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八寸铸铁煎锅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约翰·欧文

厨师始终无法摆脱这种感觉:警官尾随着他回了家。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在黑暗中的餐厅窗前徘徊了许久,寻觅镇子方向照过来的手电筒灯光,但假如牛仔打算调查伙房里的情况,哪怕是卡尔这样的白痴,也不会蠢到打着手电筒上山来。

多米尼克没有关掉伙房外面的门廊灯,好让简看清通往卡车的路。他把粘满泥巴的靴子放在楼梯底部,挨着简的靴子。厨师觉得,也许自己在楼下徘徊还有别的原因:他该如何向简解释嘴唇上的伤?该不该告诉她自己碰到了卡尔警官?简难道不该知道多米尼克曾经遇到过牛仔——而且卡尔警官的行为和脾气像往常一样,让人捉摸不透——吗?

厨师甚至无法确定,警官是不是通过某种方式知道了简是多米尼克的“情妇”——凯奇姆会这样叫她,他会从厕所读物讲述的禁忌恋情中引用各种词汇。

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穿着袜子悄悄上楼——可因为他是跛脚,楼梯还是发出独特的嘎吱声,简就坐在床上,他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自己打开的卧室门口溜过去(他偷偷地往里瞄了一眼,看到她解开了头发,能偷偷做到这一点,难度已经很高了)。多米尼克打算在她看到自己之前清理一下嘴唇的伤口,但简肯定察觉到了他有事瞒着她,只见她这时候把那顶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的棒球帽扔进了走廊,差点儿打到他。瓦荷酋长头朝下落在地上,仍然咧着嘴笑——疯狂的眼神似乎凝视着走廊,望着卫生间和小丹尼卧室的方向。

厨师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发现自己的下嘴唇可能需要缝针,假如不缝,伤口最终也能愈合,可缝几针好得更快,留下的疤痕也浅。他痛苦地刷完牙,临时往下嘴唇倒了点双氧水,用一条干净毛巾拍干——注意到毛巾上沾了血。遗憾的是,明天是星期天,他宁愿让凯奇姆或简给自己的嘴唇缝针,也不打算试着在星期天到那个有着他连想都不愿想的倒霉地名的地方去,找那个白痴大夫处理伤口。

厨师走出卫生间,径直穿过走廊,来到丹尼尔的房间。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给了熟睡中的儿子一个晚安吻,在孩子前额留下一点血渍,可他没发觉。厨师回到走廊上时,脑袋倒过来的瓦荷酋长又在朝他咧嘴大笑,好像在提醒他,一定要小心地和印第安·简解释,注意措辞。

“谁打的你?”他在卧室脱衣服时,她问。

“凯奇姆喝醉了不光说胡话,还发酒疯,你知道的。”

“要是凯奇姆打了你,大厨,你现在不会站在这儿。”

“这只是个意外,”厨师坚持说,他希望自己最喜欢的词能发挥作用,“凯奇姆没想着伤害我,只是不小心拿石膏套子碰到了我。”

“要是他拿石膏套子砸你,你已经没命了。”简告诉他。她坐在床上,头发披散了一身,垂到腰部以下,双臂交叉横在胸前,乳房被头发和胳膊给遮住了。

每当她解开辫子,披着头发回家时,只要卡尔警官没醉得昏睡过去,准会找她麻烦。今晚简应该多待一会儿,早晨早点回去,假如她还要回家的话,多米尼克想。

“我今晚见到过卡尔。”厨师告诉她。

“打你的也不是卡尔,”简说,他上床躺在她身边,“这肯定不会是他用枪打的。”

“我说不准他是不是知道咱俩的事,简。”

“我也说不准。”她告诉他。

“杀勒基·佩内蒂的人是凯奇姆吗?”厨师问。

“没人知道,大厨。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六罐装为什么打你?”简问他。

“因为我不愿意跟她乱搞——就因为这个。”

“要是你上了六罐装,我就揍死你,让你再也找不到下嘴唇。”简对他说。

他笑了,可嘴唇表示反对,疼得他瘪着嘴。“可怜的宝贝,今晚没法亲你了。”简说。

厨师躺在她旁边。“除了亲嘴,还可以做别的事。”他对她说。

她把他推得仰面躺着,伏在他身上,巨大的体重把他牢牢地压在了床垫里。厨师有点儿喘不过气,假如闭上眼睛,他又会看到自己被六罐装夹得几乎窒息,所以他始终睁大着眼睛。印第安·简跨到他的腰上,实实在在地往他的大腿上一坐,多米尼克霎时感到自己猛然把空气吸进了肺里。六罐装打他这件事引发了简的紧迫感,她有些心急地让厨师滑进她的身体,没浪费任何时间。

“我来让你看看还能做哪些事。”印第安洗碗工说,她开始前摇后晃,乳房落在他的胸口,嘴巴蹭着他的脸,小心地避开他的下嘴唇,长长的头发倾泻而下,犹如一顶帐篷,罩住了他们两个。

厨师可以呼吸,但是不能动。简太重了,他丝毫无法采取主动,况且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一点儿都不想改变她在上面来回摇摆的方式——他就爱她那股越来越猛的劲头。(即便印第安·简像多米尼克已故的妻子罗茜一样轻盈,厨师本人也不想像凯奇姆那样魁梧。)多米尼克把这想象成坐火车——不过他能做的,只有抱紧这列火车,而且确切地说,是火车坐在他的身上。

丹尼确定自己刚才听到了卫生间的冲水声,也的确有人亲吻了他的额头——要么是他父亲,要么是来自简的晚安吻,但这些都不重要,男孩把这个吻和梦境混在了一起,梦见六罐装热情地亲吻他——不一定吻在额头上,这也并不重要。十二岁男孩知道,先前那一阵奇怪的嘎吱声是父亲跛着脚上楼的声音(上楼时,父亲总是先迈出那只好脚,跛脚再轻轻地跟上来),这一点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他现在又听到一阵不熟悉的“吱吱”声,跟父亲上楼的声音完全不同。

关键在于,新出现的这个声音嘎嘎吱吱地一直在响,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男孩紧张不安地思考着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他非常确定,现在摇晃着伙房的整个二楼的并非只有风,因为丹尼听过也感受过每个季节的风。他悄悄下了床,屏住呼吸,踮着脚尖穿过半掩的卧室门,来到二楼走廊。

翻倒在地的棒球帽上,瓦荷酋长正鼻孔朝天地朝他疯狂地笑。简出了什么事?小丹尼想。她的帽子在走廊里,她的脑袋去哪儿了?入侵者(肯定有个掠食者在附近游荡)八成是用爪子或者大镰刀(假如掠食者是人类的话)切掉了简的脑袋。

