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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辛时刻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收到因黑白混血种人的长相而被称为“黑特鲁希略”的埃克托尔·特鲁希略·莫利纳将军的邀请时,“危地马拉小姐”已经在特鲁希略城生活数年,多米尼加共和国的首都那时还叫那个名字。她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个国家有一位通过表面完美的选举程序选出的总统,但不是“新祖国之父”“大恩人”拉斐尔·莱昂尼达斯·特鲁希略·莫利纳——总统是他的弟弟,被这个国家的主人当作傀儡,让美国人不好说什么。美国人曾不遗余力地帮过他,如今却指责他贪恋权势,还说自他于一九三〇年通过军事政变上台后,这个国家就和民主渐行渐远了。现在是一九六〇年了!像玛尔塔这样知道除了元首拉斐尔·莱昂尼达斯·特鲁希略之外这个国家还有一位傀儡总统的多米尼加人并不多,这位总统只是选出来应付美国人在民主议题上的指责。美国政府和特鲁希略政权的关系看上去就像父与子,可是近些年,双方相处得并不融洽。

玛尔塔把收到的邀请函给阿贝斯·加西亚上校看,他在多年前已经晋升为多米尼加军情局局长了。他仔细读了邀请函,挠了挠下巴,皱了皱眉头,然后压低声音提醒她:

“你得小心点儿,玛尔蒂塔。‘黑特鲁希略’人不坏,但确实没用。他整天无事可做,只会盛装出席元首不想参加的活动。他喜欢到别人家里去听闲聊,或是去睡朋友的老婆,而我们早就在那些人家里安装了窃听器。如果你决定赴约,就要作好最坏的打算。”

阿贝斯·加西亚比她刚认识那会儿又胖了;军装有些紧,很显肚子,胳膊和屁股上的赘肉也很显眼。阿贝斯·加西亚下巴上的肉越堆越厚,脸上的肉则凹凸不平,有的地方甚至比眼睛更凸。他是秘密警察的最高长官,还是令全国人民又怕又恨的监听高手。尽管她只是他的情人,却不敢再和除他之外的男人有什么瓜葛。只不过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一直记得他们的“爱情初夜”(可以这样说吗?)是在萨尔瓦多的那家小旅馆里,当时还是上校的这位多米尼加人无比粗俗地说要让她快活得叫个不停,可实际上他并不像自己吹嘘的那样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他的那玩意儿很小,还早泄,所以他们几乎是刚开始做就完事了。这不仅让她,恐怕也让和他做过的其他所有女人都感到沮丧。他真正喜欢的其实是把头埋在女人的两腿之间。他老婆鲁佩是个墨西哥女人,像个汉子,总是随身带把手枪,还总是把枪柄露在外面。他和她也是这么做的吗?玛尔塔一想到这里就笑了。鲁佩头脑简单,轻率鲁莽,肥头大耳,胸不小,眼神虽说呆滞,却透着股狠劲儿。有很多关于她的可怕故事在人群中流传,例如她喜欢和乔尼·阿贝斯一起去特鲁希略城里的妓院,她喜欢享受妓女的服务,但在那之前总是会先用鞭子把她们打一顿。他曾经把鲁佩介绍给玛尔塔,他们仨一起逛了街,后来还去哈拉瓜酒店的赌场里玩乐了好一阵子。玛尔塔很少会感到害怕,但是在那样一个人面前也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有些恐惧。那个墨西哥女人待她的态度却总是很友善。众所周知,鲁佩还会陪阿贝斯·加西亚一起到瓜伦达监狱及其他监狱去,他们在那里折磨、杀害那些或真或假地图谋推翻特鲁希略政权的人。有人说,在折磨人这方面,她的手段还要胜过她的丈夫。

“你怎么会和这么丑的女人结婚?”某天晚上,玛尔塔在床上向乔尼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变得严肃了,回答之前先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他兜了个圈子:

