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二〇〇五年 安大略省波因特奥巴里站
16 迷失的族群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约翰·欧文

三年来,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他恢复了厨师和罗茜表姐给他取的本名——在乔治亚湾的特纳岛上度过了一月、二月和三月的前两周。这个岛依然属于丹尼曾经的挚爱夏洛特,但在寒冬时节,夏洛特和她的家人在洛杉矶过得很快乐,没必要跑到冰封的湖面和积雪覆盖的礁石上挨冻。

丹尼对这个地方进行了改善——甚至超过了凯奇姆提出的标准。安迪·格兰特用胶带把供热电缆和冬天使用的污水管道缠在一起,还在污水管外面包了一层隔温铝箔和一层防水防冻膜。丹尼本来可以这样给连接水湾的引水管加温的,这样就能用上热水了,但安迪就要干更多的活,还得把热水器挪到主屋,确保管道不会上冻,与之相比,还是在湖里的冰面上凿洞,用水桶取水更容易,虽然这样就得经常凿洞,但正像凯奇姆说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只需要凿冰,还得砍很多木柴。(凯奇姆的电锯帮了大忙。)丹尼在那里待了十个星期,砍下了第二年冬天需要的全部木柴,还多出来不少,足够给夏洛特一家在凉爽的夏夜里生火用的。

除了主屋的那个烧木柴的炉子,卧室里还有个丙烷壁炉,卫生间里有电暖气——安迪·格兰特在地板托梁之间安装了玻璃纤维隔温材料,现在即便在冬天,人也能受得住主屋的温度了。丹尼的写作窝棚里还有个柴炉,但这个房间没做过保温处理——面积太小,没有必要。丹尼用积雪把窝棚外面围起来,防止风吹到窝棚下面,把地板的温度带走。

每天晚上,丹尼会把主屋的柴炉封住,早上醒来时只要添上柴火,把烟道完全打开就可以了。然后他会走进写作窝棚,生起那里的炉子。夜里唯一需要享受特殊照顾的,是他的IBM打字机,必须给它盖上一床电热毯——否则机油会冻住。写作窝棚逐渐暖和起来的时候,丹尼会去湖边凿冰,打两桶水送到主屋。一桶水留着冲厕所——能用一天,另一桶用来做饭洗碗。夏洛特的超大号浴缸能轻松装下四五桶水,其中两桶要在炉子上加热(到接近沸腾的程度),但丹尼总是在睡觉之前洗澡。

每天早上,他都到写作窝棚工作,看到那棵被风吹弯的松树,他会感到精神振奋,作家和凯奇姆都觉得这棵小树会让他们想起厨师。丹尼每天下午三点之前结束写作,他希望在白天剩下的几个小时里干点活儿。总是要砍更多的木柴,而且丹尼几乎每天都得去镇上。如果没有太多的垃圾要运到岛外,需要买的东西又不多的话,他会滑雪过去。他把滑雪板、滑雪杆和一只小运输雪橇放在后码头附近特纳爷爷的木屋里。(凯奇姆和英雄在岛上时,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愿意待在这座没有供热设施、可能闹鬼的小屋里。这个木屋的地上有活板门,夏洛特的祖父,这个狡猾的偷猎者或许曾经把非法猎获的鹿藏在下面。)

从小岛的后码头滑雪穿过沙瓦纳加湾,路程很短,然后丹尼会沿着南岸路前往波因特奥巴里站。他穿着护胸背心,肩胛之间的位置有个圆环,可以用登山扣把运输雪橇的拉绳固定在上面。当然,如果运到镇上的垃圾有很多,或者他得在波因特奥巴里站买很多东西,丹尼会开雪地摩托或者“极地”牌汽艇过去。

安迪·格兰特提醒作家,他需要拥有自己的雪地摩托和汽艇。冬季里适合开汽艇的日子很少,除非气温升到零度以上,否则雪会粘在船体的底部,让它很难在积雪覆盖的冰面上滑行,这时就必须用到雪地摩托了。但是在一月初,当丹尼来到夏洛特的岛上时,波因特奥巴里站外的主航道通常还没有上冻,布里格纳尔班克斯水道里波涛汹涌,经常漂动着大块的浮冰。一月初,“极地”牌汽艇是必备的交通工具,三月中旬也能偶尔用到。(有些年份——尽管并不多见,湾里的冰在这么早的时候就开始破裂了。)

汽艇可以轻松自如地在冰层、雪地和水面上航行,甚至可以越过大块碎裂的浮冰。它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100英里,但丹尼从来没开到那么快,汽艇上安装了飞机引擎和后置式单螺旋桨推进器,还有加热的舱室,驾驶员需要佩戴护具,保护耳朵免受噪声伤害。丹尼在特纳岛度过的冬天最冷的那十个星期里,为了过上相对舒适的生活,他最大的投资就是这艘汽艇了,不过,这笔费用是安迪·格兰特与作家分担的。安迪把它当成工作用船,不仅在水湾刚开始上冻的十二月份使用,还要在三月中旬用它——直到浮冰完全融化,通常到四月底冰雪才能彻底消融。

丹尼喜欢在泥泞时节开始之前离开乔治亚湾。湾里的冰层破裂时,对他就不再有吸引力了。(乔治亚湾并没有真正的泥泞时节——那儿都是石头。但是对于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而言,泥泞时节更像是一种精神状态,犹如新英格兰北部公认的泥泞时节一样,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心境就会发生变化。)

由于夏洛特一家偶尔只会把主屋的卧室当客房用,因此丹尼常年把自己的一些冬装放在那儿的衣橱里——不过是他的靴子、最暖和的风雪大衣、滑雪裤和滑雪帽。自然,夏洛特一家的夏季用品随处可见——丹尼每年冬天都会看到墙上出现新照片——但夏洛特不会动丹尼的写作窝棚。她找来几张凯奇姆和厨师的照片,还有两三张乔的照片挂在窝棚里——也许是为了让丹尼有回家一般的感觉,其实,除此之外,她为了让他感到温馨舒适所做的努力已经够多的了。