丹尼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有些担心会在浴缸里看到简被切下来的脑袋,但他从卫生间敞开的门前经过时,没有看到她的头。十二岁的孩子只能猜测,入侵者是熊,不是人,那头熊吃了简,现在正在袭击他的父亲。因为无可否认,暴戾的吱吱声和清晰的呻吟声(或者更糟,是哭泣声)来自他父亲的卧室,男孩越靠近,听得越清楚。当他走过那顶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的棒球帽时,发现瓦荷酋长的脸居然是倒过来的,这一幕加深了男孩的恐惧。

丹尼·巴恰加卢波走进父亲的卧室,看到的(更准确地说,是他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恰恰是十二岁男孩最担心的情景,甚至更糟——那头熊竟然比他想象的还大,毛也更多。熊的身子底下,只露出他父亲的膝盖和双脚。更吓人的是,他父亲的小腿一动也不动。也许男孩来得太晚,已经没救了!只有熊在动——这头圆滚滚的驼背野兽(脑袋看不清楚)正在摇晃着整张床,黑亮的毛发又长又密,超出了丹尼的想象,他从来都没想到,黑熊的皮毛竟然是这样的。

这头熊正在吞食他的父亲,或者说,在十二岁男孩眼里,情况就是这样的。男孩赤手空拳,别人可能以为,男孩会以野蛮而疯狂的方式朝那头袭击他父亲的动物扑过去,然后被野兽甩到墙上,惨遭利爪屠戮。但家族史——也许主要是小时候听大人讲的故事——会入侵我们最基本的本能,唤醒我们最深刻的记忆,尤其是在特别紧急的情况下。小丹尼伸手去拿八英寸的铸铁煎锅,仿佛那是他亲自准备的武器,而不是他父亲准备的。那口煎锅是个传奇,丹尼知道它挂在哪里。

男孩双手握住锅柄,走到床边,瞄准他认为熊头所在的位置,开始像凯奇姆曾经拿斧头给他示范过的那样,收好胯部,确保屁股不会阻碍发力的势头,扬起铁锅挥了过去。与此同时,他发现大熊身下还有一双光脚,脚底朝上,像在跪着祈祷,就在他父亲裸露的膝盖边,看起来很像简的脚。印第安洗碗工整天站着,对她这样一位身体沉重的女性来说,难免会觉得脚疼,她曾经告诉小丹尼,她最喜欢的就是揉脚,丹尼给她揉过不止一次。

“简?”丹尼怀疑地小声问道,但已经来不及收回挥过去的铁锅了。

简肯定听到了男孩叫她的名字,因为她抬起头,转身面对他,也正因如此,铁锅正中她的右侧太阳穴,响起一阵低沉滞闷的嗡鸣声,小丹尼第一次感到双手又麻又痛,刺痛感沿着手腕传到胳膊上。在他的有生之年,只要记忆能够存续,让丹尼·巴恰加卢波唯一感到些许安慰的是,煎锅打到简的时候,他没能看到她的漂亮面孔上有着怎样的表情。(她的头发很长,把什么都遮住了。)

简庞大的身躯颤抖起来。因为过于庞大,头发过于顺滑美丽,她永远都不会成为黑熊——无论今生还是来世,她显然正在前往来世。简从厨师身上滚下来,落到地上。

现在,谁也不会误以为她是熊了。她的头发像扇子那样散开,又像完全伸展的翅膀,铺散在死气沉沉的硕大身躯两侧,美丽的大胸滑进了腋窝的凹陷处,一动不动的手臂伸过头顶,仿佛(甚至在临死之时)试图高高托起正在下沉的宇宙。她的裸体固然令人叹为观止,但丹尼·巴恰加卢波这个纯真的十二岁男孩还会记住简睁大的双眼里那茫然的目光,她似乎在凝视着远方,除了在最后一瞬对命运的了然,她的眼神里还有些别的东西,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她究竟看到了什么?丹尼很想知道。无论简瞥见的是如何不可预见的未来,她显然被吓坏了——令她恐惧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运,还有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简。”丹尼再次说道。这次不再是问句,尽管男孩的心脏狂跳,脑子里也有许多疑问。丹尼只瞥了父亲一眼,是父亲的赤裸使得男孩这么快把视线移开吗?(也许是因为凯奇姆所说的厨师是个“小家伙”那一面,在死去的印第安洗碗工旁边,多米尼克的这一面变得非常明显。)“简!”丹尼叫道,仿佛需要三次叫出她的名字才能最终记住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厨师很快用枕头盖住了她的私处。他跪在她铺散开来的大片头发之间,耳朵贴在她了无声息的胸口上听了听。小丹尼双手握着煎锅,震颤和刺痛似乎依然纠缠着他的手掌,也许他前臂的刺痛会永远持续下去。虽然丹尼·巴恰加卢波只有十二岁,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余生刚刚开始。“我以为她是熊。”男孩告诉父亲。

即便此时死去的洗碗工变成了熊,多米尼克也不会更加震惊,但厨师能看出心爱的丹尼尔需要安慰。男孩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紧紧抓着杀人凶器,仿佛相信接下来会有真正的熊袭击他们。

“你以为简是熊,这是可以理解的。”父亲说,抱了抱他,从发抖的儿子手里拿走煎锅,又抱住他,“这不是你的错,丹尼尔。这是个意外。不是任何人的错。”

“怎么可能不是任何人的错?”十二岁的孩子问。

“那就是我的错,”父亲告诉他,“永远不会是你的错,丹尼尔。都是我的错,而且,这是个意外。”

厨师当然在想卡尔警官。在警官的世界里,不存在没有过错的意外。在牛仔眼中,如果什么都可以说成意外,良心就一无是处了。就算救不了自己,你还可以救儿子,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想。(厨师又能保得了自己和儿子多长时间的安全呢?)