“我们之间不是爱情关系,而是同谋关系。把我们联结到一起的不是爱,也不是性,而是血。男人和女人之间最有力的纽带就是血。此外,我不认为我会继续和鲁佩生活很长时间。”

事实上,不久之后,她听说上校离婚了。他准备和一个叫希塔的多米尼加女人结婚。不过既然他没和她提这件事,她就装作不知道。他仍来找她,但次数越来越少。

阿贝斯·加西亚对她好吗?毫无疑问是好的。他曾在卡斯蒂略·阿马斯遇刺的那个夜晚在危地马拉救过她的命,这是事实。阿贝斯·加西亚说,杀害总统的真凶是那个天杀的恩里克·特里尼达·奥利瓦上校,还下令要以同谋罪抓捕她。他们从萨尔瓦多乘坐私人飞机来到特鲁希略城的当天,他就安排她住进了位于旧城区伯爵街一间朴素的房屋中。三年过去了,他依然自掏腰包为她付房租,因为“多米尼加之声”电台付给她的报酬不多,只够她维持基本生活。刚来多米尼加共和国那会儿,阿贝斯·加西亚每周会来找她过夜一两次,还会带她去夜总会和赌场,给她钱,让她碰碰运气。但是最近几个月,她见到他的机会少了很多。据他所言,这是因为他们正在应对由委内瑞拉总统罗慕洛·埃内斯托·贝坦科尔特和古巴的菲德尔·卡斯特罗所支持的、试图推翻特鲁希略政府的恐怖袭击。所有这一切让玛尔塔很困惑,尽管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和任何人说过,可是她打心眼里觉得特鲁希略政权并不像外表那样稳如泰山。实际上,它很脆弱,那些内部和外部的敌人,例如教会和新近翻脸的美国,将会一点儿一点儿地击溃它。最严重的打击来自美洲国家组织于一九六〇年八月在哥斯达黎加召开的会议,会上由美国牵头,该组织成员国决定与多米尼加共和国断交,并在经济贸易方面对多米尼加共和国发起抵制。

尽管她由于制作那些激进电台节目而成了名人,但最大的问题还是缺钱。虽说房租是阿贝斯·加西亚付的——吃饭睡觉没问题了——但她只有从危地马拉穿出来的那一身衣服。她用那个实际上不叫迈克的美国人给她的那点儿美钞买了些衣服和必需品。幸运的是,逃亡将满一个月的时候,阿贝斯·加西亚建议她为“多米尼加之声”工作,那是一家新创办的电台,他是股东之一。尽管不多,可能够有些收入已经让她十分满足,尤其当她发现自己在那里找到了愿意做很久的工作:评论报道。起初她只是写一些短评,对着麦克风朗读它们之前还会再次修改。很快她就只写提纲,然后照着提纲随意发挥了。她做这些并不费力,有时还会越说越来劲,声量会升高,甚至啜泣起来。她经常评论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的政治局势,严厉抨击已经确定的或可能存在的共产主义分子。对她而言,但凡意识形态和思想立场不一的人都可以用“共产党人”或“共产主义分子”来称呼,包括那些胆敢攻击或批评独裁者、政治强人和考迪罗的人——不管这些独裁者、政治强人和考迪罗活着或死了,例如特鲁希略、卡里亚斯、奥德里亚、索摩查、“医生老爹”[“医生老爹”(Papa Doc)即弗朗索瓦·杜瓦利埃,出任海地总统前曾经是医生,他的儿子让-克洛德·杜瓦利埃又称小杜瓦利埃,绰号“娃娃医生”(Baby Doc)。]、罗哈斯·皮尼利亚、佩雷斯·希门内斯等。她本人是那些现存的和已成为历史的所有南美独裁政权的捍卫者和坚定支持者。不过,她在节目中谈论最多的还是危地马拉,对卡斯蒂略·阿马斯遇刺身亡后出现的军人政权抨击尤甚。她把炮火对准了那些所谓的自由军军人,也就是一九五四年卡斯蒂略·阿马斯从洪都拉斯出兵攻克危地马拉时的同伴和追随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持续指责那些人参与了那起刺杀事件,主谋则是卡斯蒂略·阿马斯政府的国家安全部负责人恩里克·特里尼达·奥利瓦上校,此时他正被关押在危地马拉的某所监狱里。她指控他不仅策划谋杀了卡斯蒂略·阿马斯,还想把罪名嫁祸到共产主义分子头上,以此保护那些真正的凶手。她从一开始就揭穿了危地马拉政府高层的谎言,那些人声称士兵罗梅奥·巴斯克斯·桑切斯是杀害总统的凶手。她还信誓旦旦地声称警方找到的那本所谓的巴斯克斯·桑切斯所写的日记是伪造的,士兵在日记里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人,还说一旦行动成功就会自杀。她指出,伪造日记同样是为了保护真凶。

