。

“你醒醒,醒醒!”游玄机觉得有人在摇他的身体,慢慢睁眼,“哇”地吐了一口浊水。

“吐了就好,吐了就没事了。”游玄机见说话的是一赤膊的三十来岁的中年渔人,想是夜间在江边摸鱼,正好救了他。

“谢谢……”游玄机只觉头痛无比,他向来怕水,如此一折腾,竟发起了高热。此刻有气无力,连道谢的话也说得颇费力气。

“大家都叫我泽叔,你是哪里人?怎么掉进水里了?”游玄机正想回答他,耳边隐约传来一阵喊杀声,还有“捉拿公子游”之类的话,抬头一看,只见江面火把绰绰。心下大惊,知道是游虚之的手下,不由得大急。

见那泽叔转过身去,游玄机脑海中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他捡起身边的一块大石头,猛地砸向泽叔的后脑勺。可怜泽叔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下,就已毙命。

游玄机连忙调换两人的衣服,又拿起石头在他脸上狠狠地砸了数下,把他砸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模样。然后将他的尸体扔到沙滩上,自己则找地方藏起来。

游虚之的手下很快就发现了泽叔的尸体,误以为是游玄机,发出一阵惊呼。这段江上多礁石,大家都以为游玄机的脸是被撞花的,丝毫没有怀疑,欢呼着领尸而去。

等他们走后,游玄机长舒一口气,刚才杀泽叔的时候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此刻脑袋昏昏沉沉,踉跄着朝着附近的小渔村走去。他进入一间没人的院子,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再次醒来,他已躺在一张小床上。他下意识地看看四周,只觉布置简陋,应是一般的渔家。窗外日头正足,已是中午。正踌躇着,发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这眼睛……游玄机的心脏怦怦直跳,那纯真的双眸里有一种可以使人心底澄明的魅力。

那少女微笑着道:“醒了?你昨晚一直高热,现在才好了一些。”游玄机知道是她救了自己,心里感激,连忙答谢。那少女介绍自己叫小汐,问起游玄机的姓名,他本想告诉她自己的姓名,但“公子游”三个字刚到嘴边又被他吞下肚子,便随口编了个名字:“我叫独孤复。”

“奇怪了,我感觉你很熟悉,可我确实是第一次见你。”小汐仿佛自言自语,但游玄机听得很清楚,他也觉得自己好像见过她,他记得她的眼睛。

“你为什么会在我家院子里晕倒?”小汐问。

“我……”游玄机脑筋急转,“我本是外地商人,在江上遭贼人洗劫,折了成本,才到了这里。”

小汐嘴唇一努:“贼人?是公子游吧!长江之上的坏人只有公子游!”游玄机吓了一跳,以为她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咦?你出汗了,出汗就好,烧一会儿就退。”

游玄机看她一派天真烂漫,不像作假,知她是无意言中,心下稍安,问:“你似乎很恨那个什么公子游?”

“这里有谁不恨公子游?”小汐反问,眼里有了怨恨之色,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下来。

游玄机心中大动,觉得她似乎有什么伤心的事情。

“公子游是长江最坏的人,时常欺负渔民,我们村里谁没有受过他的残害?早些日子,他弄了一条装着大铁角的船,把村里所有渔船都撞破了,我爷爷还受了重伤。”

游玄机越听越心惊,望着小汐那双眼睛,可以肯定是在哪里见过的。他猛地灵光一闪,想起那日玩铁龙冲的时候,曾经隔窗见过这双眼睛,难道……他不禁冷汗涔涔。

“又出汗了!”小汐破涕为笑,“这样你很快就会病愈了。”

游玄机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愧疚。他不敢看小汐的眼睛,那双眼睛太美、太圣洁,他生怕与她目光接触,会玷污这双眼睛。当了多年寨主,自己一向率意行事,何曾把别人的生死放在眼里。可现在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他不禁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爷爷瞧了大夫没有?”

“没银子,跪也跪过了,大夫就是不给瞧。”小汐黯然。游玄机摸了摸身上,昨夜把衣服换给那中年渔人,现在自己只穿着短衫短裤,没有值钱的东西。

“阿爹昨晚去摸鱼,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小汐自言自语,声音很低。但他还是听见了,不禁瞪大眼睛,紧张地问:“你阿爹是谁?”

“我阿爹,大家叫他泽叔。前段时间阿爹生病了,只能我和爷爷去捕鱼。现在病好了,渔船又破了,只好趁着夜里鱼儿睡觉的时候去捕鱼。奇怪,他往常一早就会回来,今天……”

游玄机汗流满脸,心里连连叫苦,既后悔又痛心,既伤了他爷爷,昨晚又拿她爹当替死鬼,若被她知道自己就是公子游,那……那该如何是好?他不敢想象。一时间,真觉得“公子游”三个字如同魔鬼,希望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独孤大哥,你怎么了?”小汐关心地问。

“没事。”游玄机尽管心里不安,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他心里告诉自己,自己现在是独孤复不是游玄机,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有渔民发现泽叔的一些衣物以及江滩上的血迹,又见昨晚频频有游龙寨的船游动,纷纷猜测说泽叔已经遇害了。

闻此噩耗,小汐失声痛哭,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哭了几声,又再晕倒。村民们一边痛骂公子游,一边也替小汐可怜,爷爷的病难愈,又失去了父亲,从此孤苦无依,这日子怎么熬?可是这样的事情大家见怪不怪,公子游作恶多端,又有谁敢去惹他?

小汐的一声声哭喊,仿佛一把把尖刀插进游玄机的心窝。他在病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想悄悄离开,又怕小汐无人照顾。其实,现在自己势单力薄,还能走到哪里去?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决定在这个纯朴的渔村住下来。

一打听,游虚之已经控制了游龙寨,成了新一代的寨主,显然他一直处心积虑地想要杀死自己。但此刻游玄机心中却没有了复仇的欲望。那日铁龙冲的爆炸就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摧残着他的斗志,往日的公子游仿佛已经死了,现在他只是一个平凡人——独孤复。

急痛攻心,小汐病了。

“啊!”小汐从梦中惊醒,紧紧抱着闻声赶来的游玄机。

“什么事?”

“是公子游!我梦见他,他杀了爷爷、阿爹,还拿着刀要杀我!他的刀上面都是血……”

游玄机的鼻子有点酸,问:“你梦见公子游了?他是什么样子?”