夏洛特的法国丈夫显然是一家人的大厨,因为他会在厨房里给丹尼留字条,列出添置了哪些新厨具。丹尼也会给法国人留字条,他们每年都交换礼物——厨房里的各种小工具和小配件。

最近装修过的几个卧室是夏洛特和丈夫、孩子每年夏天过夜的地方,丹尼明白,自己在冬天不能到这些地方去。这几个房间都上了锁,停掉了电和丙烷,管道也排空了。但每年冬天,丹尼至少会顺着窗户往里看一眼——沙瓦纳加湾的私人岛屿上没必要装窗帘。作家只想看看墙上的新照片,还有孩子们添了什么玩具和新书,这并不算是侵犯夏洛特的隐私,对吧?如果只是从这种冷眼旁观而遥不可及的角度看过去,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觉得夏洛特一家人似乎很幸福。与法国人互留字条几乎完全取代了跟夏洛特通电话,现在夏洛特很少从西海岸打电话过来。九月的时候,丹尼依然会离开多伦多,他知道那时候夏洛特和她的导演丈夫会来出席电影节。

凯奇姆建议作家到乡下去住,老河工觉得丹尼不是个喜欢城市的人。

作家在乔治亚湾的特纳岛上待的那十个星期,其实不完全算是在乡下住。虽然他现在经常旅行,但在全年余下的时间里,他还是住在多伦多。不过——至少在一月初到三月中旬——沙瓦纳加湾的那个孤岛和波因特奥巴里站这个小镇还是与世隔绝的。(正如凯奇姆过去常说的:“下雪的时候,你更有可能注意到那些桦树。”)冬季的波因特奥巴里站,留下的人不会超过两百个。

“肯尼迪”是个不错的杂货店,出售食品和家庭五金用品,冬天大部分时间都营业。六十九号公路旁边有个“避风港”餐厅,那里卖酒,还有台球桌。“避风港”对圣诞花环情有独钟,还喜欢展示圣诞老人玩偶——包括一条戴圣诞帽的鲈鱼。虽然开雪地摩托的人最喜欢的食物是鸡翅、洋葱圈和炸薯条,但丹尼到那里去的时候——他很少过去——会坚持吃培根生菜番茄三明治和卷心菜沙拉。

“拉里客栈”也在六十九号公路旁边——丹尼和凯奇姆在贝菲尔德和波因特奥巴里地区猎鹿时,在那里住过——但有传言说,客栈会被卖掉,给新公路让地方。六十九号公路一直在拓宽,但壳牌加油站还在营业。据说,壳牌加油站是波因特奥巴里唯一能买到色情杂志的地方。(但凯奇姆认为它们的质量不怎么样,如果你相信他的判断的话。)

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到处都是荒凉孤寂的景象,除了反复提及主航道再过一两周就会解冻的话题,人们没有别的谈资。整个冬天,流言蜚语和当地新闻里充斥的,全都是关于六十九号公路车祸的那些耸人听闻的细节,这条公路上经常发生事故。这年冬天,在回家湖路的交叉口——要么就是在小回家湾附近,丹尼始终分不清这两个地方——发生了五车连环追尾事故。(对于那些不知道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是著名作家的常住居民而言,他只是个置身事外的美国人而已。)

自然,酒水店——位于六十九号公路鱼饵店的对面——总是生意兴隆,同样繁忙的还有波因特奥巴里护理站。最近,丹尼开雪地摩托的时候,那里的一位救护车司机叫住了他,司机告诉丹尼,有个开雪地摩托的从沙瓦加纳湾的冰面上掉下去了。

“他淹死了吗?”丹尼问司机。

救护车司机回答:“还没找到他。”

丹尼认为,也许要到四月中旬冰面裂开时才能找到那个开雪地摩托的人,据这位护理站的救护车司机说,哈尼港发生了一起“迎头正面相撞”,塞文港附近发生了“一流的追尾事故”,冬季的乡村生活严酷而艰辛,雪让一切变得模糊不清,酒精是暴力与放纵的燃料。

丹尼在波因特奥巴里站附近度过的那十个星期乡村味十足,虽然达不到凯奇姆的要求,但对作家来说已经足够。无论凯奇姆是否同意,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乡村生活了。

丹尼·安吉尔的第八本——也是最后一部——小说《打烊后的餐厅》二〇〇二年出版,这时距离《路中央的孩子》出版已有七年。丹尼告诉凯奇姆的预测基本上是正确的——他的出版商们抱怨说,不出名的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的作品销量不可能与丹尼·安吉尔的新作相提并论。

但是丹尼让出版商们明白,《打烊后的餐厅》绝对是他以安吉尔为笔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在每一次采访中,他都反复自称“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一次又一次地讲述自己年轻时被迫以笔名写作的缘由。“丹尼·安吉尔”是个笔名,作家的真名是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这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真正的秘密是他为什么要用笔名。

畅销书作家的儿子意外身亡——作家的父亲惨遭暴力杀害,凶手随即又被作家击毙——是个大新闻。丹尼本可以坚持让《打烊后的餐厅》作为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的处女作出版的,尽管出版商们还是会抱怨,但无论如何,他们总会同意,可只要让他的下一部小说(第九部)成为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的处女作,丹尼就已经满足了。

《打烊后的餐厅》反响热烈,得到的大部分是好评——人们常常称赞作家具备一种当代少见的“克制”,尽管经常重复出现的“克制”二字是褒义,作家却为此感到困扰。丹尼永远都不会知道,凯奇姆对于《打烊后的餐厅》是怎么想的。不过,“克制”在伐木工的词汇表中,从来都不占据主要位置——至少在褒义词里面并非如此。丹尼·安吉尔最后一部小说是否符合老河工的要求——身为作家,丹尼应该放得开——就是说,应该更大胆一些呢?(丹尼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你一直在回避阴暗题材。”凯奇姆曾经告诉他。以《打烊后的餐厅》为例,性情和善的二厨每晚努力自学父亲的高超厨艺,这是否像凯奇姆毫不客气地指出过的那样,是在“旁敲侧击”呢?(丹尼一定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他为什么不在这本新小说上自豪地署名“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呢?)