很久以来,丹尼一直想看看简解开辫子、散开头发的样子——更不用说做梦都想看到她的大乳房了。现在他却没办法看她。“我爱简!”男孩脱口而出。

“你当然爱她,丹尼尔——我知道你爱她。”

“你是在和她跳互绕步吗?”十二岁的孩子问。

“是的。”父亲回答,“我也爱简。只是和我爱你妈妈不一样。”厨师补充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愧疚地自问。多米尼克真的爱简,他一定是屈服于这样的事实:没时间为她难过了。

“你的嘴唇怎么了?”男孩问父亲。

“六罐装拿胳膊肘撞的。”厨师回答。

“你也在和六罐装跳互绕步吗?”儿子问他。

“不,丹尼尔。简才是我的女朋友——只有简。”

“那卡尔警官呢?”小丹尼问。

“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丹尼尔。”父亲告诉他。但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厨师知道。天很快就要亮了,必须马上开始。

随之而来的是笨拙而焦急的疯狂忙乱,虽然后来厨师父子会找出许多理由,回想起离开绞河镇的这个夜晚,但在被迫离开的各种细节方面,两人的记忆却不一样。对小丹尼来说,给死去的女人穿衣服是个艰巨的任务,更不用说还得把她的尸体从伙房二楼弄下来,再拖到她的卡车上了。男孩最初也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一丝不苟地给简穿好衣服——就像她是给自己穿的衣服那样,不漏掉任何一件,也不能穿歪。她的大胸罩的带子不能拧起来,超大号平角内裤的裤腰不能打卷,袜子也不能穿反。

可她已经死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丹尼暗忖。男孩没考虑到,有人也许很快就会仔细检查印第安·简的尸体——比如法医会通过尸检判断死因(显然是头部遭到重击,但用的是什么凶器?它在哪里?),还会推测大致的死亡时间。所以对厨师而言,让简看起来在死亡时穿戴整齐非常重要。

至于多米尼克,他会永远感激凯奇姆——因为正是凯奇姆有一次去缅因州饮酒作乐时,给伙房弄回来一辆小推车。小推车可以用来从卡车上卸下干货,运送成箱的橄榄油和枫糖浆——甚至成箱的鸡蛋,还有各种重物。

厨师父子把简绑在小推车上,这才把她以半直立的姿势运下楼,然后又把她(姿势几乎笔直)推到她的卡车旁边。可要把印第安·简弄进驾驶室,小推车就帮不上忙了,这件事会作为逃离过程中“非常艰巨”的步骤,或者“非常艰巨”的步骤之一,留在厨师的记忆中。

至于杀人凶器,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会把八寸铸铁煎锅跟他最喜欢的厨房用品一起打包,这件厨房用品其实就是他最喜欢的烹饪书,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和足够的空间来打包所有的厨具了,只能留下锅碗瓢盆,他会把其余的食谱和所有小说都留给凯奇姆。

丹尼几乎没时间收拾母亲的照片,不过他拿了一些书,书里夹着她的一部分照片。至于衣服,厨师只打包了自己和小丹尼必须带的衣物——多米尼克给自己带的衣服比给儿子带的多,因为丹尼尔很快就会长个子,再也穿不上现在的衣服。

厨师的车是一辆一九五二年的庞蒂亚克旅行车——所谓的半木装饰“酋长”豪华版。一九四九年,厂商生产了最后一辆真正的“木板装饰”车,半木装饰的外侧饰板是仿木的,衬着栗色的车身,内侧饰板才是实木,栗色座套也是真皮的。因为多米尼克左脚残疾,这辆庞蒂亚克“酋长”豪华版是自动挡——很可能是绞河镇唯一一辆自动挡汽车——所以丹尼也能开。十二岁男孩的腿还不够长,没法把离合器踏板踩到底,不过丹尼已经在运送木材的道路上开过这辆半木旅行车了。卡尔警官不会在这种道路上巡逻。菲利普斯河和绞河附近的小路上,有很多开轿车和卡车的男孩,有的与丹尼同龄,有些甚至比他还小——他们的驾驶技术很好。(比丹尼高一点的孩子能把离合器踏板踩到底。)

考虑到逃离绞河镇过程中可能遇到各种突发事件,丹尼能开“酋长”显然是件好事,因为把简(用她的卡车)送回卡尔警官家之后,厨师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步行穿过小镇,返回伙房。黎明前的天光会让清早起床的人看到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从而认出是他——厨师父子竟然在这个荒唐的时间一起在外面散步,毫无疑问非常可疑。

当然,多米尼克的栗色半木旅行车在镇上独一无二,这辆一九五二年的庞蒂亚克“酋长”必然也会引起路人的注目,但开着它穿过镇子,要比厨师跛着脚走路快多了,不过,这辆旅行车绝对不能在多米尼克撇下简的卡车的地方出现。

“你疯了吗?”他们准备离开伙房时,丹尼最后一次问父亲,“我们为什么要把尸体送到警官那里去?”

“喝醉的牛仔早上醒过来,会以为是他干的。”厨师告诉儿子。

“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卡尔警官醒着怎么办?”男孩问。

“所以咱们还有后备计划,丹尼尔。”他父亲说。

一阵几乎难以察觉的毛毛雨如薄雾般洒落下来,豪华版“酋长”旅行车栗色的引擎盖闪闪发光,厨师在盖子上抹了一下,弄湿了拇指,把手伸进敞开的驾驶室车窗,擦掉儿子额头那块已经干涸的血迹。想起先前的晚安吻,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这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他希望那不是自己最后一次吻丹尼尔,希望儿子今晚再也不要沾到(任何人的)血迹。

“我跟着你就行,对吧?”小丹尼问父亲。

“对。”厨师说。他爬进简的卡车驾驶室,心中不断盘算着那个后备计划。简的身子歪斜着倒在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上,并没有流血。值得庆幸的是,多米尼克看不到她右边太阳穴的瘀伤。简的头发掉在前面,遮住了脸上的挫伤(肿胀到了棒球那么大),青肿的部分抵着车窗的玻璃。

他们开着两辆车,前往平顶的二层宿舍,六罐装在那里的二楼租一套公寓。从简的卡车后视镜里,厨师只能看到儿子从一九五二年的庞蒂亚克方向盘后露出来的半张小脸。“酋长”的外遮阳板就像拉下来的棒球帽帽檐,盖在这辆八缸旅行车眼睛般的挡风玻璃上方,车上还有鲨鱼齿形状的散热格栅和风格招摇的引擎盖装饰。

“该死!”多米尼克大叫。他突然想起了简的那顶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棒球帽。它在哪儿?他们是不是把倒过来的瓦荷酋长忘在了伙房二楼的走廊里?但他们已经来到了六罐装家,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舞厅的门也没打开,现在已经不能再回伙房了。

丹尼把庞蒂亚克停在帕姆家的室外楼梯前面,钻进简的卡车驾驶室,来到可怜的简和父亲中间——多米尼克还没注意到印第安·简的棒球帽不见了的时候,小丹尼就已经把它戴上了。

“咱们得让瓦荷酋长和她在一起,不是吗?”十二岁的男孩问。

“好孩子。”父亲说,他的心里充满自豪,可一想到后备计划里还有那么多需要十二岁的孩子记住的事情,他又非常担忧。

厨师需要儿子的帮助才能将印第安·简从卡车驾驶室弄到卡尔警官家的厨房门口。简说过,那扇门从来不锁。他们完全可以拉着她的身体,让她的双脚在泥地里拖行,因为简的靴子上有泥是不会引起警官怀疑的,但他们不能让她身体的其他部分接触地面。小推车当然也会在泥地里留下车辙——多米尼克该怎么处理它呢?留在简的卡车上,还是丢在卡尔警官家门口?