随着那些节目的播出,她在多米尼加共和国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人们能在街上认出她,还会请她签名、合影。她对危地马拉自由军军人的指控——直截了当地称他们是“叛徒”——往往异常犀利。她热衷于那些极端的演说,因此很高兴能私下结识元首特鲁希略。一天早上,阿贝斯·加西亚出现在“多米尼加之声”电台。她刚从演播间出来,他就对她说:“跟我来,你要见到元首了。”他把她带去了总统府,立刻有人把他们引到了元首办公室。元首衣着华贵,发根和太阳穴处的头发是银白色的,目光具有穿透力。她激动得眼眶饱含热泪。

“卡斯蒂略·阿马斯上校很有品位。”元首上下打量着她,用尖细的嗓音说道,然后立刻转而祝贺她在“多米尼加之声”参与制作的那些电台节目。

“您敢于出面抨击自由军炮制的谎言,这很好。他们自然才是杀害卡斯蒂略·阿马斯的凶手,”特鲁希略对她说道,“现在重要的是,您能支持米格尔·伊迪戈拉斯·富恩特斯将军的政府,他是我们的朋友,正在设法让您的国家变得更好。自由军想找他的麻烦。实际上,自由军十分软弱,被那些赤色分子玩弄于股掌之上。伊迪戈拉斯·富恩特斯极富有勇气,我知道他一定会严惩杀害卡斯蒂略·阿马斯的真凶。”

道别时,玛尔蒂塔吻了元首的手。自那之后,她在每期节目里都会捍卫伊迪戈拉斯·富恩特斯将军,替他做宣传。他是从一九五八年三月二日起就任危地马拉总统的。她说他是唯一有能力引领危地马拉建立新秩序的人,就像元首在多米尼加共和国所建立的——不仅能让那个国家取得经济上的发展,还能抵抗“红色入侵”。

阿贝斯·加西亚在卡洛斯·卡斯蒂略·阿马斯遇刺事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是“危地马拉小姐”在那些年里揪心地不断思索的问题。一切迹象都表明,这位多米尼加上校与那起案件有某种联系,甚至可能是罪案的策划者乃至执行者。他接近她的主要目的之一难道不就是想和卡斯蒂略·阿马斯见面?他代表特鲁希略向卡斯蒂略·阿马斯提议杀死阿雷瓦洛和阿本斯难道不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上校在罪案发生前两天离开危地马拉是不是为了逃命?为了不留下与罪案有关联的证据?可是玛尔塔依然心存疑惑。抵达圣萨尔瓦多当晚,她发现阿贝斯·加西亚只比她早到了几分钟。而且加塞尔无意间说过一句话,意思是阿贝斯·加西亚是和他们同时逃离危地马拉的,是这样吗?每次聊到这个话题,军情局局长都会打断她,命令她换个话题。为什么那件事让他那样不自在?她对他起了疑心,但不敢挑明,因为若要在特鲁希略城生活,她还得仰仗他。那些年仅有的几次提到卡斯蒂略·阿马斯时,他只说些描述性的话,例如说他“毫无用处”,说他性格软弱,还说美国中情局选错了领导自由军对抗阿本斯的人,说卡斯蒂略·阿马斯平庸、无远见,还缺乏威信,而且对特鲁希略不敬——元首明明曾经向他提供资金、武器和人力支持,甚至曾为他领导的军事行动提供建议。此外,卡斯蒂略·阿马斯废除了土地改革法这一危地马拉共产主义者安插的“特洛伊木马”之后,又试图重新给农民分土地,难道不是这样吗?那些人虽说杀了他——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着实让人难过——可是也挽救了危地马拉的反共革命事业。现在情况好多了,伊迪戈拉斯·富恩特斯将军掌权了,这对危地马拉而言绝对是一件好事,他肯定会将特鲁希略为多米尼加共和国所做的贡献奉为典范。