“这是他最微妙精细的作品。”一位评论家在提到《打烊后的餐厅》时热情地写道。在凯奇姆那算不上微妙精细的词汇里,“微妙精细”也从来不是褒义词。

“这是他最具象征意义的作品。”另一位评论家表示。

丹尼清楚,谁也不知道,凯奇姆对于“最具象征意义”之类的评论会发表怎样的意见,但作家相信,这位无所畏惧的河工会这样想:象征意义,加上微妙精细,再加上克制,等同于“回避阴暗题材”,而这正是凯奇姆批评丹尼的地方。

给《打烊后的餐厅》宣传时,丹尼一再被问到政治方面的问题,老伐木工是不是喜欢他的回答呢?(二〇〇五年,这位小说家依然在回答政治问题,还得为《打烊后的餐厅》的几个译本进行巡回宣传。)

“是的,没错,我会继续住在加拿大,以后都会住在那里,”丹尼说,“尽管我离开美国的动机已经排除了,就像我们家的一位老朋友说的那样。”(这位老朋友当然指的是凯奇姆,他在提到死去的牛仔时,不止一次地用过“排除”这个词。)

“不,我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因为‘政治上的反对’而离开美国,”丹尼这样说过许多次,“而且——我不会因为住在加拿大,还是加拿大公民,就不再描写美国人和美国人的行为,住在国外——尤其是美国的邻国加拿大——让我可以更清楚地看待美国,或者至少能让我以不那么美国化的眼光来进行观察。”(凯奇姆当然能看出作家为什么这样回答,尽管好斗的老伐木工并不欣赏丹尼在表达自己对美国的政治立场时的含蓄态度。)

“现在说还为时过早。”在回答九一一事件和布什总统的反击会如何影响美国、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战争趋势、加拿大是否会受此牵连并陷入经济衰退或萧条之类问题的时候,作家总是这样说。(因为美国正在快速走向经济衰退和萧条,不是吗?加拿大记者们的言外之意通常是这样的。)

自从凯奇姆说美国“一直在衰落”开始,已经过了四年,现在老伐木工会怎么形容这个国家呢?在加拿大,丹尼被问到的问题越来越具有政治性。最近,《多伦多星报》的某个记者又向丹尼提出一连串熟悉的问题。

美国“在军事上令人绝望地过度扩张”,这难道不是事实吗?联邦政府不是“背负了巨额债务”吗?作家是否愿意评价一下美国“好战的天性”?畅销书作家的“故国”——加拿大记者这样称呼美国——不是正在“衰败”吗?

丹尼想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不再把这些暗示性十足的问题划到“现在说还为时过早”的范畴?作家知道他不能永远都用这句话作为回答。“我消化信息的速度很慢,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作家,”丹尼喜欢在正式发言之前先来这么一段,“而且我是个小说家,这意味着我永远都不会写关于‘九一一’事件的东西,不过等到事情过去一阵子之后,我可能会把这件事当素材,但只会让它成为我所构思的故事情节的背景。”(这样的声明既谨慎又含糊,凯奇姆听了也许会骂一句“驼鹿的粪堆”吧。)

毕竟,丹尼曾经公开表示,二〇〇〇年美国大选——布什从戈尔那里“偷走”了总统职位——确实是一次“盗窃”,作家对二〇〇四年的大选发表意见也是顺理成章。当时,布什用成问题的战术和最糟糕的理由战胜了约翰·克里。在丹尼看来,约翰·克里两次都是英雄——在越战和抗议越战中都表现得十分英勇。然而,美国的爱国主义暴力分子不喜欢克里,他们要么是蠢,要么是顽固,竟然还会为那场卑鄙的战争辩护。

丹尼告诉媒体,所谓的“故国”偶尔会让他无比赞同地想起塞缪尔·约翰逊的名言:“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避难所。”遗憾的是,除此之外,丹尼还说了些别的。某些情况下,作家会以凯奇姆的口吻表态,比如二〇〇四年的美国大选,流氓不只是乔治·布什,还包括每一个比狗屎还蠢,相信约翰·克里不够爱国、不配做美国总统的美国选民。

作家的这些言论被反复转述,尤其是“爱国主义暴力分子”和“比狗屎还蠢的美国选民”这样的形容。小说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确实撰写并且用笔名“丹尼·安吉尔”出版了八本小说,丹尼和父亲确实逃离美国来到加拿大——以移民的方式躲避一个想要杀死他们的疯子,那个疯狂的前警察最后确实杀死了丹尼的父亲——但在大多数世人眼中,丹尼尔·巴恰加卢波选择留在加拿大,是出于政治原因。

至于丹尼,他已经厌倦了不停否认,而且用凯奇姆的语气表态比较容易。丹尼假装自己是凯奇姆,对最近的一次民意调查发表了看法:美国人宁肯极其夸张地表达对同性恋婚姻的厌恶,也不愿对伊拉克战争的结果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担忧。(这样的评论进一步巩固了丹尼的政治声望,用凯奇姆的腔调发言,很容易被人引用。)

在多伦多住处厨房的冰箱上,贴着丹尼为凯奇姆总结的问题清单,但看起来不像清单,罗列出来的问题没有一定的顺序。作家把它们写在许多便条纸上,因为每张字条都注明了日期,冰箱门上的这些笔记看起来就像是一份伊拉克战争的日程表,很快纸片就会贴满整个冰箱门。

就连作家反美倾向最严重的加拿大朋友也觉得,丹尼在冰箱上记录政见既无聊又幼稚(还浪费透明胶带)。《打烊后的餐厅》出版的同一年——二〇〇二年,丹尼养成了收听美国的一个爱国乡村音乐广播电台的习惯。因为只能在深夜搜索到这个频道,他怀疑,当风向北吹过安大略湖时,信号是最清晰的。

丹尼这样做,是为了惹起自己对故国的愤怒吗?不,完全不是。他是希望听到凯奇姆对这个破烂乡村音乐电台的看法。作家想听到老伐木工说:“我来告诉你愚蠢的爱国主义错在哪里——它是纯粹的痴心妄想!它什么都不管不顾,只要美国能赢就行!”这不正是凯奇姆会说的话吗?

