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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驼鹿舞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约翰·欧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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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奇姆并没有马上说起他的左手,可丹尼不觉得奇怪。卡车驶过庞图克水库,丹尼看到了田地里熟悉的排水系统,开到达默尔湖路时,丹尼意识到,凯奇姆显然有他自己的安排。无论这件事有着怎样的逻辑,能让老伐木工觉得左手才是他的“好手”,都只能等他自己开口。丹尼也注意到凯奇姆开车经过了原来他们往绞河镇运木头的那条路。 “怎么,我们要去巴黎吗?”作家问。 “西达默尔,”凯奇姆纠正他,“或者说是西达默尔的废墟。” “那里还叫西达默尔吗?”丹尼问。 “我愿意这么叫。”凯奇姆回答。 他们越过菲利普斯河上新建的桥,拐上当年印第安·简开车送小丹尼上学的那条路。很久以前,从绞河镇到巴黎的这段旅程仿佛无止无尽,现在时间和道路都在飞掠而过,徘徊不去的唯有熊的气味。 “别气得扭坏了你的蛋,丹尼。可是巴黎制造公司附属学校——那个校舍——还在那里。”凯奇姆警告他。“年轻的未来作家成年之前在这里待了好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被人揍出屎。”伐木工对卡梅拉说,作家似乎还在琢磨“气得扭坏了蛋”这句糙话。 卡梅拉很可能只是在反胃,崎岖的土路和车厢里的恶臭肯定让她想吐。丹尼恶心得要死,尽量不去看落到脚边的熊毛。卡车颠簸着,风从驾驶室敞开的车窗吹进来,把熊毛吹得四处乱飘。 虽然还要给车换挡,但凯奇姆尽量只用右手开车,他把左胳膊肘伸到驾驶室的窗外,左手的手指只是偶尔扶一下方向盘,方向盘紧紧握在右手里。需要换挡的时候,他会用右手去摸索那个跟肚脐一样高、弯曲的长杆顶端的球形把手,左手暂时把住方向盘,但用一两秒的时间换完挡后,右手会马上取代左手的位置。 凯奇姆的驾驶过程相当流畅,看起来很自然,就像风吹着他的胡子那样轻巧。(假如车窗没打开,丹尼想,他和卡梅拉肯定会吐出来。) “你为什么不把熊放在皮卡的后斗?”丹尼问凯奇姆。作家想知道,把死熊放进车厢是否属于狩猎方面的重要规矩。 “我去了缅因州,记得吗?”凯奇姆说,“我在新罕布什尔打到的这头熊,但我必须开进缅因,再开出来。这辆卡车的车牌是新罕布什尔的,要是把熊放在后斗,狩猎监督员或者缅因的警察可能会拦下我,我的狩猎许可证是新罕布什尔的。” “英雄待在哪儿?”丹尼问。 “英雄在后斗,他浑身是血。”凯奇姆说,“活着的畜生比死的流血多,因为心脏还在跳。”老伐木工告诉卡梅拉,她似乎正在忍着不吐。“我让熊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给它系了安全带,丹尼,往它头上扣了顶帽子,这畜生的脑袋看起来就像是缩在肩膀中间——熊没什么脖子,不过我觉得,我和熊就像是两个开车出来兜风的大胡子!” 丹尼意识到,凯奇姆坐在驾驶室里会显得比死熊更高,从远处看,伐木工的胡子和长头发跟熊毛一样黑,需要凑近了看才能发现凯奇姆的花白毛发。隔着凯奇姆卡车的挡风玻璃,尤其是对于迎面驶来的路人而言,也许凯奇姆和那头熊看起来真的像两个大胡子年轻人——反正显得比凯奇姆的实际年龄年轻。 “该死,我可是把车座上的熊血都擦干净了。”卡车驶入巴黎时,老河工说,“但我确实不知道这畜生的臭味能持续多久,熊味儿的确挺可怕,对吧?” 凯奇姆挂回一挡,粗糙的右手刷过卡梅拉的膝盖。“我不是故意摸你,卡梅拉,”伐木工告诉她,“我没想到变速杆会跑到你的腿中间!下次咱们让丹尼坐中间吧。” 丹尼四下寻找那家蒸汽动力锯木厂,但没有找到。过去,硬木锯材曾经沿着菲利普斯河漂到巴黎——作家记得缅因州巴黎市的巴黎制造公司是生产平底雪橇的,可老锯木厂呢?马棚和工具店去哪儿了?这里原来有个食堂和旅店的,丹尼记得那是一座能容纳七十五个人的简易宿舍,还有一座(那时候)看起来相当漂亮的房子,是锯木厂经理的住宅。这时凯奇姆停下了车,丹尼只看到校舍还在那里,伐木营地不见了。 “巴黎怎么了?”丹尼下了车,问。他能听到菲利普斯河的水声,这声音跟从前一样。 “西达默尔!”凯奇姆吼道。他大步走向一片瓦砾堆,那是食堂的旧址。“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等到一九九六年才把它拆掉——最后就拿推土机胡乱铲平了完事!弄得乱七八糟!”伐木工嚷嚷。他弯腰拾起一只生锈的水壶和一口锅,敲得叮当响。丹尼跟着他,把卡梅拉留在后面。 “他们把这儿铲平了?”作家问。他现在能看到锯木厂留下的碎金属片像被割断的骨头一样戳出地面。马棚倒塌了,堆在地上。七十五个铺位的简易宿舍一半埋在地里,双层床的残余如同幼儿的尸骸,散落在低矮的杜松丛中。一个旧脸盆架杵在那里,像从地里挖出来的骨架,放脸盆的地方成了圆形的大洞,甚至还有一台侧翻在地、锈迹斑斑的“伦巴第”蒸汽车头,锅炉凹了进去,但没有被推土机完全破坏。这台“伦巴第”车头从一小片覆盆子丛中显露出来,如同恐龙之类的早已灭绝的物种的化石。 “要是想摆脱什么地方,就得一把火烧了它!”凯奇姆叫道。卡梅拉在他们身后闲荡,不时停下来摘掉时髦的休闲裤上粘的毛刺和草叶。“我想先让你看看这个屁股都没擦干净的地方,丹尼——他们连这儿都没处理好,太丢人了!那些西达默尔人总是比狗屎还笨!”老伐木工大叫。 “为什么校舍还在?”丹尼问。(鉴于那些西达默尔的蠢孩子欺负过他,丹尼宁愿一把火烧掉巴黎制造公司的附属学校。) “我不知道,”凯奇姆告诉他,“我猜校舍在娱乐方面能派上些用场,经常有人在这里玩越野滑雪,当然还有雪地摩托。我听那些搞节能的王八蛋说,他们要在山坡上装该死的风车,满地都是!三百五十英尺高的涡轮机!一百五十英尺的叶片!还得修一条三十二英尺宽的砾石面通道!傻子都明白,他们得清出一条七十五英尺宽的路来才能修好通道!这些大电线杆子不光吵得要死,还会把冰甩得到处都是。