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凯奇姆除外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约翰·欧文

对于凯奇姆想干什么,丹尼确实有过一些隐隐约约的预感——那是二〇〇一年十一月美国感恩节前后的事。一天晚上,作家正在用餐——自然是在“狼之吻”——与丹尼一起吃饭的是他的医生。他们之间没有男女关系,是正儿八经的朋友。作为医学专家,医生给丹尼的好几部小说审过稿,她曾经给丹尼写过读者来信,由此与他建立了通信关系——这是他来加拿大之前很久的事,现在他们是亲密的朋友。

医生名叫艾琳·莱利,几乎与丹尼同龄——她的两个孩子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不久前,她丈夫跟她的接待员搞在一起,离开了她。“我应该预见到的,”艾琳镇定自若地告诉丹尼,“他俩一直反复问我——每天差不多要问一百次——我是不是还好。”

艾琳成了他在多伦多的朋友,就像阿曼多·德西蒙是丹尼在佛蒙特的朋友一样。丹尼依然与阿曼多保持联系,但阿曼多和玛丽不再来多伦多了,从佛蒙特开车过来时间太长,坐飞机对于他们这么大年纪的人来说又不方便。“机场安检的那群土匪把我所有的瑞士军刀都拿走了。”阿曼多向丹尼抱怨。

艾琳·莱利是个真正的读者。丹尼跟她请教医学方面的问题时——无论关乎他本人的健康还是为了塑造小说中的人物——医生总会给出极为详尽的回答,丹尼对此非常感激。艾琳也喜欢阅读冗长而详尽的小说。

那天晚上,在“狼之吻”,丹尼对医生说:“我有个朋友,他总想剁掉自己的左手,那只手曾经让他失望过,要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会不会失血过多而死?”

艾琳身材瘦长,灰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淡褐色的眼睛冷冰冰的,像一只苍鹭。她对工作和自己阅读的所有书籍都过于专注,甚至到了算得上缺陷的程度。丹尼知道,也许这样的缺陷正是他喜欢她的原因。她可以完全对周围的世界视而不见,让人叹为观止——在时移世易的麻痹作用下,厨师当年也是用类似的方式说服自己相信牛仔不会再来找他。艾琳开玩笑说,她应该“预见”到前夫跟她的接待员的私情,但他俩不断地问艾琳她是不是还好,所以这一点(在丹尼看来)不会是他亲爱的朋友艾琳应该注意到的。艾琳前夫的伟哥处方是她亲自开的,她应该弄清楚的是他吃了多少那玩意儿!不过丹尼喜欢的正是艾琳的单纯——这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也很喜欢父亲的单纯。

“你的这位总想剁掉左手的……朋友,”莱利医生缓缓地说,“是你自己吗,丹尼?还是你要写的人物?”

“都不是。是个老朋友,”丹尼告诉她,“我愿意把这件事讲给你听,可说来话长,哪怕对你来说也是这样。”

丹尼记得那天晚上他和艾琳吃的东西。他们点了椰奶虾和绿咖喱肉汤,两人都吃了莫尔佩克湾生蚝,配上西尔维斯特罗调制的香槟青葱木樨草酱。

“全都告诉我吧,艾琳,”他告诉她,“什么细节也别漏掉。”(作家总是对她说这句话)艾琳微笑着抿了一小口酒。她习惯点一瓶昂贵的白葡萄酒,只喝一两杯,把剩下的大半瓶送给帕特里斯,他再按杯卖出去。帕特里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为艾琳付酒钱。帕特里斯·阿尔诺也是莱利医生的病人。

“好吧,丹尼,那我就说了,”二〇〇一年十一月的那天晚上,艾琳说,“你朋友很可能不会失血而死——如果他拿的是一把锋利的刀,干脆利落地斩断手腕的话,就不会死。”丹尼毫不怀疑,凯奇姆使用的工具会很锋利——可能是勃朗宁刀、斧头甚至老伐木工的电锯。“但是你朋友会流很多血——从桡动脉和尺动脉喷出来,这两根主要的血管会被他砍断。可你得问问这位不幸的朋友,他是不是想要寻死。”说到这里,艾琳停了下来,丹尼起初还不知道她为什么停住。“你这位朋友是想死还是想摆脱那只手呢?”医生问他。

“我不知道。”丹尼回答,“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只跟那只手有关系。”

“哦,那样的话,他可能会实现愿望的。”艾琳说,“你瞧,动脉血管非常有弹性,被切断以后,它们会缩回手臂里,周围的组织会在一定程度上挤压它们。动脉壁的肌肉会立即收缩,动脉直径变小,减缓失血。我们的身体还是非常善于求生的,你的朋友会启动很多身体机能,避免失血死亡。”说到这里,艾琳又顿了顿。“怎么了?”她问丹尼。

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还在思索凯奇姆是不是打算自杀。这些年来,他们经常谈到这只左手,作家不觉得凯奇姆还隐瞒了更严重的企图。

“你不舒服吗?”莱利医生问丹尼。

“不,我没事,”丹尼说,“所以说,他不会失血而死——你是这个意思吗?”

“血小板能救他的命,”艾琳回答,“血小板是微小的血液粒子,因为体积太小,算不上真正的细胞。其实它们是从细胞上脱落下来的小碎片,在血液中循环。正常情况下,血小板是光滑没有黏性的小微粒,但当你朋友把手切断时,内皮和动脉壁暴露出来,会流出胶原蛋白——这是整形外科医生爱用的材料。血小板遇到暴露在外的胶原蛋白,会发生巨大的形变——变成黏稠的颗粒状,粘在一起,形成一个塞子。”

“你说的是血栓?”丹尼问,他的声音听起来挺怪异,他什么都没吃,因为无法下咽。不知怎么,他确信凯奇姆想自杀,剁手只是伐木工自杀的方式而已。当然,凯奇姆是因为没抓住罗茜而怪罪自己的左手的,但罗茜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丹尼意识到,凯奇姆是自责没有早些杀死卡尔,认为朋友多米尼克的死完全是他的错,他应该负全责。可杀死厨师的是牛仔,不能怪凯奇姆的左手。

“吃饭的时候是不是不能讲太多的细节?”艾琳问,“那我先不说了。血栓要等一会儿才能形成,还需要另外几种蛋白质的参与。总之,最后会形成一个堵住动脉的血块,阻止你朋友失血,挽救他的生命。砍掉手不会让他丧命。”

然而丹尼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仿佛在水中迅速下沉。(“好吧,作家应该知道,有时候死也挺难的,丹尼。”老伐木工曾经告诉他。)

“好吧,艾琳,”丹尼说,但他和艾琳都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是自己的了,“假设我的这个朋友想自杀,他想在寻死的过程中砍掉左手,但真正的目的是自杀,他要怎么做?”

医生狼吞虎咽地吃着,她得嚼完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才能说话,丹尼等了几秒钟。“很容易。”艾琳又抿了一小口葡萄酒,“你朋友知道阿司匹林吗?他只要吃点阿司匹林就行了。”

“阿司匹林。”丹尼木然地重复道。他仿佛能看到凯奇姆的卡车储物箱里的东西,似乎储物箱的门还开着,而他从来没伸手把它关上一样——里面有一把小手枪和一大瓶阿司匹林。

“都是止疼的,”凯奇姆曾经随口告诉丹尼,“我不会不带阿司匹林和武器就心甘情愿咽气的。”

“阿司匹林会阻断血小板活化的某些环节,”莱利医生说,“要是你想显得专业一些,可以说,阿司匹林可以防止血液凝结——你朋友只要吃两片就很可能减慢血凝的速度,无法及时形成血栓,保住他的性命。如果他真的想死,可以喝烈酒配阿司匹林,酒精也能阻止血小板活化和聚集。酒精和阿司匹林在一起更能产生协同效应,让血小板失去作用——它们不会黏在一起,换句话说,血液不会凝结,你的那位断手的朋友会死掉。”

当艾琳看到丹尼盯着他的食物却不去吃的时候,终于没再说下去。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丹尼尔·巴恰格卢波几乎没动过他的啤酒。“丹尼?”医生说,“我不知道他真是你朋友,我还以为他可能是小说里的人物,你对‘朋友’的定义太宽泛了。对不起。”

十一月的那天晚上,丹尼是从“狼之吻”跑回家的。他想马上给凯奇姆打电话,但要私下里打。那天晚上多伦多很冷,深秋的这个时候,新罕布什尔州库斯县可能已经下过很多场雪了。

凯奇姆不再发传真了,也不经常给丹尼打电话了——反正不如丹尼打给他的次数那么多。那天晚上,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丹尼想给六罐装打电话,但他没有她的电话号码,而且他从来都不知道她姓什么——正如他不知道凯奇姆的真名那样,如果老伐木工有过真名的话。

他决定用传真把一些显然是胡说八道的废话发给凯奇姆——从而隐晦地让老伐木工明白,丹尼认为他应该知道六罐装的电话号码,以防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丹尼无法及时赶到凯奇姆身边。

我不需要任何人检查我的情况!