现在伊拉克战争已经进行了将近两年,凯奇姆是不是也会指责大多数美国人缺少见识,不知道这场战争只是为了转移人们对所谓反恐战争的注意——反而忘记了推动美国早就宣誓发起的反恐战争?

丹尼并不反对找到和摧毁基地组织——“重点是趁热打铁,找到和摧毁该死的哈马斯和真主党!”凯奇姆咆哮,而萨达姆的伊拉克一直是世俗主义的专制政权,大多数美国人是否明白其中的区别?美军在伊拉克没发现基地组织,对吧?(政治问题很容易让丹尼糊涂,他不像凯奇姆那么自信,读的东西也不如凯奇姆多。)

二〇〇三年五月,美国宣布,伊拉克的“主要战斗行动”已经结束,距离正式开战还不到两个月,对此,库斯县那位愤怒的伐木工会怎么说?丹尼很想知道。

丹尼贴在冰箱上、准备向凯奇姆提出的问题也许提醒了作家这场战争是多么愚蠢,但他也觉得纳闷儿,自己为什么非得保留这么一份过于显眼的记录?除了让他感到压抑,它对丹尼没有任何帮助。

对于美国国务卿科林·鲍威尔和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各自作出、听起来却非常相似的公开否认——二〇〇三年五月,他们宣誓说,关于伊拉克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情报,并没有为了给进攻伊拉克提供正当性而进行过扭曲和夸大。丹尼能想象出,凯奇姆会说:“把你们说的这些武器给我看看,伙计们!”

有时候丹尼还会背诵凯奇姆关于狗的回答。(“就连狗,”凯奇姆也许会这样挖苦地说,“也能看出这场战争会变成什么样!”)

这一年的泥泞时节到来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就六十三岁了。他是个失去了唯一的孩子的独居父亲,还是个作家。他当然会跟狗说话,为狗大声朗读。

至于英雄,他似乎并不对丹尼有些古怪的举止感到惊讶。这条从前的猎熊犬习惯了别人跟它说话,毕竟它连熊的蹂躏都能忍得下来。

这条狗的年龄无从确定,凯奇姆从未说过英雄有多大——以及第一条叫“英雄”的“不错的畜生”传到现在这只经历了多少代。现任“英雄”嘴巴上的白毛比丹尼记忆中的要多,但这条蓝斑沃尔克犬白色和蓝灰色混杂的皮毛让年迈而生的白毛更加难以辨别。英雄有点瘸,不仅是因为年纪大,熊的抓伤早就愈合了,但疤痕依然很明显,它的髋关节也受到了损伤。那只残缺不全、几乎完全不见了的耳朵也愈合了,但黑色的疤痕部位没再长出毛来。

第一次见到英雄的人,最感到不安的通常是这条老猎熊犬少了一侧的眼皮——残缺的狗耳朵在另一侧。这只眼皮是英雄跟六罐装的德牧最后一次决斗时失去的,但据帕姆说,英雄在两条狗的狗窝火并里占了上风。六罐装只好开枪打死德牧。她说,虽然如此,但她从来不怪英雄,毕竟这两条狗始终真心憎恨彼此,迟早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

对作家而言,这条伤痕累累的猎熊犬是库斯县生活的缩影,在那里,致命的仇恨得到了毫无限制的发展。(当然,别的地方也同样如此——每当丹尼看到冰箱门上那些要向凯奇姆提出的问题,总会这样想。)

二〇〇四年一月,在伊拉克丧生的美军人数自开战以来达到了五百人,“该死,五百算什么——这还只是个开始,”丹尼能想象出老伐木工会这样说,“再过几年,这个数字会变成五千,而某个浑蛋会告诉我们,‘和平和稳定指日可待’。”

“你怎么看,英雄?”丹尼问那只狗,听到这个问题,狗竖起一只耳朵,“咱们的朋友难道不会对这场战争的话题感兴趣吗?”

丹尼能分辨出英雄什么时候在听,什么时候其实是在睡觉。英雄装睡的时候,没有眼皮的那只眼珠会跟着你转,当它真的睡着的时候,那只总是露在外面的眼睛的瞳孔和虹膜会转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浑浊的白色眼球茫然地凝视着前方。

作家多伦多住处的厨房里,这条曾经的猎熊犬睡在一张带拉链、塞满雪松木屑的狗床上。丹尼改变了原先的看法——对于英雄放屁的问题,凯奇姆竟然完全没有夸大其词。狗床上放着英雄最喜欢咬的玩具——凯奇姆那把最大的勃朗宁刀的旧刀鞘——就是老河工以前藏在驾驶座遮阳板后面那把一英尺长的猎刀。这只刀鞘吸收了凯奇姆的磨刀石上的磨刀油,可能仍然会让英雄想起那头在卡车驾驶室里坐过的死熊,从它神经质般地迷恋这只有些被咬坏的刀鞘来看,丹尼觉得也许就是这样的。

事实证明,这把一英尺长的勃朗宁刀根本没什么用,丹尼曾经把它送到一家厨具店,那里的人试着重新把它磨快,但没有成功。为了去掉凯奇姆留在上面的磨刀油,丹尼试过很多次,甚至把它放进洗碗机,结果把刀刃给弄钝了。现在这把刀又钝又油,丹尼把它挂在厨房里的一个最显眼但最难够到的位置,像是一柄礼仪剑。