玛尔塔每天都在电台节目里夸赞伊迪戈拉斯·富恩特斯。危地马拉人都可以顺畅地收听到这档节目,因为“多米尼加之声”电台的设备放眼整个加勒比海地区都是最先进的,中美洲所有国家乃至委内瑞拉、哥伦比亚甚至美国迈阿密都能接收到信号。

一天,做完节目从演播间走出来,玛尔塔吃惊地见到了那个实际上不叫迈克的美国人。他还是那么瘦,和玛尔塔记忆中的样子一样,穿的仍是很不正式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他们像老朋友一样拥抱。

“我还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了,迈克。”

“你现在是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名人了。祝贺你,玛尔蒂塔,”他说道,“所有人都在跟我说你的节目,不仅生活在特鲁希略城的人在谈论它,整个加勒比海地区乃至整个中美洲也在谈论它。你现在是当红的政治评论家了。”

“这场仗,我打了许多年,”“危地马拉小姐”承认道,“我得感谢你在那边给我提供的帮助。我当时差点儿死在杀害卡斯蒂略·阿马斯的那伙人手里。”

“我请你吃顿饭吧,”迈克说道,“防波堤那边新开了一家叫维苏威的披萨店。”

他们来到饭店,迈克请她吃了份玛格丽特披萨,还喝了基安蒂红葡萄酒。他对她说,他要在多米尼加共和国待上挺长一段时间,想和从前在危地马拉那样定期和她聊天。

“你还会付钱吗?”她赶忙问道,然后解释道,“在危地马拉时有人养着我,你当时给我的那些钱算是锦上添花。可现在我在这边得自食其力——我敢说,这可不容易。”

“当然,我当然付钱,”迈克安抚她,“放心,包在我身上。”

从那时起,只要迈克在特鲁希略城,他们就每周聚一次,而且地点不重样:饭店、咖啡馆、公园、小教堂、玛尔塔租住的房子或美国人下榻的高级酒店。他们聊的都和政治有关。玛尔蒂塔给他讲述她在电台评论的那些事情。对迈克而言,最重要的是阿贝斯·加西亚对她说的那些与国家安全及其工作相关的信息。和以前一样,每次谈话结束后,他都会交给玛尔塔一只装有美钞的小信封。有一次她问起这算不算他俩都在为美国中情局效力,迈克微笑着用英语回答她:“无可奉告。”

除了交谈,迈克也交给她一点儿其他的小任务,例如调查某些人的某些事,或者给某些她不认识的男人和女人捎去消息,那些人基本上是军人。

“我做这些事是不是在玩命?”有一次他们走在防波堤上,看着彼时彼刻亮得发白的海面,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在元首特鲁希略的统治下,我们只要身处这个国家就是在玩命,”他是这样回答她的,“你很清楚这一点,玛尔蒂塔。”