凯奇姆在丹尼早晨起床下楼之前回复了传真,但在来回发过几次传真、进行过一次尴尬的通话之后,凯奇姆把帕姆的电话号码给了丹尼。

同年——二〇〇一年十二月的一天,丹尼还是没勇气给六罐装打电话,她打电话时也不怎么健谈。没错,那年秋天她和凯奇姆去过几次观鹿塘,看驼鹿跳舞——或者按照六罐装的说法,它们是在“胡乱转圈”。没错,她也跟凯奇姆去“露营”来着,但只去过一次,还遇上了暴风雪。虽然她的胯骨没让她睡不着觉,但凯奇姆的鼾声做到了这一点。

丹尼也未曾有幸说服凯奇姆来多伦多度过那年的圣诞节。“我可能会去,更有可能不去。”凯奇姆说了这么一句——像往常一样不受他人左右。

很快就到了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坐立不安的日子——那是二〇〇一年圣诞节的前几天,再过几天就是他父亲的第一个忌日——作家独自在“狼之吻”吃晚餐。就在他心神恍惚的时候,帕特里斯——始终柔和优雅的餐厅老板——来到丹尼桌旁。“有人来找你,丹尼尔,”帕特里斯用少见的庄重语气说,“可是有点奇怪,那个人在厨房门那边等你。”

“来找我?在厨房?”丹尼问。

“是个高个子,看起来很壮实。”帕特里斯严肃地说,语气让丹尼产生了不祥的预感,“看起来不像是你的读者——你可能不会觉得这人是粉丝。”

“可为什么要在厨房门那里?”丹尼问。

“她说她觉得自己穿得不够好,从前门进不合适。”帕特里斯对作家说。

“她?”丹尼问。他多么希望来找自己的是天空女士啊!

“我看了两次才确定,”帕特里斯耸了耸肩说,“她毫无疑问是个女的。”

餐厅后面的王冠巷里,“独眼”佩德罗看到了那个高个子女人,殷勤地把她领到厨房门口,这个曾经叫作拉姆齐·法纳姆的家伙对六罐装帕姆说:“虽然菜单上没有,但每年这个时候他们会做豆焖肉——我推荐这道菜。”

“我不是来要饭的,”六罐装告诉他,“我是来找人的,他叫丹尼——著名作家。”

“丹尼不在厨房工作,他父亲以前在厨房里干活来着。”独眼佩德罗告诉她。

“我知道——可我只能走后门,”帕姆说,“这地方真他妈的高级。”

曾经的拉姆齐·法纳姆脸上闪过不屑一顾的神色,他一定是想起了过去的生活。“它可没那么高级。”他说。除了与生俱来的势利,拉姆齐仍然对这家他最喜欢的餐厅改叫这样的名字耿耿于怀,虽然别人都没看过那个电影,但《狼之吻》对“独眼”佩德罗来说永远都是一部色情片。

小巷里还有别的流浪汉,六罐装看得到他们,但他们跟她保持着距离。公平地说,也许佩德罗只能算半个流浪汉。巷子里的其他人都对帕姆怀有警惕——她虽然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北方林区常见打扮,但看上去并不像个无家可归的人。

就连“独眼”佩德罗也能看出其中的差异。他敲了敲“狼之吻”的送货门,乔伊斯——餐厅的女二厨——开了门,没等乔伊斯跟他打招呼,佩德罗就把六罐装推到自己身前,推进厨房里。

“她在找丹尼,”“独眼”佩德罗说,“别担心——她跟我们不一样。”

“我认识丹尼,他也认识我,”六罐装连忙对乔伊斯说,“我不是他的粉丝什么的。”(帕姆已经八十四岁了。乔伊斯不太可能误以为她是谁的粉丝——哪怕是作家的粉丝。)

克里斯汀跑去找帕特里斯,乔伊斯和西尔维斯特罗把六罐装迎进餐厅。帕特里斯带着丹尼回到厨房时,西尔维斯特罗已经说服帕姆喝着香槟品尝鹅肝酱和油封鸭了。一看到六罐装,丹尼的心就沉了下去,六罐装帕姆可不是天空女士,丹尼猜测肯定出了什么事。

“凯奇姆和你一起来的吗?”作家问她,但丹尼知道凯奇姆过来会走前门,不管老伐木工穿成什么样。

“别让我现在就说,丹尼——也别在这里说,我先吃点东西。”六罐装说,“妈的,我拉着那条放屁的狗开了一天车——只在尿尿和加油的时候停一下卡车。凯奇姆说我应该吃羊排的。”

于是六罐装吃到了羊排。他们坐在丹尼平时的餐桌旁一起吃了饭。帕姆拿手指捏着羊排,把餐巾掖在凯奇姆的法兰绒衬衫领口里,吃完之后,她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六罐装喝了两大杯散装“汽笛”和一瓶红酒,点了奶酪拼盘代替甜点。

凯奇姆把去丹尼家的详细路线给了她,还提醒她,如果她是在晚餐时到达的,那就去“狼之吻”找丹尼。伐木工把前往餐厅的路线也告诉了六罐装。但当她看到“狼之吻”的店堂里面时——六罐装的个子够高,能从俯瞰央街的毛玻璃上方望进去——罗斯戴尔社区的某些食客穿得特别讲究,这让她失去了直接从前门进去的勇气,转而去了后门。(罗斯戴尔的那群人看起来很自大。)

“我把英雄的狗床放在厨房里了——它喜欢在厨房睡觉。”帕姆说,“是凯奇姆让我进你家的,他说你从来不锁门。房子很漂亮。我把我的东西放在离你的卧室最远的那个卧室——里面全是那位漂亮女士的照片。这样如果我夜里做噩梦,可能就不会吵醒你了。”

“英雄来了?”丹尼问她。

“凯奇姆说你应该养条狗,但我不会给你我的狗,”六罐装说,“英雄这畜生对其他狗可不怎么友好——我的狗肯定不会想它的。”

“你一路开车过来,就是为了把英雄送给我?”丹尼问。(当然,作家明白,除了把猎熊犬送给他,六罐装此行还有别的意图。)

“凯奇姆说我要亲自来见你,不能打电话、写信或者发传真,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律不行。”六罐装告诉他,“凯奇姆肯定是认真的,因为他把什么都写下来了。他还把另一样垃圾留给了你——都在他的卡车上。”

“你把凯奇姆的卡车开来了?”丹尼问她。

“卡车不是给你的,我要开回去,”帕姆说,“你在城里不会想开这种车的,丹尼——反正你不会想要的,因为车里闻起来还是像熊在里面拉过屎一样。”

“凯奇姆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作家问她。

“咱们该去遛个狗什么的。”六罐装建议道。

“你是说,找个人少的地方?”丹尼问。

“我的天哪,丹尼,这里有些人的鼻子是歪的!”六罐装说。

那天晚上,“狼之吻”人满为患,自从改了店名,再加上帕特里斯“回归小酒馆”的风格修缮,餐厅每晚的上座率很高。有些晚上,丹尼甚至觉得桌与桌之间的距离太近了。作家和六罐装帕姆离开时,帕姆似乎觉得胯骨疼,但丹尼很快意识到,她是故意把身体往邻桌靠,他和帕姆吃饭时,那桌的一对男女一直盯着他们看。作为名人的丹尼早已习惯,几乎感觉不到别人盯着自己看,但帕姆(显然)不喜欢。她假装做出站立不稳寻找平衡的样子,先是碰翻了这对男女桌上的酒杯和水杯,又突然抡起胳膊砸在坐在那儿的男人脸上。六罐装隔着狼藉一片的桌面,对那个惊讶的女人说:“这是因为他刚才一直傻了吧唧地盯着我看,好像我的奶子露出来了似的。”

一位侍者和一个传菜工跑过来收拾桌子,帕特里斯沉稳地踱到丹尼身边,在门口拥抱作家。“又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最令人难忘的一夜,丹尼尔!”帕特里斯对丹尼耳语道。

“我就说我不能走前门的嘛。”六罐装谦虚地对“狼之吻”的老板兼领班说。

两人走上央街,在路口等交通灯变色时,丹尼立刻对六罐装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诉我吧!把一切都告诉我,什么细节都别遗漏。”

“我们去看看英雄吧,丹尼,”六罐装说,“我现在还是在背诵我必须说的话,你能想象出来,凯奇姆给我留下了很多指示。”原来,凯奇姆把好几页“指示”塞进一只信封,放在卡车的储物箱。储物箱的盖子是故意打开的,这样帕姆就不会看不到信封了,凯奇姆把信封压在了那把手枪下面。(“当时没找到更好的镇纸。”六罐装说。)

与此同时,丹尼看见凯奇姆的卡车就停在克鲁尼街住所门口的车道上,看起来就像老河工改变主意,来多伦多过圣诞了。英雄像是在守卫它的狗床那样对着他们低声咆哮,发出粗鲁的问候。帕姆已经把凯奇姆那把一英尺长的勃朗宁刀的刀鞘搁在了猎熊犬的小床上;也许它的功能跟安抚奶嘴差不多,作家想。他在厨房台面上发现了长长的勃朗宁刀,急忙把视线从宽大的刀片上移开。那条狗放的臭屁弥漫在厨房里——也许还填满了整个一楼。“上帝,英雄的眼睛怎么了?”丹尼问帕姆。