雪、冰雹和雾凇太大的时候,只能把它们关掉,等天好了再把这些白痴风车打开,冻在叶片上的冰会甩得八百英尺高!砸下来的冰片好几英尺长、不到一英寸厚!能把整个人甚至整只驼鹿劈成两半!当然还得装上刺眼的红灯,免得飞机撞上去。最可笑的是,这些节能王八蛋跟那些脑子坏了的环保主义者都是一样的货色,搞环保的说原木漂流破坏了河流和森林,这样一看,节能王八蛋绝对是环保主义者下的崽!” 凯奇姆突然停止了咆哮,因为他看到卡梅拉在哭,她站在离卡车不远的地方,要么被覆盆子丛挡住了路,要么被伐木营的废墟困住了。凯奇姆的大喊大叫让卡梅拉听不见菲利普斯河的水声,当然也看不到河水。她不知道那台翻倒的“伦巴第”蒸汽车头是个什么东西,显然被这个陌生又可怕的玩意儿吓坏了。 “拜托,凯奇姆先生,”卡梅拉说,“我们能去看看我的安杰鲁消失的地方吗?” “当然可以,卡梅拉——我就是带丹尼回忆一下历史,”老河工粗声粗气地说,“作家必须了解自己的过去,对吧,丹尼?”伐木工突然把手一挥,继续咆哮道:“食堂和工厂经理的家全给推平了!这儿原来还有一小片墓地,他们把墓地也给铲了!” “他们没动苹果园。”丹尼指着那片许多年没打理过的乱糟糟的树林子说。 “不知道为什么,”凯奇姆说,“反正那些苹果只有鹿才会吃,我在这里打到不少鹿。”(毫无疑问,丹尼想,西达默尔的鹿也比狗屎还要笨,也许傻乎乎的鹿就站在树下吃苹果,等着人来打它。) 他们回到卡车里,凯奇姆给车掉头,这次丹尼坐在驾驶室中间,夹着变速杆。卡梅拉摇下副驾驶一侧的车窗,吞咽吹进来的空气。卡车停在太阳地里,一动不动,上午的气温逐渐升高,死熊的恶臭依然笼罩着他们,像一条压迫感极强的沉重毛毯。丹尼把父亲的骨灰抱在腿上。(作家本来想闻一下他父亲的骨灰,因为他知道它闻起来像牛排作料——也许能抵消熊味儿——不过丹尼还是忍住了。) 从巴黎去绞河镇的路上——绞河向东南方流进庞图克水库,注入安德罗斯科金河,菲利普斯河在西南方向与阿莫努萨克河交汇,然后进入康涅狄格州——在两河交汇处的高地上,凯奇姆又把他臭气熏天的卡车停下了。伐木工指着车窗外远处的一片看起来像是田野的长条形平地,也许每年春天那里都会变成沼泽,到了九月再重新干燥起来——现在那里的草已经长得很高,还有几棵新泽西松和正在平坦地面扎根的小枫树。 “他们在菲利普斯河筑坝的时候,”河工说,“这里是个池塘,但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修水坝了,池塘也没了——前不久的事——但这儿还叫‘观鹿塘’。池塘还在的时候,驼鹿聚在这里,伐木工都来这边看驼鹿跳舞,现在驼鹿晚上出来,在池塘原来的位置跳舞,我们这些还没死的——当然没剩几个了——会过来看它们跳。” “它们还会跳舞?”丹尼说。 “会。就是在跳舞,我见过。”老伐木工说,“跳舞的驼鹿都是年轻的,不可能记得这儿有过一个池塘!可不知怎么回事,它们就是知道。看起来它们好像想让池塘回来似的,”凯奇姆对他们说,“有些晚上我会过来看它们跳舞。有时候还能说动六罐装陪我来看。” 现在还看不见驼鹿——它们不会在阳光明媚的九月早晨出现——但没有理由不相信凯奇姆的话,丹尼想。“你妈很会跳舞,丹尼——我知道你听说过,我猜是印第安·简告诉你的。”凯奇姆补充道。 老伐木工继续向前开,卡梅拉只说了一句:“我的天哪,驼鹿跳舞!” “要是我这辈子没见过别的,只见过驼鹿跳舞,我会比现在更快活。”凯奇姆告诉他们。丹尼看着他,伐木工眼里的泪珠很快滑进大胡子里消失了,但丹尼看到了它们。 凯奇姆要讲左手的故事了,作家想。提到丹尼的母亲或是她跳的舞,触动了凯奇姆心里的一些东西。 从近处看,老河工的胡子比远看白一些,丹尼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以为凯奇姆伸出右手是要换挡,可那只手按在他左边的膝盖上,捏得他很疼。“你看什么?”凯奇姆大声问,“我不会违背我跟你妈和你爸许下的承诺,可在操蛋的人生里面,你的一些承诺可能跟另一些产生矛盾,这就是该死的事实。比方说,我答应过罗茜,我会永远爱你,如果有一天你爸不在了,我会照顾你。”凯奇姆叫道。他不情愿地用左手抓着方向盘,力道和时间远远超过了换挡的时候。 终于,那只大手松开了丹尼的膝盖——凯奇姆又用右手开起车来。伐木工的左胳膊肘架在车窗上,仿佛永久固定在那个位置,但他左手的手指放松了许多,只是在拐进通往绞河镇的那条运木头的路上时轻轻地扶了扶方向盘。 路面很快变差了,没什么车会往鬼城开,绞河镇又不在通往其他地方的路上,所以这条运木头的路没有得到维护。卡车压过第一个坑时,储物箱的盖子弹开了,枪油的舒缓味道扫过车厢,暂时让他们摆脱了不屈不挠的臭熊味儿。丹尼伸手去关储物箱的盖子时,发现里面有一瓶阿司匹林和一把插在腋下枪套里的小手枪。 “都是止疼的,”丹尼合上盖子时,凯奇姆随口说,“我不会不带阿司匹林和武器就心甘情愿咽气的。” 皮卡车的后斗里,油布底下的柴堆上,除了那支雷明顿0.30-06斯普林菲尔德,丹尼知道还有电锯和斧头,驾驶座那边的遮阳板后面有个刀鞘,里面是一英尺长的勃朗宁刀。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警惕,凯奇姆先生?”卡梅拉问河工。 也许“警惕”这个词正中凯奇姆下怀,正因为缺乏警惕,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凯奇姆才会和厨师、厨师的罗茜表姐在冰面上跳互绕步;与此同时,在散发着熊臭味的卡车里,眼神狂野的伐木工肯定看到了罗茜,丹尼发现,凯奇姆凶巴巴的胡子又一次被泪水打湿了。 “我犯过……一些错,”河工开口道,他的声音抽抽噎噎的,“不只是判断失误,或者吹牛说大话,还有真正的罪过。” “你不用全都说出来,凯奇姆。”丹尼告诉他,但现在什么也拦不住伐木工了。 “谈恋爱的人会互相说一些话——丹尼,你知道——只是为了让对方感觉良好,哪怕情况并不好,或者他们不应该感觉良好。”凯奇姆说,“他们还会给自己定规矩,好像这些规矩跟别人验证过的那些规矩一样可靠——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不怎么明白。”丹尼说。作家看到,经过多年的河水泛滥,通向绞河镇的道路已经被水冲毁了,石头路面上长满了地衣和苔藓,只有那个岔路口——左转通往伙房的岔路——保留了下来,凯奇姆把车拐了进去。 “我当年是用左手碰你妈的,丹尼。