确实如此。近些年,情况越来越糟糕了。玛尔塔留意到这一点是因为乔尼·阿贝斯越来越忧心忡忡了,虽说如今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可每次见面他都会比上一次更紧张、焦虑。据他所言,又出现了几次新的入侵事件,死了不少人。人们都在谈论人口失踪事件,有些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有的是在军营里被枪决,有的则是被敌人暗杀,他们的尸体会突然出现在街头。还有传言说,有的人会被抓去喂鲨鱼。即使在“多米尼加之声”电台,玛尔蒂塔也经常听到员工、主持人、记者等低声谈论着这个国家日益紧张的政治局势。她开始在心里拉响警报。如果特鲁希略倒台,共产党人上台,就像古巴那样,她该怎么办?她经常做噩梦,梦到那样一个国家:她永远无法离开,那里禁止信奉天主教——她如今成了虔诚的教徒,每周日的弥撒都准时参加,甚至会到老城区披着披风举着蜡烛参加游行——监狱和集中营里人满为患。她毫无疑问也会被关进去,因为她是鼎鼎大名的反共人士,捍卫特鲁希略和拉丁美洲其他所有军事独裁者及政治强人。

在这样的背景下,共和国总统埃克托尔·特鲁希略将军的邀请函到了,请她于两天后的晚七点到总统府去。一个穿制服的摩托车手把邀请函送来,她的好几个同事因此开起了她的玩笑。她来到多米尼加共和国将近三年了,为什么总统偏偏挑这个时候邀请她?

玛尔塔尽可能地打扮了一番——衣柜里几乎没什么可供选择的衣服——叫了辆出租车,在指定的时间来到了总统府。一名工作人员引领她穿过长长的建筑物,此时她开始担心起来了。那人把她留在了接待台,她得在那里等上几分钟。最后,总统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她走了进去。“黑特鲁希略”穿着将军服,胸口挂满勋章。玛尔蒂塔一进门就感觉到空调把整间办公室吹得异常寒冷。那人给她的印象很差劲。他正在打电话,只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他边打电话边用放荡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她,这让她感到非常厌烦。电话又持续了几分钟,总统就这样边讲电话边观察她,似乎想用眼神把她的衣服扒光。这可真是太粗俗无礼了。她觉得自己有点儿生气了。

挂断电话,总统咧嘴冲她笑了笑,嘴角不断颤抖着。他走过来向她伸出手,在她面前坐下来。他是个魁梧的黑白混血种人,但远远称不上高大威猛,还挺着个大肚腩。

“我早就想认识您了。”他说这话时依然用那副眼神打量她。他肤色黝黑,脸盘很大,赘肉很多,手却很小,不停地做着夸张的动作。“我从几年前就开始收听您在‘多米尼加之声’电台的节目,祝贺您。您说的那些话自然都是我想说的,也是政府想宣传的。”

“非常感谢,总统先生,”她说道,“我能斗胆问问我因何获此殊荣能到总统府来拜见您吗?”

“他们对我说,您不仅是好记者,还是大美人儿,”总统眼神放荡地盯着她,笑容里带着点儿嘲弄的意味,“而我不得不向您承认,我对美女没什么抵抗力。”

玛尔塔不觉得这是赞扬,而认为这是冒犯。她分不清究竟是总统的眼神还是他那金属般的嗓音——习惯把话音拖长,显得浮夸——更令她不悦。

“言归正传吧,”他突然站起来说道,“我很忙,您肯定能想到这一点,玛尔蒂塔。所以咱们还是直入主题,聊聊这次请您来的原因吧。”

他走向办公桌拿起桌上的一只信封递到玛尔塔面前。她有些困惑,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但还是打开了。里面有一张支票,署名是“埃克托尔·本贝尼多·特鲁希略”,金额栏却是空白。

“这是什么意思,总统先生?”她嘟囔道,隐约猜到了其中的含义,却有些难以置信。

“你自己填金额,”“黑特鲁希略”说道,与此同时,目光依然片刻未从她身上移开,“你给自己估个价,你估的价值就是我估的价值。”