凯奇姆的枪也是个问题,丹尼不想要它们——至少不打算把它们放在多伦多,于是他把枪送给了安迪·格兰特,丹尼每年十一月都跟他去猎鹿。杀死卡尔之后,丹尼猎鹿时更得心应手,但他不愿再用霰弹枪。(“再也不用了。”他曾经告诉安迪。)丹尼开始用凯奇姆的那支雷明顿0.30-06斯普林菲尔德。在林区,哪怕在很近的距离内,要用这支珍贵的古董枪打中鹿也绝非易事,但这支卡宾枪的后坐力——还有这支短管步枪开枪后的回声——与丹尼记忆中的那支二零口径的枪不一样。

安迪·格兰特对贝菲尔德地区了如指掌,他从小就在那里打猎。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安迪还是会带丹尼到作家比较熟悉的地方猎鹿——佩恩路和沙瓦纳加湾之间、失落塔湖以西的区域。有时候,甚至在夏洛特岛的后码头也能看到,冬季雪地摩托车道附近有一条天然的小路——那是鹿跑动的地方。每年十一月,丹尼都能从那里隔着灰色的水面望见他冬季的目的地。陆地上的某些地方可以俯瞰沙瓦纳加湾——包括特纳岛的后码头,甚至特纳爷爷的小木屋,凯奇姆曾经把他打死的响尾蛇的皮扔在屋顶上。

十一月狩猎旅行期间,丹尼总是住在拉里客栈,他正是在那儿的酒吧间听到传言说,当新公路铺设到偏远的北边时,客栈就会被卖掉。与酒吧里的当地居民不同,丹尼没资格像他们那样宣称拉里客栈应该保留下来,更何况作家觉得,客栈和汽车旅馆都没有保留的价值,但他无法否认,这两类服务设施对当地人还是有长远用途的。(尽管也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这里的衰落。)

每年冬天,丹尼来到夏洛特岛时,安迪·格兰特就把凯奇姆的雷明顿借给他。(“免得遇到什么畜生。”凯奇姆会这样说。)安迪还会给作家留下两个填满的弹夹。英雄一直认得那支卡宾枪,这条猎熊犬还会对着它摇尾巴——它平时几乎不摇尾巴——因为那支栓动雷明顿0.30-06斯普林菲尔德是凯奇姆亲手选的猎熊枪,英雄无疑是想起了追逐猎物的刺激,还有可能是想起了它以前的主人。

丹尼用了两年时间训练这条狗吠叫,而咆哮、放屁、睡觉时打呼噜是英雄与生俱来的天赋——当然,这些不入流的粗俗技能也有可能是它从凯奇姆那里学来的——但英雄以前从来不叫。丹尼最初鼓励英雄吠叫时,常常怀疑老伐木工过去可能不允许它叫。

丹尼在罗斯戴尔的住处附近,有个小公园兼游乐场,跟足球场差不多大,离公证人广场上的那两座新公寓楼也很近。幸运的是,这两座楼并没有挡住作家的视线,他依然能看到萨默希尔酒水店的钟楼。丹尼每天到公园里遛三四次狗,他常给英雄拴着皮带,以免在那儿遇见德牧之类的能让猎熊犬想起六罐装那条死去的牧羊犬的公狗。

在公园里,丹尼学狗叫让英雄听——尽管作家竭尽全力模仿地道的狗叫,但英雄始终无动于衷。这样过了一年之后,丹尼开始怀疑,英雄是不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吠叫是狗的弱点。

英雄瘦削狠戾的外表以及对小公园里的其他狗冷漠倨傲的态度让它们的主人十分不安——更不用说它可怕的伤疤、僵硬的步态和阴森恐怖的眼神了。“这是因为英雄少了一只眼皮,它对你的狗没有恶意。”丹尼只能这样努力安抚焦虑的狗主人们。

“它那只耳朵怎么了?”一个牵着条傻乎乎的西班牙猎犬的年轻女人问作家。

“哦,熊抓的。”丹尼承认。

“熊!”

“这个小可怜屁股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一个牵雪纳瑞的男人紧张兮兮地问。

“还是那头熊弄的。”丹尼说。

他们第二年冬天去夏洛特岛时,英雄才开始吠叫。当时丹尼把“极地”汽艇停在前码头附近的冰面上,从船上卸食物和日用品,英雄在码头上等着他。丹尼又一次试着朝这条狗吠叫——作家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让丹尼和狗都吃了一惊的是,丹尼的狗叫引起了回声——是从巴克莱岛的方向传来的,英雄听到回声之后,也跟着叫了起来,它的叫声也引来了回声,猎熊犬还以为是一只声音像极了它的狗在叫。

就这样,英雄在码头上朝自己叫了一个多小时。(如果凯奇姆也在这儿,丹尼想,这位老河工很可能会一枪毙了猎熊犬)我竟然制造出了这样的场面?作家想,但过了一会儿,英雄不叫了。

从此以后,这条狗就开始正常吠叫了。它冲着雪地摩托叫,冲着偶尔经过主航道、声音好似飞机的汽艇叫,冲着火车的鸣笛声叫——它在陆地上时就会听到这种声音,有时也会冲着六十九号公路上那些轮胎轰鸣的大卡车叫。至于入侵者——在冬季的那几个星期里,入侵者是没有的——经常前来拜访的只有安迪·格兰特。(英雄也朝安迪叫。)

尽管没人会说凯奇姆的猎熊犬正常——哪怕是接近正常——但叫声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它只有一只耳朵、一片眼皮渲染出来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自然,跟丹尼一起在公证人广场附近的小公园遛狗的那些人明显没那么紧张了——既然这条狗已经开始叫了,它低声咆哮的次数就少了。遗憾的是,对于英雄放闷屁的爱好和打雷一样的鼾声,丹尼仍旧无能为力。

作家意识到,他原来并不知道养狗是什么感觉。丹尼对英雄说的话越多,就越不会去想凯奇姆会对伊拉克发表什么看法。养狗会让人不那么关心政治吗?(这并不是说丹尼曾经热衷政治,他从来没像凯蒂或者凯奇姆那样热衷。)