“少了一块眼皮。我待会儿再告诉你。尽量别让它感觉到这一点就行了。”六罐装说。

丹尼看到她已经把凯奇姆最喜欢的电锯放在了健身室。“我要电锯干什么?”作家问她。

“凯奇姆说你应该留着它。”六罐装告诉他。也许是为了转换话题,她说:“我猜英雄要拉屎了。”

他们去公园遛英雄。街区里的圣诞彩灯闪烁着将他们包围。两人把狗带回厨房,丹尼和六罐装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猎熊犬似乎刻意跟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帕姆往一只小玻璃杯里倒了些威士忌给自己。

“我知道你知道我要告诉你的事,丹尼——你只是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开口道,“我明白整件事是从你母亲开始的——都是因为凯奇姆当时并没在学识字,而是在干你妈——对吧?”六罐装说,“所以,不管怎么样,这就是结局了。”

后来,他们一起把卡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时,丹尼开始暗自感激六罐装没有马上把这个故事告诉他,而是给他留出时间来做好心理准备。在他等着听发生在凯奇姆身上的事时,丹尼已经以作家的方式想象出了一些细节。

丹尼知道凯奇姆想最后看一次驼鹿跳舞,但这一次老伐木工没有邀请六罐装跟他一起去。那天下过了雪,雪已经停了,可以想象晚上会有多冷——气温远低于零下,凯奇姆告诉六罐装,他知道她的胯骨不适合去伙房原址露营,但也许她愿意第二天早晨过去,跟他一起野餐。

“去那边吃早餐挺冷的,不是吗?”她问他。

毕竟,这时已经过了十二月中旬——是一年中夜晚最长的时候。绞河通常到了一月才会完全上冻,凯奇姆是怎么想的呢?然而(正如帕姆向丹尼解释的那样),他们确实曾经在伙房原址吃过早餐。凯奇姆总喜欢生一堆火,在火堆旁放点煤,用他喜欢的方式煮咖啡——在烤盘里融化一些雪水,加上咖啡粉和蛋壳。他会在火上烤几块鹿肉排,煮三四个鸡蛋。六罐装答应他去那边跟他一起吃早餐。

但是这个计划似乎说不通,帕姆知道。她看了一眼凯奇姆的卡车,车上没有帐篷,没有睡袋。如果老河工这样出去露营,肯定是想要冻死——要么就是打算睡在卡车驾驶室里,一宿都不关发动机。另外,凯奇姆还把英雄留在了帕姆那里。“我觉得,这么冷的天,对英雄的胯骨也不好。”他告诉她。

“我还是头一次听他这么说。”六罐装对丹尼说。

第二天早晨,一来到伙房原址,六罐装立刻意识到,凯奇姆没有真的安排野餐,他没煮咖啡,没做饭,也没生火。她看到凯奇姆坐在那里,背靠着残破的砖砌烟囱——仿佛老伐木工觉得伙房还在,这座已经被大火夷为平地的建筑似乎温暖而舒适,而他正置身其间。

凯奇姆坐在雪地上,英雄朝主人跑过去,但这条狗停在了离凯奇姆不远的地方。帕姆看到猎熊犬颈背上的毛竖了起来,步态变得僵直,围着老伐木工转起了圈。“凯奇姆!”六罐装叫道,但伐木工没有回应,只有英雄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走不到他旁边——用了很长时间才走过去,”六罐装告诉丹尼,“我能看出来,他早他妈的死透了。”

因为前一天下过雪,天黑时雪就停了,帕姆很容易看出他是怎么做的。新雪上有一道血痕,六罐装沿着血迹往山下走,来到河边,岸上有些大树桩,她看出凯奇姆抹掉了其中一个树桩上的雪,木头被温热的血浸透了,凯奇姆的斧头深深地斫进了树桩里,帕姆拔不出来。她也没找到那只左手,显然,凯奇姆把它扔进了河里。

因为曾经见过凯奇姆把盛着厨师骨灰的苹果汁罐子在河谷中央的水里打碎,所以丹尼毫不费力地想象出凯奇姆把他的左手扔在了什么地方,但对老伐木工来说,从岸边走上山,回到伙房原址肯定很不容易。从雪地上的那些血迹来看,帕姆知道凯奇姆必定血流如注。

“从前,菲利普斯河上还在运输原木的时候,”六罐装告诉丹尼,“有一次我看见凯奇姆给自己偷了些木柴。你知道,他只是从原木堆里捡出一些纸浆木——那些四英尺粗细的小木头没多大用处。我见过凯奇姆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半考得纸浆木变成了引火的柴火!这样一来,就算别人发现他的卡车里有木柴,也猜不出它们的来历。凯奇姆握着斧头柄——单手握着,你知道吗,就像拎着把小手斧——他把那些木头竖着劈开,再劈开,直到它们变得足够细,这样就把四英尺的原木劈成两英尺粗细的引火柴了!我从没见他使劲挥动那把斧头,他力气很大,丹尼,动作也很准,单手拎着斧头,就好像那是一把小锤子!巴黎制造公司的那些小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纸浆木是怎么没的!凯奇姆说,缅因州的那些浑蛋只顾着造平底雪橇去了——大部分硬木就是运到他们那边去了。巴黎的那帮蠢货从来不在乎他们的纸浆木去了哪里。”

没错,凯奇姆可以单手劈开四英尺粗的硬木原木,丹尼见过伐木工是怎么玩斧头的,斧子在他手里既能开山劈石,也能变成灵活的小手斧。凯奇姆砍掉左手以后,仍然能硬撑着走到山上,背靠着伙房残留的烟囱坐下,他旁边摆了瓶威士忌,六罐装说,她告诉丹尼,凯奇姆喝掉了大半瓶。

“还有别的吗?”丹尼问六罐装,“我是说——在他旁边的地上。”

“有,一大瓶阿司匹林,”帕姆告诉作家,“瓶子里还剩下很多。”六罐装说:“凯奇姆不是个需要止疼药的人,可我猜他为了止疼还是吃了阿司匹林——肯定是喝着威士忌送下去的。”

丹尼知道,那些阿司匹林不是用来“止疼”的,出于对凯奇姆的了解,丹尼相信,老河工很可能还会享受痛苦,从中寻找乐趣。威士忌也不是止疼的,作家知道,阿司匹林和威士忌都是用来确保凯奇姆血流不止的,伐木工很难原谅那些负有责任却严重失职的人。(只有凯奇姆才能杀死凯奇姆,对吧?)

“凯奇姆没保住大厨的命,他没法原谅自己,”六罐装告诉作家,“在那之前——是你的儿子去世,丹尼——凯奇姆觉得自己没本事保护你。他能做的只有关心你的写作。”

“我也是,”作家对六罐装说,“我也是。”

六罐装没有留下来过圣诞,他们把凯奇姆的枪搬到丹尼在二楼的卧室,帕姆坚持要把所有的枪放在丹尼的床下,因为这是凯奇姆的意思,他们还把罗茜留下的好几箱书搬到丹尼在三楼的写作室,搬完东西,六罐装立刻提醒作家说,她是个早起的人。

“多早?”他问她。

丹尼早上醒来时,凯奇姆的卡车和六罐装帕姆全都不见了;她为他煮了咖啡,给他留了一封信,信是她手写在健身室的打印纸上的,足有好几页。丹尼很熟悉六罐装的笔迹,凯奇姆还是文盲的那些年,都是她替凯奇姆写信,但丹尼忘了帕姆的文笔远胜于她的口才,连拼写都没有一点瑕疵。(作家想知道,这是不是她曾经常年为凯奇姆朗读各种作品的结果。)

当然,六罐装的信里包含了如何照顾英雄的说明,但大部分内容比丹尼预料的私密得多。她要按照凯奇姆的推荐,前往达特茅斯-希区柯克医院做髋关节置换手术。她在锯末巷——二十六号公路上那个漂亮的拖车公园——结识了几个新朋友,“九一一”袭击帮她认识了不少邻居。亨利,那个少了拇指和食指的老西达默尔锯木工,会在帕姆做手术时照顾她的狗。(六罐装开着凯奇姆的卡车往返多伦多时,亨利就主动提出帮她照顾狗。)

六罐装在柏林的安德罗斯科金河谷医院也跟一些人建立了长期的友谊,她仍然在那里当夜间清洁工。在伙房原址发现凯奇姆的尸体时,她给自己在医院的朋友们打了电话。六罐装想让丹尼知道,那天上午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和凯奇姆坐在一起,握着他剩下的那只手,右手——“他唯一碰过我的那只手。”六罐装在信中写道。

