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二〇〇一年 新罕布什尔州库斯县
14 凯奇姆的左手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约翰·欧文

凯奇姆一直在猎熊。他曾经把卡车开到缅因州的威尔逊米尔斯,又和英雄开着铃木全地形车返回新罕布什尔——在与死钻石河上的半英里瀑布大约平行的那段边界线附近,凯奇姆打到了一头雄性大黑熊。他选择的猎熊武器是短管的轻型步枪——丹尼的朋友巴雷特(几年前)用来猎鹿的首选——雷明顿0.30-06斯普林菲尔德卡宾枪。凯奇姆说它是“我可靠的栓动老伙计”。(这种枪一九四〇年就停产了。)

虽然凯奇姆开的是全地形车,但在载熊穿越边境的时候还是遇到了一些困扰。“这么说吧,英雄只好走了很长一段路。”凯奇姆告诉丹尼。凯奇姆说的“走路”,可能意味着狗必须全程跟着车跑。好在那时是猎熊季节的第一个星期,允许携带猎犬狩猎。那只不错的畜生很兴奋,不介意跟在凯奇姆的全地形车后面跑。无论如何,考虑到凯奇姆和死熊的块头,那辆铃木上面已经没有空间容纳英雄了。

“星期一,可能没等我和英雄回家,天就黑了。”凯奇姆提醒丹尼。在漫长的周末里,丹尼完全无法确定老伐木工的踪影,他甚至连试都不愿试。凯奇姆逐渐接受了电话和传真机,但八十四岁的前河工打算永远不要手机。(这并不是说二〇〇一年的大北方林区有很多人拥有手机。)

此外,丹尼从多伦多出发的航班也延误了,等他在波士顿降落并且租好车之后,只能把原本要和保罗·波尔卡里和托尼·莫利纳里悠闲喝咖啡的计划改成共享一顿快速午餐。丹尼和卡梅拉·德尔波波洛离开北区的时候中午刚过。与一九五四年相比,道路状况有所改善,那时候厨师和十二岁的儿子是从反方向开车过来的,但要从波士顿北区开到新罕布什尔州北部,(如凯奇姆所说)的确是“一段挺长的路”。当丹尼和卡梅拉经过庞图克水库,沿安德罗斯科金河上游经由十六号公路来到埃罗尔时,已经快到傍晚了。

他们开车经过水库时,丹尼认出了达默尔湖路——过去这里是运输木材的道路——但他只对卡梅拉说:“明天我们跟凯奇姆一起回来。”

卡梅拉点点头,望着副驾驶座窗外的安德罗斯科金河。开出大约十英里后,她说:“那条河看起来水势很猛。”丹尼感到高兴的是,她不会看到这条河在三四月份的样子,泥泞时节的安德罗斯科金河堪称浩浩荡荡的洪流。

凯奇姆告诉丹尼,他们最好九月份过来——尤其是卡梅拉。九月里晴天比较多,夜晚凉爽,没有虫子,距离下雪也还早。然而在北部的库斯县,树叶在八月下旬就开始变色,到了九月的第二个星期一,外面看起来已经是秋天了,黄昏时的风里面也带上了一股寒意。

凯奇姆一直担心卡梅拉在树林里腿脚不便。“大部分路我都可以开车,不过有一小段必须走路,才能去到河岸的那个地方。”凯奇姆说。

丹尼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凯奇姆说的那个地方——河湾上游俯瞰盆地的一处山坡,但他想象不出那段路有多难走——伙房已经没了,绞河镇被大火夷为平地,但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不希望把他的骨灰撒在伙房的原址或者绞河镇附近。厨师要求把自己的骨灰沉入河中,落进他那位“不是真正的表姐”罗茜坠入冰缝的那个河湾里。几乎在同样的位置,安杰鲁·德尔波波洛掉到了原木下面。当然,这就是卡梅拉来到这里的原因,多年以前(三十四年前,如果丹尼没记错的话),凯奇姆曾经邀请卡梅拉来绞河镇。

“如果有一天,你想看看你儿子出事的地方,我会很荣幸地带你去看。”凯奇姆是这么告诉她的。卡梅拉想看的是发生事故的那段河道,但她不想看到原木,她知道看到原木会让自己无法忍受,她只需要看到河岸——就是亲爱的甘巴和小丹尼站在那里,看到事故发生的那片河岸——也许还要看看她唯一的安杰鲁落水后再也没浮起来的那个位置。是的,也许有一天,她可能要去看看,卡梅拉曾经这样想。

“谢谢你,凯奇姆先生。”伐木工和厨师离开波士顿那天,她说,“如果你想见我——”卡梅拉对多米尼克说。

“我知道。”厨师对她说,但他没有直视她。

现在,丹尼要把父亲的骨灰带到绞河镇,凯奇姆坚持要求作家把卡梅拉也带上。丹尼第一次见到安吉尔的妈妈时,十二岁的男孩注意到了她的大胸脯、大屁股和大大的笑容——他意识到,只有卡梅拉的笑脸比印第安·简的笑容还要灿烂。如今作家知道,卡梅拉至少跟凯奇姆一样老了,或者还要更老。丹尼估计她有八十五六岁了,她的头发全都白了,连眉毛也是白的,跟她橄榄色的皮肤和明显非常硬朗的身体对比很鲜明。卡梅拉浑身上下都很大,但她比简更女性化,而且,无论她跟自己的新男人过得多么快乐——保罗·波尔卡里和托尼·莫利纳里坚信这是事实——但她保留了德尔波波洛这个姓,也许是为了纪念溺水身亡的渔夫和挚爱的独生子。

然而,在北上的漫长路途中,她没有哀悼心爱的安杰鲁——对于厨师的去世,卡梅拉只说了一句话。“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失去了亲爱的甘巴,‘二号’——现在你也失去他了!”卡梅拉含着眼泪说,但她很快就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丹尼看不出卡梅拉是不是还在考虑此行的目的地和原因。

卡梅拉提到多米尼克时,还会叫他的绰号“甘巴”,正如她还叫丹尼“二号”一样,仿佛丹尼(在她心中)依然是她儿子的替身。她似乎很久以前就原谅了他偷窥她洗澡这件事。他无法想象自己现在还会做这样的事,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为多年前的做法向卡梅拉郑重道歉。

“别胡说了,‘二号’,你是不是在奉承我啊。”卡梅拉在车上对他说,摆动着胖乎乎的双手,“我只是担心,我洗澡的样子会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你可能会一直喜欢胖胖的老女人。”

丹尼觉得她这么说也许是想跟他确认,他其实并没有——也从来没被这样的女人吸引,尽管在身材异常娇小的凯蒂之后,出现在他生活中的很多女人都是大块头。按照当代女性时尚的严苛标准,丹尼觉得,甚至连夏洛特——他毫无疑问的人生挚爱——也许都算得上超重。

像他父亲一样,丹尼是小个子,尽管作家并没有回应卡梅拉的话,但他不由自主地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更喜欢和比自己块头大的女人在一起。(这跟偷窥卡梅拉洗澡、用煎锅打死印第安·简完全没关系!)