“他全身长满鳞甲,脸是青色的,眼里冒着两团火焰,一张开嘴全是森森的獠牙……啊!”小汐越说越怕,身子蜷缩成一团。游玄机紧紧地抱着她,心如刀割。

在游玄机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小汐渐渐好起来。她十分感动,知他无处可去,征求爷爷同意,便婉言挽留。游玄机也害怕会遭到游虚之的追杀,心想留在这个地方也许更安全。

小汐病愈之后,便教游玄机捕鱼。她吃惊地发现游玄机这么大的人居然不会游泳,想要教他。可游氏宗族的人注定无法在水中畅游。若在往常,任何人都休想让他碰一下这江水。可是这渔家女身上仿佛有一种魔力,他咽了不少江水,才勉强能在浅浅的江滩上捕鱼。

“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以后种种比如今日生。”游玄机默诵这句佛偈,有一种重生的感觉。现在和小汐过的日子虽然平淡,但内心却觉无比温馨和幸福。原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这个渔家女。

靠着游玄机捕鱼卖换来的银子,小汐把爷爷欠的债还清了。可是,爷爷的病始终无法治愈。弥留之际,爷爷要单独和游玄机谈几句。他望着这个苍老的生命因己之故正一点点地接近阎王,心中有些愧疚。

爷爷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游玄机一震,“公子游”三个字他不敢说出口,即便是夜里做梦他也小心翼翼,生怕将它说出来。可爷爷已是将死之人,自己实在不想隐瞒他,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爷爷,我其实就是……公子游。”

“啊——”爷爷瞪大了眼睛,带着一丝恐惧和愤怒的神色,握紧拳头打在他身上,到死都不瞑目。小汐闻声奔了进来,放声大哭。游玄机摸着胸口,感觉那里一阵阵刺痛。

(三)

半年后,在邻居的操持下,游玄机和小汐成亲了。成亲当晚,他很想告诉小汐,自己就是游玄机,但最终忍住了。他想起爷爷临终的一拳,他明白“公子游”三个字会彻底破坏他现在所拥有的美好的一切。

他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店,平常让小汐看店,自己到江边打点水产拿到店里卖。小店的生意不错,两口子日子过得还算富足。游玄机心里盘算,待攒够银子之后,便搬到别处,离开有水的渔村,去一个不再有“公子游”的地方。

一年后,小汐怀了身孕。游玄机大为高兴!

一条银色的大鱼从叉下逃出,跃出水面。他暗叫可惜,忽然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公子!”平静多时的心湖仿佛被人扔了一块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他头也没转地道:“你认错人了。”

那人紧追上来,拉着他的衣袖,叫道:“公子,我是易鸣,我找了你好久!”

游玄机甩开易鸣的手,往岸上走去,沉声道:“对不起,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公子,我叫独孤复。”

易鸣一怔,他真是自己苦苦寻找的人吗?

“公子,难道你没想过从游老鬼那里把寨主之位抢回来吗?”

游玄机微微定住,旋即走开。易鸣咬牙切齿地大叫:“公子,你不要骗自己了,你生来是公子游,这一辈子就是公子游!”

自此以后,小店里总是来一位奇怪的客人。他每天都在喝闷酒,什么事情也不干。小汐尝试和他说话,可那人立刻报以恶狠狠的眼神,让小汐心惊肉跳。

那客人就是易鸣。

这一天,小店里来了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他们自称是巨鹿山的大王。一进来就砰砰地拍着桌子,要店主拿出最好的东西。游玄机一脸赔笑,把店里的卤水牛肉、两条大鲤鱼以及一坛酒端上来。

谁知这伙贼人把酒食吐在地上,大呼难吃。那大王看见小汐,色眯眯地喊:“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这位娘子了!”那大王意欲对小汐施暴。

游玄机上前阻止那大王,却被他一拳打在脸上。他瞪着那大王,眼里充满怒火!

“怎么样?给大爷磕三个响头,我就放了这大肚婆!”

那大王一脸冷笑地瞪着他。所有客人都被吓走了,只有易鸣一个人无动于衷地坐在角落里喝酒。游玄机脸色铁青,这几个泼皮还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他不愿再做公子游,他要做一个平凡人,不愿露出功夫。

他一咬牙,猛地跪了下来,“咚咚咚”朝他们磕三个响头。那群山贼笑得前仰后合,那大王忽然张开马步,要游玄机从胯下钻过。游玄机强忍一口气,一步一步地爬过去,其余的山贼纷纷效仿,想让游玄机遭受这胯下之辱。

山贼还不解恨,每人往游玄机身上吐一口浓痰,然后把店里的碗碟台凳乒乒乓乓地砸个遍才肯散去。游玄机看着流泪的小汐,怒火焚遍全身。

夜晚,游玄机待小汐熟睡,一个人悄悄地出来,朝着巨鹿山奔去。趁着月色,他很快摸到巨鹿山的山寨。山寨里灯火通明,但是毫无人息,他微感诧异。闪入聚义厅,只见那伙山贼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显然已被人点了穴道。

易鸣坐在虎皮交椅上平静地看着他。

游玄机看着这伙山贼,不禁咬牙切齿。

“公子,拿起你的刀,杀了他们。”易鸣很是诚恳地道,“公子游快意恩仇,不会受人之辱。杀了他们,你就能做回公子游!”

匕首轻轻地从袖管滑到游玄机的手上。

“杀吧,公子!要报仇,就只有杀戮!”易鸣走到他身边,“干大事的人,区区几条贱命算得了什么?”

“当啷”一声,游玄机的匕首掉在地上,他转身就走。远远抛来一句话:“对不起,我叫独孤复。”

易鸣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于黑夜之中。一股恨意油然而生,钢刀出鞘,一阵寒光过后,地上血肉横飞!

自那次以后,易鸣再也没有在游玄机的店里出现。

游玄机每天都告诉自己,就算是天大的苦楚,也要承受。为了小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再去做那个让他们伤心的公子游了。

这一天,游玄机和往常一样在江边捕鱼归来,刚踏上小村路,一阵恐怖的血腥味传来,他顿觉不妥,抛下渔具狂奔。只见村里遍地死尸,显然是刚遭遇一场屠杀。他记挂妻儿,疯也似的向店里奔去。

“小汐!小汐!”

数十个持刀的大汉围在店旁,他一看便知这是游龙寨的人,前面两人正是篡夺自己寨主之位的游虚之和背叛自己的莫生。想不到自己在这里隐姓埋名,还是被他们发现了。小汐被莫生掐住,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样子甚是可怜。

游玄机生怕他们在妻儿面前泄露自己的身份,连忙大喝:“公子游,求求你,放了我们吧!”