丹尼当然有自己的政治立场,也有政治见解,但他并非反美主义者——作家甚至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移居国外的人。对于作家而言,他在多伦多住处的冰箱上勾勒出的那个世界越来越不重要了,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渐渐不再想要考虑其中的内容——按照凯奇姆的说法,这些东西尤其不是一个作家愿意考虑的。

六十九号公路马蹄铁湖那一段发生过一次车祸,有个开悍马的浑蛋从后面撞上了一辆运牛的拖车,不仅害死了自己,还害死不少肉牛。这件事发生在丹尼第一次在夏洛特岛上过冬的时候,他从清洁女工那里听说了这起事故。她是原住民——年轻貌美,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眼睛、厚实强壮的双手。丹尼每星期都会驾驶汽艇去一次沙瓦纳加码头的印第安保留地,在那儿接上她,当晚再把她送回去。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在那边住。沙瓦纳加码头在夏季的使用率最高,既是露营地又是进入水湾的门户。保留地的居民住在沙瓦纳加村,但也有少数原住民一年四季都住在斯凯里沃尔——至少安迪·格兰特是这么告诉丹尼的。(冬天,这两个地方都可以经由陆路抵达,起码开雪地摩托过去不成问题。)

这位年轻的清洁女工似乎喜欢乘坐“极地”汽艇。丹尼也总是给她准备一副耳罩。见到英雄之后,她问作家,为什么不带猎熊犬一起过来兜风。“对狗来说,汽艇的声音太大——反正它的那只好耳朵受不了。”丹尼告诉她,“我不知道英雄受伤的那只耳朵还有没有听力。”

不过清洁女工跟狗相处很有一套。她让丹尼开汽艇去沙瓦纳加码头接她和独自返回特纳岛时给英雄戴上她的耳罩。(令人惊讶的是,这条狗竟然不反对戴耳罩。)跟英雄一起坐汽艇时,清洁女工会把猎熊犬抱在腿上,用她结实有力的大手捂着它的耳朵——甚至包括残缺的那只。丹尼以前从没见过英雄坐在谁的腿上,这条沃尔克犬可是足有六七十磅重。

清洁女工干活时,这条狗一直忠诚地跟在她身后,就像丹尼独自待在岛上时,英雄跟着他到处去一样。丹尼用电锯时,猎熊犬会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作家确信,这一点是英雄从凯奇姆那里学到的。)

丹尼一直不确定清洁女工这个原住民住在哪里——他从没见过谁在沙瓦纳加码头等她,或者她驾驶什么交通工具往返码头。丹尼只问过她一次,但是年轻的清洁女工的回答让他觉得很含糊,或是开玩笑——也有可能两者都是——他也没追问。她的回答是“奥吉布瓦族领地”。

丹尼不清楚这个原住民的回答是什么意思——也许什么意思都没有。他本可以问安迪·格兰特她是哪里人的,安迪早就认识她,但丹尼没问。对他来说,“奥吉布瓦族领地”这个答案已经很好了。

作家就算是听到过这个年轻女人的名字,也很快忘记了。有一次,在她给他干活的第一年冬天,他钦佩地说:“你真是不知疲倦。”这是因为他看到了她是怎么凿开冰面提水的——她从湖里打了很多水运进主屋。女孩笑了笑,她很喜欢“不知疲倦”这个词。

“你可以这么叫我——请你这么叫吧。”她告诉他。

“不知疲倦?”

“这就是我的名字,”原住民女人告诉他,“这就是我,很好。”

丹尼本来也可以问问安迪·格兰特她的真名叫什么的,但这个女人喜欢丹尼叫她“不知疲倦”,丹尼觉得这样也很不错。

有时候,他会在写作窝棚里看到“不知疲倦”向因纽特石堆致敬,并非郑重其事地鞠躬,而是恭恭敬敬地扫走上面的积雪,温和从容的举止饱含尊重。就连英雄——在这样庄重的场合,它一反常态地没站在“不知疲倦”旁边——似乎也知道这一刻是多么神圣。

“不知疲倦”每星期过来打扫一次,那天丹尼会像往常那样在写作窝棚工作,无论英雄是不是在他旁边,清洁女工也不会打扰他。当她清扫完主屋之后——丹尼平常在写作窝棚工作时,英雄会趴在一边睡觉(打呼噜、放屁)——作家停笔抬头时,会突然看到“不知疲倦”站在那棵被风吹歪的小松树旁。她从来不碰那棵残缺的树,只是像个哨兵那样站在一旁,英雄则站在她身边,原住民清洁女工和猎熊犬都没往写作窝棚的窗户这边看。每次作家抬头时,总会看到年轻女人和狗站在饱经风霜的松树旁边,似乎在冻结的湾面上寻找着什么。

这时丹尼会轻轻敲打窗户,“不知疲倦”和英雄就会走进写作窝棚。“不知疲倦”在窝棚里干活时,丹尼会暂时离开窝棚(和他的作品),她通常很快就能打扫完——比丹尼在主屋给自己煮茶的速度都快。

除了安迪·格兰特——还有那些丹尼偶尔在拉里客栈的吧台、“避风港”餐厅和杂货店遇到的常住居民——这位原住民清洁女工就是丹尼在乔治亚湾小岛上过冬时跟他有所来往的唯一的人了。作家在岛上度过的十个星期里,丹尼和英雄每周只能看到一次“不知疲倦”。有一回,丹尼在镇上碰到安迪·格兰特,作家告诉安迪,那位原住民清洁女工活儿干得很好。

“我和英雄很喜欢她,”他说,“她非常好相处,很让人喜欢。”

“听起来你似乎想跟她结婚。”安迪告诉作家。安迪当然是在开玩笑,但丹尼——哪怕只有一两分钟——发现自己认真地考虑起了这个主意。

后来,回到汽艇上——在他给猎熊犬戴上耳罩、发动引擎之前——丹尼问狗:“你觉得我孤单吗,英雄?我肯定是有点孤单吧?”