“我想知道你现在有没有约会对象——某个特别的人。”汽车开出一英里左右之后,卡梅拉问。

“没有特别的人。”丹尼回答。

“要是我没忘记怎么数数的话,你快六十了。”卡梅拉对他说。(丹尼五十九岁)“你爸爸一直希望你找到适合自己的人。”

“有过这么一个人,但她走了。”丹尼告诉她。

卡梅拉叹了口气。她把忧郁带上了车,从波士顿开始,这股忧郁连同她对丹尼隐晦的不赞成态度就一直是他们的旅伴。丹尼察觉到了后者的存在,它如同卡梅拉身上的迷人香气那样强烈——它要么来自温和的普通香水,要么是一种像新鲜出炉的面包那样自然的诱人香气。

“再说了,”丹尼继续说道,“我爸过了我现在这个岁数以后,也没和哪个特别的人待在一起。”说完丹尼顿了顿,看到卡梅拉在等他说下去,他才补充道:“老爹再也没遇到像你这么适合他的人。”

卡梅拉再次叹了口气,仿佛在(含糊地)表达自己的快乐和不快——让她不快的是她没能成功地引导话题,她显然急于指出丹尼的问题。现在丹尼只需要等待她主动开口,他知道她迟早都会提到那个更微妙的话题:他写作方面的问题。

从波士顿一路走来,他发现卡梅拉的谈吐沉闷乏味,她那种老年人的自以为是令人沮丧。她会把话说到一半就忘记刚才在说什么,然后把自己的糊涂归咎于丹尼,暗示他听得不够专心,或者是他故意让她犯糊涂。丹尼意识到,与卡梅拉相比,他父亲的脑子要清楚多了,而至于凯奇姆——尽管他越来越聋,吼叫起来也越来越吓人,年纪甚至与卡梅拉相仿,可丹尼会本能地原谅他,毕竟凯奇姆一直如此疯狂。老河工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脾气暴躁不讲理吗?丹尼想。

就在这时,在对比鲜明的傍晚的天光之下,他们驶过了一个写着“安德罗斯金动物标本制作”的小招牌。“我的天,‘驼鹿角待售’。”卡梅拉叫道,浏览着招牌上的更多详细介绍。(往北开的每一分钟,她都会来一句“我的天”,丹尼恼火地想。)

“想停下来买个标本吗?”他问她。

“只要天还没黑就行!”卡梅拉笑着回答,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膝盖,丹尼顿时为自己厌烦她的陪伴感到惭愧。他从小就爱她,也不怀疑她爱他——她显然深爱过他父亲,可丹尼现在觉得她有点烦人,不想跟她一起旅行。是凯奇姆要带她去看安杰鲁去世的地方,丹尼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想独自见到凯奇姆。对丹尼而言,看着父亲的骨灰沉进绞河——这是厨师的心愿,比凯奇姆向卡梅拉兑现诺言、护送她到安杰鲁去世的河湾盆地更重要,丹尼觉得自己把卡梅拉视为累赘,觉得她烦人,实在是太刻薄了。他也终于相信保罗·波尔卡里和托尼·莫利纳里并没有开玩笑,卡梅拉和她的新伴侣的新生活肯定让她非常满意。(只有过得幸福才能解释她为什么变得如此无趣!)

但卡梅拉不是也失去了三个她爱的人吗?包括厨师和她唯一的孩子?自己也失去了独生子的丹尼怎么会看不出卡梅拉是个有同情心的人呢?他当然觉得她有同情心!他只是不想和她待在一起——至少目前不想,把父亲的骨灰沉进河里,还有跟凯奇姆相处——这两个任务已经够他应付的了。

“它在哪儿?”他们驶入埃罗尔时,卡梅拉问。

“什么在哪儿?”丹尼问。(他们刚才说的是动物标本!她是想问动物标本在哪儿吗?)

“甘巴的骨灰在哪里?”卡梅拉问。

“在一个摔不碎的罐子里,罐子是塑料的,不是玻璃的。”丹尼有些躲躲闪闪地说。

“在后备厢的行李里?”卡梅拉问他。

“是。”丹尼不想告诉她更多有关那个罐子本身的信息——比如它以前是装什么的,而且他们快要到镇上了——虽然这个镇子还是像过去一样——趁天还没黑,丹尼想问个路,看看周围的情况,这样一来,早晨就能更容易地找到凯奇姆。

“我会在星期二一大早跟你们见面。”老伐木工曾经说。

“一大早是什么时候?”丹尼问。

“最晚七点之前。”凯奇姆说。

“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八点之前能到。”丹尼告诉他。丹尼知道卡梅拉早上起床后要经过一番精心准备才能出门,更不用说他们过夜的地方离城镇还有好几英里。凯奇姆曾经向丹尼保证,在埃罗尔没有适合他们住宿的地方,伐木工推荐了迪克斯维尔峡谷的一家度假酒店。

根据丹尼和卡梅拉对埃罗尔的印象,凯奇姆说得没错。他们沿着通往恩贝格的路,经过一家杂货店兼酒水店,来到镇子东头的那座安德罗斯科金河上的桥。桥西面是消防队,丹尼在那里掉头往回开,穿过镇子时路过埃罗尔小学——起初他们没有注意到它,那边还有家餐厅叫北方寒冬,但埃罗尔生意最好的似乎是一家运动用品商店,叫LL科特。