帕姆告诉丹尼,他会在原来属于他母亲的书里找到一些被压平了的照片,六罐装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烧掉罗茜的照片,好在她终于把嫉妒放在了一边。六罐装承认,她现在相信,凯奇姆比当年爱罗茜更爱厨师,她也接受了左手那件事。六罐装还说,凯奇姆想要让丹尼保留作家母亲的那些照片。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帕姆在信中说,“但如果我是你,我会在三楼的那个房间里写作和睡觉。我觉得那里很安静——是整座房子里最好的房间。可是——我这么说,你别生气,丹尼——我猜,你熟悉的鬼魂太多了,跟鬼魂在一个房间工作是一回事,但在同一个房间睡觉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我从没想着要孩子。我的人生观是,不害怕失去的东西,不必带在身边——凯奇姆除外。”

丹尼在一小片打印纸上写下了“凯奇姆除外”这几个字,粘在自己的一台过时的打字机上——它也是一台IBM第二代电动打字机,他跟乔的鬼魂共用的三楼写作室里也有一台这样的打字机。作家喜欢“凯奇姆除外”这个说法,也许他会把它用在书里。

这一切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丹尼没把那台老式传真机扔掉,依旧把它摆在克鲁尼街住处的厨房里,唯一的理由是六罐装偶尔会给他发传真,他会给她传回去。帕姆肯定得有八十八九岁了,要是老伐木工还活着,也该有这么大年纪了——她通过传真机发来的信息,已经失去了当初她曾在信件中展示过的优美风格。

晚年的六罐装,语言变得更加简洁,每当她读到什么,或者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什么——假如其中的内容与比狗屎还蠢的人有关——六罐装就会给丹尼发传真,告诉他凯奇姆会对这些事发表怎样的评论,丹尼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认为老河工可能发表的意见传真给她。

这并非因为丹尼和六罐装一定想知道凯奇姆对伊拉克战争和中东无休止的混乱的看法。无论凯奇姆评论什么,他们都会感兴趣,他们想听到的其实是老伐木工的声音。

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尝试让英雄们活在我们中间,将他们铭记在心里。

二月中旬,风暴从加拿大西部吹过休伦湖,但当风和雪朝乔治亚湾的那些岛屿席卷而来时,风向变了,雪下个不停;现在风从南方吹来,从帕里湾吹向沙瓦纳加湾。在写作窝棚里,丹尼再也无法看出水面与陆地的分界线。暴风雪把天地变得白茫茫,丹尼知道那些枞树应该长在陆地上,但那片树林却像是飘浮在半空的海市蜃楼,又像是从冰冻的水湾上面长出来的。旋风卷着细碎的雪花飞上天空,犹如雪珠组成的小小的龙卷风。有时候,风沿着沙瓦纳加湾向北吹,真的会掀起龙卷风——丹尼知道,它们跟美国中西部和加拿大大草原上的那些龙卷风没什么不同。(安迪·格兰特曾经告诫作家,要提防这种风。)

“不知疲倦”拨打了丹尼的手机。这天她不想来岛上干活了,能见度太低,乘坐“极地”汽艇外出不是个好主意。“不知疲倦”告诉丹尼,几年前,在一场类似的风暴中,俄亥俄州来了个傻子,开着汽艇去了奥康纳礁石那边——就在月光湾西北偏北方向。(丹尼到沙瓦纳加码头印第安保留地接“不知疲倦”时会经过那里。)

“他出了什么事——那个俄亥俄来的傻子?”丹尼问她。

“有人发现那个可怜的傻子冻成了一根冰棍。”“不知疲倦”告诉他。

“我明天去接你,或者后天——等风暴结束之后,”丹尼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要么你打给我。”

“替我亲亲英雄。”她说。

“我不经常亲英雄,”丹尼告诉“不知疲倦”,“起码不会特别想亲它。”

“嗯,你应该多亲亲它,”女原住民说,“要是你经常亲它,我觉得英雄对你会更好的。”

整个上午,英雄在写作窝棚不停放屁,势头堪比风暴——与丹尼正在注视的窗外的暴风雪不相上下。在这样的早晨,作家可不打算跟猎熊犬建立更亲密的关系。“上帝啊,英雄!”丹尼在屁味中叫道,但由于天气恶劣,不能把沃尔克犬放到外面去。尽管这条狗的胃肠胀气频繁发作,可丹尼的写作进展顺利,正在接近第一章的开头。

现在,他脑子里时常涌现出完整无缺的句子,连标点符号看起来都无须更改。当这样的句子一个接一个地连续出现时,作家感到自己完全沉浸在了写作之中。他把上午想出来的两个句子写在一张打印纸上,用图钉固定在写作窝棚粗糙的松木板墙上,盯着它们反复重读。

“至于那条河,如同所有的河流那样,它只会继续流淌——如同所有的河流那样。原木之下,年轻的加拿大人的尸体随波逐流,在水中来回摆荡——来回摆荡。”

丹尼喜欢句子里的重复。他知道这是第一章的内容,但这一段属于第一章的结尾,看上去绝对不像是开头。丹尼把“原木之下”几个字圈了出来,作家觉得这是个不赖的章节标题。然而第一章的重点似乎应该是厨师,而不是那个滑到原木之下的年轻人。

“谁要是敢当着厨师的面,谈什么‘过去’和‘未来’,准会看到他皱起眉头。”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写道。还有几个独立的句子也提到了这个年轻的厨师,对丹尼来说,它们就像是地标或者路标,帮助作家确定第一章的发展方向。另一个句子是:“厨师认为,绞河的弯道数量其实并不多,有点儿名不副实。”当然,还会有更多句子说到厨师,它们不断出现。“厨师看到手腕骨折的伐木工上了岸,没受伤的那只手拿着长篙。”丹尼写道。

第一章主要从厨师的视角进行叙事,作家想——丹尼还觉得,厨师十二岁儿子的视角同样不可或缺。“厨师非常清楚,掉到原木下面的就是那个加拿大年轻人。”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写道。还有一句话也是讲厨师的,作家没有写完——至少目前是这样。“厨师周身笼罩着一种处于自我克制之下的忧心忡忡,仿佛总是能够预见到最出人意料的灾难。”——目前丹尼只想先写到这里,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把这句话写完,眼下只要把有关厨师的构思打在纸上,用图钉钉在写作窝棚的墙上就够了。

“在绞河镇这样的地方,只有天气不会改变。”丹尼还写道。这句话可以作为第一章的开头,但作家知道,他还能做得更好。尽管如此,这个关于天气的句子值得保留,丹尼在某个地方用得上。“现在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泥泞季节,河水再次上涨。”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写道——这个句子更适合当开头,可实际上它并非作家要找的东西。

有关凯奇姆这个人物的一切都更加零碎。对于凯奇姆这个人物,丹尼还没想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有一点含混的描述——“比起运输木材时弄折手腕,凯奇姆给自己造成过更大的伤害。”丹尼喜欢这句话,但他看不清这句话的去向。关于凯奇姆,还有一个片段是“熟知原木漂流凶险之处的老手”,丹尼知道这句话能用上,而且必然会用,但他不确定该放在哪里——也许可以安排在“凯奇姆仰面躺在河岸上,像头搁浅的熊”附近,这一句也有不确定的地方。这些片段都出现在了写作窝棚的墙上,作家用图钉把它们固定在第一章的路标或地标旁边。

现在,作家眼中的安吉尔这个人物要比凯奇姆更清晰——尽管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明白,凯奇姆这个人物更重要。(也许是最重要的,丹尼想。)

就在这时——讨厌程度与狗放了更臭的屁相当的事情发生了——丹尼的手机又响了。

“早上好,作家先生。”卢皮塔说。

“早上好,卢皮塔。”丹尼说。

墨西哥清洁女工很少打来电话。丹尼在乔治亚湾的小岛上过冬的这十个星期,由卢皮塔负责照看克鲁尼街的房子,拆阅作家收到的信件,重播答录机上的留言,还要留意传真机的动静。每个星期,卢皮塔都会列出一份清单,上面是她认为应该告诉丹尼的重要事项——基本上都是她觉得不能等丹尼回到多伦多再处理的事。她会把这份清单传真给安迪·格兰特在波因特奥巴里站的办公室。

丹尼总是给卢皮塔留下几本签好名字的空白支票簿,委托她在他外出时支付账单。最重要的是,墨西哥清洁女工显然很喜欢阅读作家收到的信,判断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这无疑迎合了卢皮塔的自尊——她觉得自己拥有了不可估量的权威,几乎以管家的身份控制了畅销书作家的居家生活。

丹尼知道卢皮塔会抓住所有展现自我的机会,主动掌管作家不幸的私生活。假如她有几个女儿,肯定会把她们介绍给丹尼。卢皮塔确实有几个侄女,她曾经不害臊地把她们的照片留在厨房柜台上,(回家后)打电话告诉丹尼,她“找不到”一些重要的照片了,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们?