我不会用右手碰她,右手是我以前和今后碰别的女人的手。”凯奇姆说。 “停下!”卡梅拉叫道。(起码她这次没说“天哪!”丹尼想,但他知道凯奇姆一旦开始说了,就不会再停下。) “这是我们定的第一条规矩——我是她的左撇子相好。”伐木工解释,“我们俩都觉得我的左手是她的——这是罗茜的手,我最重要的好手。它的动作更文明,最不像我。”凯奇姆说。这只手开枪的次数也更少,丹尼想,凯奇姆的左手食指从没扣过扳机。 “我明白了。”丹尼告诉他。 “请你停下吧。”卡梅拉恳求。(她是想吐还是在哭?作家想。丹尼觉得卡梅拉并不是想让凯奇姆停嘴,而是想让他停车。) “你说你犯了错,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误?”丹尼问老伐木工。 他们的车正往伙房所在的山顶开,就在这时——在颠簸不已、令人作呕的卡车里面——三个人望见了看似平静的河谷盆地的全景,盆地下方就是罗茜和安吉尔被水冲走的河湾。卡梅拉喘着粗气看着那片水。让丹尼震惊的则是他什么都没看到——伙房连一块木板都不剩了,过去从伙房所在的位置能看到绞河镇,如今镇子那边已经什么都看不着了。 “错误?”凯奇姆喊道,“那是罪过!我们跑到冰面上的时候,全都喝醉了,大呼小叫的,丹尼——你知道的,对吧?” “对,简告诉过我。”丹尼说。 “我告诉罗茜,或者说我觉得我是这么跟她说的:‘把你的手给我。’我发誓我就是这么告诉她的,”凯奇姆肯定地说,“可是——因为喝醉了,而且我是右利手,所以我本能地朝她伸出右手,当时我还背着你爸,可他想滑冰,所以我把他放了下来。”凯奇姆终于把卡车停下了。 卡梅拉打开副驾驶的门,吐在草丛里。丹尼端详伙房破烂的烟囱时,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直吐个不停。厨师原本放比萨烤炉的地方只剩下两三英尺高的砖头。 “但你妈知道我们的规矩,”凯奇姆继续说道,“罗茜说,‘不是那只手——那只手不对。’她跳着舞挪到了远处,不愿意握着我的右手。这时你爸从我背上滑下来,我推着他在冰上走,把他当成人肉雪橇,但你妈一直跟我保持距离,我怎么也没法靠近她。我没抓住她的手,丹尼,因为我伸过去的是右手——那只不好的手。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丹尼说,“可这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作家仿佛清楚地看到了当时的情景:他母亲和凯奇姆之间拉开了一段无法立刻缩短的距离,就在这个时候,那些原木从达默尔湖向下游的河谷盆地漂过来,冲上了冰面,在冰上越滑越快。 卡梅拉跪在地上,好像在祈祷,她望着心爱的安杰鲁落水的地方,这里是绞河最美的地方,正因如此,厨师当年才把伙房建在这里。 “别剁掉你的左手,凯奇姆。”丹尼对他说。 “请不要,凯奇姆先生。”卡梅拉恳求老伐木工。 “等着瞧吧,”凯奇姆只对他们这样说,“等着瞧。” 凯奇姆放火烧掉绞河镇的那年晚秋,他带着一把锄头和一些草种回到了伙房的原址。他没把草种撒在绞河镇的废墟上,而是撒在伙房曾经所在的位置,还撒满了河谷盆地上方的山坡,山坡上到处是大火的灰烬——凯奇姆用锄头把灰烬和泥土混在一起,然后撒下草种。他选了一个他知道要下雨的日子。第二天早上,雨变成雨夹雪,整个冬天草籽都躺在雪下。第二年春天草长了出来,伙房的原址现在是一片草地,这里的草没人修剪,长得很高,犹如起伏的波浪。 凯奇姆挽着卡梅拉的胳膊,他们沿着山坡穿过高高的草丛,朝绞河镇的原址走去。丹尼捧着父亲的骨灰跟在后面——在凯奇姆的坚持下,他还背着雷明顿卡宾枪。绞河镇没留下任何建筑物,只剩下那个在原来的舞厅旁边孤零零站岗的“哨兵”——那台老式的蒸汽引擎“伦巴第”原木运输机车。那场火烧得很猛,“伦巴第”机车被永久性地熏黑了——虽说这样可以完全不受铁锈的影响,但鸟粪落在上面反而更加显眼,无法保持它通体漆黑的外观——结实的长滑橇完好无损,但推土机式的履带不见了,也许要么被大火烧融,要么被人当成纪念品给拿走了。驾驶员的座位——就在机车前部、滑橇上方——那里的方向盘虽然很久没人动过,看起来却像是随时可以使用的样子(假如还有知道如何驾驶这种机车的人健在的话)。正如厨师曾经预言的那样,这台古老的原木拖运机比绞河镇的寿命都要长。 凯奇姆领着卡梅拉来到更靠近河岸的地方,但即使在干燥而阳光明媚的九月早晨,他们也无法进入水边六英尺之内的范围,河岸湿滑得出奇,脚下像是踩着海绵。人们不会再在达默尔湖上拦水筑坝,但河湾上游的水流依然湍急,哪怕是在秋天,绞河水也经常漫到河岸上。靠近河岸之后,丹尼感到风擦着河湾直扑过来,仿佛是从达默尔湖吹到下游来的。 “跟我想的一样,”凯奇姆说,“要是我们把大厨的骨灰往河里撒,不能离河太近,风会把骨灰吹回我们脸上。” “所以你带了步枪?”丹尼问。 伐木工点点头。“所以才用玻璃罐。”凯奇姆说。他拿起卡梅拉的手,握着她的食指,冲着一个方向点了点,“离河对岸大约一半的地方,几乎在河湾的正中央——那里就是我看到你儿子滑到木头下面的地方。”河工告诉她。“丹尼,我跟你发誓,你妈从冰面上掉进水里的地方离那里也就一条胳膊那么远。” 三个人望着水面,看见绞河镇那一侧的岸边,有一只土狼正在望着他们。“给我卡宾枪,丹尼。”凯奇姆说。土狼低着头喝了很长时间的水,眼睛却一直盯着他们,但并不是偷偷摸摸的。这条畜生有点不对劲。 “请别开枪打它,凯奇姆先生。”卡梅拉说。 “它肯定是病了,所以大白天就跑出来,也不躲着人。”伐木工告诉她。丹尼把雷明顿0.30-06斯普林菲尔德递给他。土狼在河对岸坐了下来,越来越满不在乎地看着他们,看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今天我们什么也别杀,好吗?凯奇姆先生。”卡梅拉说。凯奇姆压低枪口,捡起一块石头,朝土狼的方向扔过去,石头掉进河里,但它没有躲,好像昏了头。 “这个畜生肯定病了。”凯奇姆说,土狼又开始不停地喝水,这一回连看都没看他们。“瞧瞧它有多渴,它病得快死了。”凯奇姆告诉他们。 “现在是打土狼的季节吗?”丹尼问老伐木工。 “土狼什么时候都能打。”凯奇姆说,“它们比土拨鼠还差劲——就是些祸害,什么好处都没有。土狼没有猎杀数量限制,从新年第一天到三月底,一天到晚都能杀。这个国家就是这么急着摆脱它们。” 但卡梅拉不买账。“我今天不想看到任何东西死掉。”她对凯奇姆说。