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晚上

卡翠娜·布莱特跳下车子，朝妒火酒吧外拉开的封锁线走去。她看见一个男子倚在警车旁，正在抽烟。男子又丑又英挺的脸庞在蓝色警示灯的旋转光芒中时而明亮，时而沉入黑暗。卡翠娜打了个冷战，走上前去。

“好冷。”她说。

“冬天要到了。”哈利说，朝蓝色光芒呼出一口烟。

“是埃米莉亚要来了。”

“哦，我都忘了这回事。”

“气象预报说奥斯陆明天会进入暴风圈。”

“嗯。”

卡翠娜看着哈利，心想她自以为见过哈利的每一面，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哈利。眼前的哈利是如此空虚、颓丧、灰心。她很想揉揉他的脸颊，给他一个拥抱，但是不行，有太多理由不行。

“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瓦伦丁手里拿着一把鲁格红鹰左轮手枪，让我以为我在跟他谈判穆罕默德的性命，但我抵达的时候穆罕默德就已经死了，他的颈动脉插了一根金属管，妈的像一条鱼一样被放干了血，只因为他……只因为我……”哈利不停地眨眼，说不下去了，假装从舌头上捏起一根烟草。

卡翠娜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一辆熟悉的、上头画着赛车条纹的黑色沃尔沃亚马逊驶到对街停下。毕尔·侯勒姆开门下车，那个叫什么利恩的也从副驾驶座下车，卡翠娜觉得心头突地一跳。侯勒姆的长官亲自跑来现场干吗？难不成侯勒姆带她来命案现场观光，来个浪漫约会？该死，他看见他们了。卡翠娜看见侯勒姆和他的长官改变方向，朝他们走来。

“我要进去了，晚点再谈。”卡翠娜说，低头穿过封锁线，从塑料心碎标志底下进到门内。

“原来你在这里，”侯勒姆说，“我一直在四处找你。”

“我……”哈利深深吸了口烟，“……我有点忙。”

“这位是伯纳·利恩，鉴识中心的新主任。伯纳，这位是哈利·霍勒。”

“久仰大名。”伯纳说。

“我没听过你的大名，”哈利说，“你很厉害吗？”

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侯勒姆。“很厉害？”

“瓦伦丁·耶尔森很厉害，”哈利说，“我不够厉害，所以只能希望这里有别人更厉害，不然这场大屠杀会持续下去。”

“我可能发现了一些线索。”侯勒姆说。

“哦？”

“所以我才到处找你。我把瓦伦丁的夹克剪开以后，在衬里里面发现了一些东西，包括一个十欧尔硬币，还有两张小纸片。夹克洗过，所以纸片外侧的墨水都被洗掉了，但我把纸片打开以后，发现上面还残留了一些墨水，虽然不是很多，但足以让我们知道那是奥斯陆市的自动提款机收据，这也符合瓦伦丁避免使用银行卡而直接付现金的推论。可惜的是我们看不出卡片号码、登记编号或提款时间，只看得见日期的一部分。”

“看得见多少？”

“足以知道是今年八月，日期的最后一个数字可能是1。”

“所以可能是1、11、21和31。”

“四个可能的日期……我联络过诺卡司保安公司负责DNB银行自动提款机的小姐，她说他们的监视器画面最多保存三个月，所以我们可以调阅影片。瓦伦丁使用的提款机在奥斯陆中央车站，那台提款机的使用率位居全挪威之冠，官方说法是因为附近有很多购物中心。”

“可是？”

“大家现在都接受刷卡了，除了……”

“嗯，除了车站附近和河边的毒贩。”

“那台使用率全挪威第一的提款机一天有超过两百笔交易。”侯勒姆说。

“四天，不到一千笔。”伯纳热切地说。哈利用脚踩熄烟屁股。

“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调阅监视器画面，只要好好利用快转和暂停功能，一分钟至少可以查看两张脸孔。换句话说，只要花七到八小时，甚至更少。一旦瓦伦丁被指认出来，我们就只需要比对录像时间和提款机的提款时间记录就好了。”

“很快我们就可以揭开瓦伦丁·耶尔森的秘密身份，”伯纳说，显然为自己的部门感到既骄傲又兴奋，“你说呢，霍勒？”

“利恩小姐，我只能说，很遗憾能够指认瓦伦丁的人现在正躺在里面，头埋在水槽里，脉搏已经停止跳动，”哈利扣上夹克纽扣，“但还是很感谢你们跑这一趟。”

伯纳愤怒地看了看哈利，又看了看侯勒姆，后者怏怏地清了清喉咙。“据我所知，你跟瓦伦丁有过面对面接触。”他说。

哈利摇了摇头。“我没看清楚他现在的长相。”

侯勒姆缓缓点头，目光并未离开哈利。“原来如此，太遗憾了，真是太遗憾了。”

“嗯。”哈利低头看着他用鞋子踩扁的烟蒂。

“好吧，那我们进去看看。”

“祝你们玩得愉快。”

哈利看着他们离开。摄影师已经聚集在封锁线外，记者也陆续抵达，他们也许知道什么，又或者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他们根本不在乎，总之没人去烦哈利。

八小时。

从现在到明天早上还有八小时。

在这日期变换的期间，瓦伦丁可能再杀一个人。

×！

“毕尔！”哈利高声喊道，侯勒姆正握住酒吧门把。

“哈利，”史戴·奥纳说，站在门口，“毕尔。”

“抱歉这么晚打给你，”哈利说，“我们可以进来吗？”