他们驱车前往镇子的荒芜地带,那里靠近锯木厂和法裔加拿大临时工最青睐的旅店(卡尔警官喜欢住在被他伤害最深的那群人旁边)。厨师把简的卡车停在她平时停车的地方,丹尼问父亲:“你觉得凯奇姆有多重?”父子俩站在卡车门边的踏板上,小丹尼把副驾驶座上的简扶正,他父亲设法把她僵硬的双腿搬出打开的车门。可当她的双脚放到踏板上之后,接下来怎么办?

“凯奇姆大概二百二十磅,也许二百三十磅。”厨师说。

“六罐装呢?”小丹尼问。

因为被六罐装锁过喉,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在接下来的一星期都会觉得脖颈发僵。“帕姆大概一百七十五磅,最多一百八十磅。”他回答。

“你有多重?”丹尼问。

厨师明白这个问题会引向何处,他让印第安·简的脚一路滑到泥地上,然后站在她旁边的湿地上,抱紧她的屁股,丹尼尔(还站在踏板上)抱着她的腋下。我们迟早倒在泥地里,被简压在下面!多米尼克想,但他尽可能不露声色地说:“噢,我不知道自己的体重——我猜可能有一百五十磅吧。”(厨师其实很清楚,就算穿上所有的冬衣,他也只有一百四十五磅——他从没到过一百五十磅。)

“简呢?”小丹尼咕哝了一声,从卡车踏板来到地面。印第安洗碗工的身体向前倒进父子俩提前张开的怀抱。虽然简的膝盖弯了一下,但没粘到泥,厨师和儿子踉踉跄跄地抱着她,好在没有摔倒。

印第安·简的体重最少也有三百磅——也许三百一十五或者三百二十磅——但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只会假装不知道。厨师把死去的情人拖到她那个坏男朋友的厨房门口,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当他低声回答儿子的问题时,听起来却像是没什么好担心的:“简?嗯,她的体重和凯奇姆差不多,也许还要重一些。”

让父子俩惊讶的是,他们看见卡尔警官的厨房门不仅没锁——而且敞开着(也许是风吹的——要么就是牛仔回家时醉得太厉害,没关门就断片了)。毛毛雨把门后露出来的厨房地板打湿了,尽管厨房里光线昏暗,但至少亮着一盏灯,可他们看不清厨房里面的样子。

简分开的双脚碰到厨房的地面,多米尼克觉得自己有把握独自把她拖进去。简的靴子上有泥,地板是湿的,这可以让他省点劲儿。“再见,丹尼尔。”厨师小声对儿子说。十二岁的孩子摘下简的棒球帽,戴在父亲头上,以此代替亲吻。

直到再也听不见丹尼在泥泞街道上的脚步声,厨师才拖着简沉重的身体进了厨房。他只希望儿子能记住自己的指示。“要是听到枪声,就去找凯奇姆。要是你在庞蒂亚克里等我,等到超过了二十分钟——就算没听到枪响,也得去找凯奇姆。”

多米尼克告诉十二岁男孩,假如爸爸出了事——无论是不是今晚——就去找凯奇姆,把一切都告诉他。“小心帕姆家楼梯顶上的倒数第二级台阶。”厨师还告诉儿子。

“六罐装也会在那里吗?”男孩问。

“你只要告诉她,你得和凯奇姆谈谈,她会让你进去的。”他父亲说。(他只能希望帕姆会让丹尼尔进去。)

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拖着印第安·简的尸体,滑过厨房地板的潮湿区域,把她靠在橱柜上,然后兜着她的胳膊,让她沉重的身体搭在台面上,最后慢慢把尸体挪到地面,让她手脚摊开地躺着。厨师朝她弯下腰,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棒球帽从他头上掉下来,反着落在简旁边,瓦荷酋长疯狂地大笑着。多米尼克等待着点四五柯尔特的扳机扣动声响起,他确定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就像丹尼尔确定自己会听到枪响那样——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枪声不是一般的响,镇上的每个人都会听到,甚至包括凯奇姆那个正在用睡眠消除勃起的家伙。(有时候,哪怕远在伙房,多米尼克也能听到那把点四五柯尔特开火的声音。)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厨师平复呼吸,决定不再四处张望。如果卡尔警官在家,多米尼克宁愿在离开时被牛仔从背后开枪击中,也不想看到他。厨师小心翼翼地往外走,用跛脚外翻的脚尖抹掉自己的泥脚印。

外面马路的排水沟上搭着一块木板,多米尼克用这块板抹平了简的靴子尖头和后跟在地上留下的深深凹痕——标志着从卡车到警官家厨房门口这段艰难的拖行之路。厨师把木板放回原处,把手上的泥抹在简的卡车湿漉漉的挡泥板上,越来越大的雨会把它冲刷干净。(雨水也会冲掉他和小丹尼的足印。)

没有人看到厨师一瘸一拐地走过安静的舞厅,博德特兄弟或是他们的鬼魂也没有重新占据那台老旧的“伦巴第”原木运输车,它就像孤独的哨兵,伫立在舞厅旁边泥泞的小巷里。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想知道,睡眼惺忪的卡尔警官早上被印第安·简的尸体绊倒时,会有什么想法?牛仔也许会回忆自己是拿什么打的她?以前他可打过她不止一次,但是武器呢?打人的钝器在哪里?警官一定会问自己。也许打她的人不是我——再过一阵子,等牛仔的脑子清醒过来,尤其是当他发现厨师父子已经离开小镇的时候,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上帝,求你给我时间,厨师想。他看到“酋长”豪华旅行车满是雨水痕迹的挡风玻璃后面露出儿子的小脸,小丹尼还坐在副驾驶等着他,仿佛永远相信父亲会从卡尔警官家安全返回,坐进驾驶室,带他离开。

至于时间这个顽强不屈、始终陪伴在人身边的东西——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所说的时间,不只是迫在眉睫的逃离所需要的时间,还有让他成为好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的时间。厨师祈祷自己能拥有那么多的时间,尽管他并不知道该如何享用这件未必能够获得的奢侈品。