“卢皮塔,这些照片在我的厨房柜台上,你把它们留在了显眼的地方。”他会告诉她。

“那个穿粉红吊带的黑头发美女——笑容多灿烂,皮肤多么好!她其实是我的宝贝侄女,作家先生。”

“卢皮塔,她看着只有十来岁。”丹尼指出。

“不,她比那还要大——一点儿。”卢皮塔告诉他。

“千万别跟另一个作家结婚,你们只会互相闹得不开心。”卢皮塔曾经这样对他说。

“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永远不会。”他告诉她。

“你还不如朝自己的心窝子扎一刀呢!”她说,“要是这样想的话,你很快就会找妓女鬼混了!我知道你已经跟狗说起话来了——我听见来着!”她告诉他。

丹尼知道,自己在波因特奥巴里的时候,如果卢皮塔打电话过来,肯定有什么急事。“怎么了,卢皮塔?”他在手机里问,“多伦多下雪了吗?我们这里的暴风雪很大,我和英雄出不了门啦。”

“我不了解那条可怜的狗,但我觉得你喜欢不出门。作家先生。”卢皮塔说。她显然考虑的并非天气,至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打来电话的。

有时候,卢皮塔坚信有人在监视克鲁尼街的房子,偶尔真的有人会这么做。每年都会出现几个害羞却有些狂热的粉丝,想看作家一眼——也许还有媒体派来的下三烂,他们想看到什么呢?(也许是另一起双重枪击案?)

有本低级粗俗的加拿大杂志曾经刊登过一幅地图,标出了多伦多各色名人的住处,丹尼在克鲁尼街的房子也包括在内。有时候——但并不频繁,几乎每月一次——会有人跑来要签名,卢皮塔会像打发要饭的那样把他们轰走。“他靠写书——而不是给书签名——赚钱!”清洁女工会这样说。

媒体的某个弱智甚至还写过卢皮塔:“隐居作家的同居女友似乎是个矮胖的西班牙裔老太太,防范意识很强。”卢皮塔没被这篇文章逗笑,“矮胖”和“老太太”这两个词伤了她的心。(自此,卢皮塔的防范意识更强了。)

“有人找你,作家先生,”卢皮塔在手机里对他说,“她看着不像是跟踪狂——目前还不像——但她非要找到你不可。”

“非要找到我?”丹尼问。

“我不会让她进来的!”卢皮塔叫道,“当然,我也没告诉她你在哪儿。”

“当然,”丹尼重复道,“她想干什么?”

“她不说——她很傲慢,两个眼睛直盯着你,就像他们说的,眼神能杀人!她还不要脸地暗示说,她知道你在哪儿,我觉得她是想套出更多消息,我可不会上钩。”卢皮塔自豪地说。

“怎么样不要脸地暗示?”丹尼问。

“她的消息竟然很灵通,”卢皮塔说,“她问你是不是去了你跟那个编剧同居过的岛!我说:‘什么岛?’嘿,你真应该看看她当时是怎么看着我的!”

“就好像她知道你在说谎似的?”丹尼问。

“没错!”卢皮塔叫道,“也许她是个女巫!”

但丹尼·安吉尔的每个书迷都知道,他跟夏洛特·特纳同居过,两人曾经每年夏天都去乔治亚湾。甚至有文章指出,据说这位隐居避世的作家在休伦湖上的一个偏僻小岛上过冬。(无论如何,那个岛在冬天还算是“偏僻”。)对于丹尼·安吉尔的读者而言,这只能算作是聪明的猜测,但并不意味着那个寻找作家的女人拥有女巫的法力。

“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卢皮塔?”丹尼问。他很想问问墨西哥清洁女工,这个消息灵通的女人带没带扫帚,身上是不是有烟味,是否能发出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她真的很吓人!”卢皮塔宣称,“肩膀宽得像个男人!块头很大!”

“块头很大。”丹尼重复道,他不由得想起了父亲。(他是厨师的儿子,显然继承了“爱重复别人的话”这个基因。)

“她看着就像是住在健身房里一样,”卢皮塔说,“相信我,你不会打算惹她的。”

“练健美的”四个字来到作家嘴边,但他没有说出来。卢皮塔的描述突然让丹尼想到了天空女士,艾米看起来不就像是住在健身房里的吗?天空女士不就是喜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吗?(她的眼神也确实能杀人。)艾米不也是个大块头吗?不知怎么,“傲慢”这个词不适合天空女士,但作家理解,这可能是卢皮塔的误解。

“她有文身吗?”丹尼问。

“作家先生,现在是二月!”卢皮塔叫道,“我让她待在外面,外面很冷!她穿得像个北极探险家!”

“你能看到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吗?”丹尼问。(他记得艾米的头发是金红色的。他永远不会忘记她。)

“她穿着带风帽的大衣!”卢皮塔宣布,“我连她眉毛的颜色都看不出来!”

“但她块头很大,”丹尼又问,“不只是肩膀宽,个子也很高,对吗?”

“她比你高多了!”卢皮塔叫道,“她是个女巨人!”

毫无疑问,没必要问卢皮塔是不是在哪里看到了降落伞。丹尼思索着还有什么话可以问。作家起初觉得天空女士比自己年龄大,但后来他又想了想,也许她比他原先设想的更接近他的年龄。“她的年纪多大,卢皮塔?”丹尼问,“你觉得她跟我差不多,还是比我大?”

“她比你年轻。”卢皮塔坚定地回答,“没有年轻很多,但绝对比你年轻。”

“哦。”作家说。他知道自己的失望显而易见,这让丹尼对艾米再次从天而降这件事完全不抱希望。奇迹不会发生两次。连天空女士自己都说,她只是有时候是天使。但卢皮塔用“非要找到他”这样的话形容这位神秘访客,天空女士当然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小乔是多么爱她啊!)

丹尼在电话里对卢皮塔说:“嗯,无论这个人是谁,她都不会过来的,今天的暴风雪太大了。”

“总有一天她会过去的,要不然她还会回来——我就是知道,”卢皮塔提醒他,“你相信有女巫吗,作家先生?”

“你相信有天使吗?”丹尼问她。

卢皮塔告诉他:“这个女人看上去太危险了,不可能是天使。”

“我会小心她的,”丹尼说,“我会告诉英雄,她是一头熊。”

“跟她相比,遇上熊反而更安全,作家先生。”卢皮塔告诉他。

通话结束后,丹尼发现自己在想——尽管他很喜欢她——卢皮塔是个迷信的墨西哥老太太。天主教徒有相信女巫的吗?作家暗忖。(丹尼不知道天主教徒相信什么——更不用说卢皮塔信什么了)写作被打断了,他觉得有点恼火,另外,卢皮塔忘了说她是什么时候在多伦多见到女巨人的。也许是今天早晨——还是上周?刚才他还在按部就班地构思第一章,一个毫无意义的电话打过来,就害得他完全进行不下去了,现在就连天气也会让他分心。

那座因纽特石堆被埋在雪下。(“这绝对不是好兆头。”作家能想象出“不知疲倦”会这样说。)丹尼不忍心去看那棵被风吹歪的小树,今天那棵残缺的树像极了他的父亲。暴风雪中,那棵松树似乎不堪重负,马上要被积雪压垮了。

如果丹尼朝东南方向——五旬节岛的方向,沙瓦纳加河上游的河口那边——望过去,会发现那里纯白一片,什么都没有,看不出旋涡状的白色天空与积雪覆盖的水湾的分界,更不用说地平线了。他往西南方望去,伯恩德岛消失了,仿佛在暴风雪中迷了路。正东方,丹尼只能分辨出陆地上最高的那些树木的顶端,与不知所终的地平线一样,完全找不到地面存在的痕迹。水湾最狭窄的区域本应有个冰钓小屋,也许暴风雪已经把这座小棚屋扫走了,也可能冰钓屋只是(如同其他的一切那样)暂时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丹尼觉得,最好还是趁着他仍然能看到那个湖,再从湖里多打几桶水提到主屋。新降的雪会盖住他上次在冰上凿的洞,丹尼和英雄必须小心,别从洞口的薄冰上掉下去。今天没必要冒险到镇上去——丹尼可以解冻冰柜里的一些食材做饭,也暂时不用出去砍柴了。

外面,风卷着雪片猛力拍打着英雄失去眼皮的那只眼睛,狗不停地拿爪子抹脸。“只打四桶水,英雄——来回两次就行了。”丹尼对猎熊犬说,“我们很快就回来。”但就在他第二次去湖边打水时,风一下子停了,雪垂直降下来,雪花变得更大更软了。虽然能见度没有改善,但体感比风雪交加时舒服了许多。“没有风就没有痛苦,英雄,这个说法怎么样?”丹尼问蓝斑沃尔克犬。

狗明显来了精神。看着英雄撵起了红松鼠,作家又从湖里打了两桶水(总共六桶了)。现在他的主屋里有足够的水熬过暴风雪了——无论雪有多大。这场暴风雪持续多久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已经无路可走了。

冰柜里有很多鹿肉。两块鹿肉排看起来似乎有点多,可一块也许不够吃——丹尼决定拿出两块来化冻。他有许多胡椒和洋葱,还有些蘑菇,可以混在一起炒,再做个蔬菜沙拉。他用酸奶、鲜榨柠檬汁、小茴香、姜黄和辣椒调了腌鹿肉用的酱汁(这个配方是他从毛家餐厅学来的),在主屋的柴炉里生起火来。要是他把腌好的鹿肉放在柴炉旁边,到了吃晚餐的时候,鹿肉排就化冻了。现在才刚到中午。

丹尼给英雄倒了些清水,给自己做了点午餐。因为有暴风雪,他下午不用像平时那样干杂活了,幸运的话,丹尼也许会回写作窝棚工作。他感到第一章还在等着自己。除了猎熊犬放的屁,没有什么能让他分心了。

“原木之下。”作家对英雄大声说,以此验证这适不适合做第一章的标题,丹尼觉得它挺适合做开头章节的标题。“来吧,英雄。”他对狗说,但是他们还没离开主屋,丹尼的手机又响了,这是当天的第三个电话。大多数情况下,作家在夏洛特岛上过冬时,手机一次都不会响。

“是熊打来的,英雄!”丹尼对狗说,“你觉得那头大母熊能不能过来?”然而电话是安迪·格兰特打来的。

“我想最好还是问问你的情况,”这位包工头说,“暴风雪没影响到你和英雄吧?”