“我们进去看看吧。”丹尼向卡梅拉建议。

“只要天还没黑就行!”她又说了一遍。卡梅拉是最早让他产生情欲的人之一,现在怎么成了这么唠叨的老太婆?丹尼想。

看到运动用品店门口的牌子,他们都吓了一跳。

请勿携带上膛武器进店。

“我的天哪!”卡梅拉说。两人在门口犹豫了片刻。

LL科特销售雪地摩托和全地形车,店里陈列着动物标本,都是本地物种,这儿的动物标本制作师显然很忙。(熊、鹿、山猫、狐狸、渔貂、驼鹿、豪猪、臭鼬——凯奇姆会说,这里的“畜生”真多,还有各种鸭子和猛禽。)这里的枪比任何店铺都多,面对堂而皇之展示的各种致命武器,卡梅拉显得畏畏缩缩。看到可供选购的大批勃朗宁刀,丹尼猜测凯奇姆的那把大号勃朗宁刀可能就是在这里买的。店里还有各种消除气味的衣服,丹尼试着向卡梅拉解释这些衣服的用途。

“这样猎人身上就不会有人的气味了。”丹尼对她说。

“我的天哪。”卡梅拉说。

“需要帮忙吗?”一个老人怀疑地问他们。

从外表看,他不太像个店员,皮带上别着勃朗宁刀,身材魁梧,大肚皮垂在皮带外面,红黑相间的法兰绒衬衫让人想起凯奇姆平时的打扮——不过这个店员还穿了件迷彩图案的摇粒绒背心。(凯奇姆死也不会穿迷彩服。“打猎又不是打仗,”伐木工曾经说,“那些畜生又不会朝你开枪。”)

“我想问个路,”丹尼对店员说,“我们明早要去‘迷失族群’路。”

“那条路早就不叫这个名字了——已经很久了。”店员说,他的猜疑加深了。

“有人告诉我,它离阿克斯湖路不远。”丹尼说,但店员打断了他。

“没错,但它已经不叫‘迷失族群’了,现在没人这么叫它了。”

“那这条路有新名字吗?”丹尼问。

店员阴沉地盯着卡梅拉。“它没有路名,只有一块路牌,上面好像写着‘小型发动机维修’什么的,出了阿克斯湖路你们就能看到——不会漏掉的。”老人冷淡地说。

“好吧,我想我们会找到的。”丹尼告诉他,“谢谢。”

“你们要去找谁?”店员问,他依然盯着卡梅拉。

“凯奇姆先生。”卡梅拉回答。

“凯奇姆确实会叫那条路为‘迷失族群’!”店员肯定地说,似乎终于明白丹尼为什么会提出那个错误的路名了。“凯奇姆知道你们要去吗?”老人问丹尼。

“是,他和我们约好明早在那里见面。”丹尼回答。

“如果他不知道我要去,我是不会突然拜访凯奇姆的。”店员说,“假如我是你的话。”

“谢谢你。”丹尼告诉老人,他挽起卡梅拉的胳膊,两人正要离开LL科特,店员却叫住了他们。

“只有印第安人才叫那条路为‘迷失族群’,”他说,“这就证明了那个说法!”

“证明了什么?”丹尼问他,“凯奇姆不是印第安人。”

“哈!”店员嗤笑道,“混血儿也是印第安人!”

丹尼从卡梅拉压在他胳膊上的力道感觉到了她的愤怒,但他设法把她带到运动品商店的门口,这时店员在他们身后喊道:“凯奇姆那个家伙,他自己就是个迷失族群!”然后他似乎考虑了一下,语气变得有点畏惧地补充道:“别告诉他我这么说过。”

“凯奇姆经常来买东西,对吧?”丹尼问。他很喜欢看到胖老头儿害怕的样子。

“他的钱跟别人的钱一样好使,不是吗?”店员没好气地说。

“我会告诉他你说的这句话的。”丹尼说,然后他就扶着卡梅拉走出店外。

“凯奇姆先生是印第安人吗?”回到车上,卡梅拉问丹尼。

“我不知道,也许他有点印第安血统,”丹尼回答,“我从没问过他。”

“天哪,我可没见过留胡子的印第安人,”卡梅拉说,“反正没在电影里见过。”

他们出了镇子,沿二十六号公路向西行驶,经过一家名叫“埃罗尔冰激凌桶和快餐车”的饭馆,还有一片似乎维护得很好的露营地兼拖车公园,名叫“锯末巷”,然后是恩贝格雪地车协会。看来埃罗尔只有这么点东西了。丹尼并没有在阿克斯湖路拐弯,只是记住了它的大致方位。他确信早上很容易找到凯奇姆——无论那条路是不是叫“迷失族群”。

天很快黑了下来,他们驶过一块被高高的篱笆包围的田地,卡梅拉自然大声念出了篱笆上的牌子:请勿惊扰水牛。“我的天哪,谁会这么做?”她一如既往地愤怒起来,但他们没看到水牛,只看到了篱笆和牌子。

迪克斯维尔峡谷的度假酒店叫“凤仙花”,丹尼猜想,这家旅店的顾客也许是那些在天气暖和的月份来这里徒步旅行和打高尔夫的人(当然还有冬天来滑雪的)。这里相当宽敞,而且周一晚上基本没人住店。餐厅里只有丹尼和卡梅拉两个人,点好晚餐之后,卡梅拉深深地叹了口气,喝了一杯红酒,丹尼喝了一瓶啤酒,父亲去世后他就戒掉了红酒,尽管凯奇姆不停地嘲笑他只喝啤酒的决定。“现在你没必要戒掉红酒了!”凯奇姆对他喊道。

“我已经不在乎能不能睡着了。”丹尼告诉老伐木工。

卡梅拉叹完气,似乎屏住了呼吸,打算说点什么。“我觉得,不用多说,你也知道我已经读了你所有的书——不止一遍。”她开腔道。

“真的吗?”丹尼问她,假装对这场谈话的走向一无所知。

“当然!”卡梅拉叫道。她既然如此幸福,为什么还要对我生气呢?丹尼想。这时卡梅拉说:“噢,‘二号’——你爸爸非常为你骄傲,为你成了著名作家和所有的一切骄傲。”

现在轮到丹尼叹气了,他也屏住呼吸,过了一两秒钟,他问她:“你呢?”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单纯了。

“你写的故事,有时候甚至是那些人物——该怎么说呢?——让人讨厌。”卡梅拉开始说,但她肯定是看到了丹尼的脸色才停下来的。

“我明白了。”他说。丹尼可能把她看成了一个采访者,或者没有做功课的记者。无论卡梅拉如何看待他的作品,她突然觉得自己没必要跟他说这些——毕竟他是她亲爱的“二号”,她儿子的替身——难道这个世界给他的伤害和给她的伤害不是一样多的吗?