小汐一直都不知道这伙究竟是什么人,听官人一喝,才知道又是公子游那伙恶徒。当然,她不知道,游玄机这么说,是为了在小汐面前掩饰身份,也是向游虚之表明愿将寨主之位相让,永远不会与其争夺,望他高抬贵手。

“老虎始终会咬人的,留着你,我不放心。”游虚之冷笑,“做大事要心狠手辣,斩草除根。你忘记了?”这正是游玄机以前的办事风格,现在游虚之还施彼身,令他不寒而栗。

游玄机举起颤巍巍的手,这一掌击在自己的天灵盖上,就可以结束自己的性命。他很爱小汐,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愿意为了她放弃公子游的身份,可是他清楚游虚之的为人,即使自己死了,他依然会杀死小汐。所以他这一掌没有拍向自己的天灵盖,而是拍向了游虚之!

莫生和几名高手立刻挡在前面,和他殴斗在一起。小汐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官人打架,没想到他竟然会武功,大感诧异。游虚之大叫:“你反抗吧,这样会害死你娘子的!”他看了小汐一眼,叹道:“好漂亮的眼睛!”突然伸出二指直挺挺地插向小汐的眼睛!

“啊!”小汐大叫一声,她本来哑穴被点,可是剧痛之下居然叫出声来。游玄机见小汐两眼流出鲜血,眼珠被人挖了出来,不禁大惊失色。继而化作无穷的愤怒,他的身边立刻倒下几人。

游虚之哈哈大笑,恶狠狠地道:“继续反抗吧,你还会害死你的儿子的!”说完擂起一拳打在小汐的腹上,小汐的嘴角流出一丝鲜血。游玄机心里凉了半截儿,“当”的一声,短刀扔在地上,道:“我投降,你们要对付的是我,那就冲我来吧!”

一名武士正欲上前结束游玄机的性命,忽然身旁寒光闪现,武士被劈成两半,立时毙命。他身后出现一人,正是钢刀易鸣。

谁也不知道易鸣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但大多数人都知道他曾是游玄机手下第一高手,刀法神秘莫测。这时见他威风凛凛地横刀立着,都没有反应过来。游玄机立刻一把抢上前,将小汐从游虚之手中夺下。

“砰砰砰”,易鸣身上落下数颗流弹,立时出现一片浓浓的黑雾。众人捂着鼻子,挥着武器以防偷袭,待黑雾散去,游玄机三人已不知去向。

一声初生婴儿的啼哭从屋里传来,很快又没了声音。

游玄机紧绷的脸才稍微一缓,又立刻紧张起来。稳婆慌慌张张地奔出来:“不好了,是个男婴,但不会呼气啊!”

“骆大夫,骆大夫!”游玄机揪着那“请”来的骆大夫,硬扔进屋里,“一定要救活,不然你就别想活着出去!”

经过长时间的抢救,婴儿终于会呼气了。可是看得出来,婴儿的身子瘦小而孱弱。骆大夫感叹:“毕竟还不到月份,这孩子要长大,可要费点功夫。”游玄机当然知道,若不是游虚之往小汐小腹狠狠打了一拳,这孩子也不至于这么早就出生。

母子平安,游玄机总算舒了口气。然而,想到今天发生的事,不禁怒火中烧!

他看着小汐的眼睛,又看看骆大夫,骆大夫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显然,小汐的眼睛无法医治。

骆大夫的医术再高明,但是眼珠都给挖了,只留下两块空白肉斑,从前那双纯真圣洁的眸子如何能够焕发光彩?

游玄机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和悲痛,独自跑到无人之处宣泄。他明白,游虚之不会放过他,因为他是公子游。要想永远和小汐生活在一起,独孤复无法做到,只有公子游可以!

“公子,易鸣随时为你效命!”易鸣清楚记得,六岁那年家乡遭遇水灾,亲人去世,他随着难民四处流浪,过着狗一样的生活,几欲求死。是游玄机从乞丐中选中了他,游玄机那从容淡定的微笑给了他生存的勇气。自入游龙寨,他便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拼命地修炼快刀,最终脱颖而出成为游玄机身边最受宠的护卫。他身上的刀疤剑痕一共有十七条,每条都是一次死亡旅程的见证,为了游玄机他可以把命都豁出去!游玄机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一旦世上不再有游玄机,也就不会再有钢刀易鸣。此刻,游玄机要重振雄风,他油然生出一股兴奋,宝刀也在盒中鸣叫!

游玄机将小汐母子寄托在骆大夫的小筑里静养。他给了他一万两,答应在他回来之后还会重酬。骆大夫这人唯利是图,立刻拍着胸口保证不会让人发现他们母子的。小筑所处的地方也比较隐秘,不容易被找到。

小汐忍不住问:“独孤哥哥,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不是要去对付公子游?”

游玄机想要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但话到嘴边,觉得还是无法解释,便忍住了:“不是,我去找个没有公子游的地方,永远离开这里,摆脱我们的噩梦。”

“独孤哥哥,你是在骗我吗?你不要去报仇了,只要大家平平安安,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小汐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她的话让人心酸。

“相信我。”他轻轻地抱着她,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

小汐紧紧抱住了他,一阵抽泣:“独孤哥哥,我不明白,我和公子游素未谋面,为什么会被他害得这么惨?是前生作的孽吗?”

游玄机的身躯剧烈一震,心中淌血:“不会了,不会了,今生今世……今生今世再也没人可以伤害你。”

小汐睡着了,他和易鸣出了小筑。

走出几里,游玄机知道这里住了一位耕田的老吴。这老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奋老实,是个安分守己的庄稼人。游玄机去到他的院子前面的时候,老吴正在劈柴。

游玄机忍不住叹息:“老吴真是辛苦的命啊!”老吴抬头看了看他,二话没说,忽然跑回屋子里去,然后听见里面传来两声惨叫,一会儿,只见老吴手里提着两颗人头,竟然是他的娘子和儿子。

老吴道:“老朽现在无牵无挂,可以随公子左右。”他的眼角有一些泪花,但说话的语气很坚定。

原来,老吴是一名影士。游龙寨自开创以来一直在暗中培养一批影士,这些人像影子一般守护着游龙寨。他们散落江湖,隐于民间,可以为游龙寨赴汤蹈火,是一批铁血忠诚的死士。

易鸣想不到游玄机手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满心欢喜。游玄机苦笑:“游老儿已经拔除我在游龙寨上的各种势力,目前光靠这批影士还不足以收拾他。我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谁?”