“我和英雄还活着,其实我们过得很舒服。”丹尼对他说,“我正在给咱们上次打来的鹿肉化冻。”

“你不打算出去买东西吧?”安迪问他。

“我哪儿都不打算去。”丹尼回答。

“很好。”安迪说,“你住的那边已经全变白了,对吧?”

“全白了,”丹尼告诉他,“我看不到伯恩德岛——连陆地都看不到。”

“从后码头也看不见吗?”安迪问他。

“不知道,”丹尼回答,“英雄和我今天过得很懒。我们还没冒险到后码头去。”然后是一阵很长的停顿,长到丹尼看了看手机屏幕,确保电话没断线。

“你和英雄可能想去后码头看看,丹尼,”安迪·格兰特告诉作家,“如果我是你,我就等上十到十五分钟,然后去看看。”

“我去看什么,安迪?”作家问。

“一个客人,”包工头告诉他,“有人在找你,丹尼,她似乎下定决心要找到你。”

“下定决心。”丹尼重复道。

她在波因特奥巴里的护理站露过面,打听去特纳岛的路线。护士让她去找安迪,镇上的人都知道,安迪·格兰特是著名小说家的隐私保护人。

这个高大强壮的女人没有自己的汽艇,也没有雪地摩托,甚至没有滑雪板,只有滑雪杖。她的背包很大,上面系着一双雪鞋。如果她有车,也肯定是租来的,而且她已经把车扔下了。她也许是在拉里客栈过的夜,也许住过帕里湾附近的某家汽车旅馆,总之她不可能从多伦多开车来到波因特奥巴里站——至少不会在这个暴风雪肆虐的上午这么做。大雪覆盖了乔治亚湾,从马尼托林岛直到蜂蜜港。安迪推测,雪可能会下一整夜。

“她说她认识你,”安迪告诉作家,“但她其实只是个疯狂的粉丝,要么就是个想要签名的神经病。她那个背包很大,装着你全部八本书的精装版和平装版,那个大包连霰弹枪都能装下。”

“她是怎么认识我的,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丹尼问。

“她只说,‘我们是老熟人。’不会有什么前女友来找你报仇吧,丹尼?”

“我觉得不可能,安迪。”作家说。

“她看起来很壮,丹尼。”包工头说。

“她块头有多大?”丹尼尔·巴恰加卢波问。

“可以说是个女巨人,”安迪告诉他,“手像野兽的爪子,靴子比我的都大。她那件大衣能装下咱们两个,也许还能塞得下英雄。”

“我想,她看起来就像个北极探险家。”作家猜测。

“她穿的衣服很适合现在的天气。”安迪说,“雪裤、雪地摩托专用手套,大衣上还有个又大又旧的风帽。”

“我猜,你看不见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作家说。

“当然,她戴着那个风帽呢。我甚至说不清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安迪说。

“你觉得她多大岁数?”丹尼问,“跟我差不多,还是比我大一点?”

“不,”包工头说,“她比你年轻很多,丹尼。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她真的很健壮。”

“她穿了那么多,你怎么知道她健壮?”

“她走进我的办公室——就为了看我的水湾地图。”包工头告诉丹尼,“她在地图上找到特纳岛时,我拎了拎她的包——刚拎起来就放下了,那个包足有七十磅重,丹尼,跟英雄差不多沉,她拿起包就走了,就像拿了个枕头。”

“听起来,她像是我见过的一个人,”丹尼说,“但是年龄对不上,如果她是我想到的那个女人,不可能比我‘年轻很多’,像你说的那样。”

“我可能看错了,”安迪告诉他,“有些人就是不显老,丹尼。还有的人,一段时间不见,你就不认识他们了。”

“哦,确实有很长时间没见了,假如她真的是我想到的那个人的话。”丹尼说。“已经快四十年了!不可能是她。”作家说,语气有些急躁,他不敢奢望那就是天空女士。他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这么久都不再对任何事抱有期望了。(他曾经希望心爱的乔永远不会遭遇不测,也曾希望父亲比牛仔长寿,凯奇姆会安详地在睡梦中逝去——两手完好无损。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的期望经常不会实现。)

“丹尼,四十年不见了,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你根本猜不出来。”安迪说,“我只想说,有些人比另一些人变化更大。听着,”包工头说,“要不我也出去看看吧?我可以开雪地摩托追上她,把她送到你那里,要是你不喜欢她——或者她不是你想到的那个人——我可以把她带回波因特奥巴里。”

“不,我和英雄去就行了,”丹尼说,“如果我想让她走,或者还有别的事,我会随时给你打电话的。”

“你和英雄最好现在就去后码头吧,”安迪告诉他,“她已经出发一段时间了,她的步子可大了呢。”

“好的,我们这就走。谢谢,安迪。”丹尼告诉他。

“你确定不用我过去,或者为你做点什么吗?”包工头问。

“我正在找第一章开头的那句话,”作家说,“这件事你帮不了我,对吗?”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安迪·格兰特说,“要是你和那个女人有麻烦,就给我打电话。”

“不会有任何麻烦。”丹尼告诉他。

“丹尼?你去后码头时,带上那支老雷明顿吧,带上枪,一定得让她看见,这样比较保险,行吗?”

“行。”作家回答。

与往常一样,意识到自己可以和凯奇姆的雷明顿0.30-06斯普林菲尔德一起出门,英雄高兴极了。“别抱太大期望,英雄,”丹尼对狗说,“她很可能不是熊。”

写作窝棚外面的大路上,积雪已经齐膝深了,但从丹尼的工作间到后码头的狭窄小路上,积雪更深。

经过写作窝棚时,作家大声说:“我会回来的,第一章。回头见,第一个句子。”

英雄跑在前面。沿途有一小片可以避风的雪松林,前一晚曾经有一小群鹿来这里过夜,现在它们要么是被英雄吓跑了,要么在风停之后离开了。英雄在雪地上嗅来嗅去,雪下面可能有鹿粪。雪松林里的雪被聚集在这里的鹿群踩平了。

“它们走了,英雄——你错过它们了,”丹尼对猎熊犬说,“那些鹿已经跑到巴克莱岛,或者陆地上了。”狗在鹿曾经过夜的雪地上打着滚。“要是你把鹿粪滚到身上,英雄,我就给你洗澡——把洗发水什么的全用上。”

英雄讨厌洗澡;丹尼也不喜欢给这只不配合的狗洗澡。在多伦多克鲁尼街的房子里,由卢皮塔给狗洗澡。她似乎很喜欢在给英雄洗澡时数落它。(“猛男先生——只有一个眼皮,你觉得怎么样?这可全都要怪你太爱打架了,猛男先生,对吧?”)

特纳爷爷的小屋顶上的积雪肯定有三英尺厚,作家和狗没怎么往那边看。假如那个小屋以前真的闹鬼,现在可能闹得更厉害。丹尼和英雄都不想遇到凯奇姆的鬼魂,假如老伐木工变成了鬼,丹尼知道,这座偷猎者的小屋正好适合他待着。

后码头上的积雪已经到了大腿那么深,结冰的水湾对面,一部分陆地在大雪中隐约可见,但远处的岸边轮廓依然模糊,沿岸的土地若隐若现,稍纵即逝。没有明显的地标可以让丹尼看清楚佩恩路的雪地摩托车道是从哪里切入水湾的,但借助码头的有利地势,作家能分辨出冰钓小屋的形状,棚屋并没有被暴风雪吹跑,但这座小屋在连绵的雪幕遮掩之下显得格外模糊。丹尼知道,那个穿着雪鞋的人要走过湾面的一半,他才能看见她。

那天小乔在烤猪派对上说了什么?“是飞机。不是鸟。”然后,因为丹尼一直在看着凯蒂,而不是那架小飞机,他听到乔又说:“没在飞,在往下掉!”这时丹尼才看到她:那位跳伞者正在自由落体般下坠,在空中一闪而过,这是作家看到她的第一眼。几秒钟后,她的降落伞打开了,艾米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清晰。他首先看出她是个女的,然后又很快发现她没穿衣服。直到丹尼跟她一起站在猪圈里——周围全是泥巴和猪屎——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艾米的块头有多大,她可真健壮啊!