他看到她对着河面飞吻,要么是祝福她的安杰鲁落水的地方,要么是在祝福那条土狼长寿。 “跟骨灰告别吧,丹尼,”伐木工说,“你知道该把罐子往河里的哪个地方扔,对吧?” “我已经告过别了。”作家说,他吻别了盛着厨师骨灰的苹果汁罐子。“准备好了吗?”丹尼问拿着枪的伐木工。 “扔吧。”凯奇姆告诉他。卡梅拉双手捂住耳朵,丹尼把罐子扔到了几乎是河湾中心的地方,凯奇姆端起卡宾枪,等待罐子浮出水面,然后用雷明顿一枪打碎了苹果汁罐子,把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的骨灰撒进了绞河。 听到枪声,对岸的土狼伏低了身子,但依然留在原地,好像已经精神错乱了。“可悲的浑蛋,”凯奇姆对畜生说,“要是你连逃跑都不会,那就死定了。对不住了。”老伐木工说,最后一句是对卡梅拉说的。这支步枪用起来很顺手,是凯奇姆“可靠的栓动老伙计”,那只生病的畜生再次俯身喝水时,伐木工一枪打中土狼的脑袋。 “我本来也应该给卡尔来这么一下的,”凯奇姆对他们说,他没看卡梅拉,“我随时都能动手,当初真该毙了牛仔,就像干掉别的祸害那样。抱歉,我没那么做,丹尼。” “没关系,凯奇姆,”丹尼说,“我一直都知道你为什么不能直接杀了他。” “但是我应该那么干的!”凯奇姆怒吼,“除了狗屁的道德,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道德不是狗屁,凯奇姆先生。”卡梅拉正打算教育他,可她看了看那只死掉的土狼,又把嘴闭上了。土狼一动不动地躺在河岸上,鼻尖从奔流的河水中划过。 “再见,老爹。”丹尼对流淌的河水说。他转身背对着河水,抬头望向长满青草的山坡,看着伙房原来的位置——在那里,他把印第安·简错当成一头熊,而她是他父亲的情人。 “再见,大厨!”凯奇姆冲着水面喊道。 “Dormi pur[罗马尼亚语,意为“睡个好觉”。]。”卡梅拉划着十字唱道,然后她突然转过身,背对着绞河,背对着安吉尔落到原木下面的地方。“我先走一步。”她告诉丹尼和凯奇姆,然后缓缓穿过草丛,朝山上走去——一次都没回头。 “她唱的是什么?”伐木工问作家。 丹尼记得那是卡鲁索的旧唱片里的一首歌,名字叫《四重奏小夜曲》,是一部歌剧里的摇篮曲。丹尼不记得是哪一部歌剧,但卡梅拉刚才给她的安杰鲁唱的这首摇篮曲,肯定是安杰鲁小时候她哄他睡觉时唱的。“Dormi pur,”丹尼给凯奇姆重复了一遍,“干干净净地睡吧。” “干干净净?”凯奇姆问。 “我猜就是‘睡个好觉’?”丹尼告诉他。 “妈的。”凯奇姆跺着脚说。“妈的。”伐木工又说了一遍。 两个人看着卡梅拉吃力地往山上走,她的身躯像熊一样肥大,波浪般起伏的草地足有她的腰那么高,风从河面吹着她的后背,把她的头发吹到她低垂的头颅两侧。卡梅拉登上山顶,来到伙房原先的位置,她低下头,双手搁在膝盖上。有那么一两秒钟——不超过卡梅拉平复呼吸的时间——丹尼仿佛从她弓着腰的身体里看到了印第安·简的幽灵,好像简又回到了她死去的地方,跟厨师的骨灰说再见。 凯奇姆仰头面对太阳,闭上双眼,但步子没停——他踩着小碎步,看不出明显的前进方向,仿佛是在浮木上行走。 “再说一次,丹尼。”老河工说。 “睡个好觉。”丹尼说。 “不,用意大利语!”凯奇姆命令他。河工依然闭着眼,脚不停地动着。丹尼知道,老伐木工只是想让自己保持漂浮状态。 “Dormi pur。”丹尼说。 “妈的,安吉尔!”凯奇姆喊道,“我说过,‘脚要动起来,安吉尔,千万不能停!’唉,妈的。” 对于喜欢早起到菜园干活——要是胯骨不怎么疼,干完活之后她才会喂狗,给自己煮咖啡——的六罐装帕姆来说,这是个令人困惑的早晨。凯奇姆以他独有的方式打乱了一切。她给英雄的伤口敷了磺胺粉,然后才给自己的狗喂吃的,煮上咖啡。凯奇姆的任性打扰,再加上还要照顾那条被熊抓伤的可怜的狗,六罐装打开电视的时间比平时晚一些,不过她还是及时地看上了电视。 帕姆觉得自己可能也有一部分责任:毕竟是她提出要见丹尼和那个意大利女人的,六罐装觉得,厨师的情人卡梅拉是印第安·简的替身。帕姆想跟他们道歉,但她现在觉得挺矛盾,丹尼比他父亲当年——就是六罐装最后一次见到小个子厨师时——大了近三十岁,帕姆一时适应不过来,而且直到向丹尼和卡梅拉道了歉,她才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凯奇姆的原谅,这同样令人困惑。而且给英雄治伤的时候,她哭了起来,仿佛她拼命想要治愈的是凯奇姆的伤口。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刻——六罐装觉得这是她最沮丧的时候——她打开了电视。 她看到了第一架被劫持的客机制造的废墟,但六罐装此刻还不知道,从波士顿起飞的美国航空十一号班机撞进了世贸中心北塔,在那里撕开一个大洞,大楼变成火海。“这一定是架小飞机。”电视上的某个人说,但六罐装帕姆不这么觉得。 “那个洞看起来像是小飞机留下的吗,英雄?”六罐装问受伤的蓝斑猎熊犬。这条狗盯着六罐装的雄性德牧,两只狗都在餐桌底下。性格坚忍的猎熊犬没有回应帕姆的问题。(英雄跟凯奇姆住在一起,早就习惯了听人跟它说话,在凯奇姆面前,这条狗知道自己不用作出什么反应。) 帕姆一直在看有关飞机坠毁的新闻,从电视上看,纽约那边也是阳光灿烂,飞行员不会有能见度方面的问题,六罐装想。 六罐装后悔的是,自己竟然承认了“喜欢过大厨”——她不就是这么说的吗?凯奇姆耳朵不好使,她还要说得那么大声,让他听见,帕姆简直想踢自己。每次她觉得他俩的关系有所好转,哪怕没有完全恢复原状,六罐装好像都会说点错得离谱的话——要么就是凯奇姆会说这样的话。 她抛弃过很多男人,也被很多男人抛弃过,但跟凯奇姆分手时最痛苦——尽管当年六罐装离开卡尔时,牛仔差点杀了她。一天夜里,副警长在一个码头上——那是成功湖新船下水的地方——强奸了她。后来,目睹这件事的一对情侣把帕姆送到柏林的安德罗斯科金河谷医院,她在那里休养了几天。这件事让六罐装在那家医院找到了工作,她喜欢那份打扫卫生的工作,大多数晚上,家里的狗睡觉之后,她就去医院做清洁工,陪病人聊天让帕姆不再那么为自己感到难过。她的医院工作服上印着工整的小字“保洁”。六罐装怀疑,很多病人曾经误以为她是护士或者护士的助手,但她相信,无论如何,自己还是给病人们带来了安慰——正如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带给她安慰那样。 