玛尔蒂塔站了起来。她脸色发紫,浑身战抖。

“我不能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他进一步解释道。然后继续大放厥词:“或者这么说吧,我没时间搞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所以倒不如简单直白。我想跟你做爱,咱们一起享受享受。与其我给你送什么礼物,倒不如你自己……”

他还没说完,玛尔塔的巴掌已经掴到了他脸上。这还不算完。玛尔塔没给他时间回过神就扑到了他身上,一边双手并用捶打他一边对他大喊:“没人能这样羞辱我,包括您在内!”除了捶打,她还咬住了他的耳朵。她绝不松口,用尽所有力气咬紧牙关,怒火燃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她听到他尖叫着喊了一句,于是门开了,进来好几个穿制服的人,抓住她、拖着她从总统身上拉开了。总统脸色大变,她看见他用双手捂住那只几乎被她咬下来的耳朵大喊:

“关起来!把这狗屎疯婆娘给我关起来!”

试图把她和总统分开时,有警卫击打了她的头部,她感到昏沉沉的。她像做梦似的隐约记得自己被拖着走过走廊,走下楼梯。等她彻底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被关在一个像牢房的地方了,那间小屋子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只放着把椅子。昏暗的灯光笼罩着她,无数苍蝇和蛾子绕着那盏小灯盘旋。在拉扯过程中,她的手表脱落了。难道是那些人故意拿走的?她被囚禁在总统府内那间地下室的四十八小时里,最糟糕的不是缺乏食物和水,而是不知道时间。她甚至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也无法计算过去了多久。她的周围一片死寂,尽管有时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零星脚步声。这间屋子肯定位于总统府内的某个偏僻角落,绝对是一间地下室。失去时间感让她无比焦虑,甚过她对未来的想象。他们会杀掉她吗?被关在只有一把椅子的小房间里实在太可怕了,她甚至不能去卫生间解决内急,没人给她吃的或喝的,可能他们就是想让她这样慢慢死去。缺乏食物倒不那么令她担忧,但是连一口水都喝不到,这确实让她受不了。她不停地舔舐嘴唇,感觉自己的舌头像砂纸一样干燥。她躺在地上,但一方面是不够舒适,另一方面是警卫击打造成的疼痛感让她难以入眠。她脱下鞋,发现脚肿了。不过她连片刻都没有后悔过自己怒火中烧地扑向“黑特鲁希略”边抓边打、用力撕咬他耳朵的行为。那个混蛋黑白混血种人像一只受惊的老鼠那样尖叫,她都听到了。她还看到他那双放荡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惊讶和恐惧。他胆敢冒犯女人,却无力保护自己。那个可怜的魔鬼尖叫了,害怕了。哪怕她会因此丧命,她也决不后悔。如果可以重来,她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她这辈子从没受过这种羞辱。那个婊子养的把信封递给她,她打开,看到支票,明白了他的意图,那一刻,她备感屈辱。让她当婊子还让她给自己估价!尽管浑身酸痛,生死难料,但她还是笑了,因为她回想起自己撕咬那只肥耳朵时的狠劲儿。

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她梦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可是醒来后,她发现噩梦是活生生的现实。她感觉有些绝望,那些狗娘养的肯定会任由她在这里慢慢死去,濒死之时才是她最痛苦的时刻。突然,她回忆起了危地马拉城,想起了埃弗伦·加西亚·阿尔迪莱斯医生和被她抛弃的儿子。她离开他们时,他只有几岁。他的父亲会向他提起她吗?她梦到自己小便了,醒来后才发现内裤和裤子真的都湿了。她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把屎拉到自己身上?她模糊地想起了父亲和无比疼爱她的保姆,用人西姆拉。她生下的那个男孩还活着吗?他现在应该差不多十岁了。埃弗伦·加西亚·阿尔迪莱斯是不是把他送去孤儿院了?特伦西托还在世吗?她再也没收到过关于他的消息。西姆拉有时候会打来电话,告诉她父亲的状况——依然足不出户,似乎完全被悲伤吞噬了。她感到胃部有些疼痛。她小时候很敬重的父亲抛弃了她,此时她对他所怀有的依然是无尽的恨意。阿图罗·博雷罗·拉玛斯还活着吗?口渴的感觉开始折磨她了,她拖着身子来到门前用力敲打,大声喊着要喝水。但是没人回应。这间牢房附近根本没有守卫,或者可能守卫们收到了命令,不能同她讲话。最后她又困又乏,倒在了地上。她开始数数,这是她从孩童时代就知晓的助眠秘诀。