直到坐上旅行车的驾驶位,他依然觉得自己会被那把点四五柯尔特击中。小丹尼哭了起来。“我一直在听,听枪声响没响。”十二岁的孩子说。

“总有一天,丹尼尔,你可能会听到的。”父亲告诉他。拥抱了儿子之后,他发动了庞蒂亚克。

“我们不是要告诉凯奇姆吗?”丹尼问。

“我们没时间了。”厨师说,也许这句话后来会一语成谶,但多米尼克依然这么说了。

栗色的半木旅行车犹如一辆长长的、缓慢移动的灵车,沿着运送原木的道路驶出小镇,前往东南偏南方向,路上有时会看到绞河。黎明很快降临了。等他们到了庞图克水库,还有水坝的事情要处理;然后,无论他们要去哪儿,都得取道十六号公路,那是一条顺着安德罗斯科金河南北延伸的公路。

而在不久之后的将来,还剩下多少时间?这取决于他们在死女人水坝找到了什么——以及需要在那边停留多久。(可不能太久,多米尼克边开车边想。)

“咱们还要告诉凯奇姆吗?”小丹尼问父亲。

“当然。”他父亲回答,尽管厨师并不知道该怎么跟凯奇姆说,但凯奇姆靠得住,这是显而易见的。

这时候,风声雨势有所减弱,前方运输木材的道路泥泞湿滑,车辙遍布,但太阳正在升起,照进驾驶室一侧的车窗,让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对未来产生了一点乐观(尽管并不现实)的想法。

仅仅几个小时之前,厨师还在为寻找安吉尔的尸体担心——具体说来,他是担心看到加拿大男孩的尸体会对他心爱的丹尼尔产生不好的影响。后来,十二岁男孩杀死了他最喜欢的保姆,父子俩一起把印第安·简的尸体从伙房楼上运到几乎可以算是她的最后安息地的卡尔警官家——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

无论厨师和他的宝贝儿子会在死女人水坝发现什么,多米尼克都很乐观,还能糟糕到哪里去呢?(身处压力之下,连厨师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座水坝有个不正经的名字。)

随着“酋长”驶近庞图克水库,男孩和父亲看到了海鸥。尽管庞图克水库离海还有一百多英里,但安德罗斯科金河周围始终有海鸥活动——这是一片极其浩大的水域。

“我们班上有个孩子叫霍尔斯泰德。”丹尼不安地说。

“我想我认识他爸爸。”厨师说。

“他爸爸穿着安全靴踢过他的脸——那孩子脑门上有个小坑。”小丹尼说。

“那肯定是我认识的那个霍尔斯泰德。”多米尼克说。

“凯奇姆说,应该把锯末鼓风机塞进霍尔斯泰德的屁股,看看能不能给那个胖杂种充充气——凯奇姆说的是他爸爸。”丹尼解释道。

“凯奇姆已经给不少杂种推荐过锯末鼓风机了。”厨师说。

“我敢打赌,我们会非常想凯奇姆的。”男孩忧伤地说。

“会的,”他父亲表示同意,“我们会很想他。”

“凯奇姆说,铁杉木永远都烘不透。”丹尼不停地说着。十二岁的孩子显然对他们要去的地方——不只是死女人水坝,还有他们以后可能要去的地方——感到担忧。

“铁杉木很适合造桥。”多米尼克反驳。

“车前横木要尽可能靠近货物,”小丹尼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背诵般念念有词,“成功湖那儿有最他妈大的河狸。”

“你打算一路上都引用凯奇姆的话吗?”父亲问他。

“去哪里的一路上?”十二岁男孩焦急地问。

“我还不知道,丹尼尔。”

“硬木的浮力不行。”男孩说。

是的,但软木的浮力又太行了,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想。安吉尔掉到原木下面时,河道里漂着的尽是些软木。昨晚的大风可能会把最高处的原木吹到浮栏以外,它们会顺着溢满水的泄洪道漂流到蓄水坝的两侧。这些流失的原木——多半是云杉和松木——会让他们很难把安吉尔从漩涡里打捞上来。水坝的存在造成了水位很高的岸边和水流较慢的工厂蓄水池,幸运的话,他们也许会在那里的浅滩找到安吉尔的尸体。“什么样的人会穿着安全靴踢自己孩子的脸呢?”心烦意乱的男孩问父亲。

“咱们再也见不到这种人了。”多米尼克告诉儿子。死女人水坝旁边的锯木厂看似荒废,但其实只是因为现在是星期天而已。

“他们为什么叫这里死女人水坝来着?”丹尼对父亲说。

“你很清楚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丹尼尔。”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这样叫,”男孩很快地说,“死女人就是妈妈——就是因为这个,对吧?”

厨师把一九五二年的庞蒂亚克停在工厂的装卸码头旁边。多米尼克不会回答儿子的问题,但正如父亲所说,十二岁男孩“很清楚”整件事的经过。简和凯奇姆都给男孩讲过这件事。“死女人水坝”正是以他母亲命名的,可丹尼总想让父亲讲讲这件事,父亲却总是不愿意。

“为什么凯奇姆有一根发白的手指头?这跟链锯有什么关系?”小丹尼又问,他根本停不下来。

“凯奇姆有好几根发白的手指头,你知道那跟链锯有什么关系,”他父亲说,“链锯会震动,记得吗?”

“哦,对。”男孩说。

“丹尼尔,放松点。过了现在这一关,我们就能继续前进了。”

“前进到哪里?”十二岁的男孩叫道。

“丹尼尔,拜托,我和你一样心烦,”他父亲说,“咱们去找安吉尔吧,看看能找到什么,好吗?”

“对于简,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是吗?”丹尼问。

“是,我们什么都不能做。”父亲说。

“凯奇姆会怎么看我们?”男孩问。

多米尼克也想知道。“别再说凯奇姆了。”厨师只说了这么一句。凯奇姆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作为他的老朋友的厨师想。

可他们该怎样告诉凯奇姆发生了什么呢?不能在死女人水坝一直等到上午九点。如果找安吉尔需要花掉一半时间,那他们连找到他的那一刻恐怕也等不到!

一切都取决于卡尔警官醒来并且发现简的尸体的时间。一开始,牛仔肯定以为自己就是凶手。伙房不供应星期天的早餐,只提前供应一顿晚餐。下午三点左右厨房帮工才会去伙房,那时她们才会发现厨师父子不见了,但她们不一定会把这件事报告给警官(至少不会马上报告)。牛仔也没有理由马上去找凯奇姆。

多米尼克开始觉得,假如在死女人水坝等凯奇姆,也许可以一直等到上午九点。根据厨师对卡尔警官的了解,他只会埋葬简,然后忘掉她——就这么着,直到听说厨师父子不见了为止,而绞河镇的大多数人则会以为印第安·简和厨师父子一起离开了小镇!只有警官知道简在哪里,在这种情况下(做贼心虚的卡尔警官匆匆忙忙地掩埋了简),牛仔不太可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而挖出简的尸体。

然而,这会不会只是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卡尔警官相信印第安·简是自己杀的,会毫不犹豫地埋掉她。厨师真正一厢情愿的想法是,他希望牛仔能为杀死简而后悔——后悔到开枪自杀的程度。(这才叫一厢情愿——卡尔警官会悔罪?牛仔的字典里有“后悔”这个词儿吗?简直是做梦!)