六罐装帕姆知道,她必须去做髋关节置换手术,每次胯骨疼的时候,她都会想起牛仔在码头上强奸她的情景——他把她的脸按在系船缆的木桩上,她上嘴唇的疤痕就是这么来的。但最糟糕的是,她告诉凯奇姆,他确实应该杀了卡尔。这是最糟的,因为六罐装当时并不知道,凯奇姆坚信自己应该在很多年前就应该杀掉牛仔。(副警长开枪打死大厨之后,凯奇姆从未停止过自责。) 帕姆还觉得后悔的是,她告诉凯奇姆一一〇号公路上发生重大车祸后卡尔做了什么。那场车祸发生在死水河边、柏林和格罗夫顿之间的公路上,两个没系安全带的青少年开车撞上了一辆运火鸡的卡车,车上的火鸡是死的,按照火鸡养殖业的行话,它们“经过了处理”。卡车司机活了下来,但颈部受伤,暂时失去意识。当他醒来时,两个死去的青少年就在司机的面前,开车的男孩身体被方向盘转向柱穿透了,女孩卡在副驾驶座,脑袋没了。卡尔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执法人员,运火鸡的卡车司机说,牛仔摸了无头女孩的尸体。 卡尔声称卡车司机是胡说八道,毕竟他刚刚扭了脖子昏了过去,醒来后显然产生了幻觉。但牛仔对帕姆承认了实情:玩玩无头女孩的奶子有什么了不起?她不都已经死了吗? 听说此事,凯奇姆说:“我真该宰了牛仔。”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也不是最后一次。 六罐装对英雄和她的德牧说:“你们俩别再互相瞪眼了。”这时是上午九点多一点——第一架客机撞击北塔十八分钟后——第二架被劫持的客机(美联航一七五号航班,也是从波士顿起飞的)撞进了世贸中心的南塔,引发爆炸。两座大楼都起了火,六罐装对那两只黏在一块的狗说:“要是你们也说这是架小飞机撞的,我就该怀疑你们是就着酒吃狗粮的了。” 英雄试着舔了舔爪子上的磺胺粉,不过那股药味让它没敢再舔下去。“味道很特别吧?”帕姆问猎熊犬,“尽管舔吧,英雄,我这儿还有呢。” 经过一番似乎不合逻辑的权衡,英雄朝德牧扑了过去,两条狗在餐桌下面撕咬起来,六罐装用水枪把它俩分开了。她在水枪里装了洗洁精和柠檬汁,专门喷两只狗的眼睛——它俩讨厌它。但四肢着地钻到餐桌底下喷狗让帕姆的胯骨疼了起来,没心思听布什总统的电视讲话——九点半,总统在佛罗里达的萨拉索塔发表演说。 六罐装不像凯奇姆那么鄙视乔治·W.布什,但她认为这位总统是个装腔作势的傻瓜,是个白痴老爹的蠢儿子。她同意凯奇姆的看法:小布什一无是处,连最小的危机都解决不了。凯奇姆还举了个例子,就算是两只小狗打了起来这种小事,小布什也会给消防局打电话,让他们带上水管过来,然后自己跑到安全的地方观战,等待消防员露面。帕姆最喜欢这个例子的地方是,凯奇姆说,消防员带着水管就位后,总统会马上摆出积极解决问题的样子——假如这两只狗在此期间还惹出了其他乱子的话。 布什总统的表现果然不出所料,他在电视上说,美国遭受了重创,这是一场“显而易见的恐怖袭击”。 “你这么觉得吗?”六罐装问电视上的总统。帕姆没搭理狗,跟电视里的人聊了起来,这是独居者的典型特征——仿佛电视里的人跟狗一样能听见她说话似的。 这时候联邦航空管理局已经关闭了纽约机场,纽约和新泽西港务局下令关闭了纽约地区的所有桥梁和隧道。“这些笨蛋还在等什么?”六罐装问狗,“他们应该把所有机场全都关掉!”十分钟后,联邦航空管理局取消了美国机场的所有航班,这是美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全境停飞。“瞧见没有,”六罐装问两只狗,“肯定有谁听到了我说的话。”(这个“谁”就算不是指凯奇姆,也绝对不是这两条狗。) 六罐装把一块干净海绵泡在凉水里,冲掉了德牧眼睛里的洗洁精和柠檬水。“下一个才轮到你,英雄。”帕姆告诉猎熊犬,英雄漠然地看着她和德牧。 三分钟后,美国航空七十七号航班撞进五角大楼,腾起高高的烟柱。过了两分钟,白宫进行了疏散。“该死,”六罐装对狗说,“看起来这显然是恐怖袭击了,你们不觉得吗?” 她把英雄的脑袋抱在腿上,冲洗着受伤的猎熊犬眼睛里的洗洁精和柠檬汁,十点零五分,世贸中心南塔倒塌,塔楼歪倒在街道上,翻滚的烟尘和碎屑弥散而出,人们在厚重的尘埃中惊惶逃窜。 五分钟后,五角大楼的一部分也塌掉了——与此同时,也遭到劫持的美联航九十三号航班在宾夕法尼亚州萨默塞特县坠毁。“不知道这架飞机原来要去哪里,英雄。”六罐装对狗说。 德牧跑到帕姆身后,鬼鬼祟祟地绕着圈子,英雄看不到它,显得很急躁。猎熊犬的紧张情绪让六罐装注意到德牧在她背后的小动作,她猛然把手往后一伸,揪住了德牧的一小块皮,用力捏住,直到德牧发出嘶哑的哀叫,从她手中挣脱出来。 “别给我偷偷摸摸的!”六罐装说,德牧灰溜溜地钻过狗门,回到外面的狗窝。 接下来,电视上宣布,联合国大厦——还有国务院、司法部以及世界银行都进行了疏散。“所有的重要人物都躲起来了。”六罐装对英雄说,狗警惕地注视着她,仿佛在回想她的行为中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她先是把那些难闻的黄色糊糊放在我的伤口上,又把刺眼的东西喷进我的眼睛里,最后还假惺惺地想让我的感觉好一点儿……对了,那只偷袭我的狗德牧去哪儿了? “别气得扭了蛋,英雄——我不会伤害你的。”帕姆告诉猎熊犬,但英雄怀疑地打量着她,这只狗也许觉得还是跟熊待在一起比较好。 十点二十四分,联邦航空局报告说,所有跨大西洋的入境飞机全部转飞加拿大。“哦,太好了!”六罐装跟电视说,“这样的主意我好几个月之前就能想出来!我还以为你们觉得前两架飞机的驾驶员是波士顿的呢!”但是电视没理她。 四分钟后,世贸中心的北塔倒了。有人说,这座楼似乎是从上到下解体的,就像有人用刀切开一棵高大的青菜那样。“要是这还不算世界末日,那也离世界末日不远了。”六罐装对狗说。(英雄还在四处寻找那条蠢德牧。) 十点五十四,以色列疏散了所有的驻美外交使馆。六罐装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件事写下来。凯奇姆总是说,以色列人是唯一了解事实的民族。他们关闭外交使馆,说明穆斯林极端分子——那些一心消灭犹太人、好战的伊斯兰主义者发动了摧毁美国的宗教战争——因为假如没有美国,以色列早就不复存在了。在胆小怯懦的所谓外交界,再也没有人有胆量支持以色列了——凯奇姆大概就是这么说的,六罐装的政治观点多半是从老伐木工这个自由主义者那边吸收来的。