作家眯起眼睛看着水湾,向雪幕后方张望,仿佛在等待另一架小飞机出现在消失的地平线上——或者期待看到另一只红白蓝三色的降落伞蓦然弹开。

作家知道,无论她是谁,这次都不会光着身子过来,他也知道,像跳伞运动员一样,她还是会突然出现——犹如天使从天而降。尽管一直在寻找她,但丹尼明白,那个女人会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凭空出现,就像变魔术那样简单。前一秒还什么都没有,下一秒,她会出现在湾面中央,迈着大步向你走来。

作家忽略了一个事实——英雄是一条猎犬,猎熊犬有着敏锐的听觉和嗅觉。狗从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它的第一声吠叫闷在了喉咙中间。冰冻的湾面空无一人,但猎熊犬知道她来了,丹尼看到她几秒钟后,狗终于热情地叫出了声。“闭嘴,英雄,别吓唬她。”丹尼说。(当然,作家明白,如果来的是天空女士,没有什么能吓得到她。)

丹尼看见她的时候,穿雪鞋的人步子迈到了最大,几乎是在奔跑着前进——背着沉重背包的她已经流了很多汗,她拉开了大衣的拉链,让自己凉快一些,风帽也掀开了,搭在她宽阔的肩膀后面。丹尼能看到她那头金红色的头发,比她当年跳伞时长了一点儿,作家终于明白,为什么卢皮塔和安迪·格兰特都觉得她比丹尼年轻了:因为艾米看起来的确比作家年轻,假如不是年轻那么多的话。当她抵达码头时,英雄才停止了吠叫。

“你不会开枪打我的,对吧,丹尼?”艾米问他,但是习惯了希望落空的作家没法回答她,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愣愣地盯着她。

雪还在下,丹尼脸上的眼泪和雪融为一体。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哭,但是艾米看见了他的眼睛。“噢,等着——等着——我来了。”她说,“我是用最快的速度过来的,你知道吗。”她把背包和滑雪杖一起扔到了码头上,大步跨过礁石,脱掉雪鞋,踏上码头。

“天空女士。”丹尼说。他只能说出这么一句。他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没错,是我。”她拥抱了他,把他的脸搂在胸前。他靠着她瑟瑟发抖。“老天,你比我想象的还糟糕,”艾米告诉他,“不过我已经来了,我找到你了——你会好起来的。”

“你去哪儿了?”他艰难地问。

“我去做另一个项目了——其实是两个项目。”她告诉他,“结果它们只是浪费时间。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着你。”

丹尼不在乎自己现在是不是天空女士的“项目”,他猜想,她做过的项目很可能远远不止两个。那又怎么样?作家想,他很快就六十三岁了,丹尼知道自己已经贬值了。

“我本来能早点过来的,你这个杂种,要是你给我回信的话。”艾米告诉他。

“我没看过你的信,我爸读了你的信,然后把它扔了,他以为你是脱衣舞女。”丹尼告诉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跳伞之前做过脱衣舞女,”艾米说,“你爸去过芝加哥?我只在芝加哥做过脱衣舞女,以后再也没做过。”丹尼觉得很好笑,但他还没来得及消除误会,天空女士就仔细看了看英雄。猎熊犬正疑虑重重地嗅着艾米扔在地上的雪鞋——似乎打算朝它们撒尿。“嘿,你,”艾米对狗说,“你要是敢把腿抬到我的雪鞋上,就别想要另一只耳朵了,要么我就剁了你的鸡巴。”英雄知道人们什么时候是在和它说话,他用缺了眼皮的那只眼睛瞟了艾米一眼,眼神邪恶而疯狂,但这条狗从雪鞋旁退了回来。肯定是艾米的语气里的某些东西让猎熊犬想起了六罐装帕姆。其实,在这一刻,天空女士让丹尼想起了六罐装——年轻时的六罐装,很久以前曾经和凯奇姆一起生活的六罐装。

“老天,你抖得真厉害——那支枪都快让你震得走火了。”艾米告诉作家。

“我一直在等你,”丹尼告诉她,“我一直抱着希望。”

她吻了他。她嘴里有块薄荷味的口香糖,但他不在乎。她的身体热烘烘的,还在出汗,但并没有气喘吁吁——哪怕穿着雪鞋走了那么长的路。“我们进屋去吧?”艾米问他。(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特纳爷爷的小屋不适合居住——凯奇姆或者鬼魂除外。在小岛的后码头看不到别的建筑——即便在没有暴风雪的时候也是如此。)丹尼拾起她的雪鞋和滑雪杖,小心地确保枪管指向地面,艾米背起大背包,英雄像从前一样跑在前面。

他们在写作窝棚旁边停住脚步,丹尼带她参观自己工作的地方,小屋里仍然能闻见可怕的狗屁味,但柴炉里的火还没有熄——窝棚里热得像桑拿房。艾米脱下大衣和大衣下面的几层衣服,最后身上只留下T恤和雪裤。丹尼告诉她,他曾经相信她比他年龄大——或者两人同龄——但现在她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呢?丹尼说的不是比当年她在艾奥瓦的养猪场时年轻,而是她看起来不像他这么老——他想知道她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艾米告诉他,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失去了幼小的儿子,丹尼看到她跳伞时,孩子已经不在了。艾米唯一的孩子在两岁时死去了——那正是小乔参加烤猪派对时的年龄。儿子去世时,还有此后的许多年里,艾米显得苍老了许多,但这并不是说现在的艾米放下了死去的儿子——这样的事永远不会让人放下,她知道丹尼也有同感。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丧子之痛不会再像当时那样表现得那么明显,其他人也开始逐渐忽略了你失去过孩子的事实。(与之相比,乔的死还是不久前的事,对任何熟悉丹尼的人来说,作家因此明显苍老了很多。)

“我们两个差不多同龄,”艾米对作家说,“我觉得,前几年我一直是六十岁——起码我是这么回答别人的。”

“你看起来就像五十岁。”丹尼告诉她。

“你打算钻进我的裤子里吗?”艾米问他。她读着第一章的那些句子和句子片段——就是他用图钉固定在写作窝棚的松木板墙上那些。“这些是什么?”她问。

“是提前来找我的句子或者句子的某些部分,它们正等着我写到它们应该待的地方。”他告诉她,“这些都是第一章里的句子——现在就差第一句了,我还没找到它呢。”

“也许我会帮你找到它的,”艾米说,“我暂时不会去任何地方,也没有别的项目。”丹尼差点又要哭出来,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这他妈的是今天的第四次!当然,打电话的是安迪·格兰特,问问丹尼情况怎么样。

“她到你那里了吗?”安迪问,“她是谁?”

“她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丹尼告诉他,“她是天使。”

“有时候是,”丹尼挂断电话时,天空女士提醒他,“无论如何,这次是。”

如果厨师在被牛仔射中心脏之前有机会说出遗言,他会对儿子说些什么呢?多米尼克充其量会表达这样的愿望:希望他孤独的儿子能“找到某个人”,仅此而已。现在,丹尼已经找到了她;实际上是她找到了他。因为他先后遇到了夏洛特和艾米——至少在人生的这个方面,作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有些人永远找不到“某个人”,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却找到了两个。

艾米说,最近几年她一直住在明尼苏达州。(“要是你觉得多伦多冷,就来明尼阿波利斯试试吧。”她告诉他。)艾米在一家叫作“明尼苏达风暴”的摔跤俱乐部里练格斗,她说,她跟“一群金花鼠摔跤手”一起混,丹尼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明尼苏达州别称“金花鼠州”,“金花鼠摔跤手”意即“明尼苏达摔跤手”,丹尼不清楚这层含义。]

艾米·马丁——马丁是她的娘家姓,“很多年前”,她恢复了这个姓氏——是加拿大人,在美国生活了许多年,成为美国公民,但艾米说,她“内心”还是加拿大人,一直想回加拿大。

起初她为什么要去美国呢?丹尼问她。“因为我认识了一个男的,”艾米告诉他,耸了耸肩,“后来我的孩子在那里出生,所以我觉得我应该留下。”

她说自己现在的政治观点“非常中立”,她厌倦了美国人对世界其他部分的无知和冷漠的态度。经过两届任期,布什总统的失败政策很可能会给美国(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留下一个烂摊子。艾米·马丁的意思是,到时候就算是有个英雄骑着马入主白宫,也会无能为力,单枪匹马的英雄又能做什么呢?