“给我讲讲你现在在写什么吧,‘二号’。”卡梅拉突然脱口而出,对他热情地微笑,“你很久没出新书了,对吧?告诉我你在写什么,我很想知道下一本是什么!”

没多久,卡梅拉回去睡觉了。有几个男人在吧台看周一晚间的橄榄球节目,但丹尼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没开电视,也没拉窗帘,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睡得很沉,会被晨曦叫醒。他只是有点担心卡梅拉早晨起不来,准备得又慢。丹尼知道,如果他们迟到了,凯奇姆会等他们的。丹尼躺在床上时,没关床头柜上的灯,床头柜上还放着装有他父亲骨灰的罐子,这是丹尼伴着厨师的骨灰过夜的最后一晚,他躺在那里看着它,仿佛它能突然开口说话,或者给他一些能够表明他父亲遗愿的迹象。

“好吧,老爹,我知道你说过想要这样,但我希望你没有改变主意。”丹尼在旅馆房间里说。至于放骨灰的罐子,原来是阿莫斯纽约牛排的作料罐——配料表上写着海盐、胡椒粉、药草和辣椒面——肯定是厨师从他最喜欢的那个高档肉类市场(就在多伦多他们的住处附近)买来的,因为标签上印着“奥利夫”。

盛放骨灰之前,丹尼把罐子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倒掉了,但还留下一小部分,全部骨灰放进去之后,还有一点儿空间,可以把药草和辣椒面放回去,丹尼就这么做了。假如美国海关问他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的——他们打开罐子闻一下,还会闻到牛排作料的气味。(也许辣椒面会把海关关员呛得打喷嚏!)

不过丹尼带着厨师的骨灰顺利通过了美国海关,谁也没盘问他。他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罐子,谨慎地嗅着里面的东西。因为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丹尼不会把它撒到牛排上,但闻起来还是有股胡椒、药草和辣椒的味道,甚至连看起来都像各种碾碎的药粉和香料,不是人类的骨灰。作为一名厨师,骨灰存放在阿莫斯纽约牛排的作料罐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他的作家儿子心想,也许会因此而高兴吧。

丹尼关掉床头柜上的灯,在黑暗里躺在床上。“最后的机会了,老爹,”他在安静的房间里小声说道,“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说,我们就回绞河镇了。”但厨师的骨灰,还有那些药草和香料始终保持沉默。

丹尼·安吉尔曾经一连十一年没有出过新书——就是介于《班戈尔以东》和《路中央的孩子》之间的那段日子。现在亲人的去世再次延缓了他的写作,但卡梅拉说作家“很久没出新书”并不准确,距离他上一本小说出版才过去了六年。

如同乔去世时那样,厨师被谋杀后,写作突然对丹尼而言显得无关紧要,但这次他并没有修改手头的书稿——而是完全抛弃了它,然后立刻开始写另外一本截然不同的作品。在写书的那几个月,他舍弃了全部隐私,让作品本身犹如从雾气中解放出来的风景那样展现在大众面前。

“舆论太可怕了。”卡梅拉在晚餐时直言不讳地说,但这次丹尼对舆论有所期待。毕竟,著名作家的父亲惨遭谋杀,作家本人又亲自击毙了凶手——毫无疑问是正当防卫——而且丹尼·安吉尔和父亲将近四十七年一直逃亡在外。这位国际畅销书作家离开美国移居加拿大,并非出于政治原因——就像丹尼一贯声称的,但他从未透露实情,原来他们父子俩一直在躲避某个疯狂的前警察!

自然,美国媒体中有人会说,厨师父子本应该第一时间就向警方求助(可他们忘了卡尔就是警察吗)。当然,加拿大媒体对于“美国的暴力”跟随著名作家及其父亲越过边境这件事表示了极大的愤慨。现在回想起来,媒体所谓的“暴力”指的就是枪支——既包括牛仔那把可笑的点四五柯尔特,也有凯奇姆送给丹尼的圣诞礼物,那支把副警长的喉咙撕烂的温彻斯特二零口径霰弹枪。加拿大人很重视这样的事实:作家持有那支霰弹枪是非法的,不过最后丹尼没有被起诉,凯奇姆给他的那支二零口径的“游骑兵”被没收了,仅此而已。

“那支霰弹枪救了你的命!”凯奇姆向丹尼大吼大叫,“那也是一份礼物,看在上帝的份上!谁没收的它?我要轰掉他的蛋!”

“算了,凯奇姆,”丹尼说,“我不再需要霰弹枪了。”

“你有粉丝——还有些人是粉丝的反义词,我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不是吗?”老伐木工指出,“我敢打赌,这帮人里面肯定有些畜生。”

美国和加拿大媒体问丹尼最多的问题是:“你会写写这件事吗?”

对于这种常见问题,他早学会了冷漠以对。“近期不会。”丹尼总是说。

“可你会写写这件事吗?”晚餐时,卡梅拉又问了他一次。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谈到了他正在写的书。这本书进行得很顺利,简直写得像风一样快,也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显然又会是一本长篇小说,但丹尼认为写起来不会花很长时间。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本书写起来如此轻松——从第一句话开始,故事就自然地流淌出来。他把第一个句子告诉了卡梅拉。(后来,丹尼意识到自己是个傻瓜——竟然指望她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打烊之后的餐厅里,已故厨师的儿子正在昏暗的厨房里干活,他是这位厨艺大师唯一幸存的家庭成员。”根据这个神秘的开头,丹尼一开始就定下了小说的名字——《打烊后的餐厅》。

作家认为,卡梅拉的反应跟她的谈话内容一样,没有出乎他的预料。“是关于甘巴的吗?”她问。

不是,他试着解释:故事是关于一个生活在名人父亲的阴影之下的男人的,他父亲是个杰出的厨师,刚刚去世,留下了他唯一的儿子——这个儿子已经六十多岁了,是个庸庸碌碌的家伙,在别人看来,他似乎有点弱智。他一辈子都跟父亲一起生活,在餐厅给父亲当二厨,餐厅的名气当然也来自受人尊敬的老厨师。现在只剩儿子孤身一人,他以前从来没有自己付过账单,也没自己买过衣服,虽然餐厅继续雇用他——也许是出于对死者的哀悼——但儿子没有了父亲的指点,连二厨也当不好,很快这家餐厅就会被迫解雇他,或者让他降级当洗碗工。