丹尼的克鲁尼街住处的厨房里——尤其是随着二〇〇四年的过去——那台冰箱上的政治见解逐渐变得乏味无趣,可以想见,政治总是如此枯燥无聊,而作家只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至少,向凯奇姆提出的这些问题与丹尼正在写作的第九部小说——情节更个人化、故事更详尽——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和幼稚多了。

与往常一样,他从故事的结尾开始写起。他不仅写出了自己觉得应该是最后一句话的那个句子,而且对新小说的发展轨迹也形成了确定的构思——这将是他以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的名义发表的第一部作品。丹尼在故事中慢慢地通过叙述向后倒退,退到他认为是这本书起点的位置。这是他一贯的工作方式:从后往前刻画故事,因此直到最后他才会构思第一章。等到丹尼想出这本书的第一句话时——就是他把这句话写出来的那一刻——往往距离动笔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甚至更长时间,不过这时候他已经知晓了整个故事。从写下第一句话开始,这本书不断向前推进——或者以丹尼的情况来说,故事会回到他最早构思出来的结尾。

同样,与往常一样,丹尼越是沉浸于小说的创作,他的政治见解就消失得越彻底,尽管这些政见不可谓不真诚,但丹尼会首先承认,他什么政治都不相信。他之所以成为小说家,部分原因不正是他会以最主观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吗?写小说既是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最擅长的事,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他是工匠,不是理论家,他是讲故事的人,不是知识分子。

然而丹尼也会忍不住想起最后两架离开西贡的美国直升机——那些可怜人紧紧抓住直升机的滑橇,数百个绝望的南越人被抛弃在美国大使馆的院子里。作家毫不怀疑,这一幕(或者类似的场景)还会在伊拉克重演。丹尼认为这是越战给他这一代人带来的阴影,因为伊拉克并不完全是另一个越南。(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就是这么一个六十多岁的家伙——凯奇姆是这么说他的;他可能再也不会有什么长进了。)

丹尼几乎没什么把握地把这些话告诉了心不在焉地打哈欠的狗。“我跟你赌一盒狗饼干,英雄——不管什么事,首先得变得非常糟糕,然后才能变好一点点。”可猎熊犬对“狗饼干”这个词毫无反应,它跟丹尼一样,觉得政治无聊透顶。这个世界还是跟原来一样,不是吗?他们之中又有谁能改变世界的运作方式呢?作家当然做不到,英雄也和丹尼一样,没有改变世界的机会。(好在丹尼并没把这句话告诉英雄,他不想冒犯这条高尚的狗。)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的一天早晨,丹尼把最后一个给凯奇姆的问题(他已经忘了那是什么)贴在冰箱门上之后,卢皮塔——最忠诚、最吃苦耐劳的墨西哥清洁女工——发现作家正在厨房里写作。这让卢皮塔感到不安,她以极权主义的方式对各个房间进行了非此即彼的功能划分,严格规定了每个地方的用途。

虽然并不赞成,卢皮塔还是勉强习惯了健身房里摆着写字板和没有捆起来的打字纸,尽管那里并没有打字机。现在房子里到处都是便条纸,这进一步刺激了她,但她忍住了。至于贴在冰箱门上的那些要问凯奇姆先生的政治问题,卢皮塔越来越不想读——假如她曾经有过兴趣的话。这些不起眼的便条纸让卢皮塔烦恼的原因是,它们妨碍了她擦拭冰箱门,她本来很想去擦的。

丹尼在克鲁尼街的这套房子总让卢皮塔感到心碎,凯奇姆不再来多伦多过圣诞节了,仅仅是这件事就足以让这位墨西哥清洁女工落泪,尤其是每年的十二月下旬——更不用说她还得让已故厨师的房间在连环枪击案过后恢复原貌了,那差点要了她的命。自然,浸透鲜血的床单被换掉,墙纸也换了,卢皮塔一点一点地擦净了溅在多米尼克的公告板上的每一块血迹。她擦洗地板,直到快要把膝盖和手脚磨出血来,她还说服丹尼换了窗帘,否则火药味会在这间发生凶案的卧室里徘徊不去。

值得一提的是,在丹尼的这个人生阶段,他最常接触的两个女人都是清洁工。毫无疑问,卢皮塔对作家的影响要比“不知疲倦”更大。在卢皮塔的敦促下,丹尼丢掉了三楼写作室的沙发,因为清洁女工声称,她还能看到可恶的副警长的尸体在那张沙发上留下的压痕。“我还能看到他躺在那里,等着你和你爸睡着。”卢皮塔对丹尼说。

自然,丹尼扔掉了沙发——但不是因为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也看到了牛仔的胖身子留下的压痕,而是因为自从墨西哥清洁女工那样说过以后,作家很快发现自己在想象压痕的样子。

卢皮塔还不只是这样,丹尼记得,英雄来这里不久之后,她提议来点更大的改变。卢皮塔说,那些记录着过去的公告板——厨师在上面贴了几百张叠在一起的照片,还有他写字台抽屉里的另外几百张照片,你能理解墨西哥清洁女工是怎么想的——把那么多照片摆在没人住的房间里是没有意义的。“应该把它们放在你的卧室里,作家先生。”卢皮塔告诉丹尼。(她主动这么称呼他,或者用西班牙语叫他“作家先生”。丹尼不记得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当然,夏洛特的照片必须从中移走。“继续留在里面不合适。”卢皮塔告诉丹尼。她的意思是,夏洛特·特纳已经结婚了,有自己的家庭,他不能再把她那些怀旧照片放在卧室里。(作家先生没有表示反对,卢皮塔就自己作主了。)

现在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了。已故厨师的卧室成了第二间客房,虽然很少使用,但如果一对夫妇带着孩子(或孩子们)来拜访作家,这里就能派上用场。多米尼克的双人床被换成两张一模一样的单人床。用这间位置偏远的客房向夏洛特致敬——它跟丹尼的卧室隔着一条走廊——似乎更符合丹尼跟夏洛特目前的关系。