(凯奇姆钦佩以色列人,除此之外,几乎没见他佩服过什么人。) 六罐装常常想,凯奇姆是不是有一半印第安血统,一半犹太血统,因为老河工经常威胁说要移居以色列。帕姆不止一次听见凯奇姆宣称:“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杀那些可怜的鹿和熊,我更希望去杀哈马斯和真主党的那些浑蛋,这样也许还能做点好事!” 当天上午十一点刚过,纽约市市长鲁道夫·朱利安尼开始劝说纽约人待在家里,市长还下令疏散运河街以南的市区。这时,帕姆生起气来——凯奇姆和另外两个人撒厨师的骨灰竟然用了一上午,但出于对凯奇姆的了解,六罐装觉得伐木工会坚持带丹尼去看看巴黎——或者说西达默尔,凯奇姆顽固地这样称呼那个地方——遭到的“破坏”(这也是凯奇姆说的)。六罐装知道,要么在去巴黎的路上,要么在回来的时候,凯奇姆会停下车,对那些大惑不解、令人心碎,在观鹿塘摇晃着骨瘦如柴的屁股跳舞的驼鹿称赞一番。 帕姆忽然感到非常难过:凯奇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邀请她半夜去看驼鹿跳舞,但她常常不肯接受。(六罐装相信,那些驼鹿只是在漫无目的地“胡乱转圈”。)同样让她难过的是,凯奇姆提出到伙房原址的那片草坡上“露营旅行”时,她有许多次都没同意。六罐装也为此感到后悔,她知道那里是凯奇姆的圣地,他最喜欢的就是在那里过夜。凯奇姆在那儿搭帐篷,睡在睡袋里,但他的呼噜声吵得她半夜睡不着,而且帕姆睡硬地面会胯骨疼。另外,天气变冷的时候——尤其是下雪天,凯奇姆最喜欢到伙房原址露营,低温也会让六罐装的胯骨隐隐作痛。 “是你一直推迟做髋关节置换手术的时间。”凯奇姆常对她这样说,六罐装也感到后悔。当他邀请她去露营,可她却去不了的时候,她是多么希望老河工能像从前那样对待她啊。 假如她提议去柏林看电影取代露营,凯奇姆会朝她翻个白眼。六罐装知道凯奇姆对电影和柏林的看法,他喜欢说:“我宁愿待在家里看英雄放屁。” 六罐装突然意识到,她想让凯奇姆和她结婚,可是怎么才能做到呢? 这时候中午刚过,凯奇姆和另外两个人已经出去整整一上午了——帕姆对他们和全世界都充满了怒火。移民规划局宣布,美加和美墨边境处于最高戒备状态,但暂时不会关闭。 “那些疯子不是加拿大人!”六罐装毫无意义地对狗大喊,“恐怖分子不是墨西哥人!”她哀叫。她憋了一上午,实在忍不住了,英雄穿过狗门进了狗窝,毫无疑问,它觉得跟德牧在一起要比陪着帕姆更好。 并不意外的是,当凯奇姆终于和丹尼、卡梅拉一起回来时,伐木工看到备受委屈的英雄竟然和六罐装的狗一起待在室外的狗窝里——其中包括那条不可靠的德牧——他还以为这说明六罐装没有认真照顾受伤的猎熊犬。“帕姆肯定浪费时间来着,看白天的那些没用的电视节目。”一向喜欢挑刺的凯奇姆告诉丹尼和卡梅拉。 “啊——哦。”丹尼对卡梅拉说,“你应该对六罐装好一点,凯奇姆,”丹尼告诉老伐木工,“其实我觉得你应该跟她结婚——或者试着和她一起住。” “拉不出屎来的老天爷!”凯奇姆大喊,用力关上卡车门。帕姆的狗立刻叫了起来,但不是朝一声不吭的英雄叫的。 六罐装从拖车上的厨房门出来。“美国遭到袭击了!”帕姆叫道,“布什坐着空军一号到处飞,这个胆小鬼肯定想找地方藏起来!以色列人全都回去保卫国家了!世界末日开始了!”六罐装冲着凯奇姆喊道,“可你这个吃了枪药的王八蛋只会惹我的狗生气!” “跟她结婚?”凯奇姆对丹尼说,“我为什么要和她一起住?你能想象出每天回家对着这么个疯子是什么感觉吗?” “这都是真的!”六罐装叫道,“进来自己看看吧,凯奇姆——电视上演着呢!” “电视上!”凯奇姆重复了一遍,又对卡梅拉眨了眨眼,这无异于给六罐装火上浇油,“当然,如果电视上都演了,那肯定比大多数的事都可信了呢。” 但六罐装和凯奇姆都忘了自己在哪儿——这儿可是锯末巷,布置得井井有条的拖车公园里,有许多带小孩的家庭主妇、一些退休或是无业的老人(男女都有),还有几个无所事事的逃学少年,他们的家长上班去了,根本不知道他们跑到这里来了。 凯奇姆不清楚有多少人听到了他和帕姆的对话,拖车公园的居民们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见。他们整个上午都粘在电视机前面,因为那些拖车的车厢薄得像纸一样,邻居们可以边看电视边互相交流,表达各种意见——有人认为他们目睹的是世界末日大决战的开端——而现在凯奇姆这个臭名昭著的好战分子(老河工以前在埃罗尔确实很出名)闯进了他们的小社区大吼大叫,似乎还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没听说吗,凯奇姆?”一个老头儿问,他的背驼得很厉害,在温暖的九月就穿上了红黑两色的羊毛狩猎裤,裤子的背带松松垮垮地挂在皮包骨头的肩膀上,瘦削的胳膊露在白色的无袖汗衫外面。 “是你吗,亨利?”伐木工问老头儿。自从巴黎的锯木厂关门,凯奇姆就再没见过这个锯木工——那是锯木厂被推土机铲平之前好多年的事了。 亨利举起没了拇指和食指的左手。“当然是我,凯奇姆,”锯木工说。“是中东战争,穆斯林和犹太人的冲突——在这儿爆发了,凯奇姆。”亨利说。 “早就开始了。”凯奇姆告诉锯木工。“出什么事了?”伐木工问六罐装。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六罐装叫道。 “发生了恐怖袭击,所有机场都不安全了,他们把机场都关了。”有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人对凯奇姆说。 两个一起逃学的十几岁男孩在正午的阳光下光着膀子,赤着脚。穿着牛仔裤。“死了好几百个人——也许有一千了!”其中一个说。 “他们是从摩天大楼上跳下来的!”另一个男孩说。 “总统失踪了!”一个带着两个小孩的女人说。 “好,这是个好消息!”凯奇姆宣布。 “布什没失踪——他只是在到处飞,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我告诉过你。”六罐装对伐木工说。 “也许是犹太人干的——他们想让我们以为是阿拉伯人干的!”一个拄拐的年轻人说。 “如果你只是脑子不好的话,那就不用拄拐了,”老伐木工告诉他。“拉不出屎来的老天爷,我得去看看电视了。”凯奇姆对六罐装说。(这位从前的河工,现在的读书人,可能是埃罗尔唯一一位家里没电视的居民。) 