然而,儿子发现,当他晚上在餐厅的厨房里拼命做菜时,就能“联系上”死去的厨师的鬼魂,但只有在餐厅打烊之后才行。因此他每天趁着打烊之后的那几个小时学习父亲的菜谱——自学了不起的老厨师在世时他的二厨没能学到的一切。当这位从前的二厨令父亲满意地掌握了食谱上的内容之后,已故厨师的鬼魂又在更实际的生活问题方面给儿子建议——比如去哪里买衣服,先支付哪些账单,车应该多久保养一次,在哪里保养。(儿子很快意识到,父亲的鬼魂忘了一些事,比如他有些弱智的儿子从来没学会开车。)

“甘巴是个鬼?”卡梅拉叫道。

“我本来想叫这本小说《弱智二厨》,”丹尼讽刺地说,“但我觉得《打烊后的餐厅》更好。”

“‘二号’,有人可能觉得这是一本烹饪书。”卡梅拉警告他。

好吧,他还能说什么?谁也想不到丹尼·安吉尔的新作竟是一本烹饪书!丹尼不再谈论故事的情节,为了安抚卡梅拉,他告诉她这本书的题献写了什么——“纪念我的父亲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这是他第二次把书献给父亲,也是第四本“纪念”某个人的书。果然,卡梅拉一下子哭了。她的哭泣带来了某种特定的安全感和熟悉的安慰。哭一哭似乎能让她心情畅快,或者说,悲伤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她对丹尼的不赞成。

丹尼醒着躺在床上,几乎不相信自己能睡着,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努力地想让卡梅拉理解他正在写的东西,何必费这个事呢?好吧,就算她问过他在写什么——甚至还说她很想知道接下来的作品是关于什么的——但他始终只是个讲故事的人,丹尼一直知道该如何转换话题。

丹尼迷迷糊糊地睡着时,想象着那个儿子(犹豫不定的二厨)在打烊后的厨房里,他父亲的鬼魂在指点他,就像凯奇姆学会识字之前那样。这个儿子把自己要努力记住的关键词列了出来,这天晚上他要记的是意面种类,“小耳朵面”的形状像是小小的圆盘,他写道。这位二厨正在一点点地成为主厨,假如还不算太晚,已故的父亲所在的餐厅愿意给他更多时间学习的话!“蝴蝶结面”的样子像蝴蝶,有点弱智的儿子写道,但爸爸也叫它们领结。

半睡半醒之中,丹尼的思绪来到了厨师的鬼魂跟儿子说心里话的那一章。“我很想让你结婚,生儿育女,你会是个很棒的父亲!但你喜欢的那种女人,她们——”

她们怎么了?丹尼想。这家闹鬼的餐厅里新来了一个女招待,她正是厨师的鬼魂试图提醒儿子的“那种女人”,但最后作家睡着了,故事这才停下来。

多伦多双重枪击案已经结案,就连媒体中最没心没肺的白痴也知趣地撤退了。毕竟,这场血案已经过去了将近九个月——这段时间都够怀孕生个孩子了。只有丹尼收到的来信还会继续讨论这件事——其中包括慰问信,还有跟它相反的东西。

有关厨师被谋杀,凶手随后被击毙这件事的信件始终没断过,多半是表示慰问的,但并非所有来信都是好意。丹尼每句话都读了,但他还没收到自己期盼的那封信,当然他并不指望真能收到天空女士的消息。好在这并没有阻止丹尼梦到她——包括她剃得只剩一条的金红色的阴毛、剖腹产手术留下的亮白色疤痕和令人浮想联翩的文身。小乔给她取了个超级英雄一般的名字,但天空女士一直是真正的战士吗?还是说她曾经是个战士?丹尼只能想象艾米以前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后来肯定是遇到了某些事,所以她才会光着身子从飞机上跳下来。跳下来之后,你又遇到了什么事情吗?丹尼想知道。

乔死后,艾米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说她也失去过一个孩子——这属于人生中无能为力的遗憾,不是吗?既然他没给她回信,她为什么还要写信给他?丹尼读了所有的来信,一封都没回,只想看看艾米是不是有可能再给他写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听到她的消息,却始终忘不了她。

“要是你们以后遇到麻烦,我会回来的。”天空女士告诉小乔,还亲吻了两岁孩子的额头。“不过你得先照顾好爸爸。”那位一丝不挂、凭空出现的天使就是如此承诺的。但公道地说,艾米曾经告诉他们,她只是“有时候”是天使。确实,在丹尼的那些梦里,天空女士并不总是像个天使——显然,在那个下雪的夜晚,当乔和那个狂野的口交女孩在伯绍德山道遭遇蓝色野马时,她并没有发挥天使的作用。

“我还想再见你,艾米。”作家丹尼·安吉尔在不安稳的睡眠中大声说,但黑暗中没有人听到他的话——只有他父亲沉默的骨灰。显然,在当晚这个旅馆房间里排演的剧目中,安眠在阿莫斯纽约牛排作料罐里的厨师的骨灰,分配到的是没有台词的角色。

丹尼猛然惊醒过来,天色亮得刺眼,他以为自己错过了与凯奇姆约好的见面时间,但其实没有。丹尼给卡梅拉的房间打了个电话,她早就醒了,似乎一直在等他的电话,这让他有些吃惊。“浴缸也太小了,‘二号’,我只能凑合着用用。”他下楼来到空荡荡的大餐厅里吃早饭时,卡梅拉对他说。

凯奇姆让他们九月份来是明智的,他们有幸遇上了美国东北部地区典型的晴好天气,甚至在丹尼和卡梅拉大清早驾车离开“凤仙花”时,阳光就已经相当明亮,天空是耀眼无云的蓝色,少量飘落的枫叶用红黄两色点缀着阿克斯湖路。丹尼和卡梅拉告诉过度假酒店,他们今晚还会回迪克斯维尔峡谷过夜。“也许今晚凯奇姆先生会和我们一起吃晚餐。”卡梅拉在车上对丹尼说。

“也许吧。”丹尼说。他怀疑“凤仙花”不像是凯奇姆喜欢的地方——过于庞大,可能更适合举行会议,凯奇姆可不是那种愿意出来开会的人。

他们很快发现了那块写着“小型发动机维修”的路牌,上面还有个箭头,指向一条不起眼的土路。“我就在路的尽头。”凯奇姆告诉丹尼,尽管没有迹象表明这条路是个死胡同。接下来他们又看到一个牌子,上面(用同样工整的字母)写着“小心狗”,可他们没发现狗,也没看见房子或是汽车。也许这块牌子只是让他们做好准备以防万一,也就是说,如果他们继续走下去,大概肯定会在路上碰到狗,但那时候提醒他们就太晚了。