“赵长风。”

(四)

赵长风一如往常到城中悦记酒楼吃何师傅亲手做的水晶皮小笼包。通常悦记酒楼这个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客人,因为赵长风要在这里吃包子,无人敢靠近。其他人想吃的话只能等他出了酒楼。

今天酒楼坐了两位客人。他们背着赵长风。赵长风很恼火,他身边的随从正要驱赶二人,忽然从窗外射来数十支长长的羽箭,正好钉在那二人身上。

赵长风大惊,感到这酒楼里危机四伏,杀气重重。

“易鸣,你知道大家为什么喜欢吃何师傅的包子吗?”听到这个声音,赵长风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声音继续道:“其实这包子平平无奇,只是因为天蛟帮帮主喜欢吃。”

赵长风大喝:“游玄机,你想怎样?要报仇就尽管来吧!”

那人转过身,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报仇的。我是来求你的。求你帮忙,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赵长风哈哈大笑:“你们游氏没有一个好人,当初我被你打得如丧家之犬,游虚之找我对付你。我为求自保,只好铤而走险,谁知游虚之当上寨主和你一个德行,都想吃掉天蛟帮。哈哈,我赵长风可不会再被你们利用了!”

游玄机静静地听他发泄完,道:“如果我给你一样东西,你一定会帮我的。”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根卷轴,缓缓摊开。赵长风大惊,这是铁龙冲的结构图!

天蛟帮之所以被游玄机打得落花流水,就是因为铁龙冲威力巨大,使他们毫无办法。如果有了这种战船,天蛟帮从此就可以和游龙寨抗衡,即使游玄机再度入主游龙寨也不用害怕了。这确实是保证以后天蛟帮不再受游龙寨欺压的最好办法。

赵长风果然心动:“你要我怎么帮你?”

一山不容二虎,游龙寨和天蛟帮世代对立,所以游虚之和赵长风也成不了朋友。两个帮派为争夺地盘,又一次爆发了大规模冲突。

按实力,游龙寨的人员、装备都要更胜一筹。但一开战,游虚之才发觉事情并没有按自己想象的那样发展。他的部下和天蛟帮决战,战前有许多重要的人要么暴毙、要么生病、要么失踪,几次较量都输给了赵长风。

“有人在帮赵长风。”游虚之恨恨地道。仿佛感到有一群神秘人在游龙寨和天蛟帮之间穿梭。一旁的莫生心里一寒,脑海中浮现出“公子游”三个字。尽管游虚之占领寨子后,也喜欢自称公子游。但在莫生心中,之前那位公子游要比这位公子游可怕得多。

一日,赵长风突然派人来报,希望早日结束争斗,要求像上次跟游玄机那样来一场赛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地点、赛程均和上次一样。莫生道:“赵老儿送上门来,居心叵测,不能不防。”

游虚之冷笑:“不是赵老儿,是游玄机要和我们赛船。”

莫生问道:“我们不答应吗?”

“不答应?”游虚之脸上露出一丝阴险的笑容,“为什么不答应?别忘了,我们还有一颗重要的棋子呢。”说罢挥笔在桌上写了一个名字,莫生恍然大悟。

游龙水寨的早晨多雾,游虚之带领一群高手在寨前等候。他这次准备用来赛船的是一艘名叫“风马”的战船,这种战船比赵长风的“先驱”体形要略小一点,但速度更快。它不像铁龙冲那样可以将对方的船毁掉,只以速度取胜。没有铁龙冲,双方战船的水平不分伯仲。

雾气渐渐散去,一艘战船在雾气中慢慢清晰起来。赵长风就站在船头,船还是上次的“先驱”。他脸上无比轻松,和上次不同的是,上次是乞降求全,这次他的人马正在洞庭湖与游龙寨的主力对峙。如果他在这里有什么不测,那边马上就会选出新帮主,然后发动猛烈的攻击。

双方各怀鬼胎。游虚之想知道赵长风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笑道:“赵帮主,怎么不见你身边的高人?”

赵长风呵呵笑道:“什么高人?”

一声号炮,两船并列,齐齐破浪而出。

疾驰二三里,赵长风的先驱开始领先。游虚之倒不是很急,虽说这是一场事关长江霸权的赌博,但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情形和上次不同。上次赵长风完全被游玄机压制,输了如不服从,就会面临着诛家灭族的危险。而现在,双方实力相差不大,输了即使翻脸不认账也没什么。江湖争霸,谁也不会把几句无聊的赌约放在心上。

河道开始转弯,赵长风的先驱保持较快的速度前进,一眨眼便消失在游虚之的视线之内。

“他这么快干吗?难道真是有心赛船?”游虚之有些疑惑不解。

风马很顺畅地转过弯道,可前面的先驱忽然掉转船头,停在江中不动。待近一些才发现,先驱的船头伸出了一只大铁角,正对着他们!这哪里是先驱,分明就是铁龙冲!

游虚之急忙下令减速,风马的速度立刻减了下来,但前进之势不减,慢慢地撞向铁龙冲。“砰”的一声,大铁角扎进风马,两船连在一起。游虚之连忙叫人准备救生的小船,一旦铁龙冲撞破风马,便立刻逃生。好在赵长风没有破坏风马的意思,没用大铁角进一步破坏他的船,仅仅让两船相连。

游虚之恢复镇定,喝道:“赵帮主,醉翁之意不在酒,你的目的不是赛船,不妨开门见山。”

赵长风笑道:“不错,赵某只是安排游寨主见一位老朋友而已。”

只见船舱中走出一人,那人白衣长袍,气宇轩昂。

“叔父,别来无恙。”游玄机说。

游虚之见他终于出现,冷笑:“不好,你一日不死,我食不安,寝难眠。”

游玄机叹口气,道:“我本来打算退隐,奈何叔父逼我。”

游虚之冷笑:“你是什么人,难道我不清楚吗?你会从良当好人?哼,独孤复,‘独孤一人,也要报复’,这名字叫我好生害怕!”