他们拖拖拉拉地走进帕姆的厨房,不光是凯奇姆和搀扶着卡梅拉的丹尼,还有缺了拇指和食指的老锯木工亨利和另外两个带小孩的女人。 拄拐的年轻人瘸着腿离开了。那两个小男孩在狗窝外面说着话,逗着狗玩了一会儿之后,一个小孩说:“看那条一只耳朵的硬汉,它肯定打过一架。” “还打得很凶,”另一个小孩说,“对手肯定是只猫。” “是只很凶的猫!”第一个小孩赞同地说。 帕姆厨房里的电视上,电视台不停播放一七五号航班撞进世贸中心南塔的镜头——当然还有南塔和北塔先后倒塌的镜头。“这两座楼里有多少人——塌掉的时候,有多少警察和消防员压在下面?”凯奇姆问,但没有人回答,现在得出这些统计数字还为时过早。 下午一点零四分,布什总统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巴克斯代尔空军基地发表演说,宣称已经采取了所有适当的安全措施——包括让美军进入全球高度戒备状态。“嗯,这样的狗屁措施就能让所有人觉得安全了。”凯奇姆说。 “不要误会,”布什在电视上说,“美国一定会追捕和惩罚应该对这些卑劣行为负责的人。” “哦,老天,”凯奇姆说,“我觉得这才是咱们接下来应该害怕的事!” “可他们袭击了我们,”怀抱婴儿的年轻女人说,“我们不是必须还击吗?” “他们是些搞自杀式炸弹袭击的家伙,”凯奇姆说,“怎么还击?” 凌晨一点四十八分,布什总统离开巴克斯代尔,乘坐空军一号飞往内布拉斯加州的另一个基地。“又开始到处飞了。”六罐装评论道。 “你们猜猜,这个脑子有屎的家伙会发动多少战争?”凯奇姆问他们。 “得了吧,凯奇姆,他是总统。”锯木工说。 凯奇姆伸手抓起老锯木工的手,那只手少了拇指和食指。“你犯过错吧,亨利?”老河工问。 “有那么几次吧。”亨利回答,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两截断指。 “好,你等着瞧,亨利,”凯奇姆说,“白宫的那个王八蛋根本不称职——你会瞧见这个狗屎玩意儿是怎么搞砸一切的,这坨老鼠屎在任期里面犯的错肯定他妈的不可计数!” “他妈的什么?”六罐装问,她听起来很害怕。 “不可计数!”凯奇姆喊道。 “就是很多很多——多得数不清。”丹尼对六罐装解释。 六罐装看起来很萎靡,仿佛最后一点自信也被赶走了。“也许你今晚愿意去看驼鹿跳舞,”她对凯奇姆说,“也许你和我——还有丹尼和卡梅拉——可以去露营。在伙房那边过夜应该很不错。凯奇姆,咱俩只要多带几个睡袋就行,对吧?” “该死,”凯奇姆说,“敌人已经不宣而战了,你还想着去看驼鹿跳舞!今天晚上不行,六罐装。”凯奇姆告诉她。“丹尼和我还有些重要的事得商量,我想,迪克斯维尔峡谷的凤仙花酒店有酒吧间和电视,对吧?”他问丹尼。 “我想回家,”卡梅拉说,“我想回波士顿。” “今晚不行,”凯奇姆重复道,“恐怖分子不会炸波士顿的,卡梅拉。有两架飞机就是从波士顿飞出来的,要是想袭击波士顿,早就动手了。” “我明早开车送你回波士顿。”丹尼对卡梅拉说。他不忍心直视六罐装,她看起来似乎很绝望。 “把狗留下,我来照顾英雄,”帕姆告诉凯奇姆,“凤仙花不让狗进店,你应该在那过夜,凯奇姆,因为你肯定会在那边喝酒。” “只要你付钱就行。”凯奇姆对丹尼说。 “当然是我付钱。”丹尼说。 所有的狗都从狗门钻进厨房,凯奇姆喊完“不可计数”就再也没吆喝过,六罐装的小厨房里挤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人大喊大叫,这些狗觉得很担心。 “别气得扭了蛋,英雄——我明天回来,”凯奇姆告诉猎熊犬。“你今天晚上不用去医院上班吗?”老河工问六罐装。 “我可以翘班,”她大义凛然地告诉他,“医院里的人喜欢我。” “好吧,该死,我也喜欢你。”凯奇姆尴尬地对她说,但六罐装什么都没说,她知道自己的机会已经过去了。帕姆能做的只有把她疼痛的身体挡在(其中一个年轻女人的)两个小孩和靠不住的德牧之间,这条狗简直是个傻瓜。六罐装知道,自己挡住德牧不让它咬小孩,要比她说服凯奇姆重新和她一起过日子的成功率大。他甚至表示要为她出髋关节置换手术的费用——那家该死的高级医院在达特茅斯附近——但帕姆推测,凯奇姆的慷慨大方主要是因为伐木工为自己没杀牛仔感到后悔万分,而不是为了证明他还爱着她。 “都出去吧。我得把厨房收回来了——你们都走吧。”六罐装突然说,她不想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崩溃。没等她对狗说“我说的不是你们”,帕姆的一条杂种狗(凯奇姆是这么叫它的)就溜回了外面的狗窝里,这些狗已经习惯了“都出去吧”这条命令,动作比那两个带小孩的女人、老伐木工和断了两根手指的老亨利快多了。 那条傻乎乎的牧羊犬和英雄站着没动,完全无视帕姆的命令,这两条狗在厨房的两个相对的角落里顽固地对峙着。“不许再惹麻烦,”帕姆对它们说,“要不然我打出你们的屎来。”可这时她已经哭了起来,声音失去了平时的火药味,两条狗已经不怕六罐装了,狗能察觉出其他生物落败的味道。 一行三人再次钻进被熊臭气污染的卡车——丹尼依然坐在中间,卡梅拉尽可能地靠近副驾驶座敞开的窗户——凯奇姆打开了臭烘烘的驾驶室里的收音机。这时候还不到下午三点,但市长朱利安尼在开新闻发布会。有人问市长死亡人数是多少,朱利安尼回答:“我们不想推测这个数字,它超出了所有人的承受能力。” “听起来像个不错的猜测。”丹尼说。 “你想回美国,对吧?”凯奇姆突然问丹尼,“我记得听你说过,你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加拿大了,你打算回到自己的国家,是不是?你最近不是还跟我抱怨,说你不觉得自己像加拿大人,其实你是个美国人,对吗?” “我想是的。”丹尼回答。作家清楚,凯奇姆的问题要谨慎回答。“我出生在这里——我是美国人。成为加拿大公民并没有让我变成加拿大人。”丹尼更加确定地说。 “嗯,这也让你看到我有多迟钝——我不过是个读到什么就相信什么的人,”老河工狡猾地说,“你知道,丹尼,我或许用了很长时间才学会识字,但我现在的阅读水平很不错——读的东西也很多。” “你想说什么,凯奇姆?”丹尼问他。 “我还以为你是个作家呢,”凯奇姆告诉他,“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你说民族主义是‘狭隘的’,我相信,你还说,所有作家都是‘局外人’,你认为自己置身事外,观察着内部的情况。” “我确实这么说过,”丹尼承认,“当然,那是一次采访——是有语境的。” “去他妈的语境!”