“我想我知道那条狗,”丹尼说,主要是为了让卡梅拉安心,“它叫英雄,其实它是条好狗,虽然我没见过它。”

道路继续延伸,越来越窄,最后窄到无法掉头。当然也可能是走错路了,丹尼想。也许还有一条“迷失族群”路,运动用品商店的那个疯老头儿也许故意误导了他们,他显然对凯奇姆怀有敌意,但老伐木工总是能从看似很普通的人身上引起敌意。

“前面好像没路了。”卡梅拉说,她把胖乎乎的双手搭在仪表板上,好像汽车马上就要撞上什么东西,她得提前躲避,但道路尽头是一片平地。人们可能会误以为这里是垃圾场,或者是废弃卡车和拖车的墓地。很多卡车被人拆掉了零件,几座小屋零星地分布在这片地皮上,其中一座棚屋饱经风霜,看起来就像熏肉作坊,大量烟雾从木板的缝隙里钻出来,似乎马上就要起火。一小股更细、更集中的烟雾从一辆拖车顶部的小烟囱里冒出来,丹尼认出这辆拖车从前是个移动窝棚,里面很可能有只烧柴的炉子。

丹尼给车熄火,听了听狗的动静。(但他忘了英雄不叫)卡梅拉摇下窗户,嗅了嗅味道。“凯奇姆先生肯定在做饭。”两辆拖车之间拉着一根晾衣绳,上面挂着一张紧绷绷的熊皮,丹尼猜想熏肉作坊里大概正在烧烤这头被剥掉了皮的熊,并不完全是“做饭”。

“我认识一个伙计,要是我分他一些熊肉,他会帮我把熊切好。”凯奇姆告诉过丹尼,“可天暖和的时候,我总是先把熊肉熏一下。”从空气中的香味判断,凯奇姆绝对是在熏熊。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驾驶室的门,提防着英雄,他觉得那条猎犬也许正在守护着熏肉现场,但屋外看不到狗,几堆废车后面也没有。

“凯奇姆!”丹尼叫道。

“谁?”他们听到凯奇姆大喊,带小烟囱的那个移动窝棚的门应声敞开,凯奇姆迅速放下了手里的步枪。

“嘿,你们来得没那么晚!”他友好地跟他们打招呼,“很高兴又见到你,卡梅拉。”他几乎像是打情骂俏地对她说。

“很高兴见到你,凯奇姆先生。”她说。

“进来喝杯咖啡,”凯奇姆告诉他们,“带着大厨的骨灰,丹尼,我想看看你用什么把它装来的。”

卡梅拉也好奇地想看看。他们走进窝棚时,经过了那张挂在晾衣绳上的熊皮。它的味道很大,卡梅拉别过脸,不去看割下来的熊头,它还连在皮上,但鼻子朝下,几乎碰到了地面,鼻尖上有一滴已经凝结的鲜红色血珠。熊的鼻孔外面挂着两道血痕,看起来像是粘在死去的畜生鼻子上的圣诞装饰品。

“阿莫斯的纽约牛排作料,”凯奇姆单手捧着罐子,得意地大声念道,“哈,选得不错,要是你不介意,丹尼,我想把骨灰倒进玻璃罐子里,到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不,我不介意。”丹尼说。实际上他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想保留这个牛排作料罐。

凯奇姆像以前工人在移动窝棚里那样煮咖啡,把蛋壳、水和咖啡粉放在烤盘里,搁在柴炉上煮沸。据说,蛋壳会吸附咖啡渣,从锅的一角倒出咖啡,大部分咖啡渣会和蛋壳一起留在锅底,但厨师揭穿了这个谎言,可凯奇姆还是用这种办法煮咖啡。咖啡很浓,他加了糖,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想要甜的——所以最后调出来的东西又浓又甜,还混着点咖啡渣。“像土耳其咖啡。”卡梅拉评论道。

她努力克制着不在窝棚里东张西望,但室内乱得惊人(其实是乱中有序),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丹尼毕竟是作家,他宁肯想象传真机放在哪里,也不愿意真的看到它,但他也忍不住注意到,窝棚内部基本上是个大厨房,靠里的地方还有张床,凯奇姆(大概)就睡在这里,床周围挂着枪、弓箭和很多刀。丹尼觉得这里肯定还有一堆他没看到的武器,最起码得有一两把手枪,因为凯奇姆把窝棚装备成了武器库,他仿佛一直觉得有一天会有人来攻击他。

在步枪和霰弹枪之间的某个几乎不起眼的位置,摆着一张雪松和帆布材质的狗床,这里一定是那只蓝斑沃尔克猎熊犬觉得最舒服的地方。卡梅拉只是看到躺在上面的英雄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但这条猎熊犬伤得很严重。白色和蓝灰相间的侧腹部被熊的爪子耙开了,但血已经止住,屁股上的伤口也结了痂,但它前一天晚上一直在流血,看起来疼得身体发僵。

“我没发现英雄丢了半边耳朵,”凯奇姆告诉他们,“昨天到处都是血,我以为它的整只耳朵还在,等那只耳朵止了血,我才发现它少了半边!”