不会有多么大的改变的,天空女士说。她降临的国度不相信天使,两大政党之一却被死守圣经教条的极端派把持。(只要这些极端派得势,就不会有任何改观。)此外,对于丹尼心目中的那群“比狗屎还要蠢的人”——爱国主义暴力分子——艾米说他们是“美国的浑蛋中的典型代表”,他们要么死板而固执,要么受教育程度太低(或是两者兼有),看不到不停挥舞的旗帜和民族主义的狂言妄语背后的东西。“保守主义者已经绝种了,”天空女士说,“他们只是还不知道而已。”

丹尼带着艾米参观主屋——大浴缸、卧室和晚上吃的正在腌着的鹿肉排——的时候,两人已经确认,他们在许多方面的观点是一致的,至少在政治上是这样,但艾米对丹尼的了解胜过了他对她的了解,这是因为她读了他写的每一个字,也读了写他的几乎每一篇“狗屎”。(他俩都本能地用“狗屎”来形容媒体,所以在媒体这个话题上,他们发现彼此的看法同样一致。)

最重要的是,艾米知道他是何时以及如何失去小乔的——还有他父亲是何时以及如何死去的。他必须给她讲讲凯奇姆,她对老伐木工一无所知,尽管讲起来比较难,除了六罐装,丹尼从没跟别人谈论过凯奇姆,但作家发现,在描述凯奇姆的过程中,老伐木工的形象在丹尼构思的作品中活了起来,所以,丹尼滔滔不绝地谈起了那部小说,还有那难以捉摸的第一章。

他们在煤气炉上用意面锅烧了一锅湖水,然后两人都进了那个大浴缸,浴缸里的水满到了边缘。丹尼从没想到,这个巨大浴缸里的水会满到边缘,但小说家更没想到的是,这个浴缸里会有个女巨人。

艾米给他讲了她身上那些数不清的文身的历史。丹尼的注意力被文身的时间、地点和原因占据了近一个小时——其间,两人从温暖的浴缸跑到了有丙烷壁炉加热的卧室床上。他以前没有仔细看过艾米的文身——起先她身上满是泥巴和猪屎,后来她只披着一条毛巾,但他也没看过。那时候,丹尼觉得这样做不合适,还会惹人讨厌。

现在他凝视着她,把她的全身都看在眼里。艾米的许多文身都有一个武术方面的主题。她在曼谷练过跆拳道,在里约热内卢住的那几年,她参加过女子终极格斗的初赛,可惜失败了。(有些巴西的娘们儿比泰国跆拳道选手还厉害,天空女士说。)

这些文身有它们自己的故事,丹尼全都听了一遍,但对艾米来说,最重要的那个文身是“布拉德利”这个名字。那是她儿子的名字,也是她父亲的名字,她叫那孩子布拉德利,并且(在他死后)把两岁孩子的名字文在了右边的屁股上,那里正是孩子学走路时扶着她的地方。

讲述她是如何承受幼子的死亡时,艾米向丹尼指出,她的屁股是她强壮身体的最强壮的部分。(丹尼对此毫不怀疑。)

艾米高兴地发现丹尼会做饭,因为她不会做。鹿肉很好吃,尽管量有点少。丹尼又切了一些土豆片,跟洋葱、胡椒和蘑菇一起炒,这样才填饱两人的肚子。饭后,丹尼端上来一道蔬菜沙拉,因为厨师曾经告诉他,这是“文明”的饮食方式——尽管餐厅里的沙拉从来不会这样上。

发现天空女士爱喝啤酒,作家高兴极了。“我早就发现,”她告诉他,“我喝别的酒跟喝啤酒一样快——所以我最好还是只喝啤酒,假如我不想喝死自己的话。我不想活的那个阶段早就过去了。”艾米补充道。

丹尼告诉她,他也早就过了那个阶段。他学会了喜欢上英雄的陪伴,尽管它很能放屁。作家有两位擅长清洁的女士照顾他,如果他害死了自己,她们都会失望的。

当然,艾米已经见过其中一位女清洁工了——假如天气情况允许,天空女士很可能会在明天或者后天见到另一位。至于卢皮塔,艾米说那个墨西哥女清洁工是比英雄更好的护卫犬,天空女士确信,她和卢皮塔会成为好朋友。

“我没有幸福的权利。”第一天晚上,两人抱在一起入睡时,丹尼告诉他的天使。

“人人都有权利稍微幸福一点,浑蛋。”艾米告诉他。

凯奇姆会喜欢天空女士使用“浑蛋”这个词的方式的,作家想。老伐木工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词,丹尼知道。在睡梦中,这个念头把他带回了那本让他魂牵梦萦的小说里。

艾米·马丁和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要在乔治亚湾的夏洛特-特纳岛待一个月,这是他们回多伦多一起生活之前彼此了解的独特方式。我们不会总是有机会选择与别人互相了解的方式。有时候,人们会干净利落地进入我们的生活——犹如从天而降,就像一道光,从天堂直接投向地球——我们失去别人时也会如此,而他们原本看起来似乎永远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小乔不在了,但在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的生活中,小乔没有一天不被爱和纪念。厨师被杀死在自己的床上,但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胜过了牛仔,笑到了最后。凯奇姆的左手会永远留在绞河里,六罐装知道该如何处置老朋友遗体的其他部分。

二月中旬的一天,暴风雪从加拿大西部席卷了休伦湖,整个乔治亚湾完全被雪覆盖。作家和天空女士醒来时,暴风雪已经过去。那是个雪光炫目的早晨。

丹尼放狗出去,煮了咖啡。作家把咖啡端到卧室里给艾米,看到她又睡着了。天空女士走了很长的路,她过的那种生活能让任何人疲惫不堪。丹尼没有叫醒她,他喂了狗,给艾米留了一张字条,他没说自己正在爱上她,只是告诉她,她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的写作窝棚。丹尼觉得自己可以晚点再吃早餐,等天空女士再次醒来再说。他会带些咖啡去写作窝棚,给柴炉生火,他已经把主屋的柴炉点着了。

“来吧,英雄。”作家说。他们一起踏进刚落下的新雪。看到那棵被风吹歪、像他父亲的小松树熬过了暴风雪,丹尼松了一口气。

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相信,第一章不应该由凯奇姆这个人物来引导,最好先让这个人物保持隐藏状态——让读者等待与他见面。有时候,那些最重要的人物需要适当加以隐藏。丹尼想,最好是让那个不幸丧生的年轻人引出第一章——以及整本书。安吉尔这个人物看似不起眼,其实是个很好的诱饵,就讲故事而言,安吉尔就像一只钩子。作家应该从年轻的加拿大人(他其实不是加拿大人)写起。

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相信,他很快就能找到第一句话,一旦找到它,作家就会把它读给他渴望了一生的那个人听!

“无论是否合法、有没有正当手续,”丹尼写道,“安吉尔·波普最终跨越加拿大边境,来到了新罕布什尔州。”

这句不错,作家想,但它并不是开头——安吉尔曾经跨越边境的这个错误想法要放在后面。

“安德罗斯科金河在柏林有一段三英里的河道,落差达到两百英尺,那儿的分拣口附近有两家造纸厂,各据河岸一侧。”丹尼继续写下去,“不难想象,来自多伦多的年轻人安吉尔·波普正一路前往那里。”

是的、是的——作家现在更着急了,但最后这两句话作为开头,技术性太强。他把这些句子用图钉钉在墙上,跟其他句子排列在一起,然后又加了一句话:“不断移动的成片原木犹如地毯,将年轻的加拿大人团团围拢,他再也没有浮出水面,连一只手、一只靴子都没能从褐色的浑水中挣脱出来。”

几乎就要出现了,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想。随即,另一个句子冒了出来——仿佛是绞河让这些句子浮出水面似的。“长篙戳弄原木的‘铿铿’声此起彼伏,忽然被河工们的叫喊声短暂打断:他们在安吉尔落水处五十码开外的地方发现了男孩的长篙。”

很好,很好,丹尼想,但是这句话的信息太多,太让人分心,不适合作为开头。

也许正是“分心”这个词让他分了心,作家的思绪跳到了凯奇姆身上,他想出一个带有补充说明成分的新句子——“(只有凯奇姆才能杀死凯奇姆)”——这句话肯定值得保留,丹尼想,但绝对不能放在第一章。

丹尼在写作窝棚里打着哆嗦,柴炉里的火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把小屋烘热。丹尼通常会趁加热窝棚时去湖边凿冰取水,这天早晨,他没有去打水。(在这美妙的一天的晚些时候,天空女士会协助他干这些杂活。)

就在这时,他甚至想都没想——实际上,在这一刻,丹尼·巴恰加卢波正伸出手去,抚摸英雄那只好耳朵后面的毛——第一句话来了。作家觉得它好像从水下冒出来,浮现在他的视野里,就像凯奇姆开枪打碎盛着他父亲骨灰的那个苹果汁罐子之前,罐子浮出水面时那样。

“年轻的加拿大人顶多只有十五岁,他犹豫的时间太长了。”

啊,上帝——我又做到了——我写出开头了!作家想。

他失去了那么多宝贵的东西,可是丹尼知道,所有故事终将变为奇迹——这个过程永远不会停止。他感到自己生命中的伟大冒险才刚刚开始——父亲当初肯定抱有同样的感受,那时父亲在痛苦的挣扎和严酷的境遇中,度过了在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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