“叔父,我游玄机天生是江湖人,永远都脱不了江湖本色。我没想过什么从良、当好人,我想归隐,是因为我真的爱上了一个人,我想和她永远在一起,所以不得不换一种身份。”

“但你现在想夺回一切。”

“不错,叔父,但这是你逼我的。我要活下去,只能如此。”

游虚之看向赵长风。赵长风哈哈笑道:“你们叔侄之间的事情,我不会插手。我只是从中牵线,安排你们见面而已。”游虚之心下稍安,忽见游玄机向船舱一招,里面陆陆续续走出十来人,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爷爷!各位叔父、伯父!”游虚之脱口而出。原来这些都是游氏宗族里面的长辈。最老的族长已经九十七岁,还是游虚之的爷爷。虽然他们均已不理世事,但游龙寨的基业是他们打下的,所以他们在寨中依旧受人尊敬。上次游虚之坐上寨主之位,还得请他们出席主持,才能够名正言顺。

“游玄机你这畜生,你敢对这么多长辈不敬,真是大逆不道!”游虚之破口大骂,一脸愤慨。这群老家伙一向在水寨里深居简出,他也很少理会,没想到游玄机竟有办法把他们弄来。

族长擎起拐杖斥道:“虚之,你以前告诉我,玄机不小心溺水死了,我们才决定让你做寨主。可是玄机竟然还活着,这你怎么解释?”

游虚之神色自若,供认不讳:“不错,我撒谎骗你们。真遗憾没能杀死他。”

“你……你……”老族长气得说不出话,其余的族人赶紧扶着他,怒斥游虚之。

游虚之忽然哈哈大笑:“游玄机,你以为搬出这群老家伙,就可以逼我退位?哈哈,你也太天真了吧。告诉你,我巴不得他们统统死光,少在我背后指手画脚!”这番话使那些长辈十分生气。

游虚之又叹了口气道:“好侄儿,没想到经过上次的事情,你一点长进都没有!”两人始终以叔侄相称,可是每句话都充满杀机。游虚之蓦地一声大喊,只见江面跳出数十个人影,口里咬着弯刀,利索地爬上两艘船。和上次一样,游虚之在这里设下了埋伏。

“悲剧还得重演。”游虚之似乎有点惋惜,忽然脸上布满肃杀之气,狠狠地道,“一个不留,全都杀了!”意思很明显,不单是游玄机,赵长风和游氏所有族人都要杀死。

江风阵阵,浪花一个接一个地拍打着船头。所有弯刀武士纹丝不动地站着,仿佛没有听见游虚之的命令。

“你们还不动手?没听见我的命令吗?”游虚之大惊,这群人怎么会对自己的命令置若罔闻?

“叔父,你不认得他了?易鸣,快打个招呼!”游玄机话音刚落,只见一名弯刀武士揭下面具,道:“钢刀易鸣恭候多时!”

游虚之大惊:“他们……”

易鸣道:“那些是你的人吗?一个时辰前,我已和这些人将他们送进鱼儿的肚子里了!”埋伏在这片水域的都是游虚之挑选的高手,现下却被他们轻松解决了,他意识到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妙。

“叔父,你自行了断吧,这样你会少受些痛苦。”游玄机劝道。

半晌,游虚之嘿嘿冷笑,旋即仰天长笑:“侄儿,我早料到你会跟赵长风勾搭在一起。如果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我会轻易跟你们出来赛船吗?”游虚之双手拍了两下,只见船舱里摇摇摆摆地走出一人,他左手箍着一个女人的脖子,右手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骆大夫!”游玄机倒吸一口冷气,这才是游虚之最厉害的一步棋。骆大夫胁持着小汐母子俩。小汐两脚发软,垂着头,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

“怎么样?”游虚之开始咆哮,“有种你就动手,我立刻叫你妻离子散。你不是很爱这个盲女吗?你说为了她甘心归隐。好!现在我要你放弃一切,不然你这一辈子都会后悔的!哈哈!”他横过手掌,在脖子上做出切割的动作,其意不言而喻。

那次游玄机被易鸣救走,游虚之猜小汐受伤必须投医,便千方百计探查她的消息,终于还是从骆大夫那里找到了他们。只要把小汐胁持在手,就可以战胜游玄机,至少也能立于不败之地。此刻,游虚之脸上的得意之色表露无遗了。

游玄机忽然问:“骆大夫,游虚之给了你多少银子?”

“两万两。”骆大夫很认真地答道,“事成之后,还会再给我三万两。”

游玄机笑了:“那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因为我是一名影士。”骆大夫微微一笑,带着那母子俩走到游玄机身边,并将一张两万两的银票递给游玄机。

游虚之呆住了,不敢相信骆大夫会背叛他。变化来得太突然,原本已经到手的胜利竟在瞬间化为乌有。

游玄机将银票退回给骆大夫,对游虚之道:“你得位不正,当然不会知道游龙寨自开创以来都在暗中培养影士。他们可能是屠夫,也可能是大夫,都过着平凡人的生活。一旦寨主有令,他们就会挺身而出,为寨主尽忠,无怨无悔。影士的名单向来由历代寨主默背在心,你自然不会知晓。”

“这么说,你是故意把妻儿落在我手里的?”游虚之手脚发软,一阵心慌。

“不错!”游玄机脸有怒色,“不把小汐这颗你认为最重要的棋子送到你手里,你这只狡猾的老狐狸如何在明知我和赵帮主合谋的情况下,还肯出来赴约?”

游虚之觉得游玄机比以前更为可怕了,那日在渔村他会为这个心爱的女子放下屠刀甘愿受死,今天竟然敢把她拿出来孤注一掷!现在周围是虎视眈眈的弯刀武士,风马更不能逃出铁龙冲的追击,眼下的处境凶险至极,游虚之心里开始发慌。

“游虚之,你认输吧,你已经彻底失败了!”游玄机进一步逼进,游虚之连连后退。

“你此刻命悬我手,还不知道已中了我的调虎离山之计吧?哈哈,我还有两拨影士现在已经攻入游龙寨了,世上有谁比我更熟悉游龙寨的布置?由我策划偷袭游龙寨能有不成的吗?你不信?哈哈,你身上不是有求救的信号吗?你赶快点燃信号,看有没有人来救你?哈哈,你看,那些狼烟是不是从水寨那里传来的?”

游虚之被他的气势震慑,手脚剧烈地颤抖,一抬头,水寨那边果然狼烟滚滚,难道真被攻占了?

游玄机眼底露出凶狠的神色,令人不寒而栗。此时游虚之失魂落魄,手里拿着发射信号的木筒,却无力发出。

“你快发呀,我给你机会,快发!”游玄机又在那里索魂般地催促。游虚之一声大叫,蓦地将木筒扔进滔滔江水,快步上前,向族长跪下,一边痛哭,一边求饶。

族长老人家有点心软,向游玄机示意:“玄机,他毕竟是你亲叔叔啊!”