闸板和泄洪道的右侧,浮栏以外的河水顺时针方向绕着大坝打转,几根被风吹散的原木(是些红松、落叶杉和云杉)在开阔的水面上盘旋。小丹尼和父亲没看到那里有尸体。河水通过水闸流出泄洪道时,交叠的原木卡在浮栏一侧,然而在湿淋淋的树皮与暗沉沉的河水之间,并没有什么扎眼的东西。

厨师父子小心地越过堤坝,来到浮栏左侧的开阔水域,这里的河水和一些散落的原木在逆时针旋转,一只鹿皮手套在水里绕着圈儿,但两人都知道,安吉尔从来不戴手套。深沉黝黑的河水表面漂浮着大块的树皮,他们在这里也没看到尸体,多米尼克感到既失望又解脱。

“也许安吉尔漂到外面了。”丹尼说,但他父亲知道得更清楚,那么年轻的死者是不会从移动的原木底下溜出去,漂到外面的。

这时候已经是早晨七点多了,但他们还得继续找,就连安吉尔避之唯恐不及的家人也会想知道他们的孩子怎么样了。搜索水面开阔的蓄水池需要更长时间——它离水坝有一段距离——尽管那里走起来更安全。厨师父子离水坝和浮栏越近,越彼此担心。(他们没穿安全靴,动作也不像凯奇姆那么灵活,甚至赶不上最没经验的河工,他俩根本就不是伐木工。)

他们找到安吉尔的尸体时,已经八点多了。留着长发的加拿大男孩穿着红白绿相间的格子衬衫,脸朝下漂浮在岸边的浅滩,周围一根原木都没有。丹尼连鞋都没湿,就把尸体弄上了岸。十二岁男孩用一根掉下来的树枝钩住安吉尔的皇家斯图尔特牌衬衫,把他拖到够得着的地方,再把父亲叫来,两人一起把安吉尔抬到河岸的高处。与拖动印第安·简相比,搬运这具尸体简直轻松极了。

他们解开年轻伐木工的安全靴鞋带,拿其中一只靴子当水桶,把水带到岸边,洗掉安吉尔灰白泛青的脸和手上的泥巴和碎树皮。丹尼用自己的手指当梳子,尽可能地给死去的年轻人梳好头发。

十二岁男孩发现了一条水蛭,大小跟凯奇姆的那根弯曲得相当怪异的手指差不多,当地人叫这种水蛭为“北方吸血鬼”——它附着在安吉尔的喉咙上。厨师知道,安吉尔身上并非只有这一条水蛭。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还知道凯奇姆多么讨厌水蛭。看情形,多米尼克可能没法不让老朋友看到安吉尔的尸体,好在有丹尼尔帮忙,他们也许可以不让凯奇姆看到那些水蛭。

九点钟,他们把安吉尔搬到了锯木厂的装卸码头,这里至少比较干燥,还能见到些阳光,甚至看得见停车场。他们脱掉尸体的衣服,移走了近二十条水蛭,用安吉尔那件湿透了的格子衬衫擦干净他的身体,拿出父子俩的几件不太起眼的衣服给死去的男孩换上。丹尼有件穿起来始终太肥的T恤,套在安吉尔身上却很合适,他们又给他穿上一条多米尼克的旧工作裤——这是为了凯奇姆,如果他能过来的话,至少安吉尔穿的是干净干燥的衣服。对于安吉尔灰白泛青的肤色,他们无能为力,寄希望于四月的阳光把自然的肤色还给死去的年轻人显然不切实际,但不知怎么,安吉尔看起来仿佛有了温度,不再是冷冰冰的了。

“我们要等凯奇姆吗?”丹尼问父亲。

“再等一小会儿。”厨师回答。现在做父亲的成了焦虑不安的那一个。(多米尼克知道,时间的特点就是冷酷无情。)

厨师拧干安吉尔泡透了的脏衣服时,在加拿大年轻人工作裤的左前口袋里摸到一只钱包——那是只廉价的仿皮钱包,塑料膜里夹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个漂亮的胖女人,由于浸在冷水里,塑料膜变得有点花。多米尼克用衬衣袖子擦了擦塑料膜,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安吉尔显然长得很像她——这一定是死去的男孩的母亲了,她的年纪比厨师大一点,但比印第安·简年轻。

钱包里没有多少钱——只有小额美钞(多米尼克原本希望也能找到加元),还有一张业务名片,是个有着意大利名字的餐厅的——它证实了厨师最初的印象:安吉尔对厨房里的工作并不陌生,尽管这也许并不是男孩最想选择的职业。

然而,有些事还是出乎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的意料:那家餐厅并不在多伦多或者安大略省的某个地方,而是一家位于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的意大利餐厅,它的名字更让人惊讶。安努齐亚塔·塞埃塔的私生子对这个词组很熟悉,因为他曾经听母亲用被人抛弃的怨恨语气提到过它。“那不勒斯附近。”说起多米尼克的父亲逃到哪里的时候,努齐这样讲,结果让她的儿子误以为父亲就是从“那不勒斯附近”的那些山城和行省来的(并且后来又逃回了那里)。安努齐亚塔在睡梦中念叨过的那些城镇和行省的名字——贝内文托和阿韦利诺——又一次浮现在多米尼克的脑海。

可是,他那个不中用的无赖父亲会不会只是逃回了汉诺威街上的某一家意大利餐厅?努齐说那条街是波士顿北区的“主街”。因为安吉尔钱包里的这张业务名片就来自一家汉诺威街的意大利餐厅,靠近十字街,甚至名字就叫“那不勒斯附近”。多米尼克小时候对这两条街的名字很耳熟,因为努齐总说那里的欧芹很不错,还经常提到汉诺威街上的另外两家餐馆——“安娜妈妈”和“欧罗巴”。

厨师并不认为这是难以置信的巧合——尤其是在十二岁的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拿父亲用以成名的煎锅打死父亲的情人这一天(谁会相信,厨师曾经用同一口煎锅从熊掌中救出了现在已经死去的妻子?)。即便如此,多米尼克在安吉尔·波普的钱包里发现的最后一样东西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厨师分辨出那是一张波士顿电车和地铁的夏季通票,多米尼克听母亲说过这种东西。这张季票表明,持有者在一九五三年夏天时还不满十六岁,上面还有安吉尔的出生日期,着更加证实了这一点。加拿大男孩出生于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六日,也就是说,安吉尔刚满十五岁,离家出走时才十四岁,如果他真的是离家出走的话。(当然,现在没办法确定波士顿究竟是不是死去男孩的“家乡”,但这张季票和“那不勒斯附近”餐馆名片说明事实正是如此。)