同样合理的还包括,现在丹尼的卧室里有了厨师的直系亲属和家族远亲的照片——其中当然有作家死去的儿子乔的一些照片。丹尼想感谢卢皮塔的细心,公告板一直是她来维护的,她负责挑选丹尼卧室里的新旧照片。丹尼每周都会仔细察看几次公告板,看看卢皮塔找出哪些照片给他看。

夏洛特的身影偶尔也会出现在照片里,它们大部分是夏洛特和乔的合影。(不知怎么,连卢皮塔严格的筛选雷达都没能发现这些漏网之鱼。)当然,凯奇姆的照片有很多——甚至还有几张关于他的新照片:伐木工和丹尼年轻的母亲、更年轻的父亲。这些保存多年的罗茜表姐的照片是和英雄、凯奇姆的枪以及那台电锯一起成为丹尼的财产的,这些老照片不曾暴露在阳光下,一直夹在罗茜喜爱的小说里,那些书也成了丹尼的财产——因为老伐木工已经没法再读了。凯奇姆到底囤积了多少书啊!除了这些,他还读了多少?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的那天早晨,卢皮塔发现丹尼在厨房里写作,再完成几个想象中的场景,他就能回到故事的开头了——甚至很快就可以写下这本小说开头的几句话,可第一章的开头究竟要怎么写——比如第一句该怎么说——他还是没有头绪。他正在一本活页簿的白色横格纸上写着,卢皮塔知道作家在三楼的写作室放了一堆这样的笔记本,(她执拗地觉得)他应该去那里写作。

“你在厨房写东西。”清洁女工说。这是个简单明了的陈述句,可丹尼听出了其中的谴责,卢皮塔好像在说:“你在车道上和人家通奸。”(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墨西哥清洁女工的言外之意吓到了丹尼。

“其实我不算是在写东西,卢皮塔。”他戒备地说,“我正在做笔记,好知道接下来该写什么。”

“不管你在干什么,这里都是厨房。”卢皮塔坚持道。

“是的。”丹尼小心翼翼地说。

“我想我可以从楼上开始打扫,比如三楼的写作室,反正你现在又没在那里写东西。”清洁女工说。

“也好。”丹尼告诉她。

卢皮塔叹了口气,好像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无尽的痛苦之源——丹尼知道,以前确实是这样的。他容忍了她可怕的固执,尽最大可能接受了她假定的权威。作家知道,人必须尽量承认曾经失去子女的人的权威,比如这位清洁女工,也应该对她更加宽容。但在卢皮塔离开厨房——去执行在她看来显然是顺序错乱的当天第一件任务——之前,丹尼告诉她:“今天能拜托你清理一下冰箱吗,卢皮塔?把所有东西都扔掉就行。”

墨西哥清洁女工并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但卢皮塔站在那里,仿佛休克一样。缓过来之后,她打开冰箱的门,几天前她刚刚清理过冰箱,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除非丹尼要举行晚宴,否则平时冰箱里不会有东西。)

“不,我是说冰箱门,”丹尼告诉她,“请彻底清理干净。把那些便条都扔了吧。”

这时候,卢皮塔的不赞成变成了担忧。“你病了吗?”她突然用西班牙语问丹尼,抬起圆润的棕色手掌摸了摸作家的额头,根据她丰富的经验,丹尼不像是发烧。

“不,我没生病,卢皮塔。”丹尼告诉清洁女工,“这些东西一直在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只是觉得厌倦了。”

对作家来说,现在是一年中最不好过的时候,卢皮塔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年轻人了。对于失去亲人的人来说,圣诞节是最难熬的。清洁女工对此毫不怀疑。她立即 按照丹尼的要求去做了。(其实她挺喜欢这样打断他的写作的,谁叫他在错误的地方写东西的呢)卢皮塔高兴地撕下冰箱门上的小纸片,她知道清理那些该死的胶需要挺长时间,她用指甲刮着残余的胶条,接着要用消毒水擦洗冰箱门,不过这可以留到后面再做。

清洁女工觉得意外的是,丹尼曾经非常想知道凯奇姆对布什在伊拉克犯下的错误作何感想,现在他却让她扔掉记录这些内容的便条纸,让她难以置信。也许丹尼——早在很久之前的某个时候——已经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至少放下了些许对故国的愤怒。

凯奇姆说美国是个迷失的族群,丹尼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公平——或者会不会在将来成为现实,但身为作家的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觉得故国在他眼中正是如此。自从布什再次当选,丹尼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美国对他来说已经迷失了,从那一刻开始,他会是个至死都住在加拿大的局外人。

卢皮塔大惊小怪地清理冰箱门时,丹尼去健身室给“狼之吻”餐厅打电话。他在答录机上留言说,他想在“狼之吻”接下来的营业日里每晚预订一个座位——直到帕特里斯和西尔维斯特罗在圣诞假期关店为止。卢皮塔想得没错:对丹尼而言,圣诞节总是很难熬。他先是失去了乔,再也没法在科罗拉多过圣诞,后来他父亲又被杀了。而且,二〇〇一年那个同样难忘的圣诞节之后的每个圣诞节,作家都会想起他是怎么听到凯奇姆的死讯的,他也失去凯奇姆了。

丹尼不是凯奇姆。作家甚至跟凯奇姆一点都不“像”,尽管他曾经试着模仿老伐木工,而且模仿得非常努力。然而根据凯奇姆对“该做的事”的定义,这并非丹尼该做的事。丹尼应该做的是当好作家,凯奇姆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比作家本人早多了。

“你必须深入研究那些最糟糕的事物,想象一切,丹尼。”老河工曾经告诉他。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正在尝试,如果作家无法成为凯奇姆,至少可以把伐木工变成英雄。真的,作家想,让凯奇姆成为英雄能有多难?

“好吧,作家应该知道,有时候死也挺难的,丹尼。”丹尼三枪打死第一头鹿的时候,凯奇姆告诉他。

妈的,我当时就应该明白凯奇姆的意思了,卢皮塔围着他疯狂打扫的那天,作家突然想道。(没错,他应该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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