“我的天哪——”卡梅拉开腔道。

“你不带它去看兽医吗?”丹尼问。

“英雄对兽医不友好。”凯奇姆说,“我们去河边时顺路把英雄带到六罐装家,帕姆有些治抓伤的好药,我已经给它的耳朵用过抗生素了,就差愈合伤口的药了。”凯奇姆又对狗说:“我告诉过你,你离我太远了!”“我还没进入射程,这只笨狗就冲上去抓熊了!”凯奇姆对卡梅拉解释道。

“可怜的家伙。”卡梅拉只能这么说。

“哦,它会好起来的——我只要喂它点熊肉就行了!”凯奇姆告诉她。“走吧。”他对丹尼说,从墙上的两个钉子上摘下那支雷明顿0.30-06斯普林菲尔德,把这支卡宾枪挂在前臂上,朝窝棚门口走去。“来吧,英雄。”他呼唤猎犬,英雄从狗床上僵硬地站起来,瘸着腿跟在后面。

“拿枪干什么?你已经打到熊了。”丹尼说。

“你会知道的。”凯奇姆告诉他。

“你不会开枪的,对吗,凯奇姆先生?”卡梅拉问他。

“除非有必要朝哪个畜生开枪。”凯奇姆回答她。然后,似乎为了转移话题,凯奇姆对丹尼说:“你大概没见过剥了皮、去掉头的熊,这样处理完之后,熊看起来就像人一样。”“我觉得你不适合看。”伐木工急忙又对卡梅拉说。

“停!”凯奇姆忽然对英雄说,那只狗和卡梅拉一样待在原地不动了。

在熏肉作坊里,剥掉皮的熊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挂在冒着浓烟的火坑上方,没有头的熊确实像个笨拙的人形——当然,这并不是说作家此前见过剥掉皮的人。“让你喘不动气,对吗?”凯奇姆问丹尼,作家无言以对。

他们走出熏肉作坊,看到卡梅拉和猎犬依然站在原处——似乎只有天气的剧烈变化才能说服这个女人和这条狗挪个窝。“来吧,英雄。”凯奇姆说。卡梅拉乖乖地跟在猎犬后面,朝卡车走去——仿佛老河工刚才是跟她说话。凯奇姆抱起英雄,把受伤的狗放在皮卡车的后斗里。

他们钻进车里,卡梅拉坐在中间,占据了不止一个人的位置。“你得迁就一下六罐装,丹尼。”凯奇姆说,“帕姆有话要对你们两个说。”

“六罐装不是坏人,我猜她就是想说对不起,当时我还不认字,记得吗?全是我的错。帕姆告诉卡尔,印第安·简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我从来没怪过她。这是六罐装唯一能拿捏住牛仔的地方,他一定是硬逼着她说出来的。”

“我也从来没怪过她。”丹尼告诉他。他研究着卡梅拉的表情,她似乎有点不高兴,但什么也没说。车厢里有股难闻的气味,也许是这个味道冒犯了卡梅拉。

“反正我们不会耽搁太久——六罐装还得照顾英雄。”凯奇姆对他们说,“英雄没受伤的时候,根本容不下帕姆的狗,今天早晨可能会很有意思。”他们驶出竖着“小型发动机维修”招牌的那条路,但丹尼怀疑这块牌子不是凯奇姆弄的,老伐木工从来没修过别人的小型发动机,也许只修过自己的发动机,可作家没开口问。那股味道让人难以忍受,肯定是那头熊的味儿,可它怎么会待在车厢呢?

“我们见过一个认识你的人——LL科特的店员。”丹尼告诉凯奇姆。

“是吗?”河工说,“你们见的那个是好人,还是在那儿干活的浑蛋?”

“我相信是后一位,凯奇姆先生。”卡梅拉说。那股恐怖的气味久久不散,那头熊肯定进过皮卡车。

“是那个胖子?总穿着迷彩服的那个浑蛋?”凯奇姆问。

“就是他,”丹尼说,熊的气味几乎让他呕出来,“他好像觉得你是印第安混血。”

“哦,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血统——起码搞不明白我另外那一半血统是怎么回事!”凯奇姆像打雷一样咆哮道,“就算我有一半或者四分之三的印第安血统,那也无所谓!印第安人本来就是迷失的族群,很适合我!”

“那个家伙似乎觉得,你门前那条路不叫‘迷失族群’路了。”丹尼告诉老伐木工。

“我应该扒了他的皮,跟那头熊挂在一块熏!”凯奇姆大吼。“可是你知道吗?”他问卡梅拉,语气更加冷嘲热讽起来。

“什么,凯奇姆先生?”她恐惧地问。

“那家伙的味道还不如熊!”凯奇姆嘶哑地哈哈大笑。他们拐上阿克斯湖路,往公路驶去。丹尼把装父亲骨灰的玻璃罐子紧紧地抱在大腿上,原先那个作料罐已经空了,搁在驾驶室的地上,夹在他俩脚之间。这个玻璃罐更大,厨师的骨灰连同药草和香料只占了它的三分之二,丹尼在标签上看到,这个罐子曾经是装苹果汁的。

凯奇姆把车开到了二十六号公路旁边那片维护得很不错的拖车公园,它就在埃罗尔镇外面的那个叫“锯末巷”的露营地上,六罐装帕姆的拖车停在那里——她的这个住处已经没法移动了,车身用空心砖垫了起来,一半被一个菜园子(其实是拼在一起的两辆拖车)包围。一座狗屋把狗挡在菜园子外面,狗屋和拖车之间有个一般是给猫用的挺大的铰链门,帕姆的狗平时会走这扇门。“我告诉过六罐装,这扇该死的狗门就连大块头的男的都能挤进来。当然,我觉得这里没人敢这么干。”他把狗从皮卡车的后斗里抱出来,狗满脸都是敌意。“别奓毛。”凯奇姆告诉猎犬。

丹尼和卡梅拉没看见六罐装——她正跪在菜园子里干活。她跪着时也几乎跟卡梅拉一样高。然后帕姆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拄着一根耙子。丹尼这才想起她有多么高大,虽然骨瘦如柴,但几乎和凯奇姆一样高。“你的胯骨怎么样?”凯奇姆问她,“跪着肯定不舒服吧。”

“我的胯骨能比你那条可怜的狗好点儿。”六罐装告诉他。“过来,英雄。”她对猎犬说,英雄来到她旁边。“你是自己把熊杀了,还是这个王八蛋猎人胡乱开枪打死的它?”她问。

“这个浑蛋猎熊犬跑得太远了,它都冲到熊前面了,我还没进入射程!”凯奇姆再次抱怨道。

“老凯奇姆跑得没有以前那么快了,对吧,英雄?”六罐装跟狗说。

“是我开枪打死的熊。”凯奇姆愤怒地对她说。

“当然得是你干的!”帕姆说,“如果你没打死那头熊,这条可怜的狗就完了!”