当然,最吸引厨师注意力的还是安吉尔的真名——它并非“安吉尔·波普”,而是……

“安杰鲁·德尔波波洛”

“谁?”听到父亲大声念出电车和地铁季票上的名字,丹尼问。

厨师知道,“德尔波波洛”的意思是“人民”,而“波普”是这个西西里姓氏常见的美国化拼法,姓“德尔波波洛”的不一定是西西里人,但名字叫“安杰鲁”的一定是西西里人。这个男孩曾经在那不勒斯餐厅打工吗(十四岁的孩子打零工是合法的)?但又为什么逃走了呢?从照片看,他似乎仍然爱着自己的母亲。

但厨师只对儿子说:“看起来,安吉尔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丹尼尔。”多米尼克给丹尼看了那张季票,还有北区的“那不勒斯附近”餐厅名片,如果他们打算寻找安杰鲁·德尔波波洛的家人,只能依靠这两样东西。

当然,还有一个更紧迫的问题——凯奇姆到底在哪里?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心想。他们还能等多久?万一卡尔警官并没有喝得那么醉,又该怎么办?万一牛仔已经发现了印第安·简的尸体,但是马上意识到自己压根没碰过她——至少昨晚没碰过,他们要怎么应对?

很难想象厨师应该在安吉尔的尸体上给凯奇姆留下什么样的字条,因为万一最先看到安吉尔的不是凯奇姆怎么办?那样的话,是不是要用暗语写字条?

吃惊吗?安吉尔不是加拿大人!

还有,顺便说一句,简的死是意外!

凶手不存在——甚至也不是卡尔!

厨师怎么能留下这样的字条呢?

“我们还要等凯奇姆吗?”小丹尼问父亲。

“再等一小会儿,丹尼尔。”父亲的回答显然没那么自信了。

凯奇姆的那辆破卡车还没拐到运输原木的道路上,车载收音机里的歌声就传到了装卸码头,飘进父子俩耳朵里——好像是乔·斯塔福德唱的《跟我做爱》,但厨师还没来得及听个清楚,凯奇姆就把广播给关了。(因为常年使用链锯,凯奇姆越来越聋,卡车上的广播音量总是很大,再加上现在是春天,卡车的窗户也开着。)多米尼克看到六罐装没跟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要是她来了,事情会更麻烦。

凯奇姆把嘎嘎作响的破卡车停在离庞蒂亚克旅行车不远的地方,刻意留出一定的距离。他坐在驾驶室里,胳膊上的白色石膏套架在方向盘上,目光越过父子俩,落在平台上,安吉尔的尸体斜倚在那边飘忽不定的阳光里。

“你们找到他了,我看见了。”凯奇姆说。他扭头望向水坝,仿佛在数被浮栏挡住的原木。

与往常一样,凯奇姆的皮卡车后斗里装的东西并不出人意料,但又匪夷所思:后斗搭了座自制的棚子,把卡车变成了移动窝棚,装着凯奇姆随身必备的链锯、各式斧头和其他工具——不知怎么,还有盖着帆布的半捆木柴,让人怀疑凯奇姆是不是总担心自己会遇到需要生一堆篝火的紧急情况。

“丹尼尔和我可以把安吉尔放在你的皮卡后面,你就不用看他了。”多米尼克说。

“为什么安吉尔不能待在你的‘酋长’上?”凯奇姆问。

“因为我们不回绞河镇了。”厨师告诉老朋友。

凯奇姆叹了口气,目光慢慢落在安吉尔身上。老河工下了卡车,走向装卸码头,脚步莫名其妙地一瘸一拐。(多米尼克甚至怀疑他是在模仿和嘲笑自己。)凯奇姆轻轻抱起年轻人的尸体,仿佛那是个熟睡的婴儿。伐木工抱着十五岁的男孩往卡车驾驶室走,丹尼跑在前面,打开了车门。

“我最好还是现在就看看他,不用等回到镇上放下他时再看。”凯奇姆告诉他们,“他身上穿的是你的衣服吧?”他问小丹尼。

“我的和爸爸的。”十二岁的孩子说。

厨师跛着脚走向卡车,拿着安吉尔湿漉漉的脏衣服,把它们放在驾驶室的地板上,男孩的尸体旁边。“安吉尔的衣服,洗洗再烘干还是经得住的。”他告诉凯奇姆。

“我会让简把他的衣服洗净烘干的,”凯奇姆告诉他们,“我和简还可以给安吉尔洗得干净一点——然后穿上他自己的衣服。”

“简死了,凯奇姆。”厨师告诉他。(这是一次意外,他正要补上这句话的时候,却被宝贝儿子抢了先。)

“我用煎锅把她打死了,就是爸爸拿来打熊的那口锅。”丹尼脱口而出,“我以为简是一头熊。”男孩告诉凯奇姆。

厨师立刻从老朋友身上移开视线,证实了小丹尼的说法。凯奇姆抬起那条好使的胳膊,搂住丹尼的肩膀,把男孩拉过来靠在自己身上。小丹尼把脸埋进凯奇姆那件羊毛法兰绒衬衫的衣襟——就是先前六罐装穿的那件蓝绿相间的苏格兰格子衬衫,十二岁的孩子真切地感受到了身强力壮的凯奇姆和六罐装的体味混在一起是多么浓郁。

凯奇姆抬起另一条胳膊,石膏套指着庞蒂亚克。“上帝啊,大厨,你不会是把可怜的简放在‘酋长’里吧?”

“我们把她送到卡尔警官家了。”丹尼说。

“我不知道卡尔是在另一间屋睡觉,还是没在家,但我把简放在他家厨房地板上了,”厨师解释道,“运气好的话,牛仔会发现她的尸体,以为是他自己干的。”

“他当然会以为是自己干的!”凯奇姆咆哮起来,“我敢打赌,一个小时之前,他就把她埋了,要不然就是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正在挖该死的坑。可要是卡尔听说你和丹尼离开了镇子,就会开始怀疑不是他干的!他会觉得是你干的!大厨——要是你和丹尼不回绞河镇的话!”

“你是说,我们可以假装不知道这回事?”多米尼克问。

“有什么好装的?”凯奇姆问,“牛仔那个人渣会寻思一辈子:他究竟为了什么、又是怎么杀了简的——可你要是不回去,他会找你的,大厨。”

“你这是假设他不记得昨晚的事,”厨师说,“可不能随便假设,对吧?”