“当然当然。”奥纳让到一旁，请哈利和侯勒姆进入家里。一个女人踩着敏捷的步伐快步迎出，她的身材比奥纳娇小、苗条，但同样有着一头白发。“哈利！”她高声说，“我就知道是你，好久不见。萝凯怎么样了？医生对病情更了解了吗？”

哈利摇了摇头，让英格丽德亲了亲他的脸颊。“喝咖啡吗？是不是太晚了？绿茶？”

侯勒姆和哈利同时回答“好啊麻烦你”和“不用了谢谢”。英格丽德走进厨房。

他们走进客厅，在矮扶手椅上坐下。客厅四壁都是书柜，上头什么书都有，有旅游指南、老地图册、诗歌、图像小说和厚重的学术书籍，其他多半是小说。

“你看，我正在看你送我的书，”奥纳从扶手椅旁的桌子上拿起一本书脊朝上摊开的书，并且展示给侯勒姆看，“爱德华·勒维写的《自杀》[法国作家、艺术家、摄影师，出版过摄影集和小说，四十二岁时自杀。死前十天才将《自杀》（Suicide）这本稿子交给出版社。]，我六十岁生日时哈利送给我的，我想他可能认为时间差不多了。”

侯勒姆和哈利都笑了，但显然笑得不怎么自然，因为奥纳一看就蹙起眉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哈利清了清喉咙。“瓦伦丁今天晚上又杀了一个人。”

“听见这种事真叫人难过。”奥纳说，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他会就此打住。”

“没错，当然没有。”奥纳深表认同。

“史戴，这就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这件事对我来说也非常煎熬。”

奥纳叹了口气。“哈尔斯坦·史密斯帮不上忙，你希望我接手，是不是？”

“不是，我们需要……”哈利突然打住。英格丽德走进客厅，穿过三个沉默无语的男人，在咖啡桌上把放有茶杯的托盘放下。“我听见了保密誓言的声音，”她说，“回头见喽，哈利。替我向欧雷克问好，跟他说我们都很关心萝凯的病况。”

“我们需要一个人来指认瓦伦丁·耶尔森，”哈利在英格丽德离开后说道，“这个人是目前我们所知唯一一个见过他而且还活着的人……”

哈利并非故意停顿来强化戏剧性的张力，而是要让奥纳的头脑可以利用这个停顿做出几乎是下意识却又精准无比的快速演绎推理。虽然这并不会造成太大差别，但奥纳就像是个即将挨拳的拳击手，他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可以稍微变换站姿，避免正面遭受重击。

“……而这个人就是奥萝拉。”

接下来的静默之中，哈利听见奥纳的指尖在他手中那本书的书缘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哈利，你在说什么啊？”

“我跟萝凯结婚的那一天，你跟英格丽德去参加婚礼的时候，瓦伦丁去手球赛的现场找过奥萝拉。”

书掉到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奥纳困惑地眨了眨眼，说：“奥萝拉……瓦伦丁……”

哈利静静等待，让奥纳消化这件事。

“瓦伦丁有碰她吗？他伤害她了吗？”

哈利不发一语，只是看着奥纳的双眼，看着他自己将一切拼凑起来，看着他以不同的视角来看待过去这三年。这个视角解答了一切。

“有，”奥纳低声说，表情痛苦且扭曲，摘下眼镜，“他当然伤害她了，我真是瞎了眼了。”他目光空洞。“你是怎么发现的？”

“昨天奥萝拉来找我，亲口跟我说的。”哈利说。

奥纳的目光像是慢动作般回到哈利身上：“你……你昨天就知道了，却什么都没跟我说？”

“她要我答应不告诉你。”

奥纳的声音不升反降：“一个十五岁的小女生受到了侵犯，你清楚地知道她需要一切可能的援助，但你却选择保密？”

“对。”

“天哪！哈利，为什么？”

“因为瓦伦丁威胁她说，如果她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就会杀了你。”

“我？”奥纳发出呜咽声，“我？我根本不算什么？哈利，我都已经六十几岁了，心脏又不好，她还这么年轻，未来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

“你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所以我答应了她。”

奥纳放下眼镜，抬起颤抖的手指朝哈利指去。“对，你答应过要替她保密，只要这件事对你来说无关痛痒你就会继续保密！可现在呢，现在你发现你可以利用她来解决另一宗‘哈利·霍勒探案’，那你答应过什么就不重要了。”

哈利没有回话。

“哈利，你给我出去！你不再是我们家的朋友，我们不再欢迎你。”

“已经快没时间了，史戴。”

“给我滚出去！”奥纳站了起来。

“我们需要她。”

“我要报警，我要找真正的警察来。”

哈利抬头看着奥纳，知道多说无益，只能顺其自然，希望奥纳在早晨来临之前能顾念苍生，回心转意。

哈利点了点头，从扶手椅上站起。

“我们自己出去。”他说。

他们经过厨房时，看见英格丽德脸色苍白，站在厨房门口不发一语。

哈利在玄关穿上鞋子，正要离开，却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

“哈利？”

哈利转过头去，一下子没找到声音从何而来，接着他才看见她从楼梯顶端的黑暗中走进光亮，身穿尺寸过大的条纹睡衣。哈利心想，那件睡衣可能是她爸爸的。

“抱歉，”哈利说，“我不得不这样做。”

“我明白，”奥萝拉说，“网络上说那个被杀死的人叫穆罕默德，我也听见了你刚才说的话。”

这时奥纳从客厅跑过来，双臂狂挥，泪如泉涌。“奥萝拉！你不能——”他哽咽了。

“爸，”奥萝拉在阶梯的上层平静地坐了下来，“我想帮忙。”