“我给英雄的耳朵用了抗生素,”伐木工告诉六罐装,“我想让你给它的伤口涂点你那种药糊糊。”

“那不是药糊糊,是磺胺药膏。”六罐装告诉他。

狗屋里的狗躁动不安,多半是杂种狗,但其中一只像是纯种德牧,英雄隔着篱笆死盯着它。

“对你来这里要办的事,我非常抱歉,丹尼。”六罐装帕姆说。“不管过去多长时间,我都要为我的错向你道歉。”她又直视着卡梅拉补充了一句。

“没关系,”丹尼对六罐装说,“我猜你也是迫不得已。”

“谁都会失去亲近的人。”卡梅拉对她说。

“我喜欢过大厨。”六罐装说,现在她又望向了丹尼,“但他不想跟我有什么,我猜,这件事多少让我有点不服气。”

“你对大厨有过那种想法?”凯奇姆问她,“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没和你说话,我在跟他说!”六罐装指着丹尼说。“我也不是在跟你道歉。”帕姆告诉凯奇姆。

凯奇姆用靴子来回踢着地上的土。“好吧,妈的,今天上午我们晚点回来,也可能下午回来。”他告诉六罐装。

“什么时候回来都没关系,”帕姆告诉他,“英雄在我这里不会有事——我又不会带着它去猎熊!”

“我很快就给你送点熊肉来,”凯奇姆闷闷不乐地说,“要是你不喜欢,可以喂那些杂种狗。”说到“杂种狗”时,凯奇姆突然一指狗屋,六罐装的狗齐刷刷冲他叫起来。

“凯奇姆,也只有你能让邻居们对我有意见。”帕姆说,她随后转向卡梅拉和丹尼:“你们相信吗,只有这个浑蛋能让我的狗发疯。”

“我相信。”丹尼微笑着说。

“你们全都给我闭嘴!”六罐装呵斥她的狗,它们立刻停止了吠叫,贴着篱笆溜走了,但那条德牧除外,它的鼻子依然抵在篱笆上,继续盯着英雄,英雄也盯着它。

“如果我是你,我就把这两个家伙分开。”凯奇姆指着他的猎熊犬和那条德牧对帕姆说。

“用得着你来告诉我吗!”六罐装说。

“妈的!”伐木工对她说。“我去车上等你们。”他又对丹尼说。

“在这儿等着!”他对英雄说,并没有朝猎犬那边看。凯奇姆的话又一次把卡梅拉变成了石头人。

衰老并没有放过六罐装,她毕竟跟凯奇姆同龄,但她还是那个神情畏缩、白得吓人的金发女郎,上嘴唇还有道疤——丹尼记得以前没有。很可能是牛仔打的,作家想。(她胯骨的毛病或许也跟副警长有关系。)

伐木工把自己关在卡车驾驶室,打开了收音机,这时候六罐装对丹尼和卡梅拉说:“我还爱凯奇姆,你们知道吗,虽然他不怎么肯原谅我,他特别浑蛋的地方是,会揪着你迫不得已犯的错数落个没完没了。”丹尼只能点点头,而卡梅拉早就变成了石头。帕姆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跟他谈谈这件事,丹尼,告诉他别对自己犯傻——首先别跟自己的左手过不去。”

“凯奇姆的左手怎么了?”丹尼问她。

“问凯奇姆吧,”六罐装说,“我不想提这个,反正他从来不用左手碰我!”她突然哭了起来。

老伐木工把卡车驾驶座那边的玻璃摇下来。“闭嘴,六罐装,看在上帝的份上,让他们走吧!”他大喊,帕姆的狗又叫起来。“你已经道完歉了,对吧?”凯奇姆冲她喊道。

“来吧,英雄。”六罐装对猎熊犬说,转身走进拖车,英雄瘸着腿,僵硬地跟在后面。

这时还是七点钟多一点,丹尼和卡梅拉一钻进凯奇姆的车,那群狗就没了动静。皮卡车的后斗里有半考得木柴,盖着块结实耐用的防水油布,凯奇姆把步枪塞到油布底下。跟在皮卡后面的任何人都看不到这支藏在柴堆里的老式栓动雷明顿,但驾驶室里的熊味儿是藏不住的。

广播里放着克里斯·克里斯托弗森七十年代的一首歌,丹尼一直喜欢这首歌和这位创作型歌手,但就连最美丽的早晨和克里斯·克里斯托弗森的歌声都无法让作家忘掉凯奇姆卡车里的臭味。

也许这是我们共度的最后一个美好夜晚,

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这样相聚。

凯奇姆驾驶卡车沿着十六号公路向南行驶,安德罗斯科金河在驾驶座的那一侧,跟他们的行驶路线平行。丹尼伸手越过卡梅拉的腿,关掉收音机。“我听说你的左手不对劲?”作家问老伐木工,“你不会还想着剁掉它吧?”

“妈的,丹尼,”凯奇姆说,“我没有一天不打算这么干。”

“天哪,凯奇姆先生——”卡梅拉开口道,但丹尼没让她说下去。

“为什么是左手,凯奇姆?”丹尼问伐木工,“你不是右利手吗?”

“妈的,丹尼——我跟你爸保证过,永远不告诉你的!”凯奇姆说,“不过我怀疑大厨可能已经忘了这件事了。”

丹尼双手捧着厨师的骨灰罐摇了摇。“你觉得呢,老爹?”丹尼问。“我没听到我爸反对,凯奇姆。”丹尼告诉伐木工。

“该死,我也答应过你妈!”凯奇姆大喊。

丹尼想起印第安·简告诉他的话。他母亲消失在冰层下的那天晚上,凯奇姆在伙房里拿了一把切肉刀,站在后厨,左手放在砧板上,右手握刀。“不要。”简告诉河工,但凯奇姆一直盯着砧板上的左手,也许是在想象它消失后是什么样。简把凯奇姆留在了那里,因为她需要照顾丹尼和他爸爸。后来,当简回到厨房时,凯奇姆不见了。简四处寻找伐木工的左手,她非常确定会在什么地方找到它。“我可不想让你或者你爸爸找到它。”她告诉小丹尼。

有时候,尤其是凯奇姆喝醉了之后,丹尼见过伐木工看着自己的左手时的表情——跟安吉尔掉到原木下面以后,河工打量自己右手腕的石膏套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三个人沉默地沿着安德罗斯科金河前行,最后丹尼终于说:“我不在乎你答应了我爸或者我妈什么事,凯奇姆。我只想知道,要是你真的觉得自责,你想砍掉的不应该是那只好用的手吗?”

“左手才是我的好手!”凯奇姆叫道。

卡梅拉清了清嗓子。也许是被可怕的熊味儿熏的,她没转过脸来看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对着卡车的仪表板——或是沉默的收音机——说:“请给我们讲讲这是怎么一回事,凯奇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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