“六罐装告诉我,你昨晚来找过我们,”凯奇姆告诉老朋友,“你觉得我还记得你来过吗?”

“可能不记得了吧。”多米尼克回答,“但是你的建议相当于要我把所有的一切都赌上。”说到“一切”时,厨师下意识又不由自主地直视着小丹尼。

“你们回伙房,我帮你把‘酋长’上的东西卸下来,等厨房帮工下午去干活的时候,你和丹尼已经安顿好了。然后,到了做晚饭的时候,”凯奇姆继续道,“你派朵特或者梅——随便一个没什么用的该死的锯木工婆娘——去卡尔警官家,让她说:‘简去哪儿了?洗碗工怎么还没来,大厨要气疯了!’这样一诈唬,就把他吓住了,”凯奇姆告诉他,“牛仔会吓得拉裤子,提心吊胆好几年——生怕哪条狗把印第安·简的尸体刨出来!”

“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凯奇姆,”厨师说,“这样虚张声势太冒险了,我没法接受——尤其是不能拿丹尼尔冒险。”

“你要是走了,风险更大,”老朋友告诉他,“妈的,要是牛仔轰掉你的脑袋,我会照顾好丹尼的。”

小丹尼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凯奇姆。“我觉得咱们应该回伙房。”十二岁男孩告诉父亲。

但是厨师知道,改变——任何改变都会让儿子焦虑。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当然愿意留下,假装若无其事,离开意味着要为更多的不可预知担惊受怕。

“你可以这样想,大厨,”凯奇姆把白色的石膏套搭在朋友身上,它和牛仔那把点四五柯尔特一样重,“要是我猜错了,卡尔开枪打了你,那他绝对不敢再动丹尼一根手指头;可要是我说得对,牛仔去找你,他会把你们两个都杀了——因为你们都算逃犯。”

“没错,我们现在就是——我们就是逃犯。”多米尼克说,“我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冒险了,凯奇姆。”

“你现在就是在冒险,大厨,”凯奇姆告诉他,“不管留下还是离开,都得冒险,不对吗?”

“抱抱凯奇姆吧,丹尼尔——我们该走了。”男孩的父亲说。

丹尼·巴恰加卢波会记住这个拥抱,他还奇怪为什么父亲和凯奇姆没拥抱——他们毕竟是那么多年的好朋友啊。

“时代变了,大厨,”凯奇姆试着告诉朋友,“不会再有原木漂流了,达默尔湖上的那些水坝都会消失,这个水坝也长久不了。”他挥了挥胳膊上的石膏套子,指着河里的浮栏,但没说出“死女人水坝”这个名字。

“达默尔湖和小达默尔湖,还有绞河的水,都会直接流进庞图克。我猜安德罗斯科金河上的那些水闸码头会留下,但再也不会有人用了。到时候,要是西达默尔或者绞河镇起了火,你觉得还会有人费事重建这些可怜的破地方吗?谁不想搬到米兰或者埃罗尔,甚至到柏林去?”凯奇姆又补充道,“你和丹尼,大厨,你们只需要留下来——待到这个可悲的地方完蛋为止。”可厨师父子已经朝“酋长”走过去了。“要是你们现在逃跑,那就得逃一辈子了!”凯奇姆在他们身后大喊,他绕过卡车,一瘸一拐地从副驾驶走到驾驶室那边。

“你怎么瘸了?”厨师冲着他喊道。

“妈的,”凯奇姆说,“六罐装家的楼梯少了个台阶——我把这件破事给忘了。”

“保重,凯奇姆。”老朋友告诉他。

“你也是,大厨,”凯奇姆说,“我就不问你的嘴唇是怎么回事了,可这种伤我熟悉。”

“顺便说一句,安吉尔不是加拿大人。”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告诉凯奇姆。

“他的真名叫安杰鲁·德尔波波洛,”小丹尼解释道,“他从波士顿来,不是多伦多人。”

“我猜你们要去波士顿,”凯奇姆问他们,“对吧?”

“安吉尔肯定有家人——肯定有人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厨师说。

凯奇姆点了点头。阳光透过卡车的挡风玻璃照在安杰鲁·德尔波波洛身上,忽明忽暗,似乎在和警惕地正襟危坐的尸体开玩笑。安吉尔看起来不仅像是还活着,他年轻的人生旅程也仿佛刚刚开始——而不是已经结束了。

“我就告诉卡尔,你和丹尼去给安吉尔的家人报丧去了,你觉得怎么样?你们没把伙房弄成像是再也不会回去的样子吧?”凯奇姆问。

“我们没拿多少东西,谁也不会注意到的,”多米尼克说,“看起来就像我们还会回去一样。”

“我告诉牛仔,印第安·简竟然没和你们在一起,我觉得挺奇怪,这样说行不行?”凯奇姆问,“我可以说,如果我是简,我也会去加拿大。”丹尼看到父亲正在考虑这些建议,这时凯奇姆又说:“我想我不会说你们去了波士顿,也许这样说更好:‘如果我是简,我会去多伦多。’你觉得怎么样?”

“你怎么说都行,就是别说太多。”厨师告诉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相信我还是会把他当成‘安吉尔’。”凯奇姆爬进卡车,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死去的男孩,随即望向别处。

“我永远都会把他当成‘安吉尔’!”小丹尼喊道。

凯奇姆和厨师都说不清,丹尼·巴恰加卢波是否知道,在他误以为印第安·简是一头熊之前,这场冒险——或者可以说是灾难——就已经开始了,不过,丹尼看起来似乎“知道”。凯奇姆肯定清楚,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子俩,他想让厨师更积极地看待这场冒险,于是叫道:“丹尼!我想告诉你,有时候,我有好几次都把简当成了一头熊!”

然而凯奇姆并不是那种能长时间鼓励别人的人。“我猜,出事的时候,简是不是没戴那顶瓦荷酋长的帽子?”伐木工问丹尼。

“对,她没戴。”十二岁男孩告诉他。

“该死,简,哦,该死,简!”凯奇姆大喊,“有个克利夫兰人告诉我,那是一顶幸运帽,”河工对男孩说,“那家伙说,瓦荷酋长是个幽灵,他会照看印第安人的。”

“也许他现在就在照看简。”丹尼说。

“别跟我传教,丹尼——你只要别忘了简就行了,她真的很爱你。”凯奇姆告诉十二岁的孩子,“只要记着她——你只能做到这个了。”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凯奇姆!”男孩突然喊道。

“哦,该死,丹尼——快走,如果你们真的要走的话。”河工说。

凯奇姆发动卡车,沿着运输原木的道路驶向绞河镇,留下厨师父子去面对他们那漫长而不确定的旅程——改头换面的下一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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