游玄机长叹一声:“游虚之,我巴不得将你杀死一千次、一万次,不过看在曾爷爷的分儿上,我给你一次机会。你够胆和我玩一个游戏吗?”

“游戏?”游虚之的恐惧丝毫不减,他向来知道这个侄儿鬼点子特别多,他所说的游戏肯定比一场激烈的厮杀还要凶险。但那毕竟是他唯一的机会,求生的本能使他点了点头。莫生见他投降,便连同二十来名武士一起放下武器投降。

这是一个逃生游戏。

其余人都到风马上去了,并开向远处。这时候,赵长风也从游玄机手里拿到了那张梦寐以求的铁龙冲的结构图,不禁心花怒放。

四处空荡荡,偌大的一艘铁龙冲上面只剩下了他们叔侄二人。江心辽阔,铁龙冲上的桨、舵已经统统毁掉,无法靠岸。游虚之四处搜索,但是船上没有留下任何可以逃生的东西。

“找到了没有?船开始漏水了!”游玄机脸带微笑地道,“易鸣临走前,将铁龙冲凿了一个洞,现在江水正涌进来。”

“啊!”游虚之不敢相信,噔噔跑入船舱,发现船舱的水已经漫至膝盖。

游虚之跑出船舱,大喊道:“你疯了?居然把船凿了,快去补啊!”

“补?”游玄机依然笑容满面,“逃才对!别忘了这是一个逃生游戏,只要你有办法逃出铁龙冲,你就不用死。上次你故意不杀我,这个游戏的构思还是来自于你。”

游虚之瞪大双眼,喃喃地道:“你一定藏了一些救生工具,快说,你藏在哪儿了?”

“呵呵。”

游虚之又搜索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而这时江水已经涌出船舱,漫延到船头。铁龙冲开始往下沉。时间在一点点消逝,游虚之只觉死神越来越近,那种对死亡的恐惧,由脚底一直升到头顶。

“铁龙冲快沉了,你快把救生工具拿出来啊!”

“呵呵。”

游玄机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欣赏着滔滔江水。

“我求你了!”游虚之跪下向游玄机请求。但游玄机无动于衷。船已微微倾斜,船头翘了起来。

“你是不是很害怕?”游玄机忽然问。

游虚之疯狂地点头。

“那你还不赶快跳水逃生?”游玄机带着嘲笑。

“别开玩笑了!”游虚之几乎要疯了,声嘶力竭地大叫,“你也姓游,我们都怕水,这你也知道!”

游玄机拿出一个大木桶,游虚之一喜,只道里面是些救生衣之类的物品。谁知道,游玄机举起它使劲往船头一掷!木桶碎裂,里面流出一些带腥味的液体,是煤油。

“你要干什么?”游虚之脸色大变。

“这船头的甲板是空心的,里面藏有三百斤炸药!”游玄机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划,燃起一根小木棍,“叔父,不妨说个秘密给你听。其实水寨并没有被我攻破,虽然我有一批影士,但人数哪有水寨里的多?那些狼烟是假的,那个时候你发信号还是有人来救你的,哈哈!”

“啊!”游虚之悔得直跺脚,当时被游玄机的气势震慑住了,竟然变得如此糊涂!

“不过,现在你一死,我要夺回水寨就轻松了。我只要领着那群老家伙上寨,再加上百来手下壮声势,就可以从水寨走到旱寨,又由旱寨走到内堂,沿途众人望风而降。莫生这个叛徒已把你的心腹同党供出来了,我再派影士一一拔除,局面很快就会被我控制,而你也将被游龙寨彻底除名。”游玄机吹了吹火棍,让它燃得更旺。

“不要这样做,这样我们大家就会一起死的!”游虚之警告。

“哈哈哈……”游玄机大笑不止,蓦地将木棍高高地抛向空中,那木棍转了几圈,落在甲板上。船头立刻成了一片火海!

“你……”游虚之不敢相信他真敢这么做,脸色苍白如纸。然后,他看见更加惊心动魄的一幕:游玄机膝头微曲,伸掌向天,蓦地一跃,身体在空中画了一个漂亮的弧形,然后大鱼般钻入水中。接着,双掌拨水,脚背踏浪,泳姿相当漂亮。一眨眼,便游到老远。

游虚之眼睁睁看着游玄机远去,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游泳。思考了半晌,不禁破口大骂:“游玄机,你是要折磨我啊,你真是狠毒!你根本就是想我死得更痛苦!”

船头发出一阵阵轰鸣,蓦地一声巨响,一道水柱冲天而起。铁龙冲这只垂死挣扎的猛兽在爆炸中四分五裂……

游玄机回头看着铁龙冲的残骸,露出一丝笑意。

“脚要踏水呀!手掌,手掌要这样拨!”小汐当日教他游泳的声音犹在耳边,可是出于畏惧,学了几个月,游玄机还是不敢往水深处走。直到有一天,小汐在江中大呼“救命”。他大惊失色,奋不顾身地跳入江水,将她拖到岸边,然后小汐扑哧一笑:“你看,你这不就会游泳了吗?”游玄机恍然大悟,在以为小汐有生命危险的关头,自己居然克服了心理障碍,学会了游泳。

游玄机故意用小汐教的泳术来对付游虚之,就像是小汐亲手报了仇,心中大为痛快。游虚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家族的怪病,会因为一个女孩子而克服了。

(五)

小汐午夜醒来,出了一身汗,双手在空中乱抓:“独孤哥哥,我又梦见公子游了,他和很多人在一起厮杀。他忽然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我,啊,独孤哥哥,他的面孔突然变成了你的!”

游玄机紧紧地抱着她,安慰道:“没事的,做梦而已,从今以后你不会再做这噩梦了!”

“不是做梦,我好像听见了你的声音!”小汐回忆起来,只觉蒙眬中自己好像被人带到了什么地方,那里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

“真的是做梦,不要胡思乱想。把这茶喝了,好好养病。”游玄机温柔地劝道,小汐双手接过他手中的宁神茶,略微犹豫,忽然侧头道:“独孤哥哥,有人来了!”