牢门终于打开,走进来几个穿制服的人把她扶起来,帮她整理了衣服,还拍了拍她,可她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了。他们架着她走过长长的走廊,上了楼梯,而她以上帝的名义乞求他们给她点儿水喝,因为她就要渴死了。他们似乎压根没听到她的话。他们几乎是把她悬空架着穿过几间大厅、几条走廊,最后来到一扇门前。门立刻打开了。她看到几个人在看着她,其中有元首特鲁希略,有耳朵上缠着绷带的“黑特鲁希略”,还有乔尼·阿贝斯·加西亚。三个人都在望着她,眼神中都透着警惕。军人们把她架到一把扶手椅边,帮她坐下来。玛尔塔终于费力挤出了一句话:

“水……求求你们,给我点儿水……水。”

有人给她递来一杯水。她闭上眼睛慢慢吞咽,感受那冰凉的液体滑入身体时的感觉。它赋予了她新的生命。

“我谨代表我和我的弟弟,请求您的原谅,”她听到元首特鲁希略用尖细的嗓音十分严肃地说道,“他本人也会向您道歉。”

多米尼加共和国的傀儡总统此时听力受损,因而依然呆立未动。元首厉声喝问:

“你还在等什么!”

“黑特鲁希略”赶忙强打起精神,嘟囔道:

“请您原谅,夫人。”

“这种请求原谅的方式太敷衍了,一点儿都不真诚,”她听到元首说道,“你应该这么说:我对您做的事,只有缺乏教养的蠢猪和流氓才做得出来。你还得跪下,为你所做的那些愚蠢的冒犯行为乞求她的原谅。”

元首说完,屋子里沉寂了一会儿。有人又端来一杯水,玛尔蒂塔依旧小口小口地慢慢吞咽着,感到自己的身体、肌肉、血管和骨骼都在感激那股渐渐拯救着她的甘泉。

“现在你可以滚了,”特鲁希略说道,“但是在那之前,你得记清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黑鬼,你并不存在。你给我记清楚,尤其是在你想干那些蠢事,例如你对这位夫人干那种事的时候,你并不存在。你只是我创造出来的。我既然可以把你创造出来,就随时可以把你毁掉。”

她听到一阵脚步声,门打开,又关上。傀儡总统滚了。

“夫人的状况很不好,我看得出来,”元首说道,“你负责送她去特鲁希略城最好的酒店,立刻找医生给她做个全身检查。她是政府邀请的客人,我希望她能得到最好的照料。现在就去吧。”

“遵命,元首,”阿贝斯·加西亚说道,“立刻照办。”

他弯下身子,伸出胳膊。她尽了最大努力才在他的搀扶下站起来。她想感谢元首,但根本说不出话来。她想呕吐,也想睡觉。她的眼泪流下来。

“坚强一点儿,玛尔蒂塔。”刚走出那间屋子,阿贝斯·加西亚就这样对她说道。

“现在要把我怎样?”她嘟囔着问道。上校用两只手扶着她的胳膊,开始穿过大厅和走廊。

“先在哈拉瓜酒店住几天,像元首说的,享受几天高规格待遇,”阿贝斯·加西亚说道,然后压低声音补充道,“一旦好转就得找机会离开这个国家。元首羞辱了‘黑特鲁希略’,这家伙睚眦必报,肯定想把你除掉。现在你要冷静下来好好休息,恢复气力。我会和迈克聊一聊,看看怎样能快点儿把你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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