凯奇姆大喊,“谁在乎你愿不愿意当加拿大人?谁在乎你是不是美国人?如果你是作家,你应该当个局外人——你应该待在外面,观察内部的情况。” “你是说背井离乡?”丹尼说。 “你的国家要乱套了——已经乱了一阵子了。”凯奇姆说,“要是你留在加拿大,可以看得更清楚,写得更明白——我知道你能做到。” “我们受到了袭击,凯奇姆先生,”卡梅拉怯怯地说,她不打算争辩,“我们乱套是因为遭到了袭击吗?” “关键是我们怎么理解这场袭击,”凯奇姆对她说,“布什会怎么反应?这才是重点,对吧?”老伐木工问丹尼,但作家不像凯奇姆这么悲观,他总是低估老河工的消极程度:用最坏的可能性评判事物。 “留在加拿大吧,”凯奇姆告诉他,“住在外国才能看懂美国的是非——我是说,看得更清楚。” “我知道你的想法。”丹尼说。 “那些大楼里的可怜人——”卡梅拉欲言又止,她也不像凯奇姆那么悲观。 下午四点,他们三个在“凤仙花”的酒吧里看电视。CNN电视台说,有“充分的迹象”表明,一九九八年曾经组织过两起美国使馆爆炸案的嫌疑犯、沙特激进分子奥萨马·本·拉登与世贸中心和五角大楼的恐怖袭击有关——这是根据恐袭发生后“最新的特别情报”得出的结论。 过了一个半小时,凯奇姆喝掉了四瓶啤酒和三杯波旁威士忌,丹尼还在喝第三瓶啤酒。这时CNN电视台报道说,美国官员宣称,在宾夕法尼亚坠毁的那架飞机原来可能前往三个目标的其中之一:戴维营、白宫或者国会大厦。 “你真的觉得我应该跟六罐装结婚吗?”凯奇姆问丹尼。 “你跟她一起生活试试看。”丹尼建议。 “哦,我那样做过,”老河工提醒他,“我不敢相信,六罐装竟然想上大厨!”凯奇姆叫道,这时候他想到卡梅拉还在旁边,又说了句:“对不起。” 他们三个去饭厅吃了一顿大餐。丹尼不停地喝啤酒,凯奇姆嫌恶地看着他喝。但老伐木工和卡梅拉喝光了两瓶红酒,卡梅拉提前回房间了。“今天对我来说很难熬,”她告诉他们,“但我要感谢你,凯奇姆先生,谢谢你带我去看那条河——还有你做的其他事。”卡梅拉觉得第二天早晨不会见到凯奇姆了——确实如此,尽管凯奇姆一直在喝酒,但他现在起床越来越早。两个男人提出要送卡梅拉回房间,但她不同意,让他俩留在饭厅,凯奇姆立刻又点了一瓶红酒。 丹尼对他说:“我不会帮你喝的。” “我不用你帮,丹尼。”凯奇姆说。 因为丹尼个子小,如果只喝啤酒,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没等他喝醉,他就会觉得腹胀喝不下了,可丹尼决心抵御凯奇姆的引诱,不碰红酒。丹尼依然认为红酒是害他没能阻止牛仔杀掉他父亲的元凶。在他把厨师的骨灰撒进绞河的这一天,丹尼不愿用醉酒来抹除他对那个可怕夜晚的记忆:卡尔杀死了丹尼的父亲,丹尼把二零口径霰弹枪的三发子弹全都打在牛仔身上。 “你要放得开,丹尼。”凯奇姆说,“大胆一些。” “我只能喝啤酒,凯奇姆,红酒不适合我。”丹尼告诉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指的是写作方面!”凯奇姆说。 “写作方面?”丹尼问。 “你一直在回避阴暗的题材,”凯奇姆告诉他,“你就只会旁敲侧击,太含蓄了。” “是吗?”丹尼问。 “没错,你似乎在躲避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凯奇姆告诉他,“你必须深入研究那些最糟糕的事物,想象一切,丹尼。” 丹尼觉得凯奇姆的这些话不太像文学批评,更像是邀请他到老伐木工的卡车驾驶室里过夜——或者到熏肉作坊里跟那头被剥了皮、正在熏烤的熊过夜。 “那只熊怎么办?”丹尼突然问伐木工,“熏肉作坊里的火不会灭掉吧?” “哦,现在应该已经熏得差不多了——我明天可以再生把火,”凯奇姆不耐烦地告诉他,“还有一件事——好吧,是两件事。首先,你似乎不喜欢城市——我反正觉得乡下更适合你——我是指身为作家的你。”凯奇姆放轻了声音说,“其次,我觉得这一点更重要,你再也不需要什么笔名了,据我所知,笔名给你带来的全都是负面影响,我认为现在是时候恢复你的本名了。你爸一直叫你丹尼尔,我听你说起过,丹尼。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是个不错的作家名字。当然,对我来说你还是丹尼,但身为作家,还是叫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比较好。” “我知道我的出版商会怎么想,”丹尼告诉伐木工,“他们会提醒我,丹尼·安吉尔是著名的畅销书作家,而这个叫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的作家没有名气,他的书可不会卖得那么好。” “我只是想告诉你,身为作家最好应该怎么做。”凯奇姆对他说。 “你的意思是不是——”作家有点急躁地说,“我应该改回本名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到加拿大乡下生活,还应该放得开——就是说,身为作家,应该更大胆。”丹尼把凯奇姆的建议复述了一遍。 “我觉得你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老伐木工告诉他。 “还有别的建议吗?”丹尼问他。 “从我记事开始,美国就一直在衰落,”凯奇姆直言不讳地说,他没在开玩笑,“这是个迷失的族群,丹尼。别再瞎胡闹了。” 两个男人彼此对望,中间隔着他们要喝的酒,丹尼强迫自己不停地喝,继续盯着凯奇姆。丹尼很爱这位老伐木工,但凯奇姆让他觉得受了伤害。凯奇姆很擅长伤害别人。“嗯,我盼着在圣诞节见到你,”丹尼说,“圣诞节快要到了。” “也许今年不行。”凯奇姆告诉他。 作家知道,要是自己去抓凯奇姆力大无穷的右手,可能会被他打到一边,所以丹尼抓住了伐木工的左手,把它按在桌子上。“不——别那样。”丹尼告诉他,但凯奇姆轻松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做好你该做的事,丹尼,”老河工告诉他,“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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