“哦,是易兄弟,肯定是和我商量明天购买牛崽的事!”游玄机向易鸣摆手示意,易鸣会意,随声附和:“是啊,独孤大哥,黄大麻子的母牛一连下了两只好崽子,要买可是要趁早。”他们现在住在水寨后面的一个小村庄里,游玄机在这里操纵着前面水寨的一切。在小汐面前,他和属下一起装成普通人,平凡地生活着。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小汐趁他们说话的工夫,已经把碗中的宁神茶倒进痰罐,然后躺下假装睡着了。

夜凉如水,柔和的月光透过纱窗,轻轻地洒在小汐的脸上,让小汐显得越发恬静动人。游玄机轻抚着她的头发,小汐带给他的东西太多,可惜自己带给她最多的却是伤害,他发誓以后要千百倍补偿她。

轻唤了几声,不见小汐回答,只道宁神茶开始见效了。小汐的心里怦怦乱跳,她知道一会儿可能会听见一些可怕的东西,隐隐觉得她的噩梦还没有结束。

易鸣沉声道:“公子,已经按照莫生提供的名单,把水寨中游老儿的心腹统统拿下了。你看莫生该如何发落?”

“杀。”游玄机轻描淡写地道。背叛过他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易鸣心里一阵欢喜,眼前这个人确实就是他从前的公子游。

“赵长风拿了铁龙冲的结构图,日后必成心腹大患,不可不防。”易鸣提醒。

“你以为我会这么便宜赵长风吗?”游玄机冷笑,“给他的结构图里面有一个漏洞,他不可能看出来。”

易鸣佩服地点点头,游玄机对船只的研究天下无双,他设置的漏洞不会有人发现的。

“你去洞庭湖附近布置些兵力,造成一种要进攻天蛟帮的假象,迫使赵老儿赶紧打造大量铁龙冲替代他以前的战船。一交战,我就有办法让这些铁龙冲统统沉掉。到时赵老儿这颗眼中钉也可以连根拔了。”

易鸣佩服得五体投地,公子游真不愧为公子游,原来在想办法对付游虚之的同时,竟然也把赵长风给算计好了。

忽然之间,他额上冒着冷汗,连忙跪下:“公子,有两件事情我一直隐瞒着你。公子有什么责罚,易鸣绝无半句怨言。”

“说吧!”游玄机给小汐盖好被子,淡淡地说。

易鸣仿佛下了重大的决心,道:“那日羞辱公子的巨鹿山大盗是我请来的。”

游玄机点点头,道:“我猜到了。”

易鸣一咬牙,宛如壮士断臂,道:“还有,那日游虚之发现公子的行踪,血洗渔村,劫持夫人,也是我通风报信的。可以说,夫人的眼睛、小少爷的病都是我间接害的。”

他不敢抬头看游玄机的脸,他的神经绷得就像拉满的弓。他誓死忠于游玄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知道游玄机不允许任何人出卖他。

游玄机拿出波斯烟枪,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一股浓烈香味的白烟。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这事我早已知道。”

小汐的心怦怦直跳,全身发麻,她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对的枕边人,这种感觉真可怕……

易鸣忽然醒悟,自己对游玄机的认识还是肤浅的,公子游始终是公子游。以游玄机的才智,稍微思考一下便可以猜到自己下一步的动作。游玄机到底是没有心思去猜想呢,还是故意让自己去告密?

不一会儿,易鸣后背已被汗水沾湿。游玄机斜斜地看着易鸣问:“还有什么事情?”

易鸣擦了擦汗水,小心翼翼地道:“公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夫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游?”

小汐感觉有些眩晕。

“他是公子游?”小汐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其实她早已觉得他不是普通人,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是自己的仇人公子游!上天为什么会开这么残忍的玩笑?

浓烟在空气中卷成一圈一圈。游玄机脸上的表情有些麻木,隔了很久才慢慢地道:“下辈子吧。”屋里很静,更显得他语气的深沉和坚定。

仿佛千钧重锤突然压在小汐心里。小汐的脸苍白如纸,比那清冷的月光还要柔弱。不知不觉,一滴泪水从眼眶里流出。

她不知道,这泪是红色的。

“小汐爷爷的死、阿爹的死、她的眼睛、冲儿的病,都是因公子游而起。她爹还是我亲手杀死的。‘公子游’三个字是她永远的噩梦,所以就让独孤复在这村子里给她营造一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美梦吧。”

“小汐,我有个舅父,他给我写信道他家的孩子溺水死了,我想带你到他家住上一些日子,顺便照顾他们两位老人。”游玄机温柔地道。

现在到对付赵长风的时候了,虽然有易鸣这员猛将,但要彻底取得胜利,还是需要他亲自指挥。这一去要三十多天,他怕小汐一个人孤单,决定带她一起去。

“嗯。”小汐点点头,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大战在即,易鸣早已奔赴洞庭湖布置一切。游玄机稍微收拾了一下,带着小汐和冲儿上了一艘客船。一路顺风顺水,因为周围护航的是战船,沿途大小船只自然退避三舍。游玄机的“舅父”早已在洞庭湖附近一处很隐秘的屋舍里等候。他和舅父、舅母那种久别重逢、抚昔伤逝、嘘寒问暖的见面情形表演得淋漓尽致,任何人见了这种温馨的场面,都会相信他们是一家人。

小汐淡淡地笑。她眼睛虽然瞎了,但是心里很明白,那是一场表演给自己听的戏。她不想去揭穿他们,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抱着冲儿,寻个安静的角落,抚慰亲昵。

游玄机说他舅父是个鱼贩子,有很大一片渔场。附近一带的酒楼食肆,每天都会来他这里提取新鲜的鱼虾。舅父、舅母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所以大大小小的生意都交给他打理,他每天应酬不同的人,极是忙碌。当然这只是假象,这些人其实是游龙寨在洞庭湖前线的信使,每天来向他汇报战事和等待他的批示。

小汐不知道他真正在忙的是什么事情,不过游玄机已经没有可以让她相信的话了。

“夫人,今晚子时请到后院一聚,我有要事告诉你。”渔场伙计丁福趁着无人的时候,偷偷跟她说。小汐一愣,据说这个丁福精明能干,深受众人喜爱,但和自己素不相识,为什么要约自己出来?

今天晚上,游玄机又借口渔场的鱼得了怪病出去巡视了。丁福知道游玄机要出去,所以故意约她出来。她睡不着,给冲儿盖好被子,独自一人出了屋舍。耳边响起蛐蛐的歌声,一起一伏,极是恬谧。

“唉。”小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又想起了游玄机。

“夫人!”丁福悄悄出现在她身旁。

“你找我有什么事?”日间疆场上的喊杀声不会传到屋舍这边来,但是小汐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夫人不要怕,我和你一样,我们的仇人都是公子游!”丁福开门见山地道,“我看夫人被蒙在鼓里,心里十分难受。夫人,你知道吗?你官人不是好人,他就是公子游。”丁福的声音有些激动,“你爷爷、父亲还有无数无辜的人都是被他害死的,他将来还要害你!”

小汐全身一阵颤抖,默默无言,良久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我一个瞎子,还能把他怎样?”

丁福诡异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颗碧绿色的药丸,放在小汐的掌心,道:“夫人,只有你可以令他毫无防范!三日后,他就要和天蛟帮决战,只要你将这颗药丸放在酒里给他喝下,你的大仇就得报了,游龙寨和公子游再也不会祸害人间了!”

小汐点点头,合起手掌,紧紧攥着药丸。

丁福大喜,道:“多谢夫人!”转身便走,刚走出一片草丛,忽然一只大手从背后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拿住他的脑袋用力一拧。丁福没吱一声,便即毙命。他背后的人冷笑:“从你打听小汐身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赵长风派来的卧底。”说话的人正是游玄机。

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小汐从身边走回房间,看着她抱着冲儿熟睡。然后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窗旁,看了一夜。

第二天,小汐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游玄机面前。午饭照例是两菜一汤,游玄机忍不住问:“小汐,我们喝点酒吧。”

小汐微微一笑,道:“这两天天气燥热,不宜饮酒。”

游玄机心里生起重重疑团,一想到小汐要以毒酒害他,他就怎么也安心不下来。

戏,索性演下去。

每天前来提取新鲜鱼虾的人络绎不绝,游玄机意气风发,就像一位欢快而勤劳的老板。

“我知道今天你们八宝楼有庆典,但是大黑鱼太珍贵,我们渔场一年才产这么几尾,给你们一尾就应该知足啦!什么?西山渔场可以出三尾?哈哈,大黑鱼是我们精心培养出来的,天下只此一家。没有我们的独门秘方,培养出来的大黑鱼都是次货,味道相差太远了!

“一尾大黑鱼,再配上两尾桂花鲈鱼、五尾大肚鳙鱼,包你八宝楼可以煮一桌丰盛全鱼宴款待京城的侯爷们!”声音很大,仿佛是故意说给小汐听的。

他每天就是这样和属下交流,表面好像谈生意,其实句句充满杀机。大黑鱼暗指铁龙冲,西山渔场指天蛟帮,所有的鱼类名称、地名、人名均有所指。谈笑间,游玄机正在指挥着一场战役。

他的属下除了用鱼啊菜啊的话来回答他,也不时递给他一些字条。看样子都是捷报,游玄机满脸喜悦。

“哈哈,都说了西山渔场的大黑鱼有问题,他们非要来个水煮炖汤。怎么样?水都还没有煮开,它们的骨架都散了,鱼肉化成肉浆,这个恶心的模样还有卖相吗?”

赵长风面对猛烈的攻击,不得不调动打造不久的铁龙冲前来迎战。可是他终究没有发现图解上的漏洞,被游玄机有隙可乘。交战不久,他们的铁龙冲便被打中要害,粉身碎骨。其实,赵长风对他给的图解并不放心,他找了数名造船专家通宵达旦地研究图解,可是游玄机在造船方面确实是一位天才,这些专家找不出端倪。他们也想不到游玄机刚刚夺回寨主之位,便开始布置强大的兵力准备攻击他们,使得他们不得不仓促打造铁龙冲应战。

潜伏在游玄机身边的内应丁福又迟迟没有消息,赵长风只好赌一赌自己的运气。疆场如赌场,只可惜,游玄机出了老千。一开始,赵长风就注定要失败。

又接过一封快信,上面写道易鸣直捣天蛟帮老巢,刀刃赵长风,显赫一时的天蛟帮土崩瓦解。易鸣此刻正在四处剿除赵长风的余孽。

游玄机哈哈大笑道:“完了,完了,西山渔场养出这么次的大黑鱼,惹怒了京城的那伙大老爷们,这回肯定要封场抄家了!”他抱着小汐,兴奋地道,“小汐,我们胜利了,从此再也不会有西山渔场这个对手了!”

小汐微微一笑说道:“那我们来庆祝一下吧!”忽然转过身去,然后用托盘端来两杯酒。游玄机心中一凉,她最终还是把毒酒拿出来了。他心里非常难过,他很爱小汐,也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情,可是小汐此刻却想让他去死。

小汐将其中一杯放在他面前,又将另外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无可否认,自己带给了小汐一生的痛苦,可是也带给了她刻骨铭心的爱情,难道她对自己就没有半点情意吗?他心中不是滋味,蓦地一咬牙,双手一旋,顿时把两杯酒的位置对调。他手法极快,小汐眼睛又瞎,没有一点察觉,慢慢地举起那杯酒送到嘴边。

游玄机不禁冒了一额的汗,如果她还爱他,她就不会在这酒里下毒;如果她对他已不再有爱,那么,这杯酒就结束她的生命算了。看着小汐缓缓地把酒喝下,他紧紧地盯着她,良久,她的脸没有任何变化!

他大喜,小汐依旧爱他,她没有在酒里下毒!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正想将她揽进怀中之时,忽然腹中一阵绞痛,眼耳口鼻流出黏黏的液体。他恍然大悟,小汐是爱他的,所以她不忍心害他;可是小汐又恨他,无法再面对他,所以选择自己喝毒酒,在他面前自尽。谁知道他却调换了酒杯!

他如坠冰窟,冷得全身发抖,恍惚间,看见小汐脸色苍白,神情痛苦,眼里流出两行血泪。小汐等不到身体里那种肠穿肚烂的滋味,知道毒酒已被游玄机换了。她没想到游玄机对她的那份真情里竟然暗藏一层隔阂,本想一死了之的她,又遭到了一个无情的打击!

“其实你最爱的人是你自己。”小汐的声音直让人心碎,“公子游。”

她终于说出那个让她痛恨一生的名字!

“小汐……”游玄机用尽最后的力气,可是“对不起”三个字还是没能说出来。

易鸣抱着游玄机的尸体一路狂奔,终于来到长江边:“公子,你看,这是长江,属于你的长江!”他全身都是伤痕,血迹斑斑,这些都是他为公子游拼命的见证。现在长江已没有人可以与游龙寨为敌,整个长江都是公子游的天下,可是他最敬爱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再看见了。

在他脚下,是乱石垒就的堤坝,浪花一浪接一浪地打来。他蓦地大喝一声,抱着游玄机的尸体飞身跳下。浪花卷起二人的尸体,无情地拍到礁石上,溅起无数猩红的泡沫。

